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柏英》是虚构的吗

2021-10-30 06:49马乔
闽南风 2021年10期
关键词:闽南语自传二姐

马乔

林语堂的二女儿林太乙在自己撰写的《林语堂传》里写道:“父亲在几种作品中,都提到他年轻时在坂仔和他一起长大的一个姑娘。在《赖柏英》这部小说中,作者以第一人称述写他爱赖柏英的故事。这部小说全属虚构。”(林太乙《林语堂传》第23页)

而在《自传·童年》里,林语堂却声称:“《赖柏英》是一本自传小说。赖柏英是我初恋的女友。”

父女俩对《赖柏英》的真实性说法南辕北辙,导致世人对《赖柏英》产生了不知该听谁的。本来,作者的意见才具有权威性。但偏偏“虚构说”出于林语堂最亲近的人也最了解林语堂的人之口,而且林太乙的说法又出现在后,这就不能不让人如坠云里雾里了!更何况即便是相当熟悉林语堂的读者与研究人,只要他不是闽南人,对平和坂仔又知之不多的人,阅读起《赖柏英》,也有障碍,至少难以判断《赖柏英》中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虚构的。而笔者则不同。与平和县之外的林语堂“粉丝”和研究者相比,笔者具有地缘、语缘、人缘的“三缘”优势。因为笔者生于平和长于平和,懂闽南语是自然的,想去坂仔挖掘与林语堂有关的资源,二十分钟就到了。况且笔者与许多坂仔人熟,人缘也不错。据于这些有利条件,近几年来笔者几十次深入坂仔,了解与林语堂有关的一切,掌握了许多第—手资料,自觉得还是有评判《赖柏英》真伪的资格的。

老实讲,我读《赖柏英》有很强的亲切感。而且总觉得林语堂书中所写,几乎都可以在坂仔找到实实在在的依据。

先说说书中的不少地名与今天坂仔的地名就有许多是一致的。比如“南山”在《赖柏英》里就多次出现。例如在该书的第3页(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10月版),就有“他(指本书男主人公新洛)仿佛看见故乡村庄里,十分熟悉到浅蓝色‘南山棱线,起伏的山丘,宜爽幽谧的树林和柏英(本书的女主人公)的小屋。”又如在本书的第77页等处,“南山”又多次出现。

而在坂仔的现实中,在距离坂仔林语堂故居二三里远的西南面,就有一座南山。这南山也被今天的当地人称为“番仔山”。“番仔山”的由来缘自这里曾是坂仔基督教堂的公共坟地。基督教从外国传入,所以有“番仔教”的别名。当年,坂仔当地的道教徒乃至佛教徒,死了也不能与基督教徒埋葬在一起。所以林语堂的父亲林至诚到坂仔创建基督教堂后,便由教会出资买下南山的一个山坡,作为教会墓地。这块墓地林语堂曾在《自传》里提到过,但记错方位了。林语堂是这样写的“接近东南敞亮处,有一带横岭,家姐家兄即埋葬于斯。”(《林语堂自传·童年》)这里的“家姐家兄”,家姐指的是林语堂的二姐林美珠(又名林美宫);家兄则指四哥林和平。林语堂有六兄弟两姊妹。林和平幼年早殁,林美珠出嫁到南靖山城后遭遇鼠疫,回坂仔娘家躲避,最终却没躲过死神的追逐。

还有如“畯心”、“石坑”(石窟)、“十峰”(十尖)、“庵后”。畯心位于林语堂故居不到一里路的坂仔圩边,今天还叫畯心。石坑也叫石窟、石缺、石起、十八齿。位于林语堂故居北边十几里处,是—座高山,到现在没有改名。“十峰”也叫十尖,位于林语堂故居的正南方,是坂仔与高坑的界山。“庵后”是林语堂生活在坂仔那时的叫法,今天叫安厚或安后。在闽南语里,庵与安同音,后与厚也同音。其中石坑(石窟)、十峰(十尖),也多次出现在林语堂的《自传》里。如“南面是十尖(十峰之谓),北面是陡立的峭壁,名为石缺,狗牙盘错,过岭处危崖直削而下。”(《林语堂自传·回忆童年》)

精准的是《赖柏英》中关于坂仔到庵后距离的描写。在《赖柏英》第187页末到188页(版本同上),写到赖柏英的丈夫甘才被乱兵抓到,要甘才驮上大米到庵后去时林语堂这样落笔:“‘你们要去哪里?他(甘才)问一个走上来的军官。”“你一定要知道也无妨,去庵后。”“到庵后要走上一整天哩。”这里的去庵后“要走上一整天哩”十分精准。在没有车可代步的民国初年,坂仔到庵后的路途就是好脚力也要耗时—天。

再说说《赖柏英》里的用语,随处可见坂仔的方言。林语堂写作《赖柏英》,显然想尽可能原汁原味记录他的初恋故事,方法便是让闽南语入书。闽南语在《赖柏英》几乎每页都有。这里略举几个。例如《赖柏英》第9页的“她那桂圆大逼人的眼晴”和“简直就像老鼠似的”;同书第27页的“白脸、细手的模样”;第36页的“‘颠狂症”;第72页的“少女大多梳马尾”;第93页的“‘打狗棍”;第118页的“阿公”与“见笑”(见笑即害羞或不好意思之意);第124页的“你喜欢鸡肉怎么煮法——油炸,白切还是煮汤?”……

最有代表意义的如把姨夫叫成“姨丈”(《赖柏英》第74页),把发糕说成“发粿”(同书第84页),把成年女性叫成“查某”(第151页)。尤其是“查某”,最具闽南语特征。离开闽南语系,再找不到把成年女性叫作“查某”的例子了。

有必要指出的是《赖柏英》里新洛与赖柏英的儿子——“罔仔”(第116页),也是—个典型的闽南语土话。闽南人叫孩子多用“仔”代替“子”。“罔仔”即普通话里的“傻孩子”。但这里的“傻”不是“呆”,更非笨,“傻”在这里,更多的是疼爱与珍惜,还是自谦并带有亲昵。依林语堂的解释“‘罔仔的意思是‘马马虎虎……”,其实不太确切。

最后说说《赖柏英》里的人物。这一点最重要。因为坂仔入书也好,方言入书也罢,说透了不能排除林太乙的“虚构说”。只有书中人物与现实中的人物吻合了,才可印证《赖柏英》的“记实说”。只是,《赖柏英》里人物众多,限于篇幅,笔者只能举几个人为例。

首先来看看《赖柏英》中“男一号”新洛的父亲。在书的第16页(版本同上),林语堂介绍“男一号”:“他父亲过去是一位穷教员”。而现实中林语堂的父亲林至诚是—位基督教堂的司牧,也就是牧师。表面上看,书中“男一号”的父亲与林至诚的职业对不上号。然而且慢,请对这—點有疑虑的读者去读读《林语堂自传》,你就会发现:林至诚绝不仅仅只是一名牧师,他同时也是一位好老师。有下面记载为证:“每天早晨八时,父亲必摇铃召集儿女们于此,各人派定古诗诵读,父亲自为教师。”(《林语堂自传·少之时》)“在夏天,哥哥们回家来了,我们每逢上课前先打铃。父亲就是老师。他教我们念诗,念经书,古文,还有普通的对对子。父亲轻松容易的把经典的意思讲解出来,我们大家都很佩服他。”(《林语堂自传·童年》)“父亲是当时前进的先锋。他是一个梦想者,敏锐、富于想象力、幽默,并且永不休止。他传授给我们孩子一切新的及近代的东西,就是对西方知识被称为‘新学的强烈兴趣。”“假期我们家就变成学校。我说过父亲是一位牧师并不表示他不是一个儒者,当我们男孩擦好地板,女孩子洗完了早餐的碗碟后,铃声一响,我们就爬上围着餐桌的位子,听父亲讲解儒家的经典及《诗经》,其中包含许多首优美的情歌。”(《林语堂自传·我的信仰·童年及少年时代》)

再来看看“男一号”的二姐碧宫。还是在《赖柏英》第十章里,作者这样写碧宫:“‘她和丈夫住在山城。五月份曾经带着宝宝来看过我。”(这里的我是新洛的母亲。这段写的是她与从新加坡回乡探亲的儿子的对话)新洛问:“‘她幸福吗?”(答)“‘不错。孩子很可爱,她丈夫很疼她,你知道的。”(听了母亲的话后)“新洛沉默了一会儿。碧宫曾经给过他最完美的姐弟之爱。母亲、碧宫和柏英是他最关心的人。他可以说,她们对他的影响最深。”(《赖柏英》第115页。版本同上)还是在《赖柏英》的第132页,作者写道:“她大他四岁,可以教他不少道理,却又不至于失去玩伴的感觉。”“她的皮肤很坚韧,眼晴又亮又活泼,有一排平整的牙齿和一个突出的下巴。她常常愤恨自己身为女孩子,因那时候的女孩子的限制极多。她也像弟弟一样,很想受大学教育。”……

而在《林语堂自传·童年》里,林语堂写道:“二姐比我大四岁,是我的顾问,也是我的伴侣。”“二姐的眼睛特别有神,牙又整齐又洁白。”“我深知二姐很想受高等教育。”在《林语堂自传·我的信仰·童年及少年时代》里又写到“我二姐有一个等了很久的求婚者。”而在《林语堂自传·我的生活·回憶童年》里,林语堂这样回忆二姐:“到了她二十二岁,我十八岁,要到上海圣约翰大学念书(钱是借来的),她要到山城结婚,葬了她求学的美梦。”又写道:“影响于我最深的,一是我的父亲,二是我的二姐,三是漳洲的西溪的山水。”林太乙在她的《寻根之旅》也有“父亲最疼的二姐美宫姑就嫁到山城蒋家”的文字。

《赖柏英》里的碧宫与实际中的林语堂二姐名字有一字之差,即“碧宫”与“美宫”之别。但字虽不同,然义相近。碧即碧玉,碧玉岂非美哉?!除外,就是“碧宫”与“美宫”的最后结局不同。《赖柏英》里新洛的姐姐“孩子很可爱,她丈夫很疼她”。现实中的林美宫却没有这个福份。林美宫嫁到山城后仅一年就因感染鼠疫病故了,死时腹中胎儿已八个月大。这个差异,说明不了《赖柏英》是虚构的。林语堂在《赖柏英》里这样处理碧宫的结局,是因为在他的潜意识里二姐一直没有死,更希望二姐婚后幸福美满!

三来看看《赖柏英》中的“女一号”。这个赖柏英,从书的第2页就出现,被暗寓为“含笑花”,到书的最后一页,还有她的身影。由于关于她的篇幅实在是太长了,这里只信手拈来几例。其一,《赖柏英》中写道:“当时她(她指赖柏英。下同)的祖父眼晴快瞎了,家里凡事都必须靠她,她不能够也不愿意跟我一道出国……”(第21页) 。其二,“她穿起长袍好看极了……”(第23页);其三,“我们小时候常在那儿玩一种游戏,岸上有很多蝴蝶和蜻蜓,她把一朵花别在头发上,然后悄悄地躲进树丛里,直到有蝴蝶落到她头上,她才慢慢地站起来,从树丛里走出来。游戏的趣味,就是看她能走多远,而不会把蝴蝶吓跑”(第24页) 。其四,“童年的日子……我们抓虾子、捡小虾壳”(第83页)。其五,“我们以前叫她‘橄榄,因为她个子小面孔是椭圆形,性情就像橄榄核一样硬”(第81页) 。其六,“谁也不知道她哥哥天柱为什么不结婚。”和“听说有人替她弟弟天凯说媒”(第86页)。其七,“祖父的的眼晴现在完全瞎了,时时刻刻需要照顾”(第87页) 。

现实中的赖柏英叫赖桂英。她是什么样子的?与《赖柏英》中写的一样吗?还是请读者与笔者一起去看看林语堂的自传是怎么写的吧!在《自传·我的婚姻》里,作者有以下文字“我以前提过我爱我们坂仔村里的赖柏英。小时候儿,我们一齐捉鲦鱼,捉螯虾,我记得她蹲在小溪里等着蝴蝶落在她的头发上,然后轻轻的走开,居然不会把蝴蝶惊走。”“她已经成长,有点儿偏瘦,所以我们叫她“橄榄”。橄榄是一个遇事自作主张的女孩子,生的鹅蛋脸儿,目似沉思状。我是急切于追求新知识,而她则坚持要孝顺祖父,这位祖父双目失明,需要她伺候,片刻不能离。”“长衫儿流行了,我姐姐曾经看见她穿着时兴的衣裳,非常讨人喜欢。”“我们俩彼此十分相爱。她对我的爱非常纯正,并不是贪图什么,但是我俩终因情况所迫,不得已而分离。”在《林语堂自传·童年》林语堂还有注释般的语言:“赖柏英是我初恋的女友。因为她坚持要对盲目的祖父尽孝道,又因为我要出洋留学,她就和我分离了。”

实际中的赖桂英比林语堂小一岁。他是坂仔赖通的大女儿。赖通是林语堂父亲发展的坂仔第一代基督徒之一。因为这,赖通的太太自诩是林语堂母亲的教女,但平时以姊妹相处。林语堂小时候就叫赖太太阿姨。这也正是《赖柏英》里新洛说柏英是他姨表妹的真正出处。赖通的父亲双眼失明,一直由赖桂英照顾爷爷的生活起居。赖桂英在家排行老二,哥哥就叫天柱。这位天柱“不结婚”,是因为夭折。赖桂英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两个妹妹。弟弟一名叫天启。而在《赖柏英》里同一个人物叫天凯。另一名弟弟叫天恩。天恩的太太叫秀瑛(与《赖柏英》里新洛的三姑同名)。这秀瑛是坂仔基督教会抚养长大的孤儿。由于从小与洋传教士生活在一起,长大后会说—口流利的英语,而且人长得漂亮、娴淑。《赖柏英》里新洛的三姑应以她为原型才是。

赖桂英的两名妹妹一为赖碧英,一为赖明月。在闽南语里,碧和柏是同音字。这名赖碧英,比大姐小17岁,比林语堂小18岁。林语堂从圣约翰大学毕业时22岁,赖碧英才4岁。林语堂大学毕业后最后回了一趟平和坂仔,便终身再没回坂仔。所以说赖碧英不可能成为林语堂的初恋情人。林语堂写《赖柏英》,用的是李代桃僵之技,借妹妹的名(而且是闽南语名)写自己与姐姐的初恋故事,以此等慰藉自己对赖桂英的终身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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