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影子追着光

2021-10-28 11:07薄皮大馅
花火A 2021年8期
关键词:同学

薄皮大馅

作者有话说:这篇文的开头其实诞生于2020年底,当时写完两千字,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两个主角的去向,于是一直搁置在那里。直到半年后的某天凌晨,我突然从梦里惊醒,有一股莫名的力量驱使着我,从早上四点一路写到九点。总算给我,也给江在秋和许影,一个完满的结局。

(一)

江在秋离家出走的第十四天,我照例一大早就出门遛狗。

新年刚过去没多久,三月初北方的天气还冷得要命,我停下拉个外套拉链的工夫,缪斯就挣脱了绳索撒欢跑进了草丛里。

缪斯这个名字还是江在秋起的。

我们搬来新家的第一天,不知道他从哪里抱来一只棕色的小博美,耳朵圆圆的,像只随时要爬到树上偷吃蜂蜜的小熊。江在秋说我平时一个人在家写剧本太闷了,灵感匮乏的时候正好出去遛遛狗。

我问他:“那你呢?”

江大少爷当时懒懒散散地靠在我身后:“我当然只陪我们许同学。”

话说得好听,他能待在家里陪我的时间,一年里满打满算也没有几天。

缪斯是只毫不怕生的小狗,我追过去的时候,它正蹲在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脚边摇尾巴。老人弯着腰摸了摸它的脑袋,见我过来,拄着拐棍直起身子,冲我点了点头。

我赶忙跟人打招呼:“秦老师,好巧。”

“早啊小许,”老人的眼角挤出几道笑纹,“今天没跟在秋一块儿?”

我张了张口,解释道:“他最近比较忙。”

老人是我和江在秋的高中班主任兼任物理老师,教我们班那会儿都五十岁了,却一点也不像知命之年,平素一贯风趣幽默,深受同学们爱戴。

高中毕业快十年,大家仍经常回母校看他。之前刚搬来这儿,我和江在秋也一起去他家做过客。

老人笑了笑,又问:“你和在秋快结婚了吧?”他打趣道,“当初我可记得你们的关系不太好,还闹到我这儿要换座位,一转眼都这么多年了。”

这么多年了。我恍惚了一瞬。

时间向来会化腐朽为神奇,爱恨倒转,谁也想不到曾经避之不及的人,有一天会变成自己人生里不能割舍的一部分。

(二)

我和江在秋从高二文理分科后,才开始做同学。

学校一个年级两千人,三十个理科班十个文科班,根据高一每次大小考试的成绩综合加权排名,“文理”前五十名各组成一个实验班。

我和江在秋就分在理科实验班。十几岁的少年,又都是同龄人里的佼佼者,大家表面上互相客套,私底下都在暗中较量。

秦老师是个有几十年经验的老教师,当班主任也很有一套,班里的座位前后排左右列一周轮换一次,确保公平。于是每个月里都有一个星期,江在秋会坐到我前面。

教室空间狭小,五十个人不算多,但还是显得过分逼仄,而每次江在秋坐我前面的时候,这份逼仄感就会成倍增加。

他身高超过一米八五,一双腿长得令人艳羡。其他个子高的人嫌座位小,总是习惯性往前挤,他偏偏跟人家不一样,就喜欢往后挤。

刚巧少女时期的我脾气也不怎么好,屡屡用手撑着桌子跟他僵持。我力气再小,几个来回他也能感觉到不对劲了。他扭头看我一眼,丢下一句“对不起”,表情没有一点对不起的意思。

然后果然没过多久就故态复萌。

他这个人从来都是这样。

前脚教导主任刚给年级前十发了表彰奖状,后脚就要把江在秋从我们几个人里面单独拎出来数落:“江在秋!你又不好好穿校服!今天上学还迟到了,晚自习带头出去打篮球!我看你是想挨罚!”

他就吊儿郎当地笑:“主任,气大伤身,您可悠着点,注意身体。”

抛开年级第一的成绩来看,校规里描述的不良少年是什么样,他就是什么样。

所以当我实在忍无可忍,去和秦老师说了想换座位以后,尽管没说具体原因,老师也能大致猜到,直接在下节物理课结束后,大手一挥把江在秋叫去了办公室。

看着江在秋起身走出教室的背影,我又开始后悔自己事情做得太绝,犹豫了一下,从书包侧边抽出一罐旺仔牛奶放在他的桌上。

一并放在那儿的,还有我写着“好聚好散”四个字的便签。

做完这一切,我嗤了一声:好虚伪。

明明巴不得早点结束,还要保留最后一点体面。

江在秋回来的时候,我正在做一道数学奥赛题。理科六门功课里我最头疼的就是数学,我的成绩算不上差,但在实验班这样的残酷战场上,也绝对占不了优势。

我的天分有限,要解决难题还得靠题海战术一道一道地刷到手熟。

听见他的脚步声,我把脑袋往习题册里埋得更深了,脚步越来越近,面前有一道身影罩下来。

不知多久的沉默后,江在秋好似笑了一声,双手按在我的课桌上,低头看我:“許影,躲什么?”

我还是脸皮太薄,被这么问了一句就尴尬得脸颊发烫,颤颤抬起头,故作镇定。

“没躲……”我的音量很小,“是你换还是我换?”

他这次是真笑了:“我们谁都不换。我说你这个小同学,看着文文静静,怎么做事这么极端?”

还有这样倒打一耙的?

我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江在秋却越笑越厉害,半天才停下来:“我这人是不太着调,之前的事,再郑重向我们许同学道个歉。下次我管不住自己你就用力戳我的背,别客气。”

我没说话。

江在秋摸摸鼻子,视线落在我的题目上,眼睛一转:“你的牛奶我收了,礼尚往来,题目我教你做,以后你有什么题目我都可以教你做,那就别生我的气了,行不行?”

大概没有人能抵抗住一个英俊无匹的少年,在自己面前这么伏低做小。

我抿了抿唇,认真地说:“我真的会戳你哦。”

江在秋又笑了。他生得实在好看,眉眼飞扬的模样似乎像自带光源:“都听许同学的。”

这天是我们当同学的第三个月,论起真正的交谈,卻是第一次。

凡事有一就有二。等高二第一学期结束,春节放假再回来时,江在秋已经习惯了从我桌上摸走一罐牛奶和我不会写的数学题,以及随时被我用笔盖戳一下,就收起长腿。

偶尔趁老师不注意,再扭头对我做个鬼脸。

幼稚死了。我强行拉平上扬的嘴角。

同样是三月的某一天,那天傍晚的夕阳很美,天空一层紫色叠一层粉色,像彩色墨水滴在云朵里,晕染出大片烟霞。晚自习前,同学们都涌到了窗户边,只有我和江在秋留在座位上。

他突然回过头来,敲了两下我的桌子。

我从那篇名叫《I have a crush on him(我很喜欢他)》的英语阅读文章里抬起头,听见他问:“许小影,今晚要不要我送你回家?”

(三)

其实我家离学校并不远。

但是学生时代,“送你回家”这四个字好像某种蒙眬又暧昧的信号,带有心照不宣的含义。

我脸上不动声色,“哦”了一声,握着笔的手心攥出了汗。

江在秋头一次这么笨,耳尖发红,还非要刨根问底:“‘哦是什么意思?”

我不再看他,低下头写完阅读题的最后一个选项,稳住声音:“就是给你这个机会的意思。”

多年后,再回忆起当初,江在秋得了便宜还卖乖:“其实我当时就是担心你一个女孩子不安全,单纯做好人、好事,没想到啊,我们许同学竟然对我图谋不轨。”

我了然地点点头:“所以路上骗我有车来了,故意牵我手的人也不是你。”

话说到这个份上,他只好放弃挣扎,色厉内荏地凶道:“怎么?想牵你手也不让?”

“当然让啊,谁叫我对你图谋不轨呢。”

于是从高二的那一晚开始,做好人、好事的江在秋每天都会送图谋不轨的我回家。

没有太偶像剧的桥段,因为路上我们的聊天话题不是英语听力技巧,就是某省今年的物理压轴大题用到了哪些超纲知识点。

有同学无意经过,听完我们的对话,一脸无语:“你们学霸……都是这么交朋友的吗?”

江在秋当时没有回答,把我送到单元楼下,才低头看着我说:“许小影,这样不行啊。”

我不解地看他:“什么?”

他却答非所问,伸手拍了拍我的脑袋:“明天篮球赛记得来给我加油。”

当时已经入秋,高三轰轰烈烈地拉开了序幕。但因为最近发生了几起高考生因压力过大引发的惨剧,教导主任力排众议在年级里组织了一场小型篮球赛,为了给大家忙碌的学习中提供一点喘息的娱乐空间。

像江在秋这种逃课都要去打球的顽劣分子,自然是当仁不让第一个报名参加的。

我和他刚好相反,是除了奥运会,几乎不关注体育项目的运动白痴,连篮球赛的规则都一知半解,但不妨碍我随着人潮一起在他连投两个三分球的时候高声欢呼。

中场休息时,他下来找水喝,直奔观众席上我所在的位子:“爱心饮料呢?”

我一本正经地说:“没有爱心饮料,只有白开水。”

他“啊”了一声,接过我的塑料瓶,一脸遗憾:“那我下半场可能要少投一个三分球了。”

不等我回话,他把水一饮而尽,又对我笑:“逗你玩的,只要是我们许同学送来的,那就是爱心饮料。”

那场篮球赛,最后以我们班超了对面二十八分宣告胜利。

周六不上晚自习,比赛完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奔向烧烤摊,男生女生分开就坐,我本来给江在秋发了消息今晚我自己回家,不打搅他和朋友们聚会,可意外发生得突然,有劫匪抢了路人的包从烧烤摊的街口飞驰而过。

江在秋反应快,直接追了上去,再回来时,手上拎着包,耳根处却被劫匪划了一道伤口,血滴沿着下颚线流下,被他毫不在意地拭去。我却看得心惊胆战,连忙问老板要了纱布和碘酒给他处理伤口。

闹了这么一出,大家也没有再聚的心情了。见江在秋没什么大碍,他的朋友们表情由担忧逐渐变得暧昧起来:“哎呀,这下要麻烦许同学送我们江哥回家了,我们江哥现在柔弱得不得了,不能一个人走路的。”

我很少被人这样起哄开玩笑,自己都能感觉到脸颊一定红得要命。大概看出了我的羞窘,江在秋一记眼刀横过去,瞬间鸦雀无声。

他满意了,一手揽过我的肩,说:“走吧许同学,我让那群电灯泡滚蛋了。”

我小声说:“你能不能不要乱讲话。”

他同样压低声音控诉我:“许同学,你对伤患好凶哦。”

没办法,我只能向这位能说会道的伤患投降。

江在秋家和我家只隔了一站路,他妈妈在家附近开了家花店,正是打烊时间,迎面撞上我们。江妈妈很温柔地跟我打了招呼,我不好意思地叫了声阿姨好,然后跟她说清了事情经过。

我说的时候都不免有些后怕,更不用说江妈妈了。她听到最后,叹了口气,对江在秋说:“你啊,跟你爸真是一模一样。”

(四)

江在秋是单亲家庭。他十岁那年,身为军人的江爸爸在一次任务中壮烈牺牲。

江在秋没有避讳过这件事,所以我很早就知道了。但此刻听江妈妈这样说,我的心还是不由得往下一沉。

江在秋却一脸轻松地笑着:“我爸年轻的时候多帅,像他是好事啊。”

那晚回家以后,我做了一个噩梦。

梦的前半段和现实一模一样,后半段从那个劫匪出现开始,通往另一个走向。去追歹徒的江在秋没有平安回来,我的眼前是无边的、要将我淹没到窒息的血色。

梦醒后,我一整天都心事重重,江在秋对我的情绪最敏感不过,赶在放学时间跑来问我:“是什么让许小影同学这么不开心呀?”

我抿了抿唇,半天才开口道:“江在秋,你想考P大还是T大?”

这是所有高考考生都梦寐以求想要去往的学校,但对江在秋来说,是唾手可得的东西。

他指间绕着我一缕头发把玩,歪了歪脑袋,没有回答,只笑笑说:“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你先回答我。”我紧紧盯着他的眼睛。

他捏了一下我的鼻梁,很无奈的样子:“去哪里都行,只要我们许同学开心,好吗?”

那时的我没想到,这是我和江在秋认识以来,第一件他向我许诺却没做到的事情。

我们学校和T大有合作,每年都会获得一个直推名额,春节前的一模后,校长会公布直推名额花落谁家。

其实不用公布大家早已经心里有数,无论按什么成绩评选,江在秋都该是当之无愧的得主。

一模我发挥得也很好,总分只比江在秋少了三分,稳稳地坐在年级第二的位子。

成绩发下来的那天是我的十七岁生日,江在秋一早就神秘兮兮地说给我准备了礼物,任我怎么打听也不泄密。

直到被班主任叫去校长办公室的那一刻,我才知道,原来江在秋口中的礼物,是他将推免名额让给了我。

“学校之前是没有这个先例的,鉴于他的态度非常坚决,外加我们考察过,你的成绩也是符合推免要求的,所以最后决定将这个机会给到你手里。”

从办公室出来后,一整个晚自习我的灵魂都像飘出了身体,头脑空荡荡的,没有任何思考能力。江在秋又翘了课,篮球场上也没有身影,等九点钟放学铃声打响,他才逆着人潮回到教室,一把握住我的手腕带我跑上天台。

沉寂了一晚上的情绪在夜风吹到我脸上的这一刻爆发:“江在秋,我不需要你的施舍。”

他微微一怔,不明所以地望着我。

我头一次音量这么大地跟他说话:“你不用这么让我,这样的生日礼物我一点也不想要。”

说我不识好歹也好,恩将仇报也罢,我也有我的自尊和骄傲。

我泪失禁的体质在这种关键时刻彰显得淋漓尽致,明明只想好好说话,眼泪却不讲道理地冒出来。气氛毁了大半,江在秋抿着唇弯下腰伸手给我擦眼泪,自言自语道:“怎么就把小姑娘弄哭了。”

他嗓音沙沙的,哄小孩一样说:“对不起,是我错了,但是我真的没有任何要让着你的意思,我们许同学才不需要我让。”

我低着头没说话。

他从左边口袋里掏出一盒仙女棒,又从右边口袋里掏出了一个手工陶瓷小猫咪。

“至于生日礼物,你想到哪儿去了,你不是最喜欢这只网红小猫了吗?整天给我发它的表情包,我周末就去做了一个,这两天店主在后期加工,我晚自习就是去取这个小东西了。”

我接过小猫,咬了咬嘴唇,执拗地问:“为什么不要直推名额?”

他顿了顿,又对我说了声对不起:“许小影,我还是想去走我爸走过的那条路。”

读军校,成为一名保家卫国的军人。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这是他的理想,是我自私,不想跟他分开,更不想他有一个颠沛跌宕的未来。

可是我也根本不忍心用我的私心禁锢他。

我的情绪渐渐平息下来,吸吸鼻子,红着眼眶说:“我才没有哭。”

江在秋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脸上又恢复了笑:“是是是,我们许同学多坚强啊,怎么可能会哭,快来点仙女棒许愿了。”

我在心里轻声说:“江在秋,我没有别的愿望了。”

——我只想你能好好活着,好好地在我身边。

十年、二十年、一百年。

但愿上苍听见我小小的祈愿,佑你平安。

(五)

高考后的毕业聚会上,我和江在秋正式在一起了。

起源是真心话大冒险,他抽到的大冒险任务是要向在场的一个女生表白。尽管那个场景在我的脑海里已经排练过无数次,但是当他站在我面前,变幻的光影打在他脸上,他近乎虔诚地说出那句“我喜欢你”时,我的心脏还是“扑通扑通”地跳,声响剧烈到耳鸣。

“我也喜欢你。”我听见自己这样说。

事后我才知道,江在秋联合他那群兄弟给那副真心话的卡牌做了手脚,无论怎么抽,都能抽到那张表白卡。

按江在秋的话说,就是:“套路是真的,喜欢你也是真的。”

九月开学后,我和江在秋开始了异地恋。

我们的学校一南一北,要坐两个半小时的飞机。我们约好每个月见一次面,他的学校纪律严格到全国闻名,大一、大二主要是我飞去看他。

有一次恰逢520,我想要给江在秋一个惊喜,没有提前告诉他,下了飞机才知道答应了我无论如何都会好好照顾自己的他,又瞒着我出任务受了伤,正躺在医院里。

我心急如焚地赶去医院,这个让我担惊受怕了一路的人坐在小马扎上,跟隔壁病床的爷爷下象棋,听见推门声朝我望来时,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我从他室友那里套来了消息。

隔壁病床的爷爷笑呵呵地借出去遛弯的名义把病房让给了我们独处。

门刚一关上,我就伸手去掀江在秋的衣服,這次的伤在腹部,十几厘米长的狰狞伤疤盘踞在他的腰侧,看着触目惊心。

我看得又想掉眼泪了,江在秋赶紧把衣服拉了下来,调侃道:“再看要收费了啊。”

我的胸腔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声问他:“疼不疼?”

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早就不疼了,你男朋友总不至于连这点小伤都怕。”

江在秋不知道,他越这样我心里就越生气,我控制住颤抖的嗓音:“可是我害怕。”

那次见面是我们之间气氛最冰冷的一次。

准确来说,是我单向和江在秋冷战。一边冷战一边给他订了一大堆滋补养身的汤汤水水,看着他灌进去。

直到他送我去机场回学校的那一天,我都还秉持着冷战到底的原则。

江在秋沉默了一路,在我要进安检口的前一秒,“绑架”了我的行李,握紧了我的手,不放我走。

我没出息地心软了,但为了维持最后的颜面,故意板着脸一句话不说。

结果他左晃晃右晃晃,绕着我转了一圈又一圈。

我终于忍不住,凶巴巴地问他:“你干什么?”

他眉梢微微扬起,故作惊讶:“想看看到底是谁生气了也这么好看?”

我:“……”

江在秋笑了:“原来是我女朋友啊。”

我拉平的唇再也绷不住了,我恼羞成怒地瞪了他一眼:“江在秋,你好烦!”

“但是没办法啊,”他摇头叹气,眉眼间尽是少年人的得意,“有位许同学还是好爱好爱我。”

江在秋一贯这么自恋。

T大本来男生就多,哪怕是我所在的文学系男女比例也有二比一,可他完全不担心。

我们的共同好友曾在他面前危言耸听:“听说追你们家许同学的男生可多啦!你就不怕被人挖墙脚吗?”

江在秋当时斩钉截铁地说:“不可能!”

好友问:“为什么?”

江在秋答曰:“有了我这么帅的男朋友,她哪儿有可能再看上别人。”

好友拜服,转头把事情讲给我听,我说:“江在秋,你害不害臊?”

他一脸无辜,像只落水的狗狗,眼巴巴地看着我:“我们许同学可怜我嘛,大发善心跟我在一起的,这么善良肯定不会忍心看我孤苦伶仃以泪洗面。”

就和现在一样。

广播一遍一遍播放着航班信息,我置若罔闻,只看着眼前的人。

“江在秋,我胆子很小的。”我说,“你不可以吓我。”

他伸手将我拉进怀里,抱得很紧,下巴埋在我颈窝,低声道:“让我们许同学担心了,以后不会了。”

(六)

这次江在秋没有食言。

大学毕业后,我继续读了三年研,他保研来我所在城市的研究所。距离让见面变得简单,我再也不用害怕闭上眼睛做梦是他满身浴血的模样,醒来却和他隔着一千多公里。

硕士答辩的后一天,我和江在秋回到家乡看新房子。

“我们许同学马上就是大作家了,所以家里的书房一定要很大,才有排场。”

“客厅要放一台跑步机,你这小身板太弱了,一变天就爱感冒,让你去健身房你肯定也偷懒,那就在家好好锻炼。”

“这间打成衣帽间,我要好好赚钱给许同学买漂亮的裙子。”

也是到看房子的时候,我才知道,江在秋原来早就想好了我们未来的家要是什么样子。

置业顾问在一旁止不住地笑:“二位感情真好。”

我从不怀疑江在秋对我的感情,我父母也早已和江妈妈见过面,大学毕业以来,每当收到昔日同学好友的婚讯,都会有人来问我:“你和江在秋什么时候结婚呀?”

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之间好像永远略过了这一步。走完了所有重要的环节,唯独缺了求婚与婚礼。

房子定下得很快,我和江在秋工作的第一年所有业余的时间都在为新家忙碌。

别人都说装修房子最考验情侣的感情,可我和江在秋却很少因为这样的事吵架。

归根结底是他总让着我,无论我说出多重的话,他都能用笑化解。

他一笑,我也就没有任何脾气了。

搬进新家那天,也是江在秋退伍的日子,盘旋在我心头多年的阴云终于散开。酒量不佳的我趁江在秋沒注意开了一小罐果啤,喝得神志不清,像个小孩一样在他怀里耍赖。

我说:“江在秋,我好像在做梦哦……”

“只不过我以前都是噩梦,这次是美梦。”

我的眼皮越来越重,在沉入梦乡前,有一个轻飘飘的吻落在了我的眉心。

就在我以为平静的日子会就这样持续下去的时候,江在秋突然开始频繁地接到电话。我们之间很少有秘密,他也没有什么需要避讳我的事情,可接听这些电话时,他的脸上明显出现了非同寻常的情绪波动。

我没用多久就发现了江在秋的秘密。

他这个人坦诚惯了,压根不会藏东西,写了封给我的信,就放在我书桌最下面的那个抽屉里,他大概以为我要过段时间才能发现。

我在一个他值夜班的晚上把信拆开。

他的字和人不像,用蓝黑钢笔,起承转合都带着锋利的棱角,几乎力透纸背。

他写:“许同学,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离开家了。我一向自诩无所畏惧,没想到最后还是当了个胆小鬼,只敢这样跟你道别。”

“从交接完工作的那天起,我就预感到可能会有这样一天。之前的任务出了变故,接替我工作的队友……牺牲了。而我要去完成我那份没有完成的工作了,这一次的结束才是真正的终结。”

“我知道自己有多自私,戒指我很早就准备好了,却从不敢正经地跟你求婚,我不确信自己能否成为下半生为你遮风挡雨的那个人,可我同样不愿意眼睁睁看着你投入别人的怀抱里。”

“我答应过很多次不再让你担心,却一再食言,这次也不敢奢求你再原谅我。”

“只希望我的许同学永远健康开心。不用等我,我会拼尽全力回到你身边。”

江在秋在清晨回到家。

我率先打破沉默,平静地问他:“江在秋,你知道快过年了吗?”

他怔了怔,很快意识到我知道了他要去做什么,伸手想抓我的手,却被我躲开。他的手僵在空中,开口叫我的名字:“许影……”

“你什么都不用说。”我打断他。

我爱江在秋,我希望他像我想象的那样,从事一份最普通不过、朝九晚五的工作,每一天最大的烦恼就是交通堵不堵、同事好不好相处。

可如果他真的听了我的话,那也就不再是我爱的那个江在秋了。

我闭了闭眼睛,踮起脚尖,双手搭在他的脖颈,看着他的眼睛。

“江在秋,我不要偷偷摸摸地跟你诀别,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如果你不回来,我就带着缪斯嫁给别人,不会再等你了。”

(七)

没等除夕过去,江在秋就离开了家。

这是自高中毕业后,我们第一个没在一起过的新年。

没有了仙女棒,也没有新年礼物,陪父母吃完年夜饭后,我又给江妈妈打了一个视频电话。

或许是经历了丈夫的离世,江妈妈对生死看得更淡一些,反而豁达地笑着跟我说:“小影,新年快乐。那个小子不回家,就别理他了。”

江在秋执行的是一项保密系数S级的任务,所以连家属也不知道他的去向。

通信工具都被没收,但并不妨碍我单方面地给他发送信息。

作为土生土长的北方男孩,江在秋对饺子有难以言喻的热情,我特意拍了一大盘白白胖胖的饺子发给他:“看到吃不到,气不气?”

“哦,你也看不到。”

“零点了,新年到了,今年我还是第一个跟你说新年快乐的人。”

“江在秋,如果有重来一次的机会,我肯定要坚定不移地跟秦老师说我要换座位,也不会让你有送我回家的机会。”

“好吧,我骗你的。”

“再重来一百次,一万字,我还是会选你。只选你。”

江在秋的朋友圈背景是我們的第一张合照。

是高三的那次篮球赛,结束后我站在路灯下面,影子被拖得很长,江在秋站在镜头前,在我的影子上比了一个“耶”。

我和江在秋认识十年,占去了我生命的三分之一还要多,要怎么才能割舍得掉?

我从来不是个乐观主义者,所有事情都会做好最坏的那一种打算。

嫁给别人是骗江在秋的,如果他不能回来,我会好好把缪斯当作孩子一样养,照顾好我的父母和江妈妈,每晚入梦前都要谴责他,连最后一个给我的承诺都食言了。

可即便我做了充分的打算,还是没有料到噩耗发生得那么突然。

我接到医院电话也是夜晚。

明明已经是三月,春天怎么还没来,夜雨无孔不入地入侵,世界那么大,却没有一个地方能让我躲雨。

我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到医院的,听筒那边的陌生声音说:“感谢您家人的付出,我们对此深感痛心和惋惜。”

我呆呆的,仿佛听不懂这几个简单的词,麻木机械地找寻着每一个路过我身边的担架,唯独不敢靠近角落处那几张盖了白布的躯体。

我跌坐在地上,墙壁上悬挂的时钟滴答作响,感觉我的一部分生命也随时间流逝。

直到身后蓦地响起一道声音。

“那群人给家属打电话还统一格式,不就划了一下脸,说得像我人没了一样。”

我缓缓转过头,似乎是整座城市倒下来,废墟中尘土飞扬,我在混沌的世界里看见了一道熟悉的光。

眼泪夺眶而出的瞬间,我听见他带着笑意的声音:“许小影,过来让我抱抱。”

我踉踉跄跄地扑向他,像扑向这个姗姗来迟的春天。

编辑/颜小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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