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人家

2021-11-07 03:55马语
北京文学 2021年11期
关键词:窑洞

马语

1

窑洞、院落浓缩了故乡的所有民情风俗,华夏民族的祖先也曾在这窑洞中生息繁衍,陕北高原是窑洞的故乡。

陕北黄河沿岸,山大沟深,万壑纵横。放眼望去,在那些山梁河沟向阳的地方,到处都有星星点点的窑洞——那有着拱圆窗户的靠山窑和四明头窑,三四孔或七八孔,一排或几排。走进村庄,大多人家院墙里安着石磨、石碾、石桌椅,有的还有水井,木窗格上贴着鹊登梅枝的窗花。

这历来以干旱、少雨著称的陕北高原,在三十年后成了一个草木的世界。行驶在盘山公路上,望出去全是齐膝深的灌木、野草。荒草丛里不时就会窜出一只野兔,横穿公路奔逃到了对面的草丛里;长翎锦绣的野鸡也随处可见,汽车过来时,它们从山峁上飞起,扑腾着笨重的身子,飞下沟里或飞向另一座山头。

遇风调雨顺,荒山野岭中那草木更是疯长……

2

沟岔山湾,苍苍草木间散落着的那一座座灰蓬蓬的窑洞院落,就是今天的陕北人家。

原本的这些院落、窑洞,好多修筑于20世纪80年代。农村实行分田到户责任制,有了粮,有了钱;主要是有了时间,庄稼人起早贪黑,在自家的责任田上没命地干活,但是再也不用按规定时间出工、磨洋工,不用被套牢在田间地头。那时修窑建宅,并不需要什么钱的。而凿石头、箍窑的石匠是需给点工钱,但那时陕北农村的成年劳力,哪个不会三錾两锤子?所以多半还是相互还工的方式修窑。

我家的新宅院差不多是村里最早开始修的,我那时才上小学。在冬天的早上,鸡叫几遍的时候,天黑乎乎的,父亲领上二叔下到村前的大石沟背石头;寒冬,黎明,羊肠小道,每人背上用草绳套着一块石头,三孔窑的石头就这样背上来的。后来条件好了,好多人家用牛車拉石头,一车少说可以拉七八块“墩子石”。村外那些过去很少走人的石崖、石坡,出现了一条一条通向村里的架子车路,就是箍窑洞人家修建的拉运石头的路。

在那些不大的村庄,有一家人要是箍窑洞,村庄里成年劳力差不多都去帮工,为的是下回自家修窑时,换得人家来做工,村里土话称为“变工”。门窗和柜子,也不用掏什么钱,放倒房前屋后或山野里几棵杨柳树就可以了。

条件再好一点的人家,在窗台上边的木格窗上安装一块或一排玻璃,就非常明亮了。

站在窑洞里头的脚地上,透过那只小小的玻璃窗口,就能看到外面的世界:几只鸡跳进猪食槽抢食,一只花猫被狗撵得箭一样爬上了树顶,两只山羊在院墙下抵架,半开着的大门外村道上走过挑着水担子的前村南瓜他婶娘……

3

过去,对于大数陕北人来说,生在农村,辛苦劳作一辈子,修上几孔窑洞,有了窑娶了妻,才算成了家立了业。在黄土地上耕种刨挖,在窑洞院落里生儿育女过日月。

降生在这窑洞里,大多数人的命运其实就被写就。不管岁月走过多少个世纪,祖祖辈辈还是那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首《黄土高坡》唱出了这里世代的生活史歌。

窑洞有一个重要作用,是主人威望和地位的象征,男婚女嫁,女方首先要打问的就是男方有没有窑洞,是土窑,还是石窑?一个穷得连窑洞都没有的人家,谁还敢跟你一辈子过日子?所以箍窑洞是黄土地上的人们一生中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情——“箍窑盖房,一世最忙”。

在传统观念里,窑洞院落还是神秘所在:窑洞箍得怎样,都和子孙后代的凶吉祸福有关系,所以家家户户先请了风水先生看地形,择吉日破土动工。平时,庭院里是不可随意动土的。

小的时候,在我的故乡,遇婚礼嫁娶、老人过世,事主家请来四邻八村的亲朋好友大摆几天酒席。骑驴的、骑自行车的、徒步拖儿带女的,亲朋好友穿着见人的衣裳,从四山头上赶来,打起火塔,窑洞里、场院上,吹打起热烈而悠扬的鼓乐,高亢嘹亮的陕北唢呐,小山村总要红火热闹好几天。

那时小山村的酒席上,喝酒是要按一定的套数来的,分告坐、敬酒、要酒、劝酒、对酒、退酒……每个程序都有酒曲。唱酒曲的程序,一般是当客人在席前坐定后,主人先将第一杯酒泼于尘埃,以祭天地。随后酒席开始,有人唱起告坐的酒曲:

四方桌子炕上摆,

端上来烧酒摆上些菜(咿么啊唔哎)。

叫声亲亲你上炕来(呀唔哎),

盘住圪膝压住腿。

端起酒盅嘴对嘴,

烧酒本是谷子水。

喝在肚子里养身体,

我请那亲亲连喝三杯。

酒过三巡以后,就开始唱《敬酒歌》:

弦子抱在怀,

小小酒曲唱上来,

油漆桌子安上来,

湿布子擦来干布子揩,

象牙筷儿对对来撒开。

四个菜碟四下里摆,

事主家有酒大壶里筛,

银壶里添酒金盅里来,

斟起冒起圪堆起,

一个罢了一个再来。

酒喝不下去,输者要唱《告输歌》:

房子高来房檐低,

房檐低下鸽子飞。

有心飞个二三里,

翅膀软得飞不起。

或请人代唱,如《担承我们年轻人》:

一来我人年轻,

二来我初出门,

三来我人生认不得人,

好像那孤雁落在凤凰群,

展不开翅膀放不开身,

叫亲朋们你多担承,

担承我们年轻人初出那

一回门……

一辈子在故乡黄土高坡上放羊的王万福老太爷哪会想到,恐怕是在他离开村庄到大山岭上入土长眠都没敢想:那些在山村场院举行的婚礼上唱酒曲的人们,那些在山村窑洞里生儿育女的人们,那些打草、放牛羊的孩子们,有一天抛下新修的宅院,进城去了,一家又一家,像一群鸟儿那样从场院上飞走了……

窑洞的状态各式各样,有的才修到了一半。村子背后桑沟岔阳坡上兵义家那三孔靠山窑(黄土坡崖上挖下去堑壕,筑起来石头的墙腿,箍了石头的拱顶,合过龙口后把拱顶内的黄土挖走成窑洞),石头的窑腿、拱顶全完工了,窑里的黄土却没倒一把,窑面前的土墩也就那样堆放了几十年。就是修好后乔迁入住的,好多人家的窑院,也都被草木给侵占。某处院子,肯定是数年没有人回来过了。木头门的两只铁环上插着一把锈迹很厚的镰刀,从那扇不堪风雨破了一半的窗玻璃看进去,炕围壁纸上那一只只小花猫还在,只是柜台上那盏煤油灯早已油尽灯干,落了一指厚的灰尘。日头从西山梁上落下去后,那让山村的窑洞窗户亮格莹莹的小煤油灯……那趴在红柳或桑条编织的粮囤盖上,点着这小煤油灯复习功课的山中少年今何在?最夺目的是那些农具,木柄都朽烂了一半的锄头、铁锹,随意在院子的荒草里扔着……

4

离开山村的人们,起初都还是回来的。最起码过大年都是要回来的。

向阳的山湾里,人家院落间萦绕着春晚歌声、小品笑语的那青春年少!《乡恋》那首歌,一夜唱红神州大地。《难忘今宵》《牧羊曲》《篱笆,女人和狗》《好人一生平安》……像“冬天里的一把火”,从春晚的荧屏爆出,燃遍长城内外。

还有春节期间反复重播的那些电视剧《渴望》《新白娘子传奇》《雪山飞狐》《射雕英雄传》……过大年了,早早地就想上了办法,几天里我们都踅摸于窑垴畔梁上,研究着天线架能栽到的高度,那绿扁的漆包线超过多少长度信号就传输不到窑屋里的电视机上了,琢磨着固定那几根木杆的办法。窑屋里的人要不断地跑到院子外,向窑垴畔梁竿子上的人传送信息,以便竿子上的人反复地调试天线架子的方向。以确保春节期间能有好的效果,看春晚、看电视剧。

没有人能确切地说上来,村里进城走了的那些人家,是啥时候起连过大年都不回来了?

不回来的人,越来越多。

祖祖辈辈过大年挂的那一只只“五谷丰登”,在山村通电后,就换成了电灯泡。过去,贴完春联糊灯笼,就用写春联剩下的红纸,灯是木条钉的一个小方筐,里面放了用墨水瓶做的小煤油灯,方筐的每一面贴一个字,家家都是“五谷丰登”。后来院墙上挂上了成串闪烁着的各式彩灯;今天,家家户户院子里、大门上全挂着那统一制式的红绒布大红宫灯。

直至村庄里连电视机的声音也听不到多少了。

现在,留守村里的人们,好多时间,是在玩手机,村里的、门外的,父母子女,亲朋好友,都在微信圈里趴着。

5

养育了菊花坡祖祖辈辈的黄土地,这些年又长了怎样的庄稼呢?

从村南的马头山到村北的青山庙梁,从村西的寺河畔、桑沟岔到村东的东坬、前榆岭,只有零星的庄稼地。

到处都是荒草和杂树。

一年四季,只有村里的放羊人文子、拖民、海民、让生,和他们的羊群在那里出现、走过……

黄河岸边,也随处都能看到被撂荒的土地。

从一小片西瓜田边路过,正在瓜田里打掐枝梢的农妇指给我们,浇灌西瓜田用的是公路下边河滩里自家打的那口井子,用黄河水代价太大,也不稳定。从这个叫倍甘的村庄往下,过凤凰塔、刘家湾、盘塘、荷叶坪,河滩好多都荒废着。碰见挑担、提筐从田里回来走在公路边的几个老人,上前攀谈,村庄里原先的良田好多都荒了,谁还会投资那么多钱开垦荒地?

城里通往乡镇的路,村与村之间相连的路,全修筑成了柏油路和混凝土硬化路。黄土山路已少见,牛车已少见;到处都是各式小车,外地牌号也多得是,都是来陕北高原上观光旅游的人。

秋天的收割,在今天的菊花坡,似乎仅是一种仪式。山岭河沟,留守的父老们耕种着的、为数不多的田地边上,停放着小车,那是城里的儿女回来了,帮父母收秋。他们在山梁上、坡坬上,掐谷穗、掰玉米、刨土豆、割葵花、摘红枣。他们不停地用手机拍照片,每人都会拍到一大把照片:猴子一样爬在红枣树上的小儿,双手托举着一个大南瓜或依着一盘向日葵的女子,人家院畔树木上搭起存放玉米的围栏,直接晾晒在房屋顶上那堆金黄的玉米棒子……最多的还是拍陕北老农,晴空丽日下,那些老爷爷、老婆婆,抱着一捆谷子,或在田土上捡拾着一筐土豆,那“沟壑纵横”的脸绽满幸福的笑容。他们把照片晒到微信上,朋友圈里的人即刻看到菊花坡的故事;海外留学和工作的儿女也看到了,跷了大拇指,点了赞!

这些照片几乎有一个同一大背景:蓝天白云下遍地草木的山梁和村庄。

6

有一天,村里回来了人家,要修造宅院。不过,是翻修。

修葺被风吹得快要散架的那大门,更换那被日晒得斑驳失色的门窗,重筑那被雨淋得碱化剥落的窑面窑头……三家两家,村人开始不断地回来整修老宅院。我的二弟也多次说过要翻修我家那座老宅。

说了几年,真动工了不及二月。好像只是个钱的事,一袋刮墙的大白粉,也要从城里往回拉。二弟雇用村里跑运输的兵儿的三轮车,从城里的建材市场往村里拉了好几趟材料。院子里装上了太阳能的灯;室内橱柜、书架、床柜、灯具,其中好些用品用具,则全是网购,说几公里外的镇子上有快递网点,可以送到那里。

我没能回去,但故乡老宅翻修的施工现场,不断地出现在我的手机里,二弟录了视频微信发过来,也用视频通话。从最早我看到的哑巴站木头架子上扛着电钻剥窑洞里那老墙皮,到窑头窑面全换上了蓝灰的砖头,到从镇子上的快递网点拉回来各类家具用品的安装,也就一个多月时间。站在山窝里老宅院的窑洞前,打开那个铁的、塑料的片片、盒盒,就把窑院里的一草一物一举一动都能叫城里的人看见。要是老祖母还在的话,那早就掉光了牙的嘴巴还不知怎样地合不攏呢!一辈子信神佛,早晚都必向老树柜上放着的那尊观音佛像叩拜的老祖母,初见到电视机,人人马马都在那里头,都是活的。1980年代初,村里有了第一台黑白电视机,记得当时播的是山西电视台拍摄的连续剧《杨家将》,一村子的人围着看,从老祖母那张惊异得合不拢的嘴上看,在她当时的眼里电视机一定比她一辈子叩拜的那尊观音像还要奇异、神秘。

从二弟每次微信发来的视频里看到,在我家老宅院里做工的人,过来过去就是留守村里那些个老人。除过哑巴,其他人年纪小的也近六十岁了。而回来翻修窑洞的人,都是在“工程”完了,就又回城里去了。

故乡窑洞记忆最深的是木格窗上那一小块标志时尚的玻璃,澄黄的阳光从玻璃窗里照射进来,洒下一脚地。还有窗花,一只驮着元宝的牛,或一只脚踩祥瑞的猪,或一个骑了马儿的猴,或一群载着丰收撒欢的山羊,将窑院打扮得鲜鲜艳艳……今天新翻修的这些窗户,连铝合金都没用,直接用上了城里高楼大厦通用的断桥材料的窗门,双层玻璃。站在这样的窗前,抬头便看到院墙外那几棵新栽上的国槐,开着一树树好大的红花;还有几棵金叶榆,个头就两米多高,叶子却三季全是金黄;都是从城里和外地运回来的苗木。没人再种那几丈高有着苍龙鳞甲似的树皮、枝杈间常常架着几只大鹊窝的老榆树了。

7

走不了的是哑巴、玲玲们。十来年前,还不到二十岁的玲玲从南山里的另一个村庄嫁到菊花坡来,后来生活发生变故,男人及父母都吃着低保。村里人向我说,這一家人的农活,家里、山里就玲玲一个人做。除过耕种还得要人帮忙,一年四季的锄务、收割,全是她一个人,风雨里、烈日下,背着百十斤的肥料、庄稼捆子一个人出去归来。冬天都闲不下,还得赶上羊到山野放;地里劳动回来,家里的营生更多,所以我每次回到村里,几乎没怎么见到过这个女人。

有背百十斤的力气呢!村人的话给我的印象是,她肯定是有点儿弱智的女人,起码比不上常人。那回冬至回乡上坟,村里老少都来到有男家,和我一起喝酒拉话,自然也有哑巴。炕上摆了炕桌,地下也摆了长方桌,哑巴和另一些村人坐在地下的桌上,喝酒间,我看到他不停地举着手机对着炕上的我们拍摄,动作娴熟。一股乡情之外的暖流霎时从心间漫过,我甚为惊异。父老们则完全不以为然,老会计说:“哑巴不光会拍视频,还会微信聊天呢。”我问和谁聊?在脚地下烧茶水的老会计接了话茬:“他和玲玲聊了嘛。”我说哑巴会在手机上写字吗?炕上地下的几个人几乎同时发出:“咦,他俩都会写字,常用的字,都会啦。”怕我不相信,老会计说着话,同时将手从胸窝弯腰至地下又说着捞起来:“山路上、山野里,他俩劳动碰在一打里的时候,俩人还对着面哭了!”

在各自耕作的田土上离开,在回村的三岔口碰见,路边庄稼、草木晒得蔫灰巴巴,泥土似乎也要冒烟,烈日当空,他们站下来,望一眼对方,那眼泪就掉下来了。一整个下午,这面山坡上劳作的只有他一个男人,那面山头上的庄稼地里锄草的只有她一个女人。除过山风吹拂庄稼叶子的唰唰啦啦,天地死寂无声,他们不时地向对方耕作的庄稼望一望,继续劳动;日头在西山梁上就要沉落,他们消失于自家的庄稼地,一会儿在回村的山岔路口相遇,相互“寒暄”几句,那泪珠就涌出来,打在了黄土路上,晚霞将草木、山路和人晕染成画。我思绪里出现的这些情境,那是影视里的镜头啊!我从自己的思绪里回来,下意识地向脚地上的哑巴看去,同坐的几个人正在打劝他往下喝那大杯酒,他扭了几下嘴,一口把那杯酒灌下肚,辣得忙去夹菜,完全融入喝酒的叔伯兄弟们之中。

人们说玲玲还剪窗花。只是我无法知道她在这样的日子里,是怎样剪那窗花的?用红纸剪的窗花,在陕北一代一代女人们手上已流传了数千年。生活的许多祈望,在剪纸的女人手上,都能变成美丽吉祥的图形!她们手随着心走,剪跟着意行,剪下的窗花,有活灵活现的虫鱼花鸟,也有含蓄写意的祥云寿图。这些开在黄土地憧憬里的窗花,将农家打扮得鲜鲜艳艳。

陕北高原上的雪本是不多的。一冬里的几场大雪,就将冬日送到了年根底下。女人们沿着扫开的小路,去到一个邻居的家里,围坐在热烘烘的土炕上,院门外大红公鸡站在粪土堆上引颈而鸣,几只村狗在追逐吠叫。一张一张的红纸,铺开,折叠,平日里裁衣服、剪鞋衬的剪刀,在折叠的红纸间灵巧地翻转,随着虫儿咬树叶般的声音,纸屑纷纷坠落到小方炕桌上、羊毛毡子上。左转右翻的片刻,鲜活了薄薄的图样,双手捉了展开端详时,那窗花蝶翅一样闪闪而动……

剪,是一把陕北山村里打铁匠那红红的炉火里打出来的铁剪刀,左右翻转,手起纸落,一幅鲜活的图案就在眼前了。人却是入了神的,那身影,只有在观望山峦、河流时才可感受到的宁静与恢宏。这一刻,她就是一座山,用一颗女人的心将黄土地上生活的苦难全部承担下来,在群山起伏的陕北高原上一点一滴把自己全部融入其中……

当年村庄里剪窗花的二牛、六六、南瓜娘,还有五婶、王妈几位好手,都已上了牛背山。男人们也一个一个一茬一茬离开了村庄。封山禁牧,双生是躲避乡政府干部白天的巡查逮羊,黑夜里去石峁梁上放羊给雷电击了;四孩长年出不上来气,村人发现时,他已死在窑炕上几天了;也有在外务工突然得急病身亡的人,还有好好地走着就被车给撞坏的人……仅仅三十多年,我所见过的生于菊花坡长于菊花坡的那些人,大约已有三分之二离开了人世间,上了牛背山。

菊花坡零星的庄稼地,由哑巴、玲玲们和剩下的那些还没有上了牛背山的老人们耕种着。一茬一茬的年轻人都不回来种地了,现在村里这些老人们谢世后,谁来种地呢?

以后的年轻人,是绝对不会回来种地的。所有留守山村的老人们,都会这样肯定地说。

在陕北高原上,走过那么多村庄,大片大片的土地都撂荒了,除过机械能耕种的。十几年前在县里当过农业局局长、经常回乡的五爷说:“以后,都得用机器代替人,专业化分工,社会化服务,你付费,就会有人来给你耕种收割。将来的农业,全是机械化。”

8

包产到户,家家户户菜满园、粮满仓,农村人一股劲儿进城,乡村日渐凋敝,大片的耕地撂荒,留守老人和儿童耕种着零星的田地,走过四十年后,陕北高原的乡村再现新的形势。2020盛夏,我和五爷相跟着回乡,走在南山的公路上,看到栽了几公里的旗子,风中飘动的旗子印刷着:“万亩土豆文化节”,跟着这些旗子,一直走,就到了主会场。

老远就看见了那几十颗升腾的红色气球,这是一片相对平缓的山塬,四处的小车源源不断地涌来,几大片停车场及各个岔路口站满执勤的交警。

这一大片号称万亩正在开花的土豆,是一家个人公司流转村民的土地种植的,田地中间一个大院子的房顶上立着一排字:“茂丰土地托管中心”。开幕式的台子就搭在田间的一片空地上,更像个集会,台子前的空场上和道路两边,搭满了摊贩的篷子,堆放物品的流动车辆也有直接摆在地上的,家家门前喇叭高唱音响轰鸣。

刚好赶上正在举行开幕式,大音响里传出介绍出席这次活动的领导和嘉宾,有市政府副市长及县委、县政府一串领导。在大音响里介绍完领导和嘉宾后,从主席台那儿飞起来了一大群鸽子,肯定有上百只了。五爷一直望着一大群鸽子从会场飞过,往东南方飞得看不见了。市、县领导都来了,不难看出这是政府在大力倡导——用活动来宣传、推动党中央新的农村路线。

田间道路边一行巨型标语特别醒目,“推进土地托管新服务,促进现代农业新发展”——这是一行从铁皮还是从什么材料上剜下来的标语吧,每个字人一样高,红油漆的。早已不是农业局局长的五爷,在这行大字的标语前,转来转去。再望向“茂丰土地托管中心”那几排房子,那也是房顶上栽立着的一行字,在大门上还挂着一块牌子:“茂丰农机合作社”。五爷向我说,也像是在自言自语:“‘农业社‘合作社,这不都是以前那名字吗?这不是又叫回来了吗?”

盛夏七月,满山满梁青青土豆地上,若落了一世界粉白的蝴蝶。这号称万亩的土豆,大概就是托管来的吧?还是以此为根基,才往大做?望向东南方,似有几架巨大的飞机落在那里,那是大型喷灌机,一架喷灌,六对轮子,管150亩地。大型四轮车那轮子,六对轮子,载着能横扫150亩田地的架子,在田野上走走站站,给田地上庄稼苗上喷洒着水雾,从老远的田埂上便可听见那轻微的嗡嗡的喷雾声音。这水是从地底下直接抽上来的,人都可以直接饮用的水,庄稼田苗那就更不用说了,连施肥、锄草也都是从这喷灌上来,在水中兑了肥料和灭草的农药。

这片土豆田上,最先进的设备应是GPS卫星定位了,机械在田间作业,为了让轮胎走端正,只走给它留下的路,不伤害旁边的田地或作物,就通过天空的卫星来给它定位。农田里,从整地、撒肥、切种、播种、中耕、打药、杀秧、收割、装车等全部环节,实现了机械化。

土豆花开满山梁雪。一眼望不到边的农田,见不到人,只有大型机械的身影,机车和四轮车的响声。

9

一些小的村庄里,也搞了土地流转。随后路过一个叫五里墩的村子,沟壑纵横、道路崎岖、土地贫瘠,当地人形容“望山跑死马,望村跑断腿”的地方,也在整合土地,通过成立土地托管合作社,组建农机服务队,对全村那些条件成熟的土地进行托管作业。在山梁上公路边,碰见一对出山劳动的五十多岁的农民夫妇,我和五爷停下车来上前和这对农民夫妇拉话,叫周奋山的男人说:“全村现在有好多荒地改造成了宽展的梯田,由村里农机社耕种。我们家的十几亩荒地在流转后归村集体经营,每亩地除了可以收入400元的分红之外,在农忙时节,他们每个人在地里务工一天也可以收入150元。”临走男人又补了一句,用乡政府干部嘲笑我们的话:“现在把土地托管了,农民也当起了老板。”

10

“20世纪80年代中期,我正在咱这南山里当乡长,土地上,那是怎样的景象?”望向今天苍苍草木连接着的陕北高原千山万岭间的村庄,五爷说,那时他还不到三十岁。

从春天的耕种到秋天的收割,庄稼人为了庄稼,每天都是早出晚归,没有天晴天雨,无论手头正做着哪样活,看见田里哪儿有一棵草,也会过去拔掉;即使是地塄和边边畔畔,农人也设法将草蔓锄掉,草根拔掉,恨不得斩草除根。

曾有人形容过改革开放初期,也就是刚刚分田到户责任制那会儿,陕北高原上一些农人的精耕细作,就像绣花一样。

山路若几根破草绳,有时它们扭结在一起;架子车是用柳木做成车辕,车厢前后几处拧了粗铁丝加固,走起来仍吱吱嘎嘎作响。黄土山路上,农人和牛,拉着架子车,绳套在肩头松松垮垮搭着,农人在右旁,和牛一起走着。拉了一车粪肥或青草,或高高一车庄稼,到了上坡,那绳套开始绷紧,随着坡越往上爬,那绳套绷得越紧,那实纳底的布鞋,死死地蹬入黄土,快要爬上坡梁,农人那头都低得倾倒了牛脖底下了,整个身子躬倾于大地。

一弯悬月下,村庄坡底蜿蜒小道上,叮叮当当的水桶声,是母亲挑着水桶去浇灌菜园子时发出的声响。在黎明,那白铁皮做成的水桶,与小道上的石头及水桶中漂荡的马勺磕碰发出的叮当之声,是那样的清越、脆亮。这样的时候,必然是老天又大旱的时候,村庄沟渠里的水坝全干竭了,为了自留地那点菜园子,全村的人家都在抢水,母亲只有在黎明时就出门下地了,更早的时候是在三更四更。暗淡的月色晃荡着小路上母亲矮小的身影和她肩头的水担子;有时是月黑风高,但母亲还是那样挑着水担子,这条古井连着菜园子的坑坑洼洼的石子小道,早已让母亲那千层底的布鞋磨光……

还有铁匠与他那炉火。冬夜,打谷场峁子上,那架木头风箱吹动的炉火里,烧红着各类铁块,家家户户的犁、镢、锹、耙、镰刀、斧头,都是在头年冬天就要打制好。满脸抹黑瓦眉二道的师傅徒弟大锤小锤轮番敲打,铁水的火花飞溅,直到后半夜熊熊的炉火才熄了下去。

那时,漫山遍野都是风吹动庄稼叶子的声音……

芸芥是陕北高原主要油料作物,六月,黄土塬上,一眼望不到边际的芸芥花,或许会让你更心醉,那份嫩黄,是对“灿烂”这个词最好的注解,特别是在金黄灿烂之外,还多了几分野趣。这里还有满山满梁碧绿的土豆地,是中国土豆之乡,开花时节,若落了一世界粉白的蝴蝶。夏秋之季,从高原或大漠上走过,大自然呈现在你眼前的是五彩的锦缎。荞麦开花了,满山满梁碎碎的紫红花儿整整齐齐地漫开,像紫色的雪片均匀地落了一层,那样子再亲近不过了,荞麦是村庄的小棉被。太阳升起来了,故乡的高粱地一片红艳艳,黄土高坡的晴空下,一穗穗红高粱,一束束高擎的火把,燃烧着,燃烧着,蔓延成一片火海……在诗人们的眼里,它们是涂抹上了一层胭脂,或披着一块红纱巾,天地和村庄红红的。

11

几十年前,五爷在乡里当乡长时的那山村和世事,早已荡然无存。现在农村路线是搞土地流转,有的地方成立了“土地托管社”“农机服务社”,人们纷纷回来把自家的土地整合托管后又回城了。还有很多的人,土地还就那样撂荒着,老宅必然是要翻修的,只是当他们修筑完显示主人身份的“工程”后,就走了。

黄土山村,只留下这些修筑一新、灰蓬蓬的宅院,成了雀鸟的家园和草木的天地。

再一个节假日或老年前回来时,墙脚、石头缝隙、窑垴畔甚至满院子,全是荒草。不管是荣是枯,齐膝高的荒草和野生树木,连大门和小路都给封堵了,需要主人拿着一把砍刀,才能打開道路……

责任编辑 侯 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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