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哭的人

2021-11-11 11:15冷江
火花 2021年6期
关键词:屠夫婶婶大伙

冷江

据说,他从娘胎里生出来时,就不会哭。家人着急,想尽各种法子,故意到点了不喂奶、扮鬼脸吓唬他,甚至假装要掐他,可这娃呢,不但不哭,反而只会笑。父母说,这哪是孩子呀,是精怪。奶奶瞪了父母一眼:呸呸呸!我孙子是笑匠转世哩——”于是,他就有了“笑匠”的名字。

笑匠长到七岁时,本应进当地学堂读书,可是晴天霹雳,父母竟然在一次车祸中双双丧身,留下了笑匠与六十多岁的奶奶,一老一小,相依为命。

那天笑匠问奶奶:“奶奶,我大我妈呢?”

奶奶抹着眼泪说:“娃,你大你妈都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等你长大了,我再带你去找他们。”

笑匠听了,呵呵呵笑起来:“哦,长大了、找妈妈找妈妈。”

在外面跟小朋友们玩,大伙都知道他这笑的毛病,老拿他戏耍,受了委屈,他“呵呵呵”一路笑着到家向奶奶告状。奶奶手里捏着针,从屋里跑出来,对那帮熊孩子吼:“你们谁再欺负我家笑匠,我戳死你狗仔的。”

奶奶没钱送孙子进学堂,只好带在身边。奶奶也没啥生计,靠为人缝缝补补赚点吃食,勉强度日。

眼看着奶奶年事日高,一旦哪天撒手西去,这半大小子该如何生存?有人劝奶奶将笑匠送到他远房侄儿家。为啥呢?因为他远房侄儿和侄媳妇,结婚五年了没有孩子,求了无数偏方,走马灯似的寻了一个又一个医生,可就是怀不上。皖南山区人家,没有男丁延续香火,在人前那是抬不起头来的。别的不说,女人不准进祠堂,没有男丁,一旦做父母的老了,膝下都没人能进宗祠去祭祖。这不是窝心的事吗?

起初,奶奶没当回事,甚至将人骂回去。可说的人多了,也就渐渐入了心。一天,阴雨绵绵,奶奶在屋里做针线活,对着天光瞅了好半宿,一根绣花针就是穿不进丝线,她忙喊笑匠过来帮忙。笑匠正蹲在墙角瞧蚂蚁呢,听见奶奶叫唤,忙直起身跑过来,一不小心,针扎在了食指上,鲜红的血很快就流了出来。奶奶急了,忙扯了一小块碎布,替他包扎,一边嘴里骂:“傻笑匠,一碰针就挂彩,疼吧?”

笑匠呵呵呵笑着。奶奶叹了口气:“哎,奶奶不中用了,老了,带不动你了。要是有人愿意收养,你可愿意?”

笑匠着急地摇着头。奶奶说:“得得得,傻孙子,奶奶跟你开玩笑哩,你是奶奶的宝,怎么会舍得送人哩?”

笑匠抱着奶奶的膝,呵呵呵地笑起来。

可是奶奶还是没能逃过命运的追劫,两年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一觉睡去,再也没能醒来。笑匠摇着奶奶的胳膊傻傻地喊:“奶奶、奶奶,快醒醒,咱们不玩这游戏,我害怕。”

奶奶走了的第三天,隔壁村的远房侄儿和侄媳妇上门来,接走了笑匠。

临走时,笑匠把奶奶的照片贴在脸上,呵呵呵笑个不停。邻里们都摇头说:“这孩子真是缺心眼啊!”

笑匠到了新家,喊奶奶远房侄儿为叔,喊远房侄媳妇为婶。叔叔婶婶起初对他还算不错,虽没有奶奶那么宠爱,但至少一日三餐不短他。可是时间一长,毕竟没有骨血亲情,加上笑匠没心没肺成日傻笑,叔叔婶婶渐渐把他与傻子划了等号。

可“傻子”归“傻子”,活儿可不能不干。耕地插秧、耘田割稻、摘茶做茶,哪样都不能错过节气。叔叔婶婶以前是没指望,现在多了一个傻小子,还不当伙计使唤?早晨鸡叫三遍,笑匠就得起床下地干活,晚上日落西山、暮霭沉沉才能荷锄而归。一天忙到晚,到了家随便扒拉点残羹剩饭,倒头就睡。村里人可怜他,教他干活时别那么死性,能偷懒就偷点懒。可他呢,一根筋,十几岁的人却硬学着青壮年,干成年人才能干的活。村里老人看不惯,去他叔叔婶婶面前说道,叔叔自知理亏,吸着旱烟袋不言语,婶婶却破马张飞地嚷嚷:“这是俺们家自个儿的事,用不着外人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再说,转年笑匠就十五岁了,干不了农活,喝西北风去?我这是为他好,早点理事早当家!你们不知情理的莫要乱放屁。”

经他婶婶这么一骂,旁人自然不好再插嘴,只是私底下为笑匠惋惜。可笑匠呢,见了谁都还是一副乐哈哈的样子,并不像受了多大委屈。时间一长,大伙都说,一个人一个命,咱觉得苦,兴许他还觉得乐呢!

可老这么傻乐也不是个事儿。农村里,男人过了十八岁,父母就得开始张罗替他找媳妇,这叫早成家早得福。一天晚上,四门紧闭,叔叔婶婶问笑匠:“想媳妇不?”“想!”笑匠呵呵笑着老老实实回答。“想媳妇,今后就不得再乱笑。”婶婶说到做到,自那以后,只要看见他笑,就破口大骂:“别傻不拉几的,想笑,给我憋到肚子里去。”

渐渐,大伙发现笑匠不笑了,都说笑匠成人了。叔叔婶婶也很得意,赶忙托媒婆七巧婶留心合适的闺女给说媒。

可他们哪里知道,每天晚上,笑匠可都是躲在被子里,呵呵呵偷偷地小声笑个不停,一直到笑累了才能睡去。

见了几个闺女,大多看不上笑匠的傻相。好不容易张屠夫的大女儿月娥瞧对眼了,答应与笑匠处处看。婶婶让笑匠去张屠夫家帮工,正赶上张屠夫在猪栏里逮猪,让笑匠上来搭把手。张屠夫恶狠狠地摁着猪的脖子,猪拼命挣扎,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张屠夫让笑匠把杀猪刀给递过来,笑匠傻傻地看着猪似乎流泪的眼睛,一下子慌了神,递刀时把刀刃一端给递了过去,张屠夫来不及细看伸手就接,就在这时,猪猛地用力一挣脱,刀刃扎在张屠夫的手臂上,鲜血直流。旁边围观的人群都吓傻了,笑匠却愣在那里嘿嘿嘿地傻笑。

发生了这么窝囊的事,自然这婚事就泡了汤。笑匠也因此得了个“娘们儿”的外号,好长一段时间,村子里都把这事当成玩笑四处传扬。

自此以后,再也没有女子愿意与笑匠处对象了。叔叔婶婶气了个半死,却也无计可施。笑匠呢也不着急,就当什么都没发生,照样早出晚归下地干活,照样成日里乐呵呵的。有人好奇,追着笑匠问:“你的心咋长的?咋啥事都不上心呢?身世本就凄惨,日子又过得这样苦,咋还成天傻乐呢?”

笑匠呵呵笑着说:“我也不知道咋了,一天不笑就浑身不得劲———”

那时候,越来越多农村人到城里打工,大片农田撂荒。有人欺负笑匠老实,就试探着把荒田托给他来种。问他要啥条件,笑匠说:“乡里乡亲的,我替你种着就是了。”

却不料当年秋天收割时,野猪从山上下来把靠山的几块田地稻子给祸害了,唯有笑匠家田地因靠近家门口,幸免于难。大伙都说,笑匠走运。

可到了年底,打工的那户回来,笑匠很郑重地将自家田地产的好几担新粮交过去,说:“这都是你家田地产的。”这户人家有点不好意思,让笑匠留一担下来做代为耕种的补偿,笑匠呵呵笑着坚决不肯。

叔叔婶婶老了,早就不下地了,见笑匠这么孬种,婶婶急得跑到村外晒谷场上骂了三天大街。

骂归骂,还是有人接二连三地偷偷来找笑匠,要将田地托付。笑匠很为难,但又不愿拒绝,只是一个劲地傻笑。那人却认为笑匠是同意了,便高高兴兴地走了。

笑匠琢磨了三天,想出了一个办法来,去跟叔叔婶婶商量。叔叔婶婶一听,气得大骂他是败家子。原来笑匠要贷款买拖拉机和收割机,有了这两样机械,一个人能种十几个人的地。可叔叔婶婶不干:“从古至今都没听说农民种地用机器。钞票不是大风刮来的,不兴你这么糟蹋。”见叔叔婶婶不干,笑匠偷偷找了村支书担保,还是从信用社贷到了款。当他开着拖拉机,拖拉机上载着收割机,一起突突突回到村里时,大伙全都围过来观看。摸着锃亮的车把手,大伙眼睛都直了,这可是头一回听说种田还要用机器的!

笑匠呢,得意地坐在拖拉机驾驶员的座位上,笑得那叫一个欢实。很快他婶婶听说了,抡了一根碗口粗的扁担冲过来,直奔笑匠,兜头兜脑就打,吓得笑匠从拖拉机上滚下来,抱头鼠窜,边跑还边笑呢。

当年年底,一算账,归还了各家一定粮食外,笑匠的种子、化肥、农药都因为批量采购,省下不少钱来。于是第二年,笑匠更大胆地接受了越来越多外出打工户的田地。一个人忙不过来,他还雇了两个本村农民帮忙。镇政府将他树为典型,说是什么农业机械化、规模化的种粮大户。笑匠第一次被请到县里开大会,还戴上了大红花,站在主席台前,县领导亲切地走过来握手。因为过于紧张,当县领导问他话时,他竟然啥也说不出来,只是嘿嘿嘿地傻笑。

从县里回家后,笑匠一个礼拜都没舍得洗手,用村里人说的玩笑话,他是要保留大领导的仙气哩。自从去县里开完大会,叔叔婶婶再也不插手家里农事了,一股脑儿全由着笑匠性子来,大领导都表扬了,还能有错?

也就在这年冬天,腊月二十四小年那天,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那天天上下了小雪,地上滑溜溜的。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个疯女人,穿了一件脏兮兮的破单衣,躲在村东头稻草堆里,冻得瑟瑟发抖。没有人敢去招惹。笑匠看见了,二话没说,拿了一件旧棉袄和一缸子饭菜过去,这疯女子抢过饭菜急忙用手抓了往嘴里送。笑匠将旧棉袄披在了女子身上,站在一边呵呵笑着。大雪开始往下落,雪越下越大。怕疯女子冻坏身子,笑匠干脆将疯女子领到家里住下。叔叔婶婶开始还有点不乐意,但很快改了主意。婶婶亲自伺候让这女子洗了澡换了衣服,出来一看,大伙全瞪直了眼睛,这女子虽然疯疯癫癫的,但长相却很清秀。这女子很乐意地在他们家住了下来。起初,笑匠还四处打听有无这女子的家人来寻,几个月过去了始终没有动静。大伙都说,该着笑匠走桃花运,这女子兴许就是上天送来给他做老婆的。

在大伙的怂恿和叔叔婶婶的张罗下,正月里笑匠就和这疯女子结了婚。很快,女子就怀上了。叔叔婶婶那叫一个高兴啊,笑匠自然也是成天乐得嘴都合不拢。

十月二十八,女子顺利产下一个男娃。笑匠的幸福达到了顶点。

这女子的疯病时好时坏,怕对孩子不利,婶婶不敢把孩子给她带,只好老两口亲自带。笑匠觉得这终究不是个长久之计,有心送女子去省城的精神病医院检查诊治。可就在这当口,一个不速之客找上门来。来人三十岁出头,自称是女子的丈夫。大伙全都挤到笑匠家,村支书毕竟是见过世面,忙上来问询。这人拿出女子的照片和家里的户口本,大伙全都傻眼了。婶婶抱着孩子躲了起来,深怕来人抢走孩子。大伙都推支书替笑匠主持公道。支书问笑匠的意见,笑匠憋得满脸通红,一句话也说不上来,连呵呵傻笑都不会了。

最后在支书的调解下,女子丈夫只带走了疯女子,留下了笑匠和女子的娃。疯女子走了,似乎把笑匠的魂也带走了。从那天以后,再也没人看见笑匠笑了。

笑匠不会笑了,村里人都说。还有人神神秘秘地说,曾经看见过笑匠偷偷一个人抹眼泪,笑匠也会哭?

总之,听不见笑匠笑,大伙都觉得怪不适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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