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文气说的清浊之论

2021-11-05 22:30董佳楠
文学教育 2021年10期

董佳楠

内容摘要:“文以气为主”强调了作家的禀性、气质等对其文学创作风格的影响。这在一定程度上冲击了传统文学观念以及儒家诗教观,是中国文学批评史上迈出的文学独立的重要一步。气之清浊有体,“清气”和“浊气”由作家灌注于诗文之中,從而大致呈现出阳刚与阴柔两种审美。结合曹丕的《与吴质书》看建安七子之“气”,刘桢之“逸气”乃“清气”,笔力劲健,颇具清刚正气;徐干的“齐气”属“浊气”,纡徐舒缓,阴柔平和。纵观曹丕的理论和实践,倾向于“清气”。

关键词:文以气为主 逸气 清气 齐气 浊气

汉魏之交不仅诞生了颇具风骨的诗文作品,也诞生了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第一部文学专论——《典论·论文》。其中道:“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1]3675简单来说,曹丕强调的是作家个人先天禀赋与性格在文学创作中的重要作用,或说对作品风格等的影响。文学思想、文学理论上的新变,衍生出千年不朽的文学美学命题“文以气为主”。

一.文气说的“清浊”之论

文章的生命力是源于它的“气”,文章之气由作家之气决定,作家之气是一种先天禀赋,这种气质和个性“不可力强而致”,也就是说在曹丕观点看来它是命定而不可更改的。关于清浊之论,东汉王充在《论衡》中说“操行清浊”,将清浊用于人物品评。作为对人品性高低的划分,清浊与道德伦理挂钩。而在曹丕这里,清浊显然是脱离这种道德伦理色彩的,作为一种纯审美层面的存在。

“乾,阳物也;坤,阴物也,阴阳合德,而刚柔有体。”[2]在中国,以《周易》为滥觞,中国美学类型的一种基本划分是“阳刚之美”与“阴柔之美”。至曹丕的“文气说”当是中国最早真正提出以阴、阳二气阐释文学风格的观点。清,清阳,阳刚之气。浊,浊阴,阴柔之气。清代著名散文家姚鼐集前人之所成,在《复鲁契非书》中从审美的高度,明确而较为详尽地论述了“阳刚”和“阴柔”两种风格。当然也不能简单将曹丕所说的“清”“浊”与“阳刚”“阴柔”一一对应。阴阳之美作为审美范畴,无高下之分,但清浊作为两个审美范畴,在曹丕看来,却是有高下之分的。“清”的内涵有逸、刚、纯、慷慨、清俊等,“浊”则可包含柔、弱、舒缓等。

二.从刘桢之“逸气”看曹丕所言“清气”

虽未成熟定型,曹丕没有直接用清浊的概念论建安七子之创作,而且也并不意味着所有文章都仅有这两种特征,但是曹丕《典论·论文》中隐约有以“清气”“浊气”来划分作家之创作的意图。通过他的论述,我们可以看到建安七子中,孔融、刘桢主清刚之气。“孔融体气高妙,有过人者。”孔融在作品中呈现出来的是卓尔不群的锋利俊爽之气,然而“理不胜辞”。“公干有逸气,但未遒耳。”[1]2988刘桢诗文风格豪放,以气势见长,但是失于粗放。“逸”可窥见其不受拘束,豪放俊逸之气。陈琳风格大概也是偏向于刚健的,其散文笔力雄放。

刘勰在《文心雕龙·风骨》篇道:“孔氏卓卓,信含异气;笔墨之性,殆不可胜。”[3]342引用刘桢对孔融的评价,其惺惺相惜之情也表明了自己的创作风格。刘桢存诗不多,以《赠徐干》和《赠从弟》为例作简要分析。首先来看《赠徐干》一诗,刘桢因在一次宴会之上,平视太子曹丕之妻而被关进了监狱。服刑期间刘桢十分地思念好友徐干,故作此诗。诗的前八句写对好友的思念,实际距离与心理距离的反差写出己身之不自由,渴望与好友诉衷肠而不得,焦虑又痛苦的形象跃然纸上。接下来八句写景,西苑园的美景清新自然,生机勃勃,这样富有生气的景物都与诗人的不自由形成了鲜明对比。如此生性高傲的他下狱受辱,自然是泪下沾襟。后六句最能体现刘桢之“气”,刚正气盛的刘桢没有选择忍气吞声,面对这样的不公待遇逆来顺受,也注定做不来阿谀奉承之事,而是将愤慨不平之气灌注到其诗文之间。许学夷道其“气胜于才”,刘熙载也说“公干气胜”。这是不无道理的,刘桢的诗中自有清刚正气。

《赠从弟》包含三首咏物诗,用寥寥笔墨,对苹藻、松柏、凤凰的形象作了精妙的点睛之笔。其一咏苹藻,先铺叙其生长环境之不俗,再于先抑后扬、自问自答中凸显它的高洁品性,余味悠长。其二咏松柏,直接以壮盛之笔写松柏雄伟苍劲,傲然挺立,再以瑟瑟的谷中之风为衬托,凄寒严冬,滴水成冰,而松柏正气凛然,丝毫不减从容。自问自答,戛然而止,让人为松柏本性折服,恍然那巍峨形象就矗立眼前。其三咏凤凰,这是传说中的神鸟,它令人瞩目的不是只有独特的习性,而是超俗之志,凤凰之志亦是诗人之志,是对从弟之勉励与赞美。虽为咏物诗,但意在赠人,一诗一咏,句句咏物,又处处与人相关。这三首诗笔力劲健,有阳刚之美,用三者的高洁与坚贞来勉励从弟,激励其常怀远大抱负与宽阔胸襟,而这种坚贞不屈的品性正是诗人自身的写照。其物风骨棱然,其诗笔力遒劲,其人挺挺自持。刘桢有骨气,亦有正气。钟嵘评价刘桢:“仗气爱奇,动多振绝。贞骨凌霜,高风跨俗。”[4]38元好问道“曹刘坐啸虎生风,四海无人角两雄。”这正是对他壮逸、清刚之气的赞赏。

三.从徐干之“齐气”看曹丕所言“浊气”

徐干、应玚、王粲三人主阴柔之气。应玚“和而不壮”,为文平和不激烈,怨而不怒、哀而不伤的中和美。《与吴质书》中有云:“仲宜独自善于辞赋,惜其体弱,不足起其文。”[1]2988王粲体格柔弱,其人气不壮则不足以给其所作的诗文注入足够支撑其文章骨架的思想和气势,多悲慨伤情之作。曹丕说“徐干时有齐气”。李善注曰:“言齐俗文体舒缓,而徐干亦有斯累。”[1]3673齐气为舒缓之气,这与徐干的家乡齐地之风气是密切相关的。在《与吴质书》中道:“而伟长独怀文抱质,恬淡寡欲,有箕山之志,可谓彬彬君子者矣。”[1]2988对于徐干淡泊名利的性情,曹丕很是欣赏。然而,对其为文中的“齐气”,曹丕却是敬谢不敏,这种松散舒缓的风格明显并不为曹丕所提倡。徐干擅长作赋,但今传不足十篇,曹丕认为他的赋出色是可以与长于辞赋的王粲相匹。徐干创作的缺陷在于他的“齐气”,当是偏向清浊二气中的浊气的。曹丕主张“诗赋欲丽”,那么,他高度评价的徐干的《玄猿赋》《漏卮赋》《圆扇赋》《橘赋》等,应当是符合这一特点的,也就是辞采华丽之作。这与他的博学是不可分的,正如刘勰所说“伟长博通,时逢壮采”。曹丕、刘勰都是欣赏其“壮采”之作的。徐干为文,带有齐国人舒缓的习性。从这一层面来看,作家的创作风格也是带有地域性。大胆推测,或许曹丕欣赏的是徐干辞赋中少“齐气”之作,而那些齐气特征明显的则未列入其中。

徐干存诗不多,以《室思》为例。《室思》组诗六首写妻子对丈夫的思念,由所见到所思,在寂寞中日复一日的等待与期盼,忧伤与思念,对女子相思爱恋的情感转折表现得细致入微。第一首便直切主题,写女子与心爱之人天各一方的伤心欲绝,思念与忧愁萦绕不去。第二首写自己意识到丈夫已经离开许久,而自己日渐苍老,感叹时光流逝,人生苦短本不应如此消沉,但是爱之深思之切。第三首将思念比作流水,流水绵延不断,思念不绝,无尽的爱与思念想要托天上的云彩传递给爱人。第四首写春景消逝,兰花凋零,自己在思念中辗转难眠,起身仰望三星相连,泪如雨下,思念至极。第五首睹物思人,感叹相见之难,怕只怕时空会阻隔了这份爱意。第六首写自己旧情难忘,可又不能确定心上人是否如自己这般也时时挂念自己,痴心不改。六首诗围绕同一主题,反复强调深化女子的思念。从不同侧面、不同层次述说,那种哀婉缠绵,一颗真心,无限深情,都赋于文字中。或许,这样婉曲动人的作品注入的便是其生于斯长于斯的“齐气”。抛开那些时有的壮采之作,其作品是因其齐气而显示与刚健相对立的风格面貌,“齐气”在文章中呈现出来的与建安时期的时代风貌并不一致。

后世刘勰在《文心雕龙》对建安七子有更详尽的论述,每个人的创作有时期的区分,有文体的不同,也并不能简单以清浊二气定义,只是依托《典论·论文》,可以看到某种倾向。“逸气”当属清气,“齐气”则属浊气,二者相较,曹丕更加欣赏“逸气”而非“齐气”。

曹丕认为“气”是“不可力强而致”,这种禀赋于天的观点,虽然在文学批评史上是较早关注到了创作主体的个性气质,但忽视了后天塑造。此外,文气说一定程度上忽视了道德伦理色彩。文学创作与社会政治和伦理道德固然相关,但是这种“道”“善”不应该直接介入文学创作。比如按下孔融对礼教的蔑视不谈而称赞他“体气高妙”。作家文学创作的成败与否不依靠社会的作用和影响,外在修养和学问似是被排除在外,这种思想与儒家诗教观是对立的,虽有不足,但是曹丕的《典论·论文》第一次打破传统文学观念,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迈出了文学独立的重要一步。这种关注到作家个性但不以性格优劣论文学创作的文学思想,颇有些“离经叛道”,但又何尝不是文学一定程度上摆脱儒家经学束缚的一种自由尝试。以新的文学理论支撑文学的崇高地位,可谓对文学内在本质的认识和探索的开端。

参考文献

[1](梁)萧统编,张启成等译注.文选全译[M].贵州:贵州人民出版社,1994年.

[2]郭彧译注.周易[M].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

[3]王志彬译注.文心雕龙[M].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

[4](梁)钟嵘注,周振甫译注.诗品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

[5]郭紹虞编.中国文学批评史[M].北京:新文艺出版社,1955年.

[6]丁福保.清诗话续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

[7]张振龙.曹丕“文气说”文学史意义的历史透视[J].齐鲁学刊,2018(01):105-110.

(作者单位:中国传媒大学人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