疫情中的阅读

张昭卿

一

2020年新冠疫情蔓延，3月中旬接到老年大学校长电话，说学校要关闭，什么时候重新开放，要等通知。通知一直未来，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一年，犹如漫漫长夜。居家隔离的日子，书籍成了慰藉灵魂的至亲挚友。一年翻阅不少书，印象深刻的有杨绛的《干校六记》。记得风和日丽的日子曾经读过，虽有感触但并不深刻。疫情中阅读竟有“同病相怜”的窃喜，因为她的干校生活也是一种半自由状态。

人一生都要经历各种自然、各种因素造成的困境，生活在半自由状态的或完全不自由状态中，多半是免不了的。人应该怎样面对不自由的客观环境？看来淡定宽裕的心境必不可少，而且还得善于从最基本的衣食住行中寻找快乐，因为生命需要快乐。就像生命需要阳光一样。

杨绛在《干校六记》中有一段描写：“班长派我看菜园是照顾我，因为默存（钱锺书）的宿舍就在砖窑以北不远，只不过十多分钟的路。默存是看守工具的。我的班长常叫我去借工具。借了当然还要还。同伙都笑嘻嘻看我兴冲冲走去走回，借了又还。”班长心存善愿，有心搭桥，让老夫老妻利用正当工作之便鹊桥相会，真可谓公私兼顾。

钱锺书除了看管工具，“他的专职是通讯员，每天下午到村上邮电所去领取报纸、信件、包裹等回连分发”，“他有时绕道到菜地来看我，我们大伙儿就停工欢迎”。“停工欢迎”的群众场面虽有“以小作大”的戏剧性，但这个“隆重”场面不仅显现大家善意，而且众人也可借此娱乐欢笑一下，欢乐共享在枯燥的生活中凝聚加强着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作者描写群众场面以后，接着还推出一个鼓劲渲染气氛的特别人物。“我和阿香一同留守菜园的时候，阿香会忽然推我说：‘瞧！瞧！谁来了！”阿香大呼小叫，仿佛看少男少女恋爱一样新鲜。而“我”呢？“我一人守园的时候，发现小溪干涸，可一跃而过;默存可由我们的菜地过溪往邮电所去，不必绕道。这样，我们老夫妇就经常可在菜园相会，远胜于旧小说、戏剧里后花园私相约会的情人”。“一跃而过”，“不必绕道”，老夫老妻期待相见的迫切与喜悦，溢出文字，扑面而来。

夫妻相会本是私密的，但在当时的干校，杨绛夫妻一次平凡相聚竟拨动这么多人的心弦。班长善意创造机会，大伙“停工欢迎”、“老夫”到来，还有阿香“大呼小叫”，领导、群众、个体都有出色表现，真的令我动容。在特定生活的环境中，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关怀与尊重，互相传递人情的温暖，是应对困难改善困境的最好武器。《干校六记》中有一段写到自己心情：“我想到解放前夕，许多人惶惶然往国外跑，我们俩为什么有好几条路都不肯走呢？思想进步吗？觉悟高吗？默存常引柳永的词：‘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我们只是舍不得祖国。”“解放以来，经过九蒸九焙的改造，我只怕自己反不如当初了。”真情实感，令人感慨。

接着，这段议论文字是杨绛和钱锺书的一段挺有意思的对话。“默存过菜园，我指着窝棚说：‘给咱们这样一个棚。咱们就住下，行吗？默存认真想了一下说：‘没有书。真的，什么物质享受，全都罢得;没有书却不好过日子”。看来杨绛已有长期生活在“窝棚”的准备，聪明的她想看看老伴钱锺书对此有否思想准备。难的是没有书的日子，精神无粮，大概也无法长久坚持。

由此我想到，苦难生活的三个阶段与欢乐的关系。第一，生活在限定狭窄的环境中，如果衣食无忧且比较宽裕，虽有约束，但还能欢笑幽默起来。第二，衣食窘迫，还能维持生计，欢笑幽默还时有可现。第三，衣食无保，饥寒交迫，生命难以维持，像夹边沟的右派们，那是无法欢笑，也幽默不起来了。我自认我在苦难第一阶段。杨绛的干校生活在第二阶段，他们虽然环境拘束，心里有苦，还能说说笑笑，还有体力精力承载苦难。到夹边沟，进入苦难生活的第三阶段，生命赖以生存的物质条件几近消失，生命迹象黯淡，欢乐幽默无从寄托，人大概也就笑不起来了。

二

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出版的《汪曾祺小說经典》中，《故里三陈·陈小手》讲的是一名男性妇产科医生的故事，他因为“手特别小，比女人的手还小，比一般女人的手还更柔软细嫩”，就此得名，大家忘了他真名实姓，都叫他“陈小手”。我读中学时班里有个女生的手也特别小，外号也叫“小手”。汪曾祺笔下的陈小手手艺高超，“专能治难产。横生、倒生，都能接下来（他当然也要借助于药物和器械）”，“据说因为他的手小，动作细腻，可以减少产妇很多痛苦”。

陈小手名震乡里。很多人家忌讳男性接生，但遇到接生婆束手无策的时候，各家还是去请陈小手帮忙。中小户人家忌讳较少，还是会请陈小手。有一年，孙传芳的部队到了乡里，遇到一个团长夫人生孩子，叫来几个接生婆还是“弄不出来”，团长派人去叫陈小手，女人比较胖，陈小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孩子掏出来了”。团长很高兴，备了一桌酒席，还送给他二十大洋。

小说结尾，以为皆大欢喜。却不料，团长朝骑马回家的陈小手背后开了一枪，陈小手瞬间从马上跌了下来。“团长说：‘我的女人，怎么能让他摸来摸去！她身上，除了我，任何男人都不许碰！这小子，太欺负人了！日他奶奶！团长觉得怪委屈”。

小说戛然而止。汪曾祺不说了，读者自己体会吧。第一次读到这里，心里一紧，作者好像在读者心里投了一颗炸弹，猛地炸得翻江倒海。特别想骂团长“畜生”。医生救了你夫人，救了你孩子，是你家的大恩人，但你却一枪打死了救命恩人，连做人“知恩图报”的基本道理都不懂。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人为什么会自私残酷到这种地步？我以为团长代表着极度愚昧落后、狭隘野蛮的那一类人，他一面享受着文明与技术进步的好处，一面仇恨文明与技术进步。当文明与进步与他狭隘的观念与阴暗心理发生强烈冲突时，团长最终还是枪杀了陈小手，他无法接受男性妇科医生为他太太接生的事实，容不下一个救命恩人。

三

汪曾祺《大淖记事》开篇第一句：“这地方的地名很奇怪，叫作大淖”，“全县没有几个人认得这个淖字”。我也很好奇，这个“淖”，读“卓”吗？查字典，其实是与“闹”同音，是烂泥的书面语。为什么这地方叫“大淖”，作者说“无从查考”，“淖是一片大水。说是湖泊，似还不够，比一个池塘可要大得多，春夏水盛时，是颇为浩渺的”，“这里的颜色、声音、气味和街里不一样。这里的人也不一样。他们的生活，他们的风俗，他们的是非标准、伦理道德观念和街里的穿长衣念过‘子曰的人完全不同”。

《大淖记事》讲述的是一对青年男女恋爱的故事。健康帅气的男青年小名十一子，是老锡匠的侄儿，也是老锡匠的徒弟。“挺拔四称，肩宽腰细，唇红齿白，浓眉大眼，头戴遮阳草帽，青鞋净袜，全身衣服整齐合体。天热的时候，敞开衣扣，露出扇面也似的胸脯，五寸宽的雪白的板带煞得很紧。走起路来，高抬脚，轻着地，麻溜利索”。阳光好看的青年男子，放现在，也一定是最漂亮的电影明星，或流量后生。尽管老锡匠一再告诫十一子，不要和当地的姑娘媳妇拉拉扯扯，尤其不要和东头姑娘有什么勾搭，但谁能抵挡得住美丽的姑娘呢？

这位美丽姑娘叫“巧云”，“十五岁，长成了一朵花”，“瓜子脸，一边有一个很深的酒窝。眉毛黑如鸭翅，长入鬓角。眼角有点吊，是一双凤眼。睫毛很长”。她在门外结网，少年郎就在外兜兜转转，她上街买东西，同样的钱，买的东西又多又好。美丽啊，像春风吹开青年人的心。有一次，巧云被调皮的孩子捉弄，掉到水里，被水冲走，十一子在土坪上打拳，正好看见，他“一猛子扎到水底，从水里把他托了起来”。俊男美女眼对眼，两人一见钟情，十一子对巧云又有救命之恩，水到渠成，完美结合。

但偏偏地方武装力量的水上保安队，一个吹号的刘号长也看中了巧云，钻进了巧云的家，而且还想一直霸占下去。“破了身子”的巧云没有“淌眼泪”，也没有“想到跳到淖里淹死”，而是勇敢大方去邀来十一子，住在一起。

刘号长认为小锡匠夺走了他的人，丢了当兵的脸，简直是“太岁头上动土”，况且“这种事从来没有发生过”。刘号长带了保安队把小锡匠捆了，弄到泰山庙后面坟地，“一人一根棍子。搂头盖脸地打他”。他们要小锡匠卷铺盖走人，告饶认错，小锡匠就是不说话，硬铮铮钢筋铁骨般不动摇，后来，被打得只剩“一丝悠悠气”。锡匠们闻讯赶来把十一子用门板抬回家，巧云说“抬到我家”。少男少女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打破了水乡的平静，在惊心动魄之中，牵动了方方面面，上上下下。灿烂与黑暗，善良与邪恶的较量，在水乡小村大舞台展开，那是感动天地展示人性真善美的大剧。

大淖的美丽不仅仅因为有十一子和巧云，还有充满人间烟火气的邻里乡亲。十一子惨遭毒打后，村民之间最直接最朴素的沟通，让悠远深厚的乡情灿烂绽放。东头的几家大娘、大婶杀了下蛋的老母鸡，给巧云送来了。锡匠们凑了钱，买了人参，熬了参汤，给巧云送来了。挑夫、锡匠、姑娘、媳妇们川流不息地来看望十一子。“他们把平时在辛苦而單调的生活中不常表现的热情和好心都拿出来了”，村民觉得“十一子和巧云做的事都很应该，很对。大淖出了这样一对年轻人，使他们觉得骄傲”。不仅骄傲，“大家的心喜洋洋，热乎乎，好像在过年”。村民们自发的热情如熊熊烈火，让巧云家接连不断地出现一个个热气腾腾场面，使整个大淖村民成了一家人。

大淖村民的热情是一股力量，治愈着受伤害的人。锡匠们团结一致犹如金属般坚强，更是一股不可战胜的力量。他们要扬善惩恶、主持正义，表达自己的想法，要走程序向官方讨个说法。

锡匠们开会，向县政府递呈子，要求交出犯人，没有答复。他们上街游行，“没有旗子，没有标语”，“慢慢地走”，虽然沉默，但“表现出不可侵犯的威严和不可动摇的决心”，和平示威游行持续三天。第三天，锡匠们举行“顶香请愿”。县长不得不邀请县里的绅商商议，然后约请四面八方有关人士解决事端。最后会谈结果，小锡匠的养伤钱由保安队负担，作恶多端的刘号长“驱逐出境”，而且不能再回来。

《大淖记事》结尾很简单，三句话，三行字。“十一子的伤会好么？会。当然会！”作者连用三个“会”，第一个“会”带出一个问句。第二个“会”表示肯定，感觉还不够强烈。第三个“当然会”出现，再强调，更确信，给人以无比信心和力量。我喜欢这个结尾，问号，句号，感叹号，语言朴实就像村民一问一答。没有装饰，质朴简单，但力量无限。

是啊，我们的抗疫生活哪里是终点啊？生活会好起来吗？会。当然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