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外三篇)

2021-11-08 11:55刘国芳
台港文学选刊 2021年5期
关键词:王晓东种田老李

刘国芳

暑假了,孩子去了外公家,外公家門口有棵石榴树,树上长了石榴,红红的。孩子时不时地抬头看一眼石榴,一次,孩子还跑屋里去,孩子跟一个老人说:“外公,我要吃石榴。”

老人说:“这石榴不能吃。”

孩子说:“为什么不能吃?”

老人说:“这是土石榴,好酸,还好苦。”

孩子还是想吃,他吞了吞口水。

孩子后来用竹杆打了一个下来,真像老人说的那样,这石榴不能吃,又酸又苦。孩子于是拿了石榴去跟老人说:“外公,这石榴真的好苦。”

老人说:“我说了不能吃。”

孩子说:“我还是想吃石榴,外公去买。”

老人说:“好,我有空给你去买。”

孩子说:“现在就去。”

老人说:“好。”

老人随后便骑自行车往城里去,老人快80岁了,还会骑车。只是,这路上走得不顺,没骑多远,胎没气了,好在路口有个人修车补胎,老人把车推过去,修车的人看老人年纪很大的样子,就问:“老人家多大岁数了?”

老人说:“明年80岁。”

修车的人说:“老人家身体真不错。”

老人笑笑。

胎补好了,花了5块钱,老人骑了车继续往城里去。只是,没骑两里地,噗的一声,胎爆了。老人这下有些沮丧了,推了车子往回走。仍到刚才补胎的地方去。到了,老人说:“你刚补的胎怎么又没气了?”

补胎的人把胎拆出来,检查了一会,跟老人说:“内胎没有用,要换。”

老人说:“刚才怎么不换。”

补胎的人一脸愧疚,跟老人说:“刚才想说,但想为你省点钱,就帮你补了一下胎,这样吧,内胎30块钱,除去刚才补胎的5块钱,我只拿你25元。”

老人点点头。

换好胎,老人不想去城里了,毕竟快80岁的人,这一来一去,老人有些累了。老人于是骑了车往回走,但快到村口时,老人看见孩子站在一棵树下等他。老人停下来,孩子在等他的石榴,他却没有买回来,孩子一定会很失望。

老人反转身,再往城里去。

老人到城里时,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好在买到了石榴,老人用塑料袋装好,绑在自行车三角架上面的横杠上,然后返回。

只是,路上又出状况了,骑了一大半路,老人忽然发现绑在横杠上的石榴不见了,也就是说,塑料袋烂了一个口子,石榴掉了。

老人这下沮丧到极点,来来回回累了半天,买了两个石榴,却掉了。

再次返回。

老人这次返回是想把石榴捡回来,老人骑得很慢,眼睛死死地盯着地上看,也不知骑了多久,忽然,老人看见一个和自己外孙差不多大的孩子走了过来,孩子手里就拿着两个石榴。近了,孩子看着老人说:“爷爷,你是在找石榴吗?”

老人点头。

孩子说:“被我捡到了,还给你。”

老人说:“谢谢!你真乖。”

孩子笑着跑走了。

老人回来时,孩子还在那儿等他。见老人回来了,孩子蹦蹦跳跳跑过来,然后说:“外公,你怎么去了这么久呀?”

老人没回答孩子,只问了一个让孩子觉得很奇怪的问题,老人说:“要是这两个石榴是别人掉了的,被你捡到了,你会怎么做?”

孩子眨了眨眼睛说:“还给他。”

老人笑了,笑着时一把抱起孩子,然后说:“乖,真乖。”

你这人真好

村里看不到什么人,看到一个人,是老人,又看到一个人,也是老人,再看到一个人,还是老人。他后来把车停在一个老人跟前,问道:“有老母鸡卖吗?”

老人答:“有。”

听老人说有,他就下车了,然后问:“几多钱一只?”

老人说:“一百二。”

他说:“不是吃饲料的鸡吧?”

老人说:“我们养几只鸡,吃什么饲料。”

他说:“贵了,一百卖不卖?”

老人说:“不卖。”

他说:“差不多就是这个价,我上次也在乡下买了一只,就一百块钱。”

老人说:“那你去买别人的。”

他说:“去就去,又不是你一家有鸡。”

离他们不远,就站着一个老人,他走过去,仍问:“有老母鸡卖吗?”

老人答:“有。”

他问:“几多钱一只?”

老人说:“一百二。”

他说:“贵了,一百卖不卖?”

老人说:“不卖。”

他说:“你的鸡呢?”

老人指了指地上几只鸡说:“那不是吗。”

他说:“不是很大,就一百,卖不卖?”

老人说:“不卖。”

他又走开了,边走边说:“我去买别人的。”

老人说:“差不多都是这个价。”

不远的地方,又有一个老人,这个老人看起来很老,他走过去,问道:“老人家高寿呀?”

老人答:“七十。”

他有些意外,说:“七十?”

老人说:“是不是很老?”

他只好说:“不会不会。”

老人笑笑说:“我知道自己老,看起来有八十多岁。”

他仍说不会,然后问:“有老母鸡卖吗?”

老人答:“有。”

他问:“几多钱一只?”

老人说:“一百二。”

他说:“怎么都是一百二?”

老人说:“就是这个价。”

他仍还价:“一百卖不卖?”

老人说:“不卖。”

那两个老人,这时也走了过来,其中一个说:“你这个人真小气,开一台那么好的车来,买一只鸡还一直在这里还价。”

他说:“买东西还价天经地义,你不卖,我又不会强迫你。”

另一個老人说:“人家这么苦,你就不应该跟人家还价。”

他问:“他怎么苦?”

一个老人说:“他老婆是瞎子,还有糖尿病,生了一个儿子还是残疾人,我们村里就算他最苦,你买人家一只鸡还什么价。”

他说:“这样呀,那我不还价,你们捉鸡吧。”

一个老人说:“这还差不多。”

然后几个老人就把鸡往院子里引,鸡进来了,关了院门,然后七手八脚把鸡捉住了。

把鸡给他时,老人有些舍不得,老人说:“我总共才有四五只鸡,舍不得卖,但我瞎子老婆又病了,要带她去医院看病,卖一个得一个。”

他问:“这么困难呀?”

另一个老人说:“他自己也有病,要不也不会七十岁看起来有八十岁。”

他说:“没想到你这么困难,那我真不该跟你还价。”

说着,他掏出钱来,给老人,但给了一百二之后,他又给了老人六百块钱,他跟老人说:“我身上还有六百块钱,一起给你吧,你带老婆去看病,一只鸡钱怎么够。”

这回是老人不好意思了,老人说:“那怎么敢拿?”

他说:“拿着吧。”

老人就接着,然后说:“谢谢!谢谢!”

另外两个老人也说:“那真要谢谢!”

这以后不久,他在街上走,看到一个老人不停地看着自己笑,还跟他打招呼说:“你好!”

他问老人:“你认识我?”

老人说:“认识呀,前不久你在我们村买过鸡,还给了瞎子老公六百块钱。”

老人又说:“你这人真好。”

他忽然觉得很开心。

老李种田

老李是浒湾李家人,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只栽了十亩田。浒湾李家在抚河边上,这天,我走在河堤上,我右边是抚河,正是秋天,我眼里是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景致。左边是田野,在秋天里,田野多姿多彩如诗如画。我看见远处一片橘林,橘子红了,那一片红,如天上的红霞。近处,是一片稻田,稻子熟了,一片金黄。面对这样的美景,我拿出手机,拍起来。一个人,在我拍照时走来了,是一个农民,他随后走进了那片金黄的稻田,我把手机对着他,一起把他拍了下来。

这个人就是老李,那片金黄的稻田就是他栽的。不过种田并不划算,老李种这十亩田,一年的收入只有五千块,也就是城里一个人一个月的工资。一个农民到城里打工,辛苦一点,也能赚到这些钱。为此,老李告诉我现在农民大都不愿种田,尤其是年轻人,几乎都不种田了,农村种田的,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也因此,农村很多地都荒了。老李没说错,在这片金黄的稻田边上,很多地真的荒了,长着大片大片的杂草。

后来好长一段时间,我老想着那个老李,他会不会也不种田了,如果老李这个年纪的人再不种田,那农村真的会荒了很多田。因为记挂着这事,后来,我再去了浒湾张家,还是秋天,站在堤上,我看见一大片荒地都种上了水稻。稻子黄了,很大的一片,风吹来,我看见稻谷在田里翻滚,一片丰收的景象。老李也在地里,他认出了我,他告诉我,他今年种了七八十亩田。我很意外,种田不赚钱,老李怎么越种越多呢?我这么想,也这么问着。老李笑笑,说他这个年纪的人对土地有感情,喜欢种田。我听了,忽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虽然,他们种不种田跟我没什么关系,但老李的话,硬是让我心里有一种美美的感觉。

这年,我又去了老李那儿,还是秋天,站在堤上,我发现从那片橘林看过来,全是金黄的一片。也就是说,以前的长满杂草的荒地没有了,全种上了水稻。这天,我又看见了老李。这个老李,前年种十亩田,去年种了七八十亩田,今年却种了两百亩田。或许有人担心老李忙不过来,我也这样担心。但跟老李聊了一会,我知道这种担心有些多余。两百亩田虽然多,但忙的时候可以请人,栽禾的时候可以请人,有时候打农药也可以请人,收割的时候可以请收割机,一台收割机一天能收四十至五十亩地,两百亩田,也是四五天就收完了。晒谷收谷都可以请人,谷晒干了,有人到家门口来收。聊到这儿,老李忽然跟我开了句玩笑,老李说:“放在以前,我也是地主了,还雇了短工。”

“这两百亩地,能赚多少钱?”我最关心这个。

“田作得多,亩产收入相对更高些,单独作一亩田只能赚五百,作这两百亩田,每亩收入有六百。”老李告诉我。

我算起来,一亩六百,十亩就是六千,一百亩是六万,两百亩是十二万。”老李一年能赚十二万,一个农民,年收入能有十多万,普通的城里人,恐怕赚不到这么多了。

我后来会时常想到那个地方,想到那片金黄,我也会想着去那儿看看,这天,我又去了,傍晚的时候,太阳落在稻田里,稻田真比金子还黄。这样的景,特别美,我又拿出手机拍下来。

后来,我把这些图片发了微信,在照片上面,我写了这样一段文字:

一个平常的地方,因为一片金黄,成为我心里最美好的记忆。一些美好,总会在不经意间产生,然后留在记忆深处。有一天再来到这里,一种美好,便像涟漪一样在心里荡开。

微信发出后,无数人点赞和评论。

来看评论:

太美了。

文人的情怀总是诗啊!

总有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情景让人觉得美好。

这些评论里面,琴子和晓东的评论更有意思,琴子问:“我知道这是哪里,这是我老家罗湖张坊。”晓东也是这个意思,他说:“我看出来了,这是我老家桐源青坑。”

我回复他们:“如果你们觉得那是你老家,那就是了。”

他们一起回给我一个笑脸。

我后来去了琴子老家罗湖张坊,还去了晓东老家桐源青坑。我同样看见一片金黄,这些地方,跟我照片里一样美好。不仅如此。走在乡村,到处都是喜看稻菽千重浪的景致,那无边的美好一起向我涌来……

他叫王晓东

王晓东,抚州仙临山王家村人,50岁,种田为生。

很多年前,我就和一个叫杨华林的文友去过仙临山,路线很复杂,经长岭、白岭过张家李家等村庄,然后到仙临山。仙临山不大,只是一个小山包,传说当年有神仙在山上歇脚,因此这个小小的山包才有仙临山这样好听的名字。仙临山周边有好几个村,如仙临山饶家、仙临山王家、仙临山祝家等。仙临山边上有一条河,叫凤岗河。这凤岗河其实只是一条溪,十几米宽。从长岗、凤岗那边流下来,再往抚北流入抚河。当年我和杨华林去仙临山的时候,并不认识王晓东,我们只是来看仙临山。后来,我又去了仙临山。这次,见到了王晓东,这是个瘦小的男人,他和一个同样瘦小的女人在地里拔甘蔗。我走近他们,还说:“拔甘蔗呀。”

王晓东说:“没见过你。”

我说:“我是抚州的,喜欢到乡下玩。”

王晓东说:“抚州的呀,来吃甘蔗。”

我也不客气,拿起一根甘蔗啃起来,然后说:“好甜。”

王晓东说:“好甜就多吃点。”

我说:“我帮你买点。”

王晓东说:“买什么,地里的东西,拿些去。”

我说谢谢,然后问他说:“村里没看到什么人,人呢?”

王晓东说:“我们这儿离抚州近,大家都到抚州做事去了。”

我问:“你没去吗?”

王晓东说:“我没去,我喜欢作田。”

其实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他叫王晓东,我没问,他也没说,但这个说他喜欢作田的人,我记住了。我喜欢去乡下,以前骑自行车,后来骑摩托,再后来开汽车,反正什么时候我都喜欢往乡下跑。后来的好多年,我多次去过仙临山,也见到过王晓东。每次见到他,他都在地里忙着,比如栽禾耘禾,施肥浇水,摘茄子辣椒等。一次看见王晓东在地里挖红薯,挖出的满地红薯我看着都喜欢,于是我说:“看着一地的红薯,你很有成就感吧?”

王晓东说:“这是我劳动的果实,看着确实满心欢喜。”

后来,仙临山一带便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先是火车站建在这儿,就建在仙临山饶家边上,铁路则从凤岗河那边铺过去。接着凤岗河两边建湿地公园,把一条十几米宽的小溪挖成一百米宽,有的地方挖得更宽,几百米,这就不是河了,是湖。仙临山饶家拆了,祝家也拆了,开发高档住宅区,那名字听起来就高大上,叫铜锣湾。仙临山王家,也就是王晓东他们村还没拆,一天我开车去那儿转,又见到王晓东了,我问他:“你这儿也要拆吧?”

王晓东答:“肯定。”

我问:“几多钱一平?”

王晓东答:“饶家祝家那边是3900一平。”

我说:“每家都做了楼,有三四百平,可以得到100多万。”

王晓东说:“我情愿不要拆,在乡下多好,有田有地,拆了,什么都没有。”

王晓东边说边给辣椒浇水,我说:“都要拆了,还浇什么水。”

王晓东说:“一天不拆,我就不会让我的地荒了。”

我说:“你真的是一个喜欢作田的人。”

王晓东笑了。

我和王晓东有缘,仙临山王家拆迁后,王晓东居然在我住的东方威尼斯买了房,这就是说,我们做邻居了。他真的对土地很眷恋,搬来没多久,他就在小区里开了一块地,要栽茄子辣椒,但才把地弄好,保安就来制止了,说小区里不能栽菜。王晓东求情,说他栽惯了东西,不栽些东西,手痒。有人围着,哈哈大笑,还有人说:“乡下人就是乡下人。”

这话被王晓东听到了,他很生气地说:“乡下人怎么啦,我又没偷没抢。”

后来,王晓东在小区外面开了一块地,然后,我经常看见王晓东在地里忙活,再后来,王晓东从地里回来时,手里总提着东西,比如南瓜丝瓜什么的,也有茄子辣椒。见了我,王晓东说:“这是我栽的,你拿些去吃吧。”

我说:“谢谢!”

只是好景不長,我们小区外面,后来规划做汽车城。没多久,就动工了,也就是几天之内,王晓东那块地就被铲了。这天傍晚,王晓东从外面回来,看见自己的地被铲了,待在那儿半天不动。看见王晓东在那儿发呆,我走了过去。我看见王晓东居然眼睛红红的,我说:“你开的地又铲了,好难过是吗?”

王晓东说:“想种点地真难。”

其实,我这时仍不知道他叫什么,这不重要,在我眼里,他是一个农民,一个热爱土地的普普通通的农民,没了土地,他真的很难过,为此,他会长久地在这儿发呆。天黑了,他还呆着,忽然,我看见那个瘦小的女人往这儿走来,她大声喊着说:“王晓东,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这时,我才知道,他叫王晓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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