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只向花低头

2021-11-09 09:43马国福
雪莲 2021年10期
关键词:桂花

多闻草木

春天的时候买了很多书,其中一本是北京大学朱良志教授的《一花一世界》。

朱教授说:一朵小花的意义是一种回到世界、归复本真的智慧。恒河沙数,宇宙中每一个存在都可以说是微小的,短暂而脆弱的,人生更是如此。一朵小花意义的顿悟,其核心是强调生命本身就是一种权利,知识和秩序是人的创造,但不能成为霸凌的工具,人不能将世界的一切置于知识、欲念的统治之下,或者居高临下地“爱”它、悲天悯人地“怜”它,或者无情地卑视它。

实在不好意思,我整段引用了他的话,这是值得警惕的。可是,我太过于喜欢他的书了,家中几乎买齐了他的著作《曲院风荷》《中国艺术论十讲》《中国美学十五讲》《顽石的风流》《真水无香》《石涛诗文集》《八大山人研究》《生命清供:国画背后的世界》《南画十六观》等。

一个男人,尤其是一个生活在南方的青海高原的人,整天沉溺在这花花草草的幽微世界似乎格局太小了,似乎不见刚健雄风,更多的是琐碎日常。我不这么认为。任何一个宏阔的世界,不就是这些幽微的个体支撑着,在日月光华中滋养着自己的价值吗?

草木生活为我的格局翻案。种花养草,是物我世界的呼应与关照。当我沉溺其中时,收获的是平静的喜悦心。它们如同慈母,安抚儿女在尘世中浮躁困顿的心;亦是良师,教导我们如何顺从时间的律令在自然的逻辑变化中捕捉本真的美好,洞察生命生死轮回的真相;更是知音知己,在一个精神的空间里彼此欣赏、放空、融合、同频共振。

习惯于每天清晨在小区散步半小时,被那些细微的事物加持:喜鹊在楼顶高处祈祷,黄雀在樱花树上吸蜜,垂丝海棠拿出了春天的小火柴,麻雀谨慎地在草丛里扒拉草种,花香隐约真实,喜悦就在当下。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有天早上在小区散步,偶然看见一只鸟在啄食玉兰花的花蕊,真是高级!顿觉屈原再世,它就是鸟类中的屈原,饮露汲取花的琼浆,颇有君子之高洁情操。鸟最具有洁净精神,素食为主,它们肯定不会有高血脂高血压高血糖,更不会尿酸高痛风。鸟和草木彼此净化,有一种天然的朴素本色。花蕊里不多的琼浆是天赐的圣水,而这只鸟何其有幸,领受了天的谕旨。想必身心更加轻盈,在晨光熹微中喜悦飞翔。花开鸟惊心,当有歌声在它小小的体内响彻,当有鼓点在它细微的脉管澎湃,这芬芳的遇见,花正开,颜色恰好,美酒开窖正当时。我驻足观察,莫名感动。

红叶李迎来了盛大的节日,它们如一簇簇的雪,爬在树枝上辨认回家的路。它们深耕一个季节,飞翔、坠落、飘零、殉身,把春天抬高八米十米,冶炼春天的美。春天因此富有,对,春天是矿主,有世界上最富有的矿,那些花花朵朵和它们的颜色就是春天最缤纷多彩深不可测的矿。有时细雨中花瓣凋零,轻盈飞翔,似乎在说,美是凋零,是塑造,是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体恤关照,是深刻的生命姿态转换。

平生偏好花中色,个中不与俗人说。我常常将手机相机定格在雨后的花枝上,捕捉那些落在花上的雨,颇有宁静、庄严、圣穆之感。如果把这些花骨朵上的雨水收集起来,用纯色素瓷杯泡绿茶,妙韻尽藏。

春天也是残酷的。阳光不锈玉兰锈,时光磨砂冰雪皱。春天如一幕戏剧,将美搬到舞台,主角是它们,芳华腾挪,容颜失色。美凋零,追随时光的车辙。而这些带伤的脸,更觉生命深刻。终将清简归零,如战士退下战场,武器暗哑,那带伤的指纹,见证光阴,见证美如何击败时间又达成和解。来年春天,还来指认那些碑文一样的树枝筋骨,如何托举春天趟过一个个黑夜,把黎明的光引渡到玉兰的酒杯中。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你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

这黄皮肤升腾一种品格。春天即将接近尾声,撕开美残酷的真相。所有的凋零,都是春风的练习簿,一页一页褪色的草稿,背诵春天在场的证词。落花流水,玉兰没有更改户籍,它在原地凋零,为我打开另一个福祉。

倾壶待客花开后,出竹吟诗月上初。花半开为美,全开荼靡,锈也。有时在房间里插一瓶时令鲜花,一夜过后,污浊的酒气熏得玉兰花跳悬崖了,可见世俗肉身这尊化学品仓库之垃圾杀伤力有多强。

去年秋天养了一盆毛金莲,我用自制的自来水桶花盆将它高高地悬吊在了阳台南墙上,花期过后,不知何时掉了一粒花种到花架上的君子兰盆里。这粒种子沉睡了大半年,过了年后,我浇足了水,竟然无意中看到发芽了,然后在十天时间内迅速生长,今晨开花了。毛金莲的香气是美的,小区里雨中樱花的眼睛是美的,红叶李的眉眼是美的,梅花雨是美的,在这么多美的空间里生活,没有理由不经营好每一天的时光啊。

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我也经常和邻居在楼顶一起种花,交流养花草的心得。有时候我去外地开会,热心的邻居尹大哥会主动帮我关照我的花草,我们之间相处的很融洽。是的,我愿意和心灵同频的人在一起,让世俗平常的生活因为充满欢喜而不平常。

每天清晨散步时我总在想一个问题:一年365天,如果一个人每天活出不一样的内容和生命态度,那才真正过了365天,而不是单调机械地按照物理时钟,把365天重复了一遍,只过了一天。是的,好的生活,就应该是找不同,过不同,得不同。

有次在老叔画画的微博上看到这样一首诗:“世间无非过云楼,何事值得你犯愁?荣辱得失算什么,此生只向花低头”。而我,一个貌如土豆的中年油腻男,只想做一个花木的仆人,追随它们,在有限的世俗生活中,尽量使自己过得丰富些,让生命活出另一种可能。

声在福中

关于声音的秘密我们俗人能知道多少呢?

清晨的鸟鸣是没有杂质的,是磨过砂,尤其是盛夏清晨四五点钟时的鸟鸣。沉浸在其中,我有时候突发奇想:如果把这些鸟鸣收集起来,装进一个底部有小小龙头的大玻璃瓶中,浮躁的时候,烦恼的时候,寂寥的时候,困顿的时候,拧开水龙头,一点一点放出来,洗耳恭听,这些声音会不会像机器的制动零件一样,刹住我们内心紊乱的秩序?

让我们的耳朵饮一杯鸟鸣吧,保持耳根的清净与尊严。它们是班得瑞的曲子,有树梢上的露水顺着树叶的叶尖下坠的幽微,有静谧的月光缓缓漫行在山涧的足音,有轻微的风声掠过草尖的呢喃,有流水摩挲石头的低吟,有鸟的嘴梳理羽毛时引发的微波,有昆虫的足迹摩擦叶脉时发出琴键一样的旋律,当然还有鸟清脆如唱诗班的孩子们的嗓音……这无数的声音里面藏着一个幽微的宇宙,各自在不同的角落里以不同的方式维系着小小宇宙的秩序。

我曾在春夏之交的雨夜凌晨三点半听过青蛙的鼓瑟,也曾在盛夏酒后早醒,凌晨两点多听过第一声鸟鸣撕开夜空裂帛般的清脆宣言,也曾于冬天的夜晚在故乡青海乐都的村庄里凌晨四点多听过公鸡报晓的高歌,也曾在少年时期半夜里到湟水河畔名叫磨湾的庄稼地里浇水时,听过无数昆虫月光下的清幽协奏。很多声音,只有在夜深人静大地趋于安详时,它们才会焕发出生命里最美妙的内在。也唯有在万籁俱寂时,它们才能扣动我们已被世俗世故蒙蔽的心,帮我们打开一条缝隙,让幽微的旋律水一样缓缓渗进来,唤醒我们麻木的身体里渐渐泯灭的那份“天心”。

我认为天心就是尊崇天地伦理的自然之心,就是安详喜悦之心。天心就是我们人类的初心,初心如婴儿一般未蒙尘被世俗化被世故化。红尘滚滚,还有多少人愿意静下来,守住内心的律令,听一听自然界各种生灵的歌唱呢?这不是噪音,是机器时代的安魂曲。也不是杂音,是城市空间里罕见的救世曲。这些不同生命里焕发的声音修复还原着一个远去的世界,修复的是我们童心的原址,还原初心的门牌。我们在接受这些自然的恩赐时,在声音里追问并认识自己:你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这最通俗的终极三问也可以换一种问法:是否记得生命最初那些灌溉我们耳朵心灵,启蒙我们心智的声音?是否将那些配置对生命美感认知的声音留在记忆深处?是否还能真正安静下来,听一曲天籁之音?

曾读过尼采的著作《偶像的黄昏》,他说:“灵魂宁静”可以是一种丰盈的动物性向道德领域的温柔发泄。也可以是疲惫的开始,是傍晚,形形色色的傍晚投下的第一道阴影。也可以是空气湿润、南风和煦的标记。也可以是不自觉地为消化良好而心怀感谢。他还说:如果试图离开人对人的愉悦去思考美,就会立刻失去根据和立足点。人把自己映照在事物里,他又把一切反映他的形象的事物认作美的:“美”的判断是他的族类虚荣心。

想起我的一个兄弟,非常优秀的青年散文家、父亲的水稻田品牌创始人杭州作家周华诚,他经常在稻田里劳作时给各种自然界的声音录音,有时候是白天,有时候是野外,有时候出行考察在夜晚的山林里录制各种昆虫的声音。他这是多么有趣的灵魂啊!

一颗优质的心灵,总会穿透那些错综复杂的物象,在声音的发源地,找到与自然共鸣的喜悦,神会天道之谜,享受自然的恩赐,然后以天然的喜悦心,让时光丰富安宁,让每一天都过得有所不同。

声音是一门学问,倾听是一种艺术,一种生活的态度。最大的学问就是如何让生活艺术化,艺术生活化。倾听自然界的各种声音,颇有一些独具个人色彩的行为艺术。听是吸收与净化,听是发现与出发,听是懂得与珍惜,听是敬仰与呵护。白天我们的耳根被各种机器的轰鸣和市井的嘈杂声占领,只有那些夜晚、黎明、清晨来自田野河流、树林草地、幽静小区里的声音如一剂创可贴,安抚着我们日益粗鄙的心。

那么,就让我们住在这些声音里,和天在一起,和虫鸣在一起,让属于自己的时刻丰盈悠远辽阔。

观荷记

夏末,经过长久暴晒,楼顶荷缸里有的荷花完全凋零,日趋成熟的莲蓬头里莲子渐渐成熟。仔细数了一下,有的莲蓬头里的莲子是奇数,比如7和9,有的是偶数,比如10和12,这其中有何奥妙呢?大自然真是一位高明的数学家。

莲蓬头成熟以后缓缓地低下了头颅,如同一个深思熟虑的思想家,经过漫长的思考完成了一个生命的终极课题。思考是痛苦和幸福交织的自我革命,是突破与超越。莲蓬低头的模样表情里布满了褶皱和皱纹,这是时光的车辙碾压的印痕,应证着生命生死疲劳的古老命题。

有时候大风吹来,摇动莲蓬,吹落里面的莲子,有的落在尘埃里,有的落在荷缸里,有的被大风吹走,下落不明。落在缸里的莲子经过一个冬天漫长的沉思和长眠,在第二年春夏之交,缓缓爆出新芽和叶子,仿佛经过漫长的酝酿思考又重新申报新一轮的生命课题。美,不知疲倦,而那些颜色和芬芳,就是它们思考的光芒。

生死轮回,所有的喜怒哀乐酸甜苦辣,所有的春夏秋冬风雨雷电,都是生命里过往的界碑和邮戳,立在时光的重要转折处,印在关键的历程处,喻示着生命轮回的古老命题:美也罢丑也罢,长也罢短也罢,荣也罢枯也罢,赞也罢贬也罢,都是生命里的过往烟云,无论形态如何,一切都将归于朴素枯寂,寂也是风华。一幅立在冬天的旷野里和残荷缸里的身骨,安安静静抱守着骨子里的素朴与宁静,从不拒绝落在头上的积雪和风霜,越枯越深沉。

作家李汉荣说:生命中最好的部分,当是大自然的诗性与人的内在灵性交融而成的那种纯粹浑然的美好意境。一盆荷花我一直养了整整十年,2011年买的小藕养在小荷缸里,2017年冬天放在室外晒台上的冰釉缸被冻裂了,2018年搬家时舍不得扔掉,我把荷搬到新家,室内养不活,我就连盆捐到小区的公共池塘里,希望在大自然的滋养下它能长得更加蓬勃。事与愿违,一年来它长得并不好,后来我又搬回来换了一个特大的荷缸养在一个公共平台。十年来,这缸荷给我太多太多的喜悦,我早已把它当作家庭重要的一员。每年最酷热的盛夏,我每天早上去给它注满清水,这已成为夏天里我生活中最有仪式感的一件事情了,如果一天不莳弄,缸里的水会蒸发掉三分之一,荷叶就会枯焦。与其说我在养荷花,不如说它在养我,物我关系中,它调节着我世俗生活中的肉身,每天清晨静下来,彼此相望欣赏,在植物的寂静生长中找到一种与世俗生活拉开距离的平衡感。这感觉正如仓央嘉措的詩:默然相爱,寂静欢喜。

我也曾在盛夏的清晨每天早起,看完花,多次用小楷抄写葡萄牙诗人费尔南多·佩索阿的那首流传甚广的诗歌《你不快乐的每一天都不是你的》,恕我今天再次引用:你不快乐的每一天都不是你的,你只是虚度了它。无论你怎么活,只要不快乐,你就没有生活过。夕阳倒映在水塘,假如足以令你愉悦,那么爱情,美酒,或者欢笑,便也无足轻重。幸福的人,是他从微小的事物中汲取到快乐,每一天都不拒绝自然的馈赠!

他还说:除掉睡眠,人的一辈子只有一万多天。人与人的不同在于:你是真的活了一万多天,还是仅仅生活了一天,却重复了一万多次。那么,我们每天努力让自己过得不同一些吧,“不同”才是时间的价值所在。

人到中年,我越来越认识到如何生活,活成啥样,这才是真正的艺术。尽管我经常被家人批评,沉溺于酒肉的生活质量太差。那么,当另一个早醒的我,和花木在一起的我,安宁写下自己真实状态时的那个我,就是我生命的不同。

我不知道风从哪里跑出来背走了荷香。荷叶焦灼,护卫着膝下拔节的花朵,枯是太阳洒下来的一把盐,住在华美的颜色里还原生命的真相。花蕾,谁的胭脂盒?举旗的小手啊,一律向上,荷香开口,花萼惜言,一点一点打开自己,照亮一个俗人最宁静的星辰。

有时清晨从荷缸里剪几支含苞待放的荷花插在家中的花瓶里,由于插花技术肤浅,没有专门学过,遂查阅了一些资料。书上说,花材保鲜,传统上有火炙切口、蜡封切口、热水浸切口等法,使花枝根部切口不易腐烂,这样才能保证吸水,使花始终保持水灵,瓶里的水也不容易腐坏。或将切口击碎、扩大,可以使得花枝吸水更佳。如宋代林洪《山家清事》说插牡丹、芍药及蜀葵、萱草之类花草:“皆为烧枝,则尽开。”即火炙切口之法。欧阳修《洛阳牡丹记》说插牡丹“以蜡封花蒂,数日不落。”即蜡封切口。清代邝璠的《便民图纂》,总结道:“如牡丹、芍药插瓶中,先烧枝断处,熔蜡封之,水浸,可数日不萎。”花枝剪下,先把切口烧一下,再用蜡液封住,这才插入瓶内,就能保持多日不枯萎。

平时愚笨,水平达不到书上的标准和技能,常常翻阅家中几本与插花有关的书,日本插花大师川濑敏郎的《一日一花》《四季花传书》,日本艺术家祥见知生的《日日之器》,中国插花艺术家徐文治的著作《瓶花六讲》《瓶花之美》。他们都有各自不同美学主张,尤喜徐老师的一段话:中国文化讲究的是“生发”,从当前的境况,当下的情感、情绪出发,才是最为重要的。每个人的喜欢不同,一定要从感动自己的地方出发,这才叫艺术。养花插花如此,为人处世何尝不如此?

世俗的光阴里,有那么一两瓶造型不一的花在不同时令,不同空间,滋养一段和静清寂的时光,生活是家常的,有时甚至是庸常的,但正因为有了这些花和美的介入,平常心也就变成了欢喜心,欢喜心又萌生了进取心,让时光更丰沛,让生命更丰富,于是生活不再简单重复,在花木的光影颜色中照见福祉。

秋风尽头

牵牛花是植物界的徐霞客、麦哲伦、马可·波罗,它最善于探索发现并抵达未知的陌生世界。如果植物界进行引体向上体育运动,牵牛花肯定会拿冠军,它把自己轻巧的身子骨交给风,风教练教会它保持向上的定力和信仰,一天一天进取,没有花香抵达不了的地方。

芝麻率领千军万马,一支就可以活成一个司令部队。这挺拔向上的壳,是它灵魂的巢穴,它们一律保持同一种姿态,向秋天告白,一根筆挺的脊梁就是秋天的旗帜,就等太阳一声令下后脱壳而出。芝麻破壳而出的刹那,仿佛一种涅槃,它让痛苦成为灵魂发出的香味。从春到秋,处在青春期的每一粒芝麻都躲在幽闭的壳修炼。这是多么寂寞的事情啊。

芝麻一身金黄,它黄皮肤里的信仰,向善向美向上。秋风染尽每一种植物,给它们慢慢披上袈裟。我在清晨散步,加入这素朴的队伍,成为它们的亲戚朋友。

秋风薄凉,为人世的每一次日出满含衷肠。这深情厚意,古老而又忠诚,抚慰大地上的风物一天天走向衰老。

枯藤搭起秋天的灵棚,秋风吹过,唱着最后的挽歌。田野里的花儿开成夜里守灵的眼睛,接受月光的加持和露水的洗濯。鸟鸣传送稻禾的美德,寒蝉凄切,感恩大地的功德。芝麻微小,却抱着天空的一角。花生落地,最密的心事有着最浓的皱褶。肉身归于泥土,美德内敛如稻谷。勤劳隐忍吃苦是大地给予花生的教诲。植物们安宁如学生,认真领会通俗的哲学。叶子的衣裳破了,等着风的针线缝补。花的眼睛涩了,期待神的抚慰。彩虹的脊梁终究要弯曲消失,走过风雨的脚步,天空会传送她功德。

银杏弯腰搭起彩虹,袈裟还未上身。桂花等待盛开的钟声。一粒粒鸟鸣,对着安身立命的树木表达衷心。九月,芙蓉成为主人,参禅进入空门。紫薇骨头最硬,手里握着一把首饰般的星星,等待黎明。喜鹊盘旋云顶,宣布十月的福音。睡莲在早课中睁开眼睛念经,风声如梵音让我静心。月季佩剑,握紧手心里的刺,谁的美丽不带伤痕?

寒蝉凄切声声,白露在黑夜里提炼纯金。绣球花褪去华袍,一派天真守住初心。它们丰腴,素面朝天后的从容,引领蝴蝶上升。一声虫鸣的浅吟低唱是一段征程,这微型的宇宙标本里藏着一个辽阔的疑问。人生如寄,我们终究和它们相同,寄居在这世界的表层,如一只昆虫,不存在孰轻孰重。

常常清晨在田野里散步,遇见这些植物,它们如同老朋友一样在原地等我。雨水是它们的沐浴露,洗濯身上的尘埃。露水晶莹,探测人间还有多少尘埃污垢藏在肉眼看不见的褶皱里。雨滴是神的手指,抚摸这些蔬菜细腻如婴儿的皮肤。

现代化的收割机是统治者、检察官,对每亩地的收获最有发言权,它的车辙经过的地方,是判官案卷上圈阅的符号,它是否满意土地的答卷,全在于车辙的深浅。车轮的印痕是土地的表情。田野里一垄垄荞麦头戴白帽,密密麻麻,簇拥在一起不分你我。现在,很多人已经不认识荞麦了,就如同世俗社会有人不待见命运坎坷的穷人。穷人是这个世界的良心,我的那些穷亲戚们有着这个世界上最自然洁白的心。命运不垂青他们,他们天天吃苦,荞麦一样寂然活着,活着就是最大的哲学。

田埂上、柴垛上、被拆迁后的残垣断壁间,扁豆花太野了,没心没肺,我行我素,看上去缺乏教养,太自由了,越是自由的植物活得越是蓬勃。或许,植物的词典里没有教养这个词,大自然的节气是它们的老师和律令。扁豆花在秋风中擦亮一簇簇火苗,天空因此生动,仿佛最贴切的一个词找到了它最适合的段落空间,成就了自身的意境。

柿子飘黄,刚采摘下来时黄绿相间,在家里放一段时间,它坚硬的心在时间之霜的调教下变得柔软通透。涩味褪去,火气不在,它咽下苦涩和时光和解,在黑暗里交换一勺甜,沁人心脾是对柿子最好的表扬。

掐一枝扁豆花回家,插在空酒瓶里,这是一瓶微缩的秋天。寒蝉抱紧瘦琵琶,在残弦上取暖。桑田里桑树的老枝爆出新嫩叶,尽管是深秋,但颇有“病树前头万木春”的春意,这多像母亲受尽磨难,为儿女迎来黎明的曙光。

谁也不比一朵野花孤独,蓝色的朝颜零落田野,一朵花的天堂就是一些草木的星辰。一口大缸被遗弃在拆迁后荒芜的庭院前,颇有点行为艺术的感觉。空洞的缸睁大眼睛,对着星辰日月,它成了小昆虫的安乐窝。缸残缺,所有的风华老去,青苔在缸壁上安营扎寨步步为营,它蹲在原地如改朝换代后最忠厚的那个老臣,忠心于老帝王,可是帝王已经灰飞烟灭,他的江山只剩残垣断壁。走到土地中间去,走到土地中间去,看朝露打湿一朵草叶,看草叶上的露珠在月光下歌唱然后施展它们的隐身术。

秋风冶炼着桂花体内的黄金。闭关的人开始出山,桂花禅定,打开一部经典,仔细聆听,似乎每一朵桂花都在诵经。香是它们的声音。我作为路过的人想攀着香的线索,深入它的内心,看看一个俗世中人,是否有望扫除壁垒的那点灰尘。桂花很轻很轻,承担不了我的肉身,我只能减掉身上多余的部分,才和它认亲。

常常觉得植物都是慈善家,具有人类所有的美德,却鲜有人类身上的龌龊。美好的事物易逝,一场秋雨斩落树上正在开放的桂花。幽香寸断,零落成泥,没错,芬芳是植物灵魂的香气。

到了十月中下旬,桂花从农村突围,包围了整个城市,终于坐稳了它的江山,开始接受秋风的朝拜和人们的礼赞。桂花在竞赛,朵朵胸有成竹,似乎都不愿意甘拜下风。看吧,它们在用香气在暴动,赢取十月革命的胜利。

兰花孤冷,桂花热闹,不同的脾性不同的人生。十月是桂花的春节,沉寂了十个多月终于迎来了盛大的节日,要排场可以,那就把十月的舞台租下来,把每一朵开成自己的舞台,把每一寸花香当作一个路牌,在时光深处让人们照见草木初心。

这仿佛是节日的布施,喜鹊的鸣叫声是桂花的味道,清凉的空气被驯服,变得糯起来,就连我们的鼻子都不属于自己,它暂时叛逃了,皈依于桂花的浓烈。桂花慈悲,植物慈悲,不要用劣质香水来形容桂花,否则我们亵渎了这份情义。这个时节,它把一年所有的储蓄都拿出来做善事,谁还好意思来评头论足一个慈善家的公平和道义。

我在跑步,风中桂香是桂花给我的掌声。这让我心中一直充满了感恩之情。

桂花的十月革命取得彻底胜利。这炎黄般的黄皮肤,信仰十月,信仰蓝天,信仰清澈的风。秋風锤炼着它的胳膊,阳光锻打着它的芬芳,那一寸寸芬芳有了黄河长江的奔腾豪迈。抱紧这十月的阳光,抱紧父亲般的胸膛。趟过黑夜的头颅不言寒露过后的悲凉。秋天给人安慰,父亲不说疲惫,我依偎着秋风送来的桂香,奔跑着丈量属于自己的孤独土壤。桂香莫不是勋章?浣洗尘埃落尽的胸膛。野生的力量集结,我更爱和泥土田野在一起,和草木亲戚一起野蛮生长。孤倔是我的血性,守拙是我的背景。

桂花富有,是植物界家里有矿的金主。它不吝啬,就像我的朋友们。桂花广种福田,因而它身上自带光芒,那浓郁而悠然的花香就是它体内的光。十月,桂花广结善缘,鸟们栖居在桂花家里储蓄歌声,排练歌剧。桂花有一万种好,可惜我说不全,你能说出江河日月的万种恩泽吗?不能。那就谦逊地在桂花树下仰起脖子,深情凝望它,轻轻说一声,桂花,你是佛。

植物独有佛性,安宁总有禅意。每天清晨在桂花香中跑步,感觉活着的每一天总是那么珍贵。桂花开的那段时间,鸟鸣如子弹,蘸着香气常常袭击着我。我沦陷于这芬芳的战争。桂花坐轿,王子一般在风中巡游。它没有贴安民告示,在美面前人人都应该臣服。

这些美好的植物是城市的安神剂,让我们找到自我,花开花落给光阴刻度,刻度渐深,让我们明白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么。美不是沦陷,而是找到方向和契合你心灵的门牌。台湾作家蒋勋说,所有生活的美学都旨在对抗一个字:忙。忙,意味着心灵的死亡。慢下来,听听桂花如何敲钟,节气的钟声里是生命最本质的回声。

中草药,民间慈善家

记忆中,我是一次没有喝过真正熬过的中药的,如果有,那也是少年时发热后,被家人强迫喝过的板蓝根冲剂。我把冲剂含在口中,神态有如上刑场的壮士,咬紧牙关,脸鼓起,眉头紧皱,表情如冰川,风萧萧兮易水寒,一杯中药难下咽。试着咽下去,可几次始终咽不下去,悬念一样挂着,在家人急迫而又烦躁的催促数落和责骂下,突然,箭一般,冲出屋门,哇一声,吐在院子里。满眼是呛出来的泪,吊在眼眶上。结果被家长怪罪,不知好歹,太娇。是的,农民的娃娃是没有娇气的资格的。

那种小塑料袋包装的褐色板蓝根的土腥味和甘苦味道一直蛰伏在记忆深处,如一道中考作文题《有一种味道在记忆深处》,常常让我梦见自己坐在考场里,考砸了,然后梦中惊醒,醒来后宽慰又惆怅。

每年春夏之交,我的脚上总会生出很多水泡,密密麻麻,不痒,时间长了水泡就会成为脓白点。以往惯例,我涂涂膏药就会好。然而,今年尤甚,惨不忍睹,被药膏治好的块状皮肤一点一点翘起,如旱地里被烈日暴晒后卷起的泥卷,荒凉、丑陋。水泡极其顽固,比法西斯还顽固,今天这里干了,明天别的地方又密密麻麻冒出来。我持续和它们开展阻击战、歼灭战,然而膏药的火力不足,疗效比不上它们生长的速度,这让我颇为心烦。

后来去医院看了,医生化验检测后给我开了中药药方,这种药一包10小袋,每袋精确到具体的克数。医生让我坚持用水泡。恕我把名字与大家共享:蛇床子、地肤子、苦参、白鲜皮、黄苓、大黄、黄柏、土荆皮、明矾。当我看到药方时,不由得被这些又土气又有底蕴的名字镇住了。我觉得奇怪的是,凡是带“子”的植物,特别卑贱,但令人肃然起敬的正是这些卑贱的名字却有着卓尔不群的中药疗效。比如:蛇床子、大枫子、牵牛子、车前子、沙苑子、枸杞子、覆盆子、菟丝子、五味子、决明子、胡颓子、马钱子、车前子、女贞子等等,众多的“子民”组成了重要家族里庞大的分支,也成为《诗经》中那些熠熠生辉的名字,照耀了数千年历史长河,有多少人的肉身病灶被这些落在土地最底处的植物所拯救治愈?这个问题如果再衍生开来将是多么庞大的“问句集团”啊。

它们与生俱来似乎命苦,苦是一种拯救。大自然把它们派到人间布道,担负起各自的使命与角色,不争不抢,在不同的器官按不同的诊疗方法安营扎寨,成为我们体内的慈善家,在我们的肌理系统做清道夫、司令官、开路者,驯化改造潜藏于我们体内的毒素、病菌、疼痛。它们外表柔弱,姓名轻贱,个性迥异,但当它们联手成为一个处方时就是一个庞大的渗透力极强的集团军。用不同的脾性棱角彻底改造和打败我们世俗肉身内的阴暗分子。

很多中草药其貌不扬,却极有耐心和韧劲,当它们从植物形态被加工成为药方时,它们就开始了漫长的长征。药香苍茫、滋味浩瀚。形貌万千、脾性如海。律令威严,殊途同归。替天行道,道亦有道。大道坎坷,终将凯旋。

这就像生活中那些低调行事的人,总是在不动声色的时候,给这个世界以它们的微热和光辉,然后悄然转身离去,留给世界的永远是一个看不清面孔,却能感受到温暖气息的身影,他们身上的善就如同中药,如同月光,清逸、隐约、干净、清澈。

我按照医生的处方,坚持泡了一段时间。那些不同肤色的颗粒,在热水的召唤下,在盆中慢慢溶解,我中有你,你中有我,成为命运共同体,踏上各自的征程,歼灭我脚上的毒素。

很多中草药,小时候常常被我们踩在脚下践踏,比如车前子、回草、蒲公英、苍耳、大蓟、灰条等等。用世俗的眼光看,很多草其貌不扬,却有着难得的好脾气,好脾性是它们的魂魄所在。当我泡脚的时候,是它们的魂魄在我的伤口上发力,祛除烦恼与困扰。我要大声说:每一道中草药至少带有一种光芒,它们被派到人间,拯救民间苦痛,替天行道,安抚世道人心。

昨夜下了一场大暴雨,雨后清新寂静,大雨构建起了新的世界秩序。凌晨三点,忽闻蛙声四起,侧耳倾听,来自小区附近的河流、小区里的池塘。蛙声倍感亲切,池塘里有菖蒲、芦苇、睡莲等,它们也是中草药,那么青蛙的合唱也有了中草药的清香,它们从不远处飘来,如聊斋中的幽灵,将一份美好诗意清澈的田园请帖从窗户缝中投放在我的眼前、耳畔,邀約我,在这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去听那浸润着药香的《诗经》。

每一个卑微的名字,在我们体内有着最繁华的光芒,人间烟火里,那是植物界的《清明上河图》,敬请收好。

【作者简介】马国福,青海乐都人,1978年生。现定居江苏南通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3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上海文学》《北京文学》《散文百家》《散文选刊》 《青海湖》《雨花》 《雪莲》《诗歌月刊》等。出版有散文随笔集13部。有作品被CCTV-10子午书简栏目播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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