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本不公 皓首终无媚
——左思《白发赋》赏析兼论其人

2021-11-12 00:56李牧童
对联 2021年11期

文 |李牧童

左思是西晋的文学名家,他字太冲,齐国临淄(今山东临淄)人。祖上以儒学传家,父亲从小吏干起,可以说,他没有过硬的身世背景,算不上豪门望族。在魏晋那个士族门阀鼎盛的拼爹时代,缺乏先天的家族优势,于仕途而言,是很不利的一件事情。不仅如此,左思似乎也没有过人的天赋,小时候也学过书法和琴艺,却都一无所成,以至于他爸都忍不住感叹:这小子真不如我年轻时那般聪明伶俐悟性高!没有天赋也就罢了,更倒霉的是,左思长得还很丑,丑到走在路上都能招来一群异性大吐口水的程度,这在那个重风度、尚颜值、美男辈出的名士风流时代,无疑又是一个致命的缺陷。这种缺陷大概率是遗传,因为他的妹妹左芬也是“资陋无宠”,长得不好,连晋武帝看了都失去了宠幸的兴趣。所幸的是,她能以才德著称,写得一手好的诗赋诔文,并因此受到了武帝的另眼相看,史称“帝重芬辞藻,每有方物异宝,必诏为赋颂,以是屡获恩赐焉”(《晋书·后妃》)。左思的不幸并不仅限于此,他还口讷,不仅表达能力差,交际能力也堪忧,不难想象他当时内心的自卑,整日闲居无事。这在魏晋那个清谈成风的年代,又成为了左思的一大劣势。有这么多先后天的不足,他想活得不憋屈都难!

值得庆幸的是,受了父亲话语刺激的左思总算是发奋图强勤学上进了,并且还真干出了点名堂来。在妹妹左芬被选入宫之际,举家迁到了京师洛阳。在这里,左思前后整整花了十年时间,精思细构,完成了撰写《三都赋》的夙愿,这是他人生最浓墨重彩的一笔。这十年间用心到了什么程度呢?家里的庭院、篱笆乃至厕所,无处无时不备着纸和笔,一有灵感,马上记录下来。赋成之后,虽然左思自视甚高,认为不输班固的《两都赋》和张衡的《二京赋》,怎奈他人微言轻,文章并不为时人所重视。心高气傲的他很是不甘,于是想到借重时贤来自显于世。他将赋文拿给当时颇有声望的皇甫谧看,皇甫谧大加赞赏之余,为其写了序言。而后张载、刘逵、卫权等一干名流又分别为他的赋文作注、作序或略解,推崇备至,评价颇高。有了名人效应的带动,左思和他的《三都赋》终于一炮而红,乃至司空张华看了后都忍不住感叹道:“班张之流也。使读之者尽而有余,久而更新。”(《晋书·文苑》)于是乎豪门望族都想一睹文章风采,竞相传写,以至于风靡一时,“洛阳纸贵”这一成语典故由此诞生,左思也因之名垂后世。在他所折服的人中,还有一个重量级的才子,那就是被钟嵘誉为“太康之英”的陆机。陆机到洛阳后,本来想自己创作《三都赋》的,听说左思在写时,充满了不屑和鄙视,因为那时的左思还没有什么名气。他在给弟弟陆云的信中说道:“这边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大老粗,也想写《三都赋》,等他写完后,我看正好可以拿来给酒坛子作封口用了。”结果真等到左思的赋文出来后,陆机看了大加叹服,于是辍笔作罢,颇有点后世李白“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的味道。

左思的人生与仕途,并没有因为妹妹入宫侍主和自己的一身才华得到多少改变。他仅做过秘书郎这样的小官,在秘书监贾谧被诛之后,更是退居宜春里,潜心于学问。后来在洛阳被张方攻陷掠夺时,举家迁到了冀州,没几年后就病逝了,终其一生,并不得志。他虽然也位列贾谧的“二十四友”之中,但恐并非其本意,他也没有潘岳等望尘而拜的谄媚之态,而是多了一份清醒和骨气。换一句话说,他的郁郁不得志以及人生遭受的诸多不公对待,某种程度上成就了他诗作中的“左思风力”,而其《咏史》八首正是这种风力的集中体现,以致刘勰评价其“尽锐于《三都》,拔萃于《咏史》”(《文心雕龙·才略》)。从内容来看,这八首咏史诗当非创作于一时,而是有一定的时间跨度,即便写于一时,也是对他人生各个不同阶段的一种总结抒怀,表面上虽引用谈及了一些历史人物,实则借古讽今,咏史抒怀,当然,里面也不乏有他的自负之词。而更重要的是,从一开始的“长啸激清风,志若无东吴。铅刀贵一割,梦想骋良图”,到“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寂寂杨子宅,门无卿相舆”,再到“自非攀龙客,何为欻来游”“高眄邈四海,豪右何足陈”,最后到“何世无奇才,遗之在草泽”“巢林栖一枝,可为达士模”,八首诗能够体现出左思心路历程的转变。他年轻时何尝不是意气风发,希望建功立业,然而,现实中门阀制度的压制,让寒门再难出骄子,社会的种种不公,让他发出了不平则鸣的呐喊,但他终究无法改变现实,最后只能是抱以超脱、蔑视的态度,心灰意冷,归隐山林。从其诗句如“功成不受爵,长揖归田庐”“功成耻受赏,高节卓不群”“被褐出阊阖,高步追许由”“贵者虽自贵,视之若埃尘。贱者虽自贱,重之若千钧”等等,不难看出,左思希望建功立业的同时,又怀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的旷达胸襟,这是儒道交融的影响结果,而不仅限于他的儒学家风。

基于以上的背景大要,我们再来看看左思晚年创作的一篇《白发赋》,个中内涵便一目了然。赋文的特色之处在于将白发拟人化,而与主人进行了一番生动的诘辩,尔来我往之间,作者怀才不遇的悲情感慨跃然纸上。主人看到鬓生白发,认为影响仪容和仕途,想要拔除,白发鸣冤道:“朝生昼拔,何罪之故?”主人告诉它,这本来就是一个追求荣达、贵华而贱枯的世道,“赫赫阊阖,蔼蔼紫庐。弱冠来仕,童髫献谟。甘罗乘轸,子奇剖符。英英终贾,高论云衢”,看看历史上的甘罗、子奇、终军、贾谊等人,哪个不是年纪轻轻就崭露头角一番作为的?白发继续喊冤大呼道:“甘罗自以辩惠见称,不以发黑而名著。贾生自以良才见异,不以乌鬓而后举。闻之先民,国用老成。二老归周,周道肃清。四皓佐汉,汉德光明。何必去我,然后要荣?”言下之意,甘罗、贾谊等受器重,并非因为他们头顶的黑发,而是他们内在的才华,古代成大事者,多有年高德劭者,仕途荣达与否和我这白发又有什么必然关系呢?主人虽然认同这个说法,但却提出了另一番见解:“曩贵耆耋,今薄旧齿。皤皤荣期,皓首田里。虽有二毛,河清难俟。随时之变,见叹孔子。”彼一时,此一时,从前尊尚长者,现在却轻视老一辈,时代变了,形势不同了,也应该与时俱进才对,这也是孔圣人的主张啊!“发乃辞尽,誓以固穷。昔临玉颜,今从飞蓬。发肤至昵,尚不克终。聊用拟辞,比之国风”,可怜的白发听闻此语,竟一时词穷,无言以对,也只能是固守贫穷以终岁了。最后两句,作者点明了借古讽今的创作意图。毫无疑问,这篇赋文虽短,却对当时社会弊病进行了辛辣而有力的讽刺。赋文中不少内容与《咏史》诗互相呼应,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比如“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等句。诗赋结合参照着来读,会有更深刻的体会。

与左思同时代的嵇含也写过《白首赋》,流传下来的仅有序言残篇,讲到他二十七岁时,左鬓便生有白发,他认为“斯乃衰悴之标证,弃捐之大渐也”,同样有马齿徒增的感慨。宋代的刘克庄写有《白发后赋》,直言是续左思而为,观其文,纯系一己娱情之作,并无左赋的现实批判意义,与之相去甚远。此外,明朝的周履靖和清朝的蔡受都写有《白发赋》。周赋尤短,才98字,陈词滥调,了无新意,其中“周以二老而兴,汉以四皓而定”两句明显抄袭于左赋的“二老归周,周道肃清。四皓佐汉,汉德光明”之句。蔡受赋白发,多咏年老带来的一些身心变化,历数白发之六罪:“吾少慧聪,广闻多识。自尔之来,使我痴极”,此其一;“吾少和柔,妩媚便辟。自尔之来,使我戇极”,此其二;“吾少洁廉,清若冰雪。自尔之来,使我贪绝”,此其三;“吾少勤敏,移山逐日。自尔之来,怠惰不给”,此其四;“吾少韶妍,犬子闲都。自尔之来,使我丑粗”,此其五;“吾少矜高,骋才嫚骂。自尔之来,常居人下”,此其六。凡此六点,既是身心状态与性情的写照,亦未尝没有讽世之意,读来颇值得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