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的剪影

王贝诺

南昌大学玛丽女王学院

爷爷没有读过书，他是个在深井坑道里挖煤的煤矿工人，他的大半生劳作在黯淡灯光、潮湿阴冷的煤矿井下，每天完成繁重艰辛的煤矿作业后爷爷还要徒步回到几公里外的农村家里继续干活，佝偻身躯在田间，或在乡下的破旧房子里不停忙碌。如果不是有个奋发励志的儿子，爷爷或许会在那个偏僻的乡下窝一辈子——这个儿子，就是我的父亲。

从我记事以来，爷爷每年都会从河南老家来重庆——我的家过冬，坐在开着空调的餐厅里，喝着父亲特意给他买的酒，爷爷就会开始边喝边唠叨。在爷爷的唠叨里，我知道了父亲是他家族中读书最刻苦的人。在爷爷的唠叨里，我看见了那个在天上还挂着几颗星星的时候就背着一个破书包奔走在山路上的身影，我看见了那弯弯月伴着他走在那崎岖的山道上——披星戴月用在他身上应该很合适吧！在爷爷的唠叨里，我知道了老家杂物堆里那张桌面坑坑洼洼的桌子居然还有着书桌的功能，我知道了雪的反光比油灯来得亮；我还知道了一双解放鞋居然可以穿四季……父亲就穿着一双解放鞋走过了那炎热的夏，走过了那寒冷的冬。走啊，走啊，然后，他终于走了出去……，带着一个家族与一个新生的家庭。他一定走得十分的艰难，我一直这样相信。他很冷清，不苟言笑，身材中等但略显单薄。

小时候，父亲很少有时间带我，他总是在办公室加班或在不同的城市出公差——他前行的脚步不曾停歇过。他说他不觉得自己已经成功了，尽管我满月那天即是他的博士课题开题的日子。在他的定义里自己是一个对时间负债累累的人，必须不停地去奋斗。在我童年的时候，他的身影总是离我那么远，甚至远得会让我忘记他的存在。

依稀记得父亲在美国做访问学者的那段日子，虽然他依然忙碌，但那却是我与他相处最多的一段时光。每天早晨他总是早早把我叫起床，开车送我到学校；或者把我送到校车处。因为周围全是陌生人，再加上语言不通，我总是不想去，可不管我是默默流泪还是嚎啕大哭，他都从未满足我的要求。还有学校老师布置的英文造句，父亲下班回来总是耐心地在旁一句一句指导我。美国的小学下课比较早，放学回家后我总要求看电脑里的动画及玩小游戏。直到有一天，父亲发现我的视力只有1.0 了，于是立即停止了我的特权，不管我耍任何手段都无法使他改变主意。那时的我，好像不希望甚至讨厌他在家。

后来我们回国了。父亲仍然继续着他的忙碌——早上六点半出门，晚上十一点回家，出差十天半个月也算是家常便饭。对他的这种状态我有点不屑，因为只有无能的人才会经常加班（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接收到的理论，当时觉得非常有道理）；高兴，肯定会有，他这样的话就根本没时间理会我了……那时的我，正全身心享受着我的自由生活。上下学已经不用家长接送的我，会找一切机会去外面的网吧打游戏。刚开始我还能控制自己，在安全时间之内上学回家。可慢慢的，随着所玩游戏的不断升级，以及游戏朋友的增多，时间已经不能受我掌控了。有一个周末，我约了几个同学一起玩游戏，玩了多长时间不知道，在我们玩得正嗨的时候，发现网吧的门大开着，我的几个伙伴都抬起了鸡窝似的脑袋，看向门口－－门口站着一个人，瘦弱单薄的中等身材，戴着黑框眼镜，镜片下的双眼泛着红血丝，他就用那双眼睛盯着我。几个伙伴看看他，又看看我。看着这个人，我擦了擦自己的眼睛，然后又晃了晃脑袋，心里想着，“这谁呀？盯着老子看干什么？”就在这片刻的恍惚间，脑袋突然清醒，父亲找遍周边的网吧，居然在网吧逮我个正着！我强装镇定，把头转向电脑，继续玩我的游戏，他就那样定定地站在那里一言不发的盯着我；我继续打着游戏，父亲依然站在那里看着我。打着打着，我把电脑用力一拍，站起身来，大喊一声，“老板结账！”然后晃晃悠悠走出门去，父亲也跟在我的后面走着，一直跟在我的后面走着。那天，从头到尾，他没开口说一句话。

从那之后，我再也没上过网吧。

后来，父亲陪我的时间好像多了一些，但多是安静的陪伴——我写作业，他坐在旁边看他的文献资料，中文的，英文的。我俩基本没有什么交流，对父亲的存在我似乎采取了视而不见的态度。

是有一天吧，我长大了许多，与同龄人一样开始了在补习班奋斗的岁月。我没有父亲那样优异得天理难容的排名，只是一个默无声息的中等生。面对这样的一个儿子，父亲也并不焦躁，他总是那样的理性，冷静，或者是他对我的成绩并没有那么在意——我有时候会这样想。

那天我知道他要来接我，我怀揣着草稿纸，在外面拥堵的家长人流中，看到了父亲。他太普通了，身材中等，脸上已经似有一道道时光雕刻的痕迹，架着眼镜的双眼看上去总是那么疲惫，没怎么用心打理的头发远远看去也能见到点点白光，走在人群中毫无特色。

他没有看到我，却并不显得急促不安，人流的推挤的使他那略显单薄的身体随之左倾右斜，他时不时拉着边上的把手，保持自身的平衡，努力仰着头在下课的学生群中扫视。他看见我了，随即便开始困难而缓慢的挪动。当他挪到我面前后，只是贴近了说：“你走我的后面，人很多，不要跟丢了。”我点了点头。

随即父亲再次挤进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的步伐时缓时快，时不时有人撞得他往一边偏，仔细听，还有他不时发出的“对不起，请让一下，请让一下”的喃喃自语声。他一手牵着我，一手试图拨开拥堵的人群；过了好久我们终于挤了出来，顿时清新入肺。他还是那么从容，我们一起上了公交车，出发了。

仔细想想，父亲好像一直都比他的同学更沉着、更认真、更忙碌，也比他同学的白发多。

“父爱如山，沉稳淡定……”,我想到父亲矮小的身影;“不张扬，不浓烈如母爱……”，我想到父亲在边角扫视时那平静安详而尖锐的眼神; “可以奋不顾身，也会熟视无睹”，我想到他在人流中的艰难挪动。

我已经无心再想了，我把脸侧到了车窗外，是不是那老树的苍老衬老了我的父亲。

时光的剪影好残酷，父亲那不高大的身影出现在眼前，搭在父亲肩上的时光太厚实了，可能再也不会散去了吧。

有了落泪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