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章介生最后岁月里戒香烟

2021-10-31 03:28徐汉平
长江文艺 2021年10期
关键词:家村山洞香烟

徐汉平

我靠顶层天台栏杆嚼口香糖,右食指在手机“备忘录”上写文字。要写的文字事先打好腹稿的,还算顺溜。文字發上朋友圈,稍转上身打了个哈欠,就瞅见章介生。他躺天台篾椅上,抬手向我勾一下,又勾一下,示意我过去。这顶层八楼的天台上空,秋高气肃,有只老鹰在盘旋。

我们两家天台之间那堵砖墙的高度,依旧是楼房建成时的一米五,没有跟风从众在上头垒砖块升高,站自家天台可以互通有无,而且都放置一架小木梯。有时,我和童爱芬爬过去;有时章介生和薛晓云爬过来,一起打扑克,或者干点别的什么。这八楼顶层的格局大同小异,小半天台多半房,天台上除了花花草草,也就一副石质桌凳而已。我登上木梯子,有点“山高人为峰”感觉。一些抖音直播间常见这一句,不少书家都喜欢写它,下一句是“海阔心无岸”。童爱芬正团在楼下客厅沙发上玩抖音,而薛晓云在厨房里炖鸽子,我则越墙而过向章介生走去。此时此刻,我们这些个闲人也就这状态了。

在一只鼓状石凳坐下来。我一边裤兜放有口香糖,另一边是盐焗味南瓜子。腾出手来我便不嚼口香糖,嗑起南瓜子。百度说,常嚼口香糖会伤胃。我的胃一直不怎么好,每两年做一次胃镜。医生说,要是不重视,糜烂、萎缩、增生,恶化到胃癌的,说得让人胆战心惊。在方形石桌上我摊开两张纸巾,小石子压住放瓜子壳。石桌那边即为章介生的篾躺椅,侧面望过去,他那颗喉结,还有一些青筋,看了让人揪心。

章介生说: “我决定搬回老家去住,可薛晓云不同意。”

我张了下嘴巴又想打哈欠却没能打出来。我不是对这事儿不感兴趣,更不是不尊重章介生。我和章介生皆属虎,年龄相差一轮。曾经,我俩在文化局办公室当差,他副主任时,我是秘书,他转正我则水涨船高做副主任,他在主任岗位上退休后我晋升为主任。这种前后浪式关系,处理得好就很密切,我对他非常敬重。可自从戒烟以来,我的脑子总是昏昏沉沉的,老想打哈欠,睡不睡醒不醒样子。我欲言又止,张了张嘴巴,还想打哈欠,可依旧没打成功,一口气翻不过来的感觉,极不舒服。也许,这个事不大好接嘴,我脑子一片空白。搬老家去住的事儿,该支持呢还是该反对,我其实尚未想明白。

章介生说:“看来,那证还是扯早了,薛晓云不听话了。”

我知道那证是结婚证。两个多月前,我从文化局给章介生带回退休干部职工年度体检单。“去年疫情没体检,最近老咳嗽,最好了,去查查看。”章介生站天台隔墙接过体检单说。说到咳嗽,他条件反射似的咳嗽起来,浑身搐动。在县医院体检时,他做了胸片,肺部有阴影,应医嘱做了CT,又做了深度CT……结果就查出了肺癌——查出肺癌没几日,他就和薛晓云去民政局领了结婚证。章介生的意思,领了结婚证薛晓云就不听他话了,他要搬老家去住她不肯配合。我心里想,章介生也许多疑了,薛晓云不是那样的人,她不肯搬老家去住应该另有缘由。

搬老家去意味着什么谁都清楚。章介生领了结婚证的次日,就赶赴上海复旦大学下属某医院进行复诊。我想陪同他们夫妇一起去,侧面试探老婆童爱芬,她吞吞吐吐的不大赞成,便由章介生的侄儿章何俊陪同。上海医院的诊断结果残酷得很,他们带回十二剂中药一张药方。十二剂中药服完后就没有再去抓了。显而易见,要回老家这是落叶归根,余生屈指可数者的自我抉择。

章介生提起老家章家村,还提起章家村老屋后面那个山洞。言谈中,他透露了如何走完人生最后时光的谋划。我心里一紧一紧的,产生哭泣冲动。

章家村在县城西面山坳里,我去过多次,很熟悉。通常是周末去的,三五人一起,偶尔也多到七八人,沿乡村公路步行,章介生老马识途走在前头,说些乡村见闻轶事。乡村公路从城西巽和塔下草地左旁起始,顺山势斜斜地绕上去。绕了七八公里路程,公路后面丁公尖山腰有座西霞寺,寺里寄居着章家村富人章介奎;公路前下方斜坡上野蘑菇也似散落二十几所老屋,一派房摇楼晃残垣断墙野草萋萋荆棘密布景象。章介生的老屋在中段偏下,五间岩墙瓦屋,虽然闲置多年,楼下镬灶间里的镬灶、楼上楼间里的竹榻却好好的。在镬灶间,我吃过麂肉、野猪肉,还吃过马兰头、紫云英、猫爪等不少野菜,土灶铁镬农家味,浓郁烟火气。楼上除了三张竹榻,还有一张猩红八仙桌。我在八仙桌上打过扑克,靠竹榻上玩过手机。做农家饭时,村上单身汉章介琴也参与进来,他提供柴火,帮忙干活,当然也参与吃喝。老屋后面村道高坎上的山洞我也进去过,章介生打着手机电筒引我进去的。山洞黑咕隆咚,拐来绕去有五六米深,里头产有蛇卵。我原以为“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时节挖成的,其实不是,要早得多,目的也不是备战,而是贮藏番薯种以及食物过冬,像北地的地窖,起保质保鲜功效。

章介生说:“小时候,我母亲说我是从山洞里爬出来的,就像石猴,从石头里蹦出来一样,印象极其深刻。”他眼神时聚时散,仿佛看见了山洞,眨眼间却就消弭,颇为茫然。我有些思绪飞扬,平日里所闻所想的某些灵异景象,在脑海里交替闪现。世界充满神秘,苍穹里盘旋着的那只老鹰,也有可能变幻成一架战斗机。戒烟期间,我常常会胡思乱想。

章介生接着说:“看见了,看见一个山洞,洞口里涌出蓝幽幽光芒,一团光芒裹挟着一个婴儿,慢慢旋转出来,那个婴儿就是我,七十年了。”我也产生了幻觉,看见洞口闪烁着的却是紫红色光芒,洞内潮湿的地面排列若干乳白色蛇卵。当时,我没看见蛇卵,章介生发现后说了声“蛇卵”旋即转身,跟随在后头的我也步调一致转过身来,后背冷飕飕的,潜意识里有蛇卵之处便有蛇。也不知是幻觉还是想象,山洞深处有只蛇卵倏忽变大而且升腾,鸵鸟蛋一般于空中旋转三圈,如同莲花绽放,掉下一个婴儿来。

章介生终于稳定下眼神,思绪似乎从远方收了回来。他咳嗽了一声,又连咳三四声,青筋如同蚯蚓蠕动:“既然从山洞里出来的,就回山洞去吧。”虽然企图以玩笑口吻说话,却掩饰不住眼神的苍凉凄楚,面对死亡终究难以坦然,毕竟两个世界。

我躲闪开他的眼神往城西望去。瓯江畔草地上分明有人放纸鸢,巽和塔那边丁公尖山腰西霞寺上头的天际,一些闲云飘忽浮动,邈远而虚空。我发觉眼窝里蓄满泪水,偷偷地抹一把。

我在朋友圈发上的文字为:其气入口,通体快意,餐后尤佳。久之,火气熏灼,多不适,常咳。远之,缠斗多日,耗毅力,起瞑眩。甚疲,老哈欠,有空寂感。這段文字我用了很多时间琢磨,要不是戒烟则分分钟搞定。这是我的真实感受,已缠斗一个月余,确实甚疲,也确实常常打哈欠,老是睡不醒样子。

我离开章介生的天台,点赞的已二十多个,评论的却只有三位,其中有章何俊的:许老师,挺住!章何俊在县文联上班,发表了不少诗歌,我俩是文友。其实,包括章介生,我们仨也可以说是文友,章介生擅长散文,而我则喜好小说。章何俊烟瘾较重,但自从我戒烟后就我俩在一起时他没抽过一根香烟,着实令人感动。我戒烟的反应委实强烈,除了上述症状还有就是身体快速发胖,还不到两个月体重就剧增了六公斤,肚腩凸出,蹲下去有呕吐感。这些章何俊都知道的,他担心我坚持不住而放弃。

童爱芬依旧团七楼客厅沙发上玩抖音。

我裤兜里南瓜子嗑完了,一旁坐下信手拿起茶几上的南瓜子袋子,倒些在手心上,说:“老章要搬章家村去住,薛晓云没同意。”童爱芬玩抖音也就看看、听听而已,没有也不会发视频什么的,可看看、听听也相当入神,似乎没听明白我说些什么。发觉我开口重说,她坐起身来按轻音量,听完后便说:“搬乡下去住不好吧,到时候不方便,肯定不方便。”其实,我乍一听要搬老家去住也觉得很不好,僻野荒村,缺乏生活设施,没有医疗资源,肯定诸多不便,可听了章介生的看法便改变了意见,觉得还是尊重本人的意愿为好:“既然本人选择回老家,就应当想方设法满足本人的意愿。”我把章介生关于“山洞”那些话说了说,童爱芬脊梁骨发冷样子说:“讲得太神秘了呀,怪吓人的。”她摇摇头按大声音继续看抖音。

童爱芬看抖音是我引导的,在那之前她不知有抖音这样有趣的玩意儿,所有的精力集聚于儿子和儿媳身上,不是去他们小家里打扫、洗刷,就是叫他们来我们家吃饭,还在生活上凭老经验该怎么样不该怎么样地指指点点,好为人师,喋喋不休。小两口还没孩子,在事业单位上班也不是很忙,生活上一切皆可自为。儿子说,老妈,不要太辛苦了。儿媳也如是说。听话听音,年轻人的意思是老妈,请不要给我们当生活导师了,不要侵入我们的小家庭了。可是,童爱芬根本没听懂,有回闯入他们的三居室连换下来的内衣内裤都搬出来清洗。儿媳妇说,真是的,就像个摄影头,时时刻刻照着人家的隐私……抖音平台上的小视频,比如“父母要明白自己的行为是帮忙还是添乱”“母亲一定要学会放手”“母爱是一种得体退出”这样的小视频,讲得很好,适合童爱芬看看。在新华书店退休的童爱芬,年轻时也看了不少书,毕竟是个知书达理的妇人,她从儿子小家庭里退出了不少,现在她的生活状态比较正常,只是痴迷上抖音了。

我嗑完半把南瓜子便给章何俊打电话。

我和章何俊说了章介生要回老家的事,交代他做薛晓云思想工作,并同西班牙的章其俊联系,听听他的看法,然后表明自己的观点:“应当尊重当事人的意愿,安排老章回章家村为好。”章何俊对我的观点并无异议,也答应同薛晓云聊聊,只觉着没必要和章其俊联系,反正他不管事。我说:“还是跟他说一声吧,免得以后埋怨什么事儿都没通知他。”章何俊哧了一声说:“那么,好,我给他发微信。”

我讲完电话童爱芬表扬我,说我做得挺好,就应该由章何俊去协调。童爱芬不习惯对我表扬,所以如此或许和我戒烟有关,她对我的态度比以前确实好了许多。戒烟非要坚强的毅力,她也有所耳闻。我戒烟的原因,除“火气熏灼,多不适,常咳”,还有两点,一是我退居二线了,几年前我气管出血不能抽烟,结果满脑子浆糊,连张证明都打不了,而办公室主任离不开写文章,要是仍在位便无法戒烟。二是受章介生肺癌刺激,那天我在天台隔墙接过七包中华牌香烟,童爱芬反应激烈,似乎烟盒子里藏有密密麻麻肺癌细胞,她翻白眼道,脑不灵清!骂得切齿而低沉,料想递烟者薛晓云没听见。我也有些心理反应,接过来的分明是刀子,章介生倒下去了,我则前仆后继……终于在一个黄昏,我偷偷地把这七包中华和自己吃剩的三包利群拿到天台上,面对如血夕阳,一包包撕碎烟支,自我感觉有些鬼祟,有些决绝,也有些悲壮。对于香烟,我不但生理上有所依赖,心理上也舍不得离弃,摸一下香烟盒子都觉着怪亲切的。撕完九包香烟,发觉自己已是泪流满面,好像离开香烟就孤独终老。

章何俊同章其俊联系上了,他的态度非常冷漠,对章介生回章家村之事没表态,不管不顾样子。这在我们预料之中,章氏父子好些年都没直接联系了。章介生肺癌晚期以及领结婚证等大事,章其俊都是听国内朋友说的。章其俊似乎有点牵挂章介生的房产,他委婉地向章何俊打探,“不知他将会怎么处理?”似乎又不很在乎,“反正我什么都不想要,他爱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章其俊称父亲章介生为“他”。章何俊什么都回答不了,其实我也不知章介生将如何处理他的财产,主要是住着的这七、八两层房产。这是文化局集资房,入住二十一年了,当年购房款十万还少点儿,当下价值三百多万了。

章何俊没做薛晓云思想工作,倒打电话约我去“年月日”茶馆一起聊聊。我听完电话问童爱芬去不去,她摆手道:“又没叫我,我凑什么热闹!”章介生的事儿,童爱芬知道我不会袖手旁观,她只是希望我不要过多参与。说到底,童爱芬瞧薛晓云不顺眼,腹诽的很不少。童爱芬和诸葛芳关系甚笃,天台上的小木梯为她俩所备置,诸葛芳是章介生的前妻。薛晓云颜值颇高,有一些如同烟花女子那样的传说。有回在章家村老屋里吃野猪肉,有人说章介生艳福不浅,大赞薛晓云貌相,几人起哄挑选溢美之词形容之,诸多词语中我以为“柳腰丰臀、皮肤白皙、五官周正”等词语比较贴切。在我们四人中,薛晓云很有年龄优势,她比我小一轮,也属虎,我们两家四人三虎一鼠,童爱芬属鼠,比我大二岁。表面上,童爱芬对薛晓云还过得去,背地里却说“她看上老章什么,相差两轮廿四岁,看上的是人?哼,都老人臭了!”言外之意很明白,以为薛晓云看上的是章介生的房产,那七、八两层的房屋。有时,童爱芬为章介生和诸葛芳的儿子章其俊很是愤愤不平。

我和章何俊一块儿去“年月日”茶馆的。我俩提早到,薛晓云没几分钟也来了。她连衣裙罩一件外套,线条柔和,施施然走过来,在褐黄色茶桌另一边坐下。她眼圈弥漫紫黑色晕,白皙的脸庞稍带忧伤,开口说话时眼圈便瞬间转红,里头涌动泪水。薛晓云的想法和童爱芬差不多,以为山头旮旯太不方便,要是病情发作没医生不好办。薛晓云对章家村比我还熟悉,九年前她在那老屋里住了一个多月,平时去的次数比我还多。那时节,薛晓云的身份是保姆,服侍病人诸葛芳,从县医院跟随到章家村,直至诸葛芳病故,她对这个小乡村熟谙不过。

我和章何俊配合得很好。平时,我和章何俊、章介生三人谈论文学时,也探讨些人生意义问题,涉及生老病死。面对死亡,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害怕。著名作家余华说,死亡是走出时间。这话有意思。譬如一个寿命七十岁之人,出生之日即走进时间,死亡之时则走出时间,在无头无尾的时间长河中,存活了七十年。一个人从什么环境走进时间,自己无从选择;从什么环境走出时间,要是本人能够抉择则交由本人来选定,或许减轻对死亡的恐惧。章何俊说得头头是道,我喝下一杯浓咖,脑子清醒些,边嗑南瓜子边强调说:“老章提起屋后那个山洞,说他是从那个山洞里爬出来的,要回那个山洞去。这当然是玩笑,不过他是个很有想法的人,从哪儿走出时间,有了自己的选择。既然他选择从老家章家村走出时间,那就应当尊重他的选择。”章何俊接嘴说:“也许,叔叔选择章家村走出时间,是要做一个实验,做一个关于死亡的实验,以减轻对死亡的恐惧、痛苦。以前他说过,人类如何减轻对死亡的恐惧和痛苦是一个重大课题。”

薛晓云不同意搬章家村去住,还有其他原因,她不好意思说。其实,说出来我们也挺理解的,一个人丁稀少的偏僻小乡村,在一座阴森森老屋独自陪伴一个人走完人生最后的岁月,即便是我也有些害怕。以前,薛晓云在章家村老屋里虽然住了一个多月,但那是同章介生一起服侍诸葛芳,境况不可同日而语。况且,那时村上人气比现在要好很多,即便是富人章介奎也还住村上,现在常居的可坐不满一张八仙桌了,还算年轻的唯有单身汉章介琴一人而已。

经过商量,我和章何俊将轮流去章家村过夜,陪陪他们。薛晓云以为甚好,她捋了下头发说,主要就是夜里头害怕呗。

一天下午,我和章何俊去了趟章家村。

平時,我们去章家村都是步行的,不过是在野外活动活动筋骨,做些农家菜吃,体验田园生活,没什么具体事儿。这次坐车去的,章何俊自驾车,车里除我们两个人,还有一台电视机。初步计划,章介生和薛晓云住楼下,给薛晓云壮胆的我或者章何俊住楼上,老屋子楼下楼上都得摆放一台电视机。

车子在章家村后面乡村公路停下来。

乡村公路后上方的丁公尖群山簇拥,高大巍峨,像一个非常气派的老大。山腰间西霞寺周遭蓬蓬松松的,一派苍黄老绿秋色。章家村的富人章介奎,那个集资案发生不久就从县城搬出来住进西霞寺,每天敲打晨钟暮鼓。单身汉章介琴在公路左侧山坡上放羊,我们唤他过来,雇他帮忙清理章介生老屋卫生。章介琴乃村上我最为熟稔之人,他吃低保,长得短小黑瘦,外露龅牙,平日养几只白羊。以前周末,我们去章家村做农家菜,章介生站老屋前道坦右边老宅基上抬脸喊两嗓子,他便提一畚箕柴爿来,然后做些他人不怎么愿意做的事,比如烧火刷镬洗碗做卫生。章介生曾经和他开玩笑,说他是章家村的土地爷,掌管这一方小天地,别人不喜欢做的事都得亲力亲为。章介琴那副模样,看上去同影视上出现的土地爷形象确有几分相似。

村后公路有狭窄石砌村道盘旋下绕。章介琴捏一柄草刀沿公路走过来,走到离我俩五六米处,将草刀夹腋下埋首抹火机点香烟。在空气清新、秋色迷人的乡村,烟虫蠕动得格外起劲,我有口水涌出来。反正章介琴点上香烟了,章何俊望我笑下也点上一根。我吞咽着口水,在裤兜里撮十几颗南瓜子递向章介琴说:“帮忙抬下电视机。”他没接南瓜子,却将草刀递给我,然后和章何俊抬起电视机。我跟在他俩后头,有意吸鼻子,一股焦香烟味。章何俊边抬边说:“楼下楼上、屋前道坦屋后水沟都给理一理,不会亏待你的。”章介琴说:“屋后水沟积满了污泥,那个费工夫了。”章何俊说:“不管费多少工夫,都得清理干净,不会让你吃亏。”章介琴是老实人,章何俊交代他,清理几个工,自己记牢,到时按工付钱。确实,屋后水沟淤积很多污泥,差不多和山洞底齐平了。我打着手机电筒认真瞅瞅,拱形洞口铁青色石块上凝结着水珠,黑咕隆咚的山洞里头若有光芒似有动静。不知是确有还是因幻觉而无中生有。假若确有光芒,也许电筒光的反射;确有动静,也许老鼠、蛇或者蝙蝠什么。有说蝙蝠乃某某病毒宿主,我怔怔然转身离开了。

返回途中章何俊说,轮流陪夜的事感觉很有压力,他已在邻村找到一个妇女,答应夜里出来陪陪。我很高兴,只是抑制着不至于喜形于色。在“年月日”茶馆表态后我就有所后悔,没敢和童爱芬说。九年前,章介生和保姆薛晓云在老屋服侍诸葛芳期间,章家村多有传闻,尤其是患病的在楼下木床上痛苦、健康的在楼上竹榻上快活的传言,让人记忆犹新。我要是去章家村陪夜,童爱芬必定要么反对,要么她也跟去,绝无第三种可能。尽管那样的传说,不少人不以为真,我也觉着是谣传,但是导致了章氏父子几近互不相认却是事实,章其俊回国帮忙操办完母亲诸葛芳的丧事出去之后就没有和父亲章介生直接联系了。这事儿存在较大想象空间。

章何俊所说的邻村即行政村王家坪,那妇人叫陈阿珍,是章何俊的小学同学、章介生的学生。章介生高中毕业后在村上当过代课教师我是知道的,章何俊说过,章介生既是他的叔父又是他的启蒙老师。作为启蒙老师,章介生一些事儿给他留有深刻印记。他读小学三年级那年清明节次日,章介生带他们去丁公尖春游,站西霞寺山门,不但看见章家村,还能看见瓯江畔一片房。章老师说,那是县城,县城里有新华书店,有电影院,从小用心读书,长大之后可以经常上电影院看电影。在西霞寺里各自吃了个清明馍糍,继续沿着石阶往上登。登到山巅,四周更开阔了,世界变得浩大。章老师说,要是天气晴朗,能看见温州城,从小努力学习,长大后可以去温州工作。可是,那天天气不是很好,章老师所指的那个远方,灰蒙蒙一片。

陈阿珍的陪夜费不知该多少。章何俊说,每夜三五十元差不多了吧。不论多少,都得由我和章何俊来承担。原本说定由我俩陪夜的,可因有瓜田李下之嫌,我俩就雇人替代了。我和章何俊商量好,到时候要是薛晓云不同意,我们就这样和她说,这个费用一定由我们来拿。当然,“瓜田李下”这个成语是不可直言的。没错,我们说的是薛晓云不同意,没提章介生,交付陪夜费的事与他无关了。章介生对人生多有思考,他好像看得很开。一个人常常在高空上看地球、看自己,往往就会活得开心、洒脱。地球绕着太阳旋转,你出现之前它和你无关,你消失之后它也和你无关。你仅仅是地球上的一个过客,它旋转那么几十上百圈,你也就走了。你来时没带来什么,你走时也没带走什么。章介生有类似于这样的言论,也许我没学到位,与他的原意有所出入。

也是章何俊自驾车护送章介生回章家村的。

童爱芬原本也要去,可物件太多,塞满小车后备箱还占据了一个座位,她只得站小区门口槐树边相送。也许意识到章介生是有去无回了,童爱芬郑重其事地挥手,眼窝子竟有些发潮,演绎出些生离死别意思。章介生坐副驾,眼望窗外,流露留恋神情。章何俊察颜观色,车子在街道上缓慢行驶。到了城西巽和塔下草地旁,小车停了下来。章介生喊停的,但他没下车,侧身子朝县城回望了好一会儿。从后座看过去,他的喉结更突出了,耳朵似乎变大,灰黄色秃顶干涩涩的黯然无光。车子启动后,我产生了幻觉,似乎小车脱离现实世界而驶上不为人知的时间隧道,有微弱光芒,一闪一闪。我望向车窗外面,山间秋阳飘忽不定,很不真实样子。戒烟期间,有时对世界的感觉似乎与平时不一样。

陈阿珍在村后乡村公路等候了。

她看上去是个有些讨喜的中年妇女。也许想象中章介生章老师不至于这般消瘦、变形,她乍一见便脸现惊诧,但瞬间恢复正常,然后晃荡着双手走过来迷花眼笑道,章老师好,章老师好。章介生嘴角里挤出些许笑容,点了点头。薛晓云拎着棕黄色坤包友善地看了眼陈阿珍,然后牵起章介生右手说:“我们先到屋里去吧。”我所认识的走路晃荡着双手的妇人多半比较劲壮,也比较热情,陈阿珍亦如此,与内敛沉静、形容憔悴的薛晓云形成了鲜明对比。薛晓云牵着章介生走上石阶村道,陈阿珍快手快脚提起大包小包,我和章何俊也提了起來,跟在章介生夫妇后面。走到半途,陈阿珍、章何俊两人故意落下一段距离,嘀咕起什么。也许嘀咕他们的老师章介生吧,怎么这么骨瘦如柴了呀,还有多少日子呢,等等。

章介生到了道坦桑树下脱开薛晓云自己走了。他走过道坦,上了阶沿头,跨入堂屋,然后打开屋后门。屋前屋后都已清理得比较干净,水沟的污泥也掏得很到位,离山洞口一尺多深了。那山洞在后门右向两米许,章介生没迈出后门,他左手按着门框侧身望向山洞口,目光发虚,神情迷离,如同晚间梦游之人。陈阿珍似乎被吓着了,她脸上一惊一乍。章何俊拉她一边说: “章老师讲过,他从山洞里来的,要到山洞里去了。”陈阿珍蹙眉撇嘴扯他衣角,责怪他胡说八道。

不曾想,章介生章老师的一些言行确实怪怪的,让人心里发慌。每天下午五点钟,丁公尖西霞寺响起暮鼓声,章介生便要薛晓云在房间里点起仨香俩蜡烛,打开手机心经梵音诵唱。薛晓云乖巧听话,任由章介生使唤,一如早年大户人家的丫鬟。有一天,陈阿珍陪夜早些来,她到了老屋后山洞上面茅草丛生的村道,雄浑的暮鼓声如同水波在昏黄空中荡漾,老屋窗口里随即飘出梵音心经唱诵声。陈阿珍四下里张望,灰扑扑的村子顿时旧下来,高高的西霞寺屋脊上飘忽着一抹夕阳,虚假失实样子。她惶惶然,便急匆匆走下屋后踏步坎,来到老屋。章介生靠床上有些入定样子,薛晓云坐一旁矮凳上看手机,梵音心经唱诵声到处滑翔。也许发觉床前动静,章介生微启眼目瞅见了陈阿珍,便口中念念道:放下执念,了无挂碍,轻盈愉悦地去吧。陈阿珍浑身起鸡皮疙瘩,妈妈呀还有这一出的呀。

老屋里烛光闪烁、心经诵唱,一些动物也许不适应起来,接连爬出来活动。先是老鼠,薛晓云看见的。当时,清脆的晨钟声从寺庙里传下来,有麻雀从道坦角墨绿桑树里飞出,桑树枝头在早晨的太阳光中一晃一晃,就这个时候,在阶沿头水槽洗袜子的薛晓云看见了老鼠,它们从村道石坎窟窿里跳下来,跳下一只又跳下一只,计有五六只,跳在道坦右边放着一些破旧水泥板的老宅基上,然后列队爬出来,光明正大爬过道坦,绕过桑树,消失于墙角边。没几天,道坦里出现了一条乌梢蛇。那蛇大秤杆粗细,也不知从哪儿爬出来的,章介琴发现时它盘在道坦左角墙边,尿盆盖子大小,残阳映照着泛油黑光芒。胆小如鼠的章介琴在薛晓云面前充好汉,拿竹枝去驱赶,那蛇轮子样旋开身子,倏忽举起蛇头,越举越高,长颈鹅子也似向外头游去,游到道坦外高坎沿,形同黑鞭子一下凌空甩起来,在苍黄的阳光中甩出个半弧,落高坎下面水塘里去了。

这些动物的出现和离奇表现,给老屋增添怪异色彩,薛晓云和陈阿珍两个女人都有些害怕。村上除了章介琴也就几个老头子老太婆,太阳一下山他们便都上床了。屋后村道上弥漫着白凄凄月色,章介琴走过去,又走过来,有时还咳嗽一声。薛晓云没招呼他,陈阿珍也没有招呼他,于是慢慢离开。天空挂一饼冷月,小乡村非常安静。

我和章何俊去了几回章家村,但都没有过夜。平时,我睡眠状况并不好,戒烟以来更差,几乎没睡好一个夜晚。要是躺那老屋楼坪的竹榻上压根就睡不着,在“年月日”茶馆要陪夜的豪言壮语,实乃心血来潮的冲动之言。童爱芬觉着我分寸拿捏得恰如其分,每次去章家村她都到“口口鲜”水果店挑选些时令水果让我带去,她明白我和章介生的深情厚谊不容小觑。不过,我家天台上那架木梯子童爱芬擅自送人了,送什么人她没说,我也没问。

一天下午,章何俊给我打电话说,他要给他叔父章介生送个录音机,问我去不去。上半年我退居二线后,虽然办公室办公桌仍在,但无需干活,上下班自由多,几天不露面,也没人过问。我说我去的。章介生要录音机做什么?我想也许录制遗嘱什么吧,财产如何分配录个遗嘱。其实不是录遗嘱,而是录好梵音心经,搁置在屋后山洞里放唱。

那只录音机在山洞里搁了七天七夜章介生便走了,他走出了时间轨道。此后好长一段时间,我常常出现幻觉,看见一个山洞。也不一定是幻觉。那个山洞布置得很有仪式感。一张小方桌,铺上红绸缎,烛台放两边,香炉放中间,香炉后面为录音机。这是章介生自己布置的,他由薛晓云搀扶着亲自布置。在这七天七夜里,什么时候放心经,什么时候点香蜡,一切也都听从章介生指挥,他好像是自己走出时间的总导演,精心谋划,忙忙碌碌,看不出恐慌和痛苦。在最后几个时辰,章介生不能指挥人了,他的思绪或者魂魄什么的似乎被山洞里的心经唱诵声拽住了,仿佛拽着它在金碧辉煌、梵音缭绕的境界飘忽游移…….章介生双目微阖,神情闲静,心满意足地睡去了。

陈阿珍不肯收受陪夜费。有在国外的学生不知我戒烟了托人给捎回两条万宝路,我得知陈阿珍爱人是个烟君子,便交由章何俊转交她。章何俊说,两条香烟了,我家里有两瓶古井贡,一起带给她也差不多了。

公墓园在县城巽和塔西边的山坳里,离章家村很近,章介生出殡时皆步行。当下,国内疫情防控积极向好,但“外防输入”形势依然严峻,对操办丧事规模有所限制。章介生丧事一切从简,送丧的队伍却还是拉得比較长。

文化局来了不少同事,新任局长李峰也来了。以前,文化局没搞中层退二线,章介生办公室主任一职就干到退休。李峰原是文化部门出身,熟悉文化局情况,觉着有几个临近退休的中层很是老油条,馒头比蒸笼大不好办,便仿效县里做法,县里的县管干部女五十、男五十五周岁就都要退二线的。我要不是退二线就下不了戒香烟的决心,戒烟期间注意力无法集中干不了办公室主任事务。其实,开始戒烟时我也不是有十足的把握,在天台撕香烟所以偷偷摸摸的,是不让童爱芬知道。要是戒不成功不至于让她笑话,要是戒成功了给她一个惊喜。可是,那几日我的反应强烈得要命,最突出的是打瞌睡,吃了晚饭放下筷子就哈欠连连,不到七点钟就躺床上了,躺床上后却又睡不安稳。这种反常现象引起童爱芬警惕,她问我哪儿不舒服没有?我说没有。她觉着这般昏昏沉沉的却没疼没痒的倒是个大问题,便要我去看医生。我自然不去,她就唤儿子儿媳来动员我去医院,我只得说出实情来。听说我居然不声不响戒烟了,他们互相看来看去,就都大笑起来,这真是好事一桩。自打童爱芬从儿子小家庭里逐渐退出来,我们这个大家庭的气氛更为和谐融洽了。

李峰局长知道得比较多,他说起章介生的《仿佛若有光》,说起丁公尖寺庙里的张奎山。章介生的《仿佛若有光》是一部散文集,他由代课教师转为民办教师转为公办教师之后凭借散文集《仿佛若有光》改行为县文化馆创作员,尔后转任文化局办公室副主任;而我恰好由县实验中学语文教师考上文化局秘书。《仿佛若有光》我看过好多遍,其中《巽和塔的传说》《西霞寺的钟声》和《老屋后的山洞》等篇什,非常熟悉。章介奎我也认识,他是章家村的富人,主要是他儿子是房地产大亨,富得流油。他在章介生天台上喝过茶,诸葛芳去世后就没有再来过。他给我留下的印象有不好的、也有好的。不好的,据说章介生那个“楼下楼上“的传说是他谣传开的,他吃醋,或者一些别的什么原因,想搞搞章介生。好的,据说在那个非法集资案中他被骗了很多钱而觉着有愧于儿子,便不住儿子给买的县城房屋而寄居寺庙击鼓敲钟,他说他敲的是警钟,天上不会掉馅饼的警钟。

最后离开公墓园的是我和薛晓云、章何俊、童爱芬以及文化局几个老同事。我在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根香烟,点上,吸了一口,然后把它横放章介生名字牌前面小石子上。章介生对香烟很热爱,他并不以为他患上肺癌与抽烟有多大关系。这根香烟是李峰局长分的,他学电视上大领导的做派,一本正经拿手肘和我碰了碰,然后就分香烟。我们的关系有点像隔着衣物碰手肘,彼此比较熟悉,但从未讲过知心话,据说在他心目中我是一号老油条。我挥手不要香烟,他硬给,我接过来说,不好意思,戒烟以来一支都没抽,等会儿送给章介生章主任。小石子上那根兀自吐着烟缕的香烟,看上去有些孤寂,我心血来潮要陪章介生抽会儿,便向章何俊要了一根,然后点上抽起来。

章介生给人们留下的悬念是他有没有交代如何处理房产。文化局不少同事问我,童爱芬也问过,但我也全然不知。送走章介生第三天我跨进文化局大门时接到章何俊电话,他说章介生给薛晓云写了两份遗书,一份写明属于他的那份房产赠送给薛晓云;另一份写明所有房产归属章其俊,薛晓云有使用权。那份赠送房产的遗书薛晓云给撕了,在微信视频中当着西班牙章其俊的面撕掉的。这事我没有和童爱芬说,要是说了她会以为我拿证据反驳她一向的看法,反正迟早她会知道的。薛晓云一些不好的传言都是很早以前的事,那时她也许确实在男人堆里混过,但跟随章介生之后却很是中规中矩,从未有不良传闻。那天,我去文化局是为薛晓云了解办理遗属生活补助。在文化局三楼走廊上有老同事给我分烟,我说戒了几个月一支都没抽,他笑着说我撒谎,原来我在章介生墓前抽烟让他看见了。

在章介生公墓前抽了那根烟后我就没有再抽。当时,我向章何俊要香烟时瞥眼童爱芬,她眼神里没有制止的意思,于是就点上了。也不知是秋阳的渲染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在墓前袅袅升腾的烟雾比经验中白很多。

《收回英租界》郝孝飞、万国龙纸本水墨180×540cm 2021 年

责任编辑  楚   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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