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裔美国文学视角下的南京大屠杀

2021-11-10 02:13张平凡
华文文学 2021年2期
关键词:南京大屠杀

张平凡

摘要:自1997年华裔美国作家张纯如出版了震惊世界的论著《南京大屠杀—被遗忘的二战浩劫》,近二十年涌现出了以南京大屠杀为题材的多本优秀华裔美国文学作品,体裁覆盖小说、诗歌、戏剧和漫画等,逐步推动南京大屠杀作为全人类记忆文化遗产的研究。以往与南京大屠杀相关的学术研究侧重点大都放在历史史料与政治纷争方面,忽略了文学领域内势头强劲的跨太平洋的大屠杀记忆政治。通过探讨两部影响广泛的华美文学作品——哈金2011年的英文小说《南京安魂曲》和林永得2013年的英文诗歌选集《南京大屠杀诗抄》,来印证大屠杀的创伤记忆正在打破民族国家的壁垒,传播至家国之外的华人群体,并在其寻求身份认同的过程中打下烙印,旨在揭示南京大屠杀在21世纪全球化情境下的记忆危机和文化内涵。

关键词:南京大屠杀;华裔美国文学;哈金;林永得

中圖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0677(2021)1-0067-06

基金项目:南京航空航天大学“外语教学与立德树人研究中心”项目《南京大屠杀文学与课程思政教学研究》,项目编号:WY2108。

作者单位:南京航空航天大学外国语学院。

一、导论

自华裔美国作家张纯如1997年的畅销书《南京大屠杀——被遗忘的二战浩劫》出版后,对南京大屠杀的再记忆逐渐跨越民族国家壁垒,而后优秀的华裔美国文学作品纷纷涌现,将南京大屠杀记忆推向太平洋彼岸。经初步考察,总结1997年后以南京大屠杀为主题的华裔美国文学作品如下:2009年祁寿华的长篇英文小说《紫金山燃烧的时刻》,2009年加拿大裔华人陈洁雯的戏剧《一个南京的冬天》,2011年哈金的长篇英文小说《南京安魂曲》,2012年严歌苓的长篇英文小说《金陵十三钗》,2013年华裔美国诗人林永得的诗歌选集《南京大屠杀诗抄》,2014年华裔美国诗人蒂莫西·刘的诗歌选集《不要重新入眠》以及2015年华裔漫画家伊森·杨的漫画《南京:燃烧的城市》等。①这些作品无一不把创伤与记忆的主旨放在最鲜明的位置,均在某种程度上建立在张纯如挖掘出的沉寂半个多世纪之久的史料上进行解构和重新构建南京大屠杀故事。值得注意的是,这些文学作品除了重塑历史记忆外,还体现出了其创作者们对其少数族裔身份认同的摸索,依托发生久远的历史创伤,抒发中美双重文化传承碰撞下的沉思。

创伤(trauma)一词最早来源于古希腊语的“伤口”(wound),指代肉体受伤。西格蒙·弗洛伊德的论文《超越快乐原则》(“Beyond the Pleasure Principle”)首次将心灵创伤带入大众视野,他聚焦一次世界大战伤兵所经受的精神崩溃综合症——“弹震症”(shell-shock),其具体症候表现一战老兵不断地从重复战争场景的噩梦中惊醒。弗洛伊德提出强迫性的重复(compulsion to repeat)这一概念,指出和肉体可被治愈的伤痛迥然不同,患者体验伤痛的过程太快也无任何征兆,心理的创伤在刚开始的时候不被意识所完全理解,而会在幸存者的噩梦中不断重演。②弗洛伊德的创伤理论深刻影响了上世纪90年代美国比较文学学界名噪一时的“创伤研究”(trauma studies)。③这群犹太裔理论学家中以凯西·卡鲁斯(Cathy Caruth)和多米尼克·拉卡布拉(Dominick LaCapra)为首,试图为二次世界大战后历史创伤记忆的滞后性找到合理解释,他们将文学带入历史体验重新理解创伤、解读历史。进入21世纪后,人们对历史的理解和把握不再通过直接的体验,而是依托于记忆对历史创伤进行滞后的理解,而文学想象就变成了一个重要渠道。创伤研究和历史记忆结合在一起,提供了一个探讨个人与群体,民族国家和跨国际文化交流的契机。诚然,创伤研究广泛见诸于犹太大屠杀,但却对当今社会重塑南京大屠杀记忆也有着重要的理论指导意义。

本文借助创伤研究和文化记忆的理论框架,深入探讨解读《南京安魂曲》和《南京大屠杀诗抄》两部文学作品对南京大屠杀记忆的滞后性重塑。之所以选择两部作品作为研究的切入点主要是因为哈金和林永得创作中体现出与众不同的共通之处:一是他们的作品都侧面反映出离散文学(diasporic literature)反传统叙事方式的强大生命力,二是他们的作品都揭示了书写跨国界历史创伤对华美群体文化身份认同的潜在影响。

二、哈金的困境和

《南京安魂曲》中的疯女人形象

哈金生于1956年辽宁省,是杰出的当代华裔美国小说家和诗人。哈金的作品荣获多个美国文学奖项:1997年他的短篇小说集《在红旗下》(Under the Red Flag)获得了美国弗兰纳里·奥康纳(Flannery OConnor)短篇小说奖,1996年出版的小说集《辞海》(Ocean of words)获得美国笔会/海明威奖(Pen/Hemingway Award)。哈金获得全美文化界关注始于他1999年的小说《等待》(Waiting),获得了同年美国国家图书奖(National Book Award)和2000年美国笔会/福克纳奖(Pen/Faulkner Award);2005年,哈金描绘朝鲜战争的小说《战废品》(War Trash)再次获得美国笔会福克纳奖,成为了唯一两获此殊荣的亚裔作家。基于这一长列的获奖记录,除去偶尔的质疑之声④,不难看出哈金几乎是亚裔美国作家的翘楚。

和在美国学界取得的辉煌成绩不同,哈金在国内的声誉可谓非常尴尬,很多中国批评家认为哈金在贩卖民族苦难,更有人指出哈金用英文替代自己的母语中文进行创作是一种“背叛”,还有人指出常年未曾回国的哈金根本没有权利为中国人民发声。对哈金最为知名的苛刻评价来自北大教授刘意青的文章《拿诚实做交易》,写于1999年她在芝加哥参加哈金《等待》读书会后。在文章中,刘意青指出哈金为了拿到他第一个“美国国家图书奖”付出了高昂的代价,在美国传媒中丑化中国人的形象来迎合美国读者的口味。当提及为何西方如此欢迎哈金的作品时,刘指出美国批评家与其说是看中哈金的文学才能还不如说是对小说中出现的落后和无知的丑陋中国人形象更感兴趣。此外,刘的文章特意提到《芝加哥论坛报》(Chicago Tribune)的宣传栏给小说配图了一个清朝大辫子和绣花鞋的形象,显然这和小说的内容毫无关联,确实有固化中国人形象之嫌。⑤

对于种种质疑与批评,哈金数次站出来为自己发声辩解。在他2008年的英文论著《移民作家》(The Writer as a migrant)一书中,哈金发表了他的文学宣言,他明确表明自己远离用英文创作中国故事所带来的政治纠葛,他写道“现在我们需要的是一个能够超越短期的社会需求,将被压抑的记忆重现于文字的人。去保存记忆是文学的一个重要功能。为了和历史遗忘作战,必须倚靠于文学作品那不容被时间改变的自治和正值的秉性。”⑥上述宣言不难看出哈金的写作动力很大程度上来自于他所珍视的文字能够保存历史记忆,与历史遗忘作战,而哈金的诸多小说主题大都是取材于此,2011年出版的《南京安魂曲》也佐证了哈金的批判性的历史意识(critical historical consciousness)。“批判性的历史意识”是斯坦福大学教授王斑在其著作《全球化陰影下的历史与记忆》(Illuminations from the Past: Trauma, Memory and History in Modern China)中提出的概念,从而批判线性的单一历史观,指出记忆让历史走下去并提倡充分发掘隐藏的记忆来构建多元的历史观,来抗衡全球化下的物化潮流。⑦

在《南京安魂曲》的末节,哈金附上了长达数页历史参考书目,主要涵盖了他创作小说时所参考的在华传教士书信和日记等一手和二手史料。从立意上来说,《南京安魂曲》是对传统南京大屠杀叙事故事的一种颠覆,最引人侧目的是,故事的主人公并非受难的中国人,而是美国传教士。小说的背景设置在南京大屠杀前后的南京安全区,小说伊始就附上了1937年的金陵女子学院的地图。主人公是明妮·魏特琳,在真实历史中,她曾帮助筹建和运营南京安全区,并且在大屠杀前后掌管金陵女院的难民营,给数以千计的女性难民提供了短暂的避难所。本书是从魏特琳的女助手虚构人物高安玲的角度讲述大屠杀前后金陵女院在魏特琳的带领下和日本兵周旋的故事。此外本书还有两个支线故事,其中之一是讲述高的儿子好文娶了日本妻子并被迫当汉奸的故事;另一个支线关注的是年轻的女孩玉兰被日本兵蹂躏最终丧失心智的故事。在小说的最后,读者得知魏特琳在抑郁症的重压下最终回美国接受治疗并且不久自杀身亡,而在东京审判中高安玲和未曾谋面的日本儿媳妇和孙子团聚。

历史中的魏特琳因为在南京大屠杀时期的善举而被中国难民尊称为“活菩萨”(Living Goddess of Mercy),但是《南京安魂曲》为我们展示了魏特琳的另一面—她如何小心翼翼地周旋于日本人、中国难民和外国友人之间,让读者直面最真实而又残忍的历史。在小说叙述者高安玲的眼中,虽然魏特琳无私友爱并且经常孤身一人勇敢地面对进犯金陵女院的日本军人,但魏特琳同时也经常为了保全金陵女院而没有敢于制止日本兵的暴行。在小说中,1937年的平安夜,日本兵借口搜查妓女而从金陵女院掳走21个年轻女孩,魏特琳并没有阻止日本兵,哈金虚构出了一个美丽的中国女孩玉兰,她仿佛鬼魂一样笼罩在魏特琳的生活中,数次控诉魏特琳将她交给了日本人。在小说叙事者高安玲的眼中,魏特琳近乎“天真”地相信这些女孩子没有受到任何性暴力或是虐待,魏特琳甚至有时候为了平息日本人的怒火而忽视他们所犯下的罪行。哈金通过对魏特琳掌管大屠杀时期金陵女子学院的描写解构了魏特琳背后的“活菩萨”神话,质疑了将魏特琳等外国人士作为中国人民的救世主这一不切实际的幻想。

小说中最悲剧的女性是中国女孩玉兰,她是整部小说中面对日本兵的侵犯唯一一个敢于正面反抗的女性角色。玉兰是一个美丽的中国女孩,藏匿于金陵女院的难民营中,在一个平安夜的晚上,玉兰和其他几个女孩被日本兵掳走。她被迫做过一阵时间的慰安妇而后丧失心智,被赶出来在街边流浪。玉兰在小说中的出场也颇具戏剧性和神秘性,安玲无意中听到难民营有人在议论医院新收治的一个疯姑娘,这个女孩一直喃喃自语说自己被魏特琳女士以200块的价格卖给了日本军人。闻讯后魏特琳和安玲特意去医院看望玉兰,而后者一看到魏特琳就指称她为大鼻子的叛徒,并且激动地大喊“骗子,你们所有外国鬼子都是骗子。”⑧即便在魏特琳好心将她带回金陵女院的时候,她也屡次拒绝魏特琳的帮助,其间玉兰有次跑到街上抗议日本兵的暴行,魏特琳试图将她带回金陵女院,后者则大喊“滚开,邪恶的美国人,”“哪里有我的家,你把我的父母亲都卖给了日本人。”⑨玉兰最终又被日本兵抓住送去了日本军队开设的精神病医院,饱受折磨后玉兰最终变成了日军进行细菌战的试验品。很多南京大屠杀题材的电影电视小说都出现流血的被凌辱的中国女性,这些女性大都千篇一律,消极被动任人宰割。依据米歇尔·福柯的反抗意识概念,罗伊斯·麦克纳(Lois MacNay)写道“性别化的身体不仅仅被理解成规劝权力的首要目标,更是这些措施被抵抗和阻拦的地方。”⑩哈金笔下的疯姑娘玉兰的角色成为了抵抗规劝权力的唯一出口,和瞻前顾后与日本人打交道的魏特琳等人不同,玉兰成为了唯一说“不”的女性。

玉兰不仅仅是一个凄惨的受害者,借助“发疯”,她看上去已经走出僵化的父系社会枷锁—在这里她要么是那个被外国传教士悉心呵护的纯洁女孩,要么则沦为性暴力的受害者。很有意思的是在丧失理智后,玉兰成为少有的在小说中公开质疑魏特琳和日本人的“沆瀣一气”的人,这也侧面反映了哈金并不如外界所说全力夸赞传教士,而是采取批判的历史意识去反思一片祥和的赞歌下隐藏的龌龊。在小说的末尾,当魏特琳去日军病院看望玉兰的时候,后者第一次向她寻求帮助,央求魏特琳将自己带出这个人间地狱。在这里,玉兰屡屡遭到日本士兵的的殴打与侵犯,她向魏特琳展示自己后背的伤痕“在她后背有大概二十多个烟头熏出来的血痕,它们看上去就好像红豆和花生。”然而在这个人间地狱里,玉兰似乎恢复了更多的理性,并且继续和日本兵作对。她极力反抗日本兵对她的性暴力,并且要求魏特琳给她一把长刀使她能够刺死这些畜生。萨拉·安德森(Sarah Wood Anderson)曾评论文学作品中出现的疯女人形象丰富的意指,她认为疯狂(madness)承载着特殊的性别意义,因为“当代文学运动视精神分裂的女性为语言、宗教、打破性别壁垒和反抗的标志。{11}在玉兰的身上,她的疯狂演变成为挣脱传统柔弱女性形象的有力武器,并使得她能够向战争的性暴力勇敢说不,这也侧面反映了哈金的叙事并非纯粹为了讲述一个美国故事,而是重新思考历史的僵化形象,并且成功塑造了一个与传统叙事截然不同的中国女性形象。

三、《南京大屠杀诗抄》

——华美诗人的“后记忆”

2012年,华裔美国诗人林永得(Wing Tek Lum)发表了他耗时15年创作而成的英文诗歌《南京大屠杀诗抄》,其中收录了104首诗,这也是第一部南京大屠杀题材的英文诗歌集。林最初的创作动机起源于张纯如,然而和张纯如历史探索的角度迥然不同,林把诗歌想象同历史史实杂糅在一起,描绘了一幅南京大屠杀全景图。同哈金相似,林花费了大量时间研究大屠杀历史史料,所以尽管是创意写作,里面的大多数诗歌都取材于真实的历史素材。且在书尾林附上了长达十页的尾注,而读者可以借助尾注来查阅每首诗的灵感来源。和哈金迥然不同的是,在笔者对其采访中,林坚定表示他对魏特琳日记的兴趣远不及他对魏特琳的中国助手程瑞芳,程瑞芳是金陵女院唯一的护士,她在大屠杀期间作为魏特琳的助手,且写有一本言简意赅的中文日记。他认为和屡屡对日本军人让步的魏特琳相比,程瑞芳明显能看穿日本军人的欺骗伎俩,并且对中国难民的遭遇更加感同身受。根据魏特琳和程瑞芳的日记,林创作了9首关于南京安全区的诗歌。《我们的使命》从第一视角描述了日本普通士兵趁着夜色溜进约翰·拉贝的住所抢夺中国女孩的故事。《平安夜》则取材于魏特琳日记中记载的一件真实的故事,一群在金陵女子学院避难的中国女性为了保护自己的同胞自愿做了日军的慰安妇。在第四章节,有五首诗歌取材于程瑞芳的日记,分别是《争辩》《我们的女演员》《翻译官所见》《无需多问》以及《所有人都在做的游戏》,这五首诗歌都是从程瑞芳作为旁观者的角度出发,重述箭在弦上的种族争端和性暴力。

笔者认为,林的诗歌中最鲜明的特点是依赖历史照片的想象。实际林永得最早期描述华裔美国移民生活的诗歌选集《疑义相与析》(Expounding the Doubtful Points)就取材于他的家庭相册集,探讨了近百年来华裔美国人的跨太平洋历史记忆。如果说他的早期作品呈现的是一个少数族裔诗人的跨代际的记忆传承,那么他的南京大屠杀诗歌则更多体现了集体而非个人的记忆承载。作为土生土长的第三代夏威夷华裔移民,林永得并没有经历过南京大屠杀,虽然林的母亲曾在1930年回南京小住过一阵时间,他的家人也没有直接目睹过大屠杀。然而林印象颇深的是幼年时母亲曾经对他描述过所听到的关于大屠杀的各种凄惨故事,这一切都触发了林的创作。犹太裔美国学者玛丽安娜·赫奇(Marianne Hirsch)在著作《后记忆之辈:犹太大屠杀之后的文学和视觉文化》(The Generation of Postmemory: Writing and Visual Culture After the Holocaust)中,把子女对创伤记忆的传承定义为“后记忆”,用来指代际代记忆传承关系,即子女承载着祖辈的个人、集体等记忆,强调这种传承对子女的身份认同影响颇深。{12}“后”这个前缀不仅暗示了时间的前后延续,而且强调了记忆在持续和断裂的时间内摇摆不定。此外赫奇以犹太大屠杀记忆在美国的广泛传播也指出“后记忆”不仅发生在纵向的跨代际的传承过程中,也存在于一种横向的跨越国际的传播。林永得的南京大屠杀记忆传承既是承受了母亲跨国际家族记忆的影响,同时也融合了他14岁丧母的创伤,在一定程度可以说,他的南京大屠杀诗歌也表达了诗人对母亲的哀悼。

在《南京大屠杀诗抄》伊始,林永得写下了一篇看似与大屠杀无关的诗作作为开篇《我从你的毕业纪念册所得知的》(“What I learned from your College Annual”),取材于林的母亲于1929年在香港某高中的毕业照,这首诗歌与选集最后一首诗《穿旗袍的女孩》(“The Cheongsang Girl”)遥相呼应。《穿旗袍的女孩》的灵感来自于林永得翻阅史集钧(JamesYin)和史咏(ShiYoung)的《南京大屠杀:历史照片中的见证》(The Rape of Nanking: an undeniable history in photographs)。诗歌的第一个诗节捕捉了年轻的中国女孩被迫穿上旗袍在镜头下留下屈辱的一刻,“她露出痛苦的表情,眼睛低垂,她的脸接近黑暗。”{13}赫奇曾评论大屠杀照片所带给后代的震撼通常来自于想象:“翻阅照片的子女自动把照片遗留的空白记忆填补上:恐惧的注视指的并不是照片,而是观看者需要自己去补充那被遗漏掉的骇人的故事。”{14}这个可怜女孩痛苦扭曲的面部表情很可能预示着这张照片拍在她受到日本兵的蹂躏前后。从第二个诗节,诗人开始把女孩身上穿的“在旧时中国很多年轻女孩穿的”旗袍和自己母亲年轻时身着的旗袍联系起来。在他母亲的照片集中充满了各种身穿旗袍的照片,包括一张她在南京小住期间与堂姐妹一起的合影。林感叹道照片上的年轻女子们“都身着旗袍,一些色彩鲜艳,一些做工精致,她们的脸上洋溢着微笑,焕发着光彩。”{15}而这些光彩夺目的年轻女孩们和那个痛苦阴郁的受辱女孩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些诗歌也影射了林一直在思索如果他的母亲当时没有离开南京回到夏威夷,那么她是否會遭受同样的经历,而且那些仍留在南京的姑母们又都下场如何?“她们中是否有人活到了十年之后?有多少在大屠杀中幸存?”{16}林用了“是否”去推测他的母亲究竟有没有去发现这些姑母们最终的结局。林的这个奇异而又略带诡异色彩的推测—如果母亲仍然留在南京会发生什么,是否这个受辱的女孩是自己的姑母之一。

毋庸置疑的是,通过将林母的毕业纪念册照片和南京大屠杀的真实历史相片联系起来,林将读者从浩瀚模糊的群体记忆中拉出来,让读者直面有着清晰面庞和身份的受难者形象。不言而喻的是,母亲选择移民美国的举动,不仅使她避免遭受一场浩劫,还使她能将这段对南京的记忆在大洋彼岸传承下去,使得她的儿子通过诗歌的形式重塑华裔群体对于南京大屠杀的个人和集体记忆。

四、全球化语境下的南京大屠杀记忆

在思索二战后的德国社会如何正确对待这段不光彩的历史从而建构有利于未来的记忆模式,德国理论家扬·阿斯曼提出了文化记忆(cultural memory)的概念,他强调文化记忆涵盖了每个社会特有的永久重新制定的文本,图像和仪式,以及维持稳定和反映社会自我认知的时代。这种永久重新制定的文本,图像和仪式体现了社会的集体知识,主要(但不仅限于)过去,表达了社会对凝聚和创新的共同理解{17}。由此来看,文化记忆具有异质性并且形式各异包罗万象,必须将它与体现保守民族主义者的集体记忆需要区别开来。

毫不夸张地说,南京大屠杀目前面临着多重记忆危机。首先,南京大屠杀曾经历过记忆的断层,虽然在1937年大屠杀发生后受到了短暂关注,但1949年建国后南京大屠杀几乎在主流媒体消声,偶然被《人民日报》等提及也仅仅是服务于冷战的策略{18},直至上世纪80年代末,南京大屠杀才被重视并逐渐演变成了代表二战的国民创伤。此外,中国和日本政府采取了截然不同的记忆方式来回忆日本的侵华战争,前者在努力找寻史料试图还原出事实,而后者则在右翼分子的操控下否认和漠视历史,其中南京大屠杀无疑也成为中日之间历史舆论战的聚焦点,重构大屠杀历史的一大阻碍来自于篡改历史的日本右翼势力。其次,在国内,南京大屠杀集体记忆倾向于将受害者群体同质化、模式化和仪式化,忽略受害者迥异的个人创伤经历,更有部分主流媒体将受害者经历进行耻化处理,如李红涛{19}通过研究1949-2012的《人民日报》对南京大屠杀的刊文纪念,提出主流报道充斥着国耻论的叙事,进而剥夺了受害者的发声权,这种僵化的集体记忆最终会使得南京大屠杀变成一个空洞能指,而缺少血肉丰满的个体记忆。南京大屠杀的最大危机是根源于南京大屠杀经历者和受害者数目的锐减,如何处理口述材料和历史书写之间的关系,如何寻求更长久的保存大屠杀记忆的方法和模式也已迫在眉睫。如何使南京大屠杀的记忆更加多元化、个性化,拯救边缘人被遗忘的过去?如何对抗社会上流传甚广的大屠杀耻化叙事和非黑即白的脸谱化人物塑造?如何在全球化的语境下争夺针对大屠杀历史的话语权来对抗日本右翼分子以及向全球人民宣传大屠杀的文化记忆遗产?

张纯如《南京大屠杀——被遗忘的二战浩劫》出版后,南京大屠杀的记忆格局再次发生了剧变,从以中日两方为核心的记忆之争逐渐走向国际化。在此过程中,越来越多的海外作家、电影人、学者等文化群体参与到了重塑南京大屠杀记忆的过程中,赋予僵化的集体记忆新的血肉。哈金的小说以及林永得的诗作均聚焦在边缘人的视角,被强奸依然具有反抗精神的中国女孩、隐藏在家庭相册集中的无名少女,这些在宏伟集体记忆中淹没的人物又重新浮出地表,并且挑战读者去使用跨文化、跨族裔的角度去重构南京大屠杀。金寿福指出文化记忆“其核心是所有成员分享的有关政治身份的传统,相关的人群借助它确定和确立自我形象,基于它,该集体的成员们意识到他们共同的属性和与众不同之处”。{20}显而易见,华裔群体的大屠杀书写抒发出了与众不同的双重文化属性与身份认同,无论是功成名就而又纷争不断的移民作家哈金,还是不识汉语却又成长在大屠杀后记忆中的华裔诗人林永得,都在试图对南京大屠杀进行“去符号化”,在传统叙事的框架外,寻找针对创伤和记忆的新的表述方式。在某种程度上,这股后张纯如时代的创作热潮一方面帮助我们重新审视全球化视野下的大屠杀文化内涵,另一方面使读者充分体会众生喧哗的表述故事。

① 参见Qi, Shouhua. Purple Mountain: A Story of the Rape of Nanking. Muse International Press, 2009; Chan, Marjorie.A Nanking Winter. Playwrights Canada Pr, 2009; Jin, Ha. Nanjing Requiem: A Novel. Vintage, 2011; Yan Geling. The Flowers of War. Other Press, 2012; Wing Tek Lum. Nanjing Massacre: Poems. Bamboo Ridge Press, 2013; Timothy Liu. Dont Go Back to Sleep. Saturnalia, 2014; Ethan Young, Nanjing: the Burning City. Dark Horse Originals, 2015.

② Caruth, Cathy. Unclaimed experience: Trauma, narrative, and history. JHU Press, 2016, p.4.

③ 參见犹太裔创伤研究理论作家重要专著,Caruth, Cathy, ed. Trauma: Explorations in memory. JHU Press, 1995; Leys, Ruth. Trauma: A genealogy.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10; LaCapra, Dominick. Writing history, writing trauma. JHU Press, 2014.

④ 对哈金的质疑主要来自于对他英语语言使用规范的批判,而其中以美国知名小说家约翰—厄普代克(JohnUpdike)在《纽约客》(New Yorker)杂志的书评最为出名,参见Updike, John.  Nan, American Man: A New Novel by a Chinese ?魪migré. The New Yorker 3, 2007.

⑤ 刘意青,《拿诚实做交易——哈金和他的小说〈等待〉》,载2000年6月14日《中华读书报》。

⑥ Jin, Ha. The Writer as a Migrant,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11, p30.

⑦ Wang, Ban. Illuminations from the past: Trauma, memory, and history in modern Chin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4.

⑧⑨ Jin, Ha, Nanjing Requiem: A Novel. Vintage, 2011, p.309.

⑩ McNay, Lois. Foucault and feminism: Power, gender and the self. John Wiley & Sons, 2013, p39.

{11} Anderson, Sarah. Readings of Trauma, Madness, and the Body. Springer, 2012.

{12} Hirsch, Marianne, The Generation of postmemory: writing and visual culture after the Holocaust.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12.

{13}{14}{15}{16} Lum, Wing Tek. The Nanjing Massacre: Poems. Bamboo Ridge Press, 2012, p.219.

{17} Assmann, Jan, “Collective Memory and Cultural Identity”, New German Critique. Duke University Press, 1995.

{18} 劉燕军:《南京大屠杀的历史记忆(1937-1985)》,《抗日战争研究》2009年第4期。

{19} 李红涛:《“耻化”叙事与文化创伤的建构:〈人民日报〉南京大屠杀纪念文章(1949-2012)的内容分析》,《新闻与传播研究》2014年第1期。

{20} 金寿福:《扬·阿斯曼的文化记忆理论》,《外国语文》2017年第2期。

Nanjing Massacre in a Chinese American Literary Perspective: With the Examples of Nanjing Requiem by Ha Jin and

The Nanjing Massacre: Poems by Wing Tek Lum

Zhang Pingfan

Abstract: Since Iris Chang, Chinese American writer, published her world-shaking book, The Rape of Nanking, in 1997, quite a number of excellent Chinese American works have published around the theme of the Nanjing Massacre in the last twenty years, covering the genres of fiction, poetry, plays and cartoons, gradually pushing for the research into the Nanjing Massacre as part of cultural heritage of mankinds memory. In the past research into the Massacre, the focus has been mainly placed upon historical material and political struggles, ignoring the transatlantic memory politics of the massacre with a strong momentum in the literary area. By examining Nanjing Requiem, an English novel by Ha Jin, published in 2011, and The Nanjing Massacre: Poems, a collection of English poems, by Wing Tek Lum, published in 2013, it is confirmed that the traumatic memory of the massacre is breaking through the barrier of nation-state to travel to the Chinese groups beyond their home-country and left them with marks in the identity-seeking process, in an attempt to reveal the memory crisis and cultural contents of the Nanjing Massacre in the globalized 21st century.

Keywords: Nanjing Massacre, Chinese American literature, Ha Jin, Wing Tek Lu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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