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子

2021-11-01 07:50于坚
散文 2021年9期
关键词:窗子队伍

于坚

这两个少年,一个要比另一个大些。马飞十二岁,壶子刚满十四。两个漂亮的少年,两个都是唇红齿白,正在蓬勃生长。他们都在中华小学读书,不是一个班的,一个在五年级,一个在六年级。每个人一生总是会与某人发生那种形影不离的关系,不一定是恋人什么的,就是好朋友、哥们儿。马飞和壶子就是这样的关系。他们从来没有干过坏事。有一天,他们在武成路的电影院里偶然坐在一起,都因为电影里一个关于牺牲的镜头哭起来。从电影院出来时,他们成了朋友,他们发现彼此都没有朋友,现在有了。他们发誓要好到地老天荒,除了上课和回家睡觉,几乎形影不离。放学的时候他们会找个地方去玩上一阵,有时候躺在草地上看天,壶子喜欢白云,马飞喜欢乌鸦。他们的一个玩场是待在壶子家做作业,看风景,看看住在壶子家对面房顶上的那些野猫什么时候出来。

壶子家住在一条老街临街的二楼,这条街叫登华街。苍老的街道,那些长着茅草的瓦楞就像天空垂下来的灰胡子,大人说这条街清朝就有了。两边的房子都是两层楼。楼上住人,楼下一般是铺面,后来大多关闭,也住人。统一刷成棕红色,楼房高低不整,瓦檐上长满了草,开着些黄色小花。街道不宽,一根竹竿就可以伸到对面窗子,街坊彼此照顾,要晒衣物,就用竹竿夹好,另一头撑出去搭在对面那家的窗台上。风一吹,阳光一晃,很快就干了。街道不宽,有些地方,一根竹竿就可以连接起来,竹竿上面经常挂着短裤、长裤、白衬衣、打着补丁的床单、褪色的衬衫什么的。有时候水会从织物里渗下去,滴在下面石板路上走着的人的头上。他们以为下雨,抬头看看蓝天,也不知水是从哪里掉下來的,揩揩走掉了。房头上长着野草,可能还住着几只鸟。有时候它们会沿着瓦槽啄点什么。

壶子家的窗子是格子窗,上面糊着的绵纸都已经发黄了,窗子关不严,只能半推半就地开着。对面也是一模一样的窗,灰蒙蒙的,有的从来不开,有的半推半就。有的摆着一盆兰花。窗洞里糊着一层绵纸,有些绵纸已经被风撕破,战战兢兢地扬着些小旗子,正在被下午的斜阳照耀着。在《金瓶梅》时代,这些窗子乃是风流韵事的肇端,潘金莲就是在这种窗子前看见西门庆的。如今,这些窗子没事就关着,街坊邻居一晾好衣物,马上把窗子关起来,收取衣物的时候才打开。一种新的风俗。好在绵纸是半透光的,房间里稍微朦胧但不碍眼,笼罩着一种鸡笼般的安全感。每年春节前,家家就要把发黄的绵纸撕掉,贴上新纸,一条街的窗子就又白生生的了。他们注意到斜面的窗子与众不同,独一无二,与他们学校教室的窗子一样是西式的,因此格外引起他们的注意。两扇,一边四格,后面还挂着花布窗帘,像是对面的阁楼被缝了大补丁。窗台上有个陶盆,里面种着大叶子兰花。肥厚而尖削的兰叶朝窗台外面刺开去。这条街是沿着一个山坡建起来的,壶子家在坡的高处,斜对面的那个窗子矮些,他们可以俯视。早晨的时候,光照着壶子家这边,到了下午,光就转到对面去了,那块补丁几乎纤毫毕现。这个窗子有时候开着有时候关着,开着的时候,他们往往只看见那里面靠窗有一张铺着花垫单的床,挨着墙,窗台下是桌子。有时候靠墙床上的被子裹着一个人,迷迷糊糊,好像是一个人。他们老是站在窗子前等着猫出来,壶子他妈看见马飞来了,走过来摸摸马飞的头,仿佛马飞是个傻子。他们只是偶尔看见猫,他们喜欢等着它们出来。马飞和壶子都不喜欢那些总是晾在头上的东西,经常有水珠子从床单、被面、裤子、外衣、袜子什么的上面滴下来,还有大娘们的汗裤,他们觉得有点屈辱。背着书包,在街心低着头飞快地跑。现在一根竿子也没有,都收起来了。那时候街道上经常有游行队伍经过,人们敲锣打鼓,高举着红旗。有时候旗子挂在钉子上,要扯半天。街道上空还拉着许多电线,穿过这些电线也是很麻烦的事。马飞和壶子站在他家窗前的另一个乐趣,就是看游行。他们看着那些红布在下面晃来晃去,布下面人头攒动,敲锣打鼓,喊着口号,相当令人激动。一听见口号声,马飞和壶子就背着书包朝他家楼上跑,楼梯漆黑如夜,到了楼梯口忽然光辉灿烂,阳光从窗子外面翻着跟头跳进来。他们几乎要被它搞瞎。他们站在窗前。有时候队伍不是一队,而是一队接着一队,有时候要走上两三个钟头。他们就有更多的看点。他们像两个检阅台上的指挥官,对各支游行队伍评头论足。这一支阵容整齐,雄赳赳、气昂昂;那一支步伐混乱,有点儿溃不成军;那个五花大绑脖子上插着牌子的坏人看着像是李志军(壶子的同班同学)他爸爸……游行队伍络绎不绝,口号声一阵接着一阵。这时候壶子他妈总是忽然在后面大叫,关窗,关窗子!她一走开,他们又打开了。没有游行队伍的时候,他们就看对面的屋顶,有时候屋顶上白云盘踞,或者飞着几只乌鸦,蝙蝠们似乎也住在那边。有时候屋顶像集市上的傣族人那样顶着一轮日头。屋脊上有时候走着几只高视阔步的猫,一只白猫跟着一只黑猫,黑猫后面跟着灰猫,灰猫后面跟着另一只黑猫,它们一只跟一只,也像是在游行,看得他们目瞪口呆。有时候蹲着三只乌鸦,有时候谁家的铁皮烟囱里冒出来一根烟,味道浓重,说不出来是什么味道,壶子觉得像是石灰味。这窗子外面总是有看头。下面的街心有时候有人拎着一桶井水走过去,水花洒了一地。有时候他们在后面追着一支游行队伍,他们撒了一路的传单。有时候几个女生彼此追逐,她们头上飞着几只蝴蝶,是从一个烧书的铁桶里飞出来的。

有一天,对面的窗子吱呀一声开了,似乎是有那么一声。多年后马飞看了《金瓶梅》,回想起来,那个窗子打开的时候就像《金瓶梅》的第一章。他们看见那房间的墙上贴着发黄的报纸,中间吊着一个灯泡。墙边上靠着一张床,床上躺着一个人,没盖被子,什么也没穿,雪白的,胸部高翘着。不是很清晰,但是足以令他们血肉横飞。壶子他妈走回来的时候,他们赶紧回到桌子坐下来写作业。她在楼下工作,她的工作是为一家火柴厂糊火柴盒子,她只要上来,楼梯就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她一回去,他们即刻回到窗子前,可惜窗子已经关上了,那天再也没有打开。他们不确定是不是真的看到了,一直在争论那场景的细节。壶子觉得她是背着他们的,露着屁股;马飞说她是平躺着的,胸前堆着一个东西。又觉得床上什么也没有,只是一床卷着的被子而已。为了证实所见,马飞开始频繁去壶子家做作业。壶子他妈很喜欢马飞和她儿子约着一起做作业,她认为马飞比壶子聪明,家庭条件好。那时候家庭条件好就意味着聪明。马飞通常穿的是灯芯绒布做的衣服,而壶子的裤子膝盖上常年有个补丁。他们坐在吃饭的桌子上,一人一边,桌子上扔着语文书、算术书、作业本、水笔帽和直尺、三角板,看上去他们非常积极上进。从夏天到秋天,他们再也没看见那个窗子打开过,或者说每次他们看的时候,运气不好,窗子都刚刚关上。他们越来越不确定是否真的见过那一幕。壶子说,就像两条大蛆。马飞说,就像一堆肥肉。到底像什么,他们越说越不像那回事,他们努力想牢记那场面,永志不忘,可是那场面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到底有没有这个场面,已经不确定了。他们似乎已经换了一双眼睛,看不见过去的事了。或者那只是一块纠缠不清的云。你总是会遇到些不确定的事,不是吗?你能确定你看见的不是一头大象而是一块乌云?昆明天空的云很大,马飞和壶子的看法不同,他们经常躺在草地上或者篮球场旁边的木头堆上争论,为那块云将要变成一只狗还是坦克争个不休,有时候他们都错了,那些云什么也不是。

他们终于再次等到了那个窗子开着的时候。上次开着的时候是在夏天,这次又是夏天。一支队伍过去后,那窗子已自开着。里面的一幕令他们血肉横飞,目不转睛,终生难忘。他们看见床边上多了一把藤椅,藤椅上面坐着一个短头发的男子,穿着白衬衣。一个没穿衣服的女子胸前挺着一个东西,跨在他身上,他正在摸着她。

马飞说:太槽耐了。(槽耐:昆明方言,肮脏、恶心之意。)

他们搞哪样啊?

搞哪样?

天哪,怎么可以这样!马飞的身体已经发生了某种反应。他相当害臊,开始发烧。立刻断定这是一件坏事。壶子也一样,这件事坏透了,简直是反动透顶。热血在身体里面冲突,马飞觉得自己的裤子被微微顶起。壶子将身子侧着些,不想让马飞发现他身子的变化。他们心照不宣,都知道自己已经变了,并不言语,只顾盯着那个窗子。

要是有望远镜就好了。

他是不是在给她梳头?

像是呗。

这一幕只出现了几分钟。一支队伍的口号声又在街那头响起来。那男子推开女子,走来关了窗子。他们望眼欲穿,盼着窗子再次打开。直到又一支旗帜招展的队伍走过来。壶子说,马飞你看,那个是不是你爸爸。马飞看见有个人在队伍前面走着,举着一本书。

是我爹。

队伍过去后,街道又空无一人。那支队伍里落出来一只鞋子,亮生生地躺在街心。

他们再次去看那个窗子。壶子还没恢复正常,他看出马飞也不太正常。

等着,再也不开。

壶子他妈又上楼来了:关窗,关窗子!叫你关起来!

壶子关起窗子。他妈还不罢休:插上插销!

房间暗下来一些。

他们怒火万丈,义愤填膺。怎么可以有这种事,怎么可以做这样的事!罪恶啊!必须逮捕。马飞立即想到了一个词,是他在一张大字报里面看到的:“坚决要求逮捕坏分子某某某!”

他们达成了共识,这件事得报告老师。

他们忽然醒悟,一个跟着一个转身下楼,朝着学校跑。终于有坏事可以报告了,他们一直在等着报告这种事。那些报告的同学都能得到一面小红旗,贴在教室的墙上,自己的名字后面,他们还一面都没有呢。学校不远,经过两条巷子,再穿过文林街和金星花园就是,他们走得相当快,飞沙走石,上气不接下气。停下来坐在人行道边歇的时候,还在想那个场面。

这绝对是流氓行为。壶子说。

怎么说这件事呢?

他们没穿衣服。

沒穿衣服这种事怎么告,要说出来他们做什么,要描写。

下流的、可恨的、卑鄙的……都是形容词,要讲事实。把我们亲眼看见的说出来!

可是怎么说?他们在干什么可以定义,肯定是流氓活动。可是是怎么个流氓法?马飞很内行地问道。壶子说不上来,语文课没教过他们描写这种事情的词汇。

他们试着描述。

他摸了她。

摸了她,壶子觉得这种说法告不着他。

他摸她的奶。

你怎么知道他在摸奶。

壶子语塞——那不是奶是什么?

马飞不怀好意地笑,你见过。

你没见过?

肯定是在摸奶。你肯定见过,就像你妈的那种。

不是那种奶,他是摸她的奶。

他摸她的奶?这种话我倒是说不出来。

反正要去告。他们是流氓,摸奶就是流氓。

找哪个去告?

告刘老师。刘老师是壶子的班主任。

要怎么说呢?这是个问题。要怎么说呢?一个男人在摸一个女人的奶。这种话他们可说不出口,尤其是在语文老师面前说。他们从来没说过这种话,马飞和壶子偶尔会说起“奶”这个字,但他们指的不是窗子里面的那个,他们说的是奶奶的奶,奶粉的奶,奶牛的奶,奶嘴的奶,奶水的奶,妈妈的奶这些,即便如此,要去对老师提到“奶”这个字,还是令人害臊,绝对不可能说出口的。这个奶无法说。

那怎么说呢,就说他们在搞流氓活动。壶子说。

什么流氓活动?就是乱搞男女关系。他们在大字报上看到过这个词组,他们觉得那块补丁里面发生的一幕就是这个意思。

如果老师问,具体是怎么搞呢?

他们在摸奶。

还是要说出奶。

马飞说不出来。壶子也说不出来。

如果老师再问,在哪里看见的,为什么你们会看见,别人看不见?

这个可说不得。

老师就站在学校门口,正在一块黑板上写着什么,他们永远在黑板上写着什么,到处都是他们的黑板。他们走到老师面前,看着他写,他正在抄一条口号。他们看了一阵就走开了。他们说不出口,他们不知道怎么报告,无法描述那场面,那得说多久,用到多少他们还没学过的词啊。老师根本没注意有两个男孩站在他旁边,他聚精会神地抄着,相当神圣。他们不敢打搅。

那就不告了。马飞说。

好吧,不告了。壶子说。

他们如释重负。

那是一个火热的夏天。马飞和壶子疏远了,马飞再也没去过壶子家。马飞总觉得他身上有一股他不喜欢的味道。壶子很少洗澡,那时候他们洗澡是在武成路国营江苏浴室的大池,每次五毛钱。一般都是每个月洗一次,但是壶子三个月才洗一次,所以身上总是有股味道。

他们有了一个没完没了的秘密,无法对任何人讲,要说也说不出来。但是又时时刻刻激发着说出来的欲望。这件事太黑暗了,相当烦人。虽然彼此疏远,但是都各自一直悄悄地关心着那个窗子。视野里无论真实还是虚构都有这个窗子,就像眼球上也有了一块补丁,无论如何也揩不掉。他们老是在看它,在想象中看,在睡梦里看,白天有机会就去看。壶子在自己家的窗前看,马飞则绕路经过那条街去看。窗子再没打开过,窗前的那盆花后来枯萎,垂下来,干掉,像是两只瞎掉但依然会发光的眼睛,长满了白内障,都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住着人。待他们稍长,掌握了更多的名词、动词、形容词、数量词、代词,陈述式、支配式、并列式、偏正式、重叠式……学会了绘声绘色,他们各自在一个集体宿舍,将这件事大声讲了出去,出乎意料的是,没人当回事,来自五湖四海的男性听众早听说过这种故事,在不同场合听过,只是陈谷子烂芝麻的段子罢了。他们终于彻底长大。壶子参军,终身未娶。马飞去工厂当了工人,死于夏天的一场横祸。

看官,如果您要评论这个故事,建议您这么说:这是那个时代的男人的童话。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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