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遗址

2021-11-12 03:06南道元
散文百家 2021年11期
关键词:秋天里麻雀落叶

南道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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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远处的秋天

秋天总是板着一副中年人的面孔,举着一把铅灰色的雨伞,站在我的窗外。透过雾气迷蒙的玻璃窗,我看见它清瘦的身段和即将步入暮年的步态。无论晴日还是雨天,我都躲在自己的书房里读书,这是我认为对得起秋天里一片宁静的唯一方式。当然可以伴随着一些思考,但不可太多,因为秋天已经够深邃了。不出门,才能碰见十九或者二十世纪的文人们,他们坐在门可罗雀的小酒馆、落叶满地的庄园或墓地旁的铸铁长椅上,沉浸在独自思索的世界里。

有时候,我会从书架上随意抽出一本线装书。那是我专业研究领域里的一册古籍。封面泛黄,但这并不说明它年岁已久。它可能仅仅是十年前上海古籍出版社临时整理的一套影印版中的一册。它曾经被我翻来覆去嚼得稀烂,其中用红笔与蓝笔勾画和标注的痕迹还影影倬倬。

落叶会从我打开的半扇窗子闪身进来,像一位不约而至的旧友。不是一片,而是三五片。我的居所距离那些香樟树、悬铃木树和梧桐树太近了。我每天的起居生活都被它们一览无余。树叶落进我的书房,躺在木质地板、凌乱的书桌和累累印痕的沙发上。我给它们腾出位置,让它们在此更加苍老,失去水份,最终成为我夹在书页与书页之间的书签。其实它们刚来的时候尚有绿意,即使算不上年轻,但也并非迟暮。它们是被一阵阵秋风生拉硬拽提前告别枝头和人间的。

图1 梧桐树(来源网页)

一年一度,如果我再仔细一些,就会发现两鬓的华发,在逐渐往头顶侵蚀,像门前的那口水缸,但凡雨天,石缸壁上的苔藓就会扩大苍绿的面积。有时候,我觉得我就是那口沉默的水缸,停在秋天经过的驿站,注视着它打马而去,一年以后,又注视着它缓步而来。

秋夜止步于此

我们抵达1994年的甘洛火车站已是深夜。群山在黝黑的暮色中紧紧包裹着这座大凉山中的小站。这里的秋天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干净中渗透的寒冷。这样的时令即使在北方,也不过是微凉的风携带的少许寒意罢了。山区的夜永远是黑不尽的。瓦蓝色的夜空由于星辰满天的缘故,看上去压得很低。冒着白烟的火车离开之后留下的铁锈般的气味滞于空气中久久不散。

夜的辽阔使车站的几盏白炽灯显得昏暗。几根铁轨冰冷地伸向远方。它们令我想起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白痴》中描绘的华沙铁路线上一节三等车厢中的两个旅人。

站台上有几个彝人席地而坐,他们身上的羊毛披毡——查尔瓦——看上去厚实暖和,下端的长穗流苏在玻璃门的反光中很是抢眼。他们一动不动,似乎睡着了,有人还轻微地呼出了鼾声。

图2 身披羊毛披毡的彝人(来源网页)

灌木丛和森林就在不远的地方,虫鸣声现在显得特别响亮。一阵风从山谷里吹过来,带来了湖水中的水草长期浸泡后的气息。前来迎接我们的当地人因为山体滑坡被耽搁在了路上。我和同事们坐在候车室空荡荡的长木椅上打着瞌睡。小卖部在火车离去之后闭了门,停止了营业。

我来到室外,枕木和煤屑混杂的气味仍旧弥漫在山区清冷的空气中。东方的天空开始发白,山峦的轮廓清晰可辨,已经可以听见越来越多的鸟鸣了,还可以瞧见它们倏忽飞过的轻盈的身影。

我们的秋天一晃而过

我们走了很远一段路,才想起忘掉拿走了那顶草帽。是重新返回去取,还是就此不要它了。这令我们犹豫不决。草帽是我们今年夏天在云南旅游时,你一时兴起,在一个肤色黛黑的当地人手里购买的。它的确是一件精致小巧的艺术品。你倾向于返回去取,我倾向于继续往前。于是分歧产生了。

这个秋天我们产生了太多的分歧和矛盾。似乎每一个白昼和黑夜都充满了争吵、辩解和有气无力。一次晚餐地点的选择,散步的方向和出发的时间,衣服颜色的搭配,针对某某时尚人士的评价,几句言词的深浅表达,周末是登山还是看海,甚至炒鸡蛋是否放葱花,刷牙的方向是先竖还是后横,袜子该不该和内衣一起洗,屋子里摆放的绿植是不是该更换了……琐碎的生活细节淹没了我们。我们像被一根正在生长的藤蔓紧紧缠身喘不过气。当我们静下心来,又都发觉自己错了,但不知道错在哪里。于是我们又开始争吵不休辩解不止,然后向对方道歉认错和好如初。我们仿佛步入了一个困阵,周围密布着迷幻的物象。我们不知所以、不明就理。我们被纷繁芜杂的生活带向了怅惘、迷惑和疲惫。

这是我二十年前的一段经历。无可否认,那个秋天在我的记忆中相当漫长,我知道这是懊恼和沮丧的缘故。后来我重新成为一个单独的个体,在秋天即将消失的时候,她也消失了。这是一次彻底的消失。我们从此再也没有任何联系。就像我曾经遇见的一棵千年古柏树,它的阔大和蓊郁令我咂舌和震惊。我发誓每年都会去看望它至少一次。可是,我和它的相遇原来也就仅此而已。我再也没能去看它。即使它离我常住的地方也不过三五百公里的距离。

麻雀在深秋里忙碌

这时候的乡下,收获的场面经过热闹的洗礼,田地逐渐闲置起来。麻雀,是这个季节里最忙绿的劳动者。祖父告诉我们,不要去拾捡田间地头和谷仓旁遗落的粮食。他给麻雀们留下的念想成为它们接下来整整一冬的希望。

麻雀是距离我们最近的邻居。它们栖居在祖屋后头的竹林和各种树林的高处。清晨,天未亮,叽叽喳喳的吵闹声就爬上了半开的木窗。有时候会有一只愣头愣脑的灰色的身影短暂地停留在窗台,留下灰白色的粪便;有时候它们会前来勘察我家的屋檐是否适合筑巢,两次三次,晴天和雨天。可惜大多数时候它们选择了放弃。有一年,我坐在门槛上吃晚饭,听见头顶有喳喳的叫声。一只麻雀落在我的面前,它的眼珠盯住我碗里的饭粒。我这才发现不知何时,一个深褐色的鸟巢已经紧紧地贴在屋檐的角落里。一对夫妇和它们的两个孩子。整个秋天,它们飞进飞出。我故意留在檐坎上的米、肉、虫子和一些饼干屑,都被它们统统啄走。

图3 在树枝上吵闹的麻雀(来源网页)

居住在树林或竹林里的麻雀是大家族。它们成群结队地早出晚归。它们可以去很远的地方觅食,暮色四合的时候才吵闹着归来。通常有一只年迈的麻雀会坚守在巢中。我和我的小伙伴们不止一次在洋槐树的几个相邻的巢穴中发现过一只动作迟缓的麻雀。它紧张的神情和浑浊的眼珠令我们诧异。我们从未碰过它。我们对它的好奇不亚于它对我们的好奇。也许它认识我们,毕竟我们是多年的邻居。我很庆幸当年的我们从未做过掏鸟蛋、捕麻雀、捅鸟窝之类的恶行。

现在,我所居住的小区浓荫密布,大量的麻雀又象小时候一样生活在我的周围。它们经常从我的窗前飞过,但再也没有一只愣头愣脑的灰色的身影短暂地停留在窗台。

秋天的斧头

那时候,我还年轻,秋天总给我一把斧头的印象。它挥动木柄砍掉了从春天到夏天积累的大部分事物。丰满的季节从此萧条,像病中的书生一样瘦削、孱弱。秋天里突然出现了许多慢性病复发的人。他们从我身边走过时,我能嗅到一股消毒水或中草药的气味。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错觉。它令我想到死亡,想到一个生命可能会难以度过这弥漫着衰败、空洞、错误、逃遁等一系列哀矜的季节。

我不愿在秋天里停留。我总是希望冬天尽快从北方穿过层层山峦而来。有没有雪都无所谓。寒冷彻骨的感受毕竟要深刻得多。守着一堆炭火看书或写作,比立于窗前阅读树叶从枝头成片地变黄、落下,心境自然要更加清净平和。秋天里,从城外传来寺庙的晨钟暮鼓,听上去仿佛在为凋敝的万物祭奠。有一个周末的上午,我独自漫步去了东林寺。苍郁的楠木林蒙上了一带暮秋的薄雾。寺门的石阶上,一位身着僧衣的老者正在慢条斯理地打扫地面的落叶。落叶堆成了梯形的小山。看得出来昨晚的山间定有一场不小的夜雨和冷风。

我跨进寺门,简陋的药师殿前的空地上冷清地横放着一座铜制的香炉。陈旧的香炉上不见一根燃香。这是秋天的结果。秋天让这座昔日香火不断的寺庙变得如此荒凉。空地上依然有很多落叶和积水,扫地僧还来不及清扫。阴沉的天空压向这座千年古刹,它还在聚集更多的乌云。

图4 落叶满地的寺庙(来源网页)

川南边陲的县城,难以遇见秋高气爽、秋阳高照的日子。大多数走在天空下的人们,都无缘无故地露出凝重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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