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川风物记

2021-11-09 09:52鲁玉梅
雪莲 2021年10期
关键词:丘陵蒲公英

风是这季节送给北川河流域丘陵之地的礼物。有时风很小,仅仅在地上玩几个转圈游戏;有时风很大,在附近居民垦出的耕田间去去来来,折下许多枯树枝丢在地上。

耕田在丘陵半坡。这些夏季长过麦穗,开过金色油菜花的耕田现在一片灰黑,冬天散步觅食的马、羊把土踩松了,大风一吹,土就游走在丘陵上空,把天渲染得昏黄黯淡。

在这里,乌鸦是个经验丰富的建筑师。风折下的枯树枝是非常理想的建筑材料,乌鸦便叼着它们去构筑爱巢,它将巢构筑在粗壮的老杨树上。于是你就会看见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那就是风把树枝折下来,而乌鸦又把树枝搬上去。

风还没有来丘陵地前,居民屋顶覆盖的积雪上常常能看见一些动物足迹。仔细辨认后,我认出那些都是褐马鸡、鼠兔、臭鼬和野兔的。这些动物在积雪上共同完成一幅印象派画作。当夜晚来临之后,这些山里来的艺术家便开始作画。

这些天生害羞的动物来到人类居住地,充满好奇地观察一番后扬长而去,留下细碎足迹。它们似乎是以这种方式来宣示自己的对这块丘陵之地的主权,告诉人们它们是这块土地的主人,而人类才是客人。

当冬天刚刚降临到这块区域时,居民附近河滩地上的冰面是被擦拭得很干净的镜子,它映出云,映出那毛茸茸太阳的样子,映出这块丘陵之地的样子;它像一本被摊开的书本,而耕田、石头、草垛、马、牛、羊和麻雀则是这本书扉页上里的精妙的插画,这些插画有些是静态的,有的是动态。它们每天随时间而变幻色彩。

就在我们认为风将永远在这块多土的地方做客时,这位客人却走了。这片丘陵之地显得出奇安静,杨柳枝条也在明亮的空气中变得柔软,天空被擦得瓦蓝剔透,马黑色的脚印拓印在耕田。

相比腼腆的动物,丘陵之地的植物则充满积极果敢的气质。虽然现在我们看不见它们任何变化,但它们已在沉默不语地开始行动,试图夺回被占领的领地。这场旷日持久的战斗,连续不断地上演在这片北川河域内。这场大风就是植物借助完成播种工作的大自然之手。风把垂穗披肩草播到居民的房檐上,让羊茅种子停留在溪水边,还把一颗野藿香种子埋在一块耕田里。

为进一步扩大阵地,牲畜也成为植物们的播种机。羊毛,马掌,牛蹄将植物种子播种到丘陵各处。因此,微孔草、天香菜、椭圆叶花锚、扁蕾就会把根系扎到耕田内。如果这块田地没有被及时耕种,微孔草们成为第一批定居者之后,草玉梅又被羊带来了,野草莓也被牛带来了,而后是野生覆盆子和老鹳草也被带到这块未被耕种的土地上。

植物与人类的战役从未间断,有时植物兵团胜利,有时是人类小胜。

你永远都不会知道指挥这场植物阵地抢夺战的将军是谁。可是,你不得不对这位将军刮目相看。这位神秘的将军把这支植物兵团分成若干梯队。

第一梯队由酸模、车前子、防风、披碱草、野草莓、老鹳草、露蕊乌头、薄荷、牛蒡这些强大的植物组成第一兵团。这个兵团借助所能借助的一切,不遗余力地展开阵地抢夺战役。

谁都不对酸模感兴趣,不管是牛或者是马。于是,酸模就大摇大摆地生长在人们的庭院周围。聪明的人类实在不知该拿酸模做什么。于是,只要不长在道路,就不拿它怎么样。和酸模做邻居的是章柳怪。只要接触一下这种植物,就会留下浓烈的臭味。因此人们都不会涉足生长章柳怪的地域。于是,章柳怪就有了一大片阵地。于是在它边缘就长着车前子、蒲公英、防风等这些植物。如果酸模和章柳怪是开路先锋,那么车前子、蒲公英它们便是步兵。然后是披肩草、野草莓和牛蒡草,它们善于伺机而动、攻城拔地,与人类争夺生存阵地。

风停息之后,我站在冰上。就在我所站立的这块冰面下,淡蓝色的龙胆正在蓄积力量,这些可爱的小小的花是春天派火苗到这块丘陵之地的使者。当杨树苍白干硬的枝条开始变柔,冰慢慢往溪水边消退时,龙胆花已在灰褐色的草滩上燃起的淡蓝色火焰。冰面完全消失不久,这淡蓝色火焰便引燃了这片河滩地,灰褐色被燃烧殆尽,然后是一片磅礴的碧绿。这片碧绿是早熟禾牧草。

这块河滩之地是植物兵团第一梯队和第二梯队缓冲之地。在这块覆盖着厚厚一层早熟禾牧草地,旱金莲和粉色报春分别是缀在上面的黄宝石和粉红宝石。

河滩地日渐热闹起来时,山坡上也悄悄进行着一场聚会。枯干的草茎挂住一小撮羊毛,羊毛上挂着小水珠。这些小水珠是春雪留下的。春雪从天空中飘下来时,像个毛娃娃一般,一会儿时间就化了,留下潮湿的泥土。这些被羊踩踏过的泥土会长出地耳。大片灰褐色的地耳被太阳一晒,就会卷曲一处。

第二梯队中一簇簇沙葱已经在它们网状的包膜中开始萌芽。这是一种可以拿来吃的野菜,极其耐旱,喜欢长在干燥的山坡地。它浓烈的气味引不起羊、牛、马的兴趣。因此这种春天萌芽最早的植物会在五月间繁茂一片,很快开出紫色的小花儿来。和沙葱相比,地点梅的萌发有些迟。它细长的手臂举着点点嫩粉的小梅花时,唐松草、马先蒿、柴胡、球花报春很快淹没了它。于是地点梅开始迁移,移到更为干燥的一处,马先蒿们去不了的地方。

车前子长出肥硕的叶子时,河滩洼地水塘里正进行着一场音乐会。这些男高音是一些不知从什么地方来的青蛙。白天,这些歌唱家在水底碧绿的水草间休憩。傍晚,它们结束休息,在水塘边开始歌唱。

睡了一个冬天的鼢鼠在傍晚前来参加这场音乐会。它们在地底忙着掘土构筑新居。在这个春天,它们刚刚收获了爱情。那新土丘可以为此作证。蜻蜓这位纤纤细腰美人已經光临音乐会现场,静静落在水草上开始聆听。光亮黑蚁则四处奔忙,负责将这场春天的音乐会消息传播到这片丘陵之地各个角落。

而发生在这丘陵之上的一切,都是那几点淡蓝色火焰所引燃的。

蒲公英

夏日出门随意走走,都会与蒲公英相遇。

蒲公英不是花里美人。花圃、花店常见扣菊、香水百合、火焰兰,无它一席之地;庭院花园与贵妇楼阁阳台更难觅它踪迹。不是它黄丝绒般的花瓣不够美,而是它太朴质,不够娇弱,不够妖媚。繁夏之日,蒲公英举着细细长长的手臂,站在溪边砂砾和庄稼地垄,并与粉色老鹳草、蓝色龙胆、紫色扁蕾、白色草莓装扮出一片阿拉伯地毯似的林荫地。它至多是个没玉环可佩,无凤钗可戴,村巷阡陌柴扉里的百姓女。只要阳光、雨水和风这三样东西,蒲公英就能啃破泥土钻出,就能开出一片金黄,就能把头顶上的娃娃飘走。这没堂皇钗裙的寻常女,走时给娃娃织顶小小帽子。这帽子是娃娃的骑行的马,划舟的桨。北川河流域及大通周边分布的六大草场都有它的身影。草场的蒲公英因海拔、光照与土质的原因,花色花型与河谷地略有差异,它的花色杂些红,株型略大,看上去更艳。它的籽实是山雀的粮食,而它也借助山雀,把种子传播到更远的地方,完成它覆盖地面的使命。它完美利用风力来传播的本领,是上千年进化而得的结果。这就使得蒲公英分布很广。蒲公英有个温暖的小名,叫婆婆丁,就像那个傍晚拄拐唤你回家吃饭的奶奶。蒲公英未开花时,很多婆婆捏着小铲在草坪找寻它们的身影。婆婆们用它来烙菜饼,包饺子,水煮凉拌。牛羊害怕蒲公英的涩味绕口而行,所以每棵蒲公英几乎都比其他牧草壮硕。蒲公英是一味很好的中药,本草讲“其主治妇人乳痈肿,解食毒,散滞气,化热毒,消恶肿、结核、疗肿。搓牙齿,乌须发,壮筋骨”。小时妈妈用它医过我们红肿的腮腺。方子很简单,蒲公英若干,白马尿少许。蒲公英用蒜臼捣烂,蘸些白马尿,用手绢包起,固定到肿块处,三四日后,肿块开始消退下去。白马尿不好找。相传,白马是龙的儿子。龙的儿子当然很少。蒲公英的娃娃戴着它的小帽子,翻山越岭,最后落地生根。即便免不了践踏,这低处的生命,傲然开出一片金黄来。

如果不是后来看了《本草纲目》,我会和许多人都不会把防风当药材。防风又名铜芸,在北川河流域分布很广。北川河的防风一般生长在低洼平坦之地。农历四五月出苗。此时采来吃,气味芬芳,滋味最佳。七月,防风开花,色白,复伞形花序,远远一片白。此时采其茎部来吃,香香甜甜。八月结籽,九月籽实成熟,就可以采摘。采摘来的籽实阴干,可以用来烧茶,烧出的茶水,芬芳馥郁,饮用暖胃除寒。防风很受妇女喜爱,九月间采摘来之后阴干,十月白菜成熟时,用来腌制酸菜,风味绝佳,可以消除腹痛胃胀。乡村小孩常常伤食,玩耍的好好的孩子,到了夜晚上吐下泻,妇女们并不惊慌,常常从存放防风的布包里倒出些许防风,揪碎之后,倒在一块烧红的白土块上,冲水让小孩喝,往往都会收到奇效。

北川河流域有很多野生浆果,有栒子、茶麃子、马林果,还有野草莓。它们形态各异,各有滋味。野草莓学名叫东方草莓。为多年生草本植物,广泛分布在两千六百多米的海拔,一般在潮湿、水土肥美之地生长。五月生苗,六月开花,花色白,为五瓣梅形。草莓七月结果,果子圆小鲜红,像小兔的眼睛。野草莓的果肉多汁酸甜可口,小蚂蚁、斑蝥、斑须蝽都喜欢吃。这些小昆虫往往都会在果子上吃出不规则的小洞。野草莓是山雀喜欢吃的食物。它的种子覆满果肉,借助山雀的翅膀,它把种子播到更远的地方去。

螽斯

秋日慵懒的阳光照在一面野草茂盛的坡地,垂穗披肩草摇曳在这片秋阳之中,而野蒜高举它圆嘟嘟的小脑袋。只有到了这个时节,野蒜才在坡地显现出来。此前,它淹没在那一片绿色海洋中。

这时豌豆地里的藤蔓挽在一起,让经常光临这片坡地的野兔开始犯难。它们在豌豆地里大快朵颐之后,拖着吃撑的肚子小心艰难地行走在兔道。兔道被狡猾的豌豆覆盖了。

岩石缝里的栒子结着青色的果实。那就是野兔冬天的粮食之一,不过它现在对它兴趣不大。不同于林间,这片丘陵地为了适应干旱少雨的环境,栒子变得矮小而多枝,这样才能最大限度地减少水分的蒸发量。

在坡地对面是一片长满金露梅和锦鸡儿的灌木丛。如果你在这片灌木丛走走,就会闻到很多植物散发出的幽香。那些都是被你脚踩住的各种植物所散发的,是瓶尔草、防风、扁蕾散发出的香味。如果你再仔细闻,就会闻到一股迥异的香气。你沿着这香气寻找,一定会在一簇锦鸡儿或者金露梅丛中找到几根细长藤蔓,这长长的藤蔓挂着充满种子的种兜儿,也挂着还没有凋谢的黄绿色花朵。这就是党参。党参种兜里未成熟的种子呈乳白色,而成熟的种子呈褐色。当种兜被风干裂开后,党参种子就播散在泥土里,牛羊马及附近居民路过这片灌木丛时,足部就会沾满种子。就这样,党参完成了自己的播种。

像一只不停奔忙在丘陵这本厚书里的蚂蚁,我不停寻找,试图读懂这本书每张扉页上的文字。但这似乎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突然,从那块长满黄葱花的坡地传出一阵优美的歌声。那是有点近似于南方蝉的鸣叫声。秋日还能引颈高歌,在如此干燥火辣的秋天。为了寻找到这位既神秘又了不起的歌者,我打算闯过那块儿已经开始结荚的油菜田。当我到了坡地时,那个高亢的歌声消失了,耳边只有安静的风声在飘来荡去。这似乎是这位隐世歌者对我因打扰它歌唱而所给的惩戒。于是我静静坐在这片长满牧草的阳坡地中,侧耳倾听。果然不多一会儿,这个歌者按捺不住了,开始了鸣唱。

大自然就是这么奇妙,在扉页里写下精妙绝伦的篇章。

为一睹这位歌者芳容,我蹑手蹑脚向歌声处靠近,而那位出色的歌唱家完全沉浸在自己优美的歌声中,对周围浑然不觉。于是我终于得以看清这位表演艺术家的模样,那是与周围牧草一样周身碧绿奇特的小生物,有着长长的孙悟空紫金冠上凤翅似的触角。在一片骄阳里歌唱,这小东西为被灼热阳光照得而昏昏欲睡的万物,哼唱着摇篮曲。

冬日集会

气温逐渐降低,生长植物的泥土已经结上一层薄薄的冻层,川赤芍、早熟禾、菥蓂、野藿香们已慢慢枯萎,锦鸡儿、金银露梅、栒子、茶麃子枝叶凋敝。泥土露出它本来的颜色。

冬天马上要开始了。

冬日的丘陵很安静,网上的蜘蛛,飞舞的蝇虫都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股东突西奔的寒气。寒气很快给丘陵送来冻结的河冰、干枯的野草和整个充满丘陵地带的寂静格调。

那些擅长歌唱的鸟儿们与蝇虫一起消失了。这些鸟儿有画眉、斑鸠。还有那些不擅长歌唱,却是一流外科手术医生的戴胜与小斑啄木鸟,它们是严格意义上的荤腥食客。流萤飞虫是画眉、斑鸠的零食小甜点,杨树、桦树上的虫子是戴胜和小斑啄木鸟的美味佳肴。夏季是这些鸟儿的流动宴席。这些候鸟是鸟类里的吉普赛人,跟随夏季流转,與这片丘陵地只有一面之缘。

在冬天,食物短缺是每只留在丘陵生活的动物面临的最大问题。

留在丘陵之地的山雀,在没有飞蝇之后,成为彻彻底底的素食主义者,仅靠从居民耕田里的麦粒、油菜种饱腹度日。它们有着与冬天丘陵地带相协调的羽毛,走在土灰色的山丘上觅食时,不易被天敌看到。山雀有着一颗敏感警惕的心,一旦有人靠近它们,它们立刻就逃走了。食物特别匮乏时,山雀会自动组成一个大团队,集体外出觅食。

与山雀相比,麻雀似乎对眼前的一切得心应手。它将窠巢建在居民房梁缝隙或者久置不用的炉子烟筒内。在冬季,它们大多聚集在居民草垛下,寻觅那些被秸秆卷回的麦粒和油菜籽。夏季七月它们降生的儿女,现都已学会如何觅食了,也学会落在居民的李子树枝上和同伴聊天了。

褐马鸡、鼠兔、野兔和臭鼬是这片丘陵的居民。在人们还没有涉足这片区域时,它们已在这里生活许久。

相比之下,寻找褐马鸡、臭鼬要费很大的气力,而寻找鼠兔和野兔比较容易一些。

铺满古铜色阳光的丘陵上,现在,所有牧草都被冻干了,踩在上面时,会发出“哧啦哧啦”的声响。所有听着响动的动物早已从这片区域逃之夭夭,除了鼠兔。天气晴好时,鼠兔总会离开洞穴出来晒太阳。有时会在干燥的土坎下发现它们的洞穴。那洞穴口大约五六厘米宽,因为它像人类一样喜欢晒太阳的缘故,洞口被摩擦得光光滑滑的。温软的冬阳照耀在身上,鼠兔开始打扮起自己来,梳洗整理身上的毛发。整理完毕之后,便眯起眼睛享受日光浴。它们的大耳朵像雷达一样不停转动。

鼠兔的近邻鼢鼠这时在地底的巢穴中睡大觉,它通常安寝在用冰草根编就的软床上。它在离居室不远的“仓库”里已经储存了几十公斤土豆。这些土豆是它在深秋季节从人类“朋友”那里“借”来的。

北川河流域的野兔毛色是灰青色的,与周围环境相一致。于是当野兔与人类不可避免地遭遇时,它们大多选择藏匿起来,蹲在灰青色的土坎下。这种逃生办法很多时候都会成功,但想躲过猎狗的鼻子还是有些困难。

在灌木丛很容易找到褐马鸡的住处。不过,过不了多久你就会发现这其实是一处褐马鸡遗弃的居所。然后你在它的走道设计好走扣陷阱时,你会发现这条走道是它拿来故意迷惑人的。

在丘陵我从没和臭鼬相遇过,只是在居民屋顶见过它的足迹。我还记得那间居民屋顶布满小动物的足迹,以至于我疑心它们在午夜组织了一次重要集会。但集会上的交谈内容,只有上帝之耳听到了。

【作者简介】鲁玉梅,女,土族,生于青海大通,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民族文学》《雪莲》《青海湖》《瀚海潮》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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