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碎车间

马牧呈

倘若起个大早去参观筒子楼簇拥着的工厂，你一准儿能看见老张——人们总是这么称呼他——那张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即使是时间的褶皱也无法抹平。那种幸福源于对未来的确定，源于充满了希望与干劲儿——彼时的共和国尚实行着计划经济。百废待兴，生活着实不令人羡慕，老张的幸福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倘若你跟上去，就能在鞍钢的车间里找到老张的身影。他和他的工友们一起干着敲敲打打的行当，满面烟尘喜笑颜开。偶尔还能看到一位衣着干净的小伙子站在他们的身边，在一张板子上写写画画，然后躲回到休息室——那是老张的主任。

下班后，老张很喜欢读报纸。他觉得报纸就是大人物给小人物讲课的地方。每一次读报纸时，老张都感觉自己仿佛融入到了一个更伟大，更辉煌的事业之中，这让他禁不住陶醉和沉迷。报纸上说，铁幕就要落下帷幕。报纸上说，共和国将不断进步和发展。报纸上说，鞍钢干的很漂亮。老张感觉自己像云朵一样飘在苍穹之上——他抬头望了望铅灰色的天，摇了摇头忘掉这个想法。“我们要脚踏实地，不能因为些许夸赞就骄傲了。”老张悄悄对自己说，一边说着一边咧开嘴角，露出发黄的牙。

老张很满意现在的生活。虽然生活的简单点，但是充实。干的活儿累一点，但为了祖国，值得。“再苦也不能苦了娃娃。”老张时常这样鞭策着自己。“我今儿多干点，明儿娃的生活就好一点，例会的时候领导还能点名表扬。这样的生活，不错啦，不错啦。”偶尔，他还会想起那几个总待在办公室里的“软蛋”，顿时嘴角朝上撇了撇，心里洋溢起自豪和轻蔑。“劳动最光荣，软蛋屋里呆。”无产阶级资产阶级的事对于老张就像一场遥远的梦。在他看来，他只需要做毛主席说的就足够了——只要是毛主席说的，那就一定有他的道理。

这一天，老张照常和工友在工厂里做着自己的活计。拉一拉操纵杆，把石头运到他们该去的地方。但与平常不同的是，机器在轰鸣声中停止了。——那是一台如此巨大的机器，坚硬的铁壳里面运转着大大小小的齿轮，在嗡鸣声中将矿石运来又运走。它从来没有停过——它就像共和国的钢铁之心，将钢铁像血液一样泵到全身各处——但今天，它停止了。广播里重复着班长冷漠的声音，在白噪下令人手足无措。“下面啊，我们公布一下人员调整名单，这些同志啊，要在家进行一段时间的休息。在此期间，国家将给予基本的生活费用。他们包括：……”

噪音在周围响起，取代了几分钟前还在轰鸣的机械，然后又迅速消退——人们放下手里的工作，抬起头望向那个白色的喇叭。“也许没有……不，一定不会是我……”

老张聆听着周围的窃窃私语，盯着熟识的人一个接一个的走出去。他们脸色发白，或者全身发抖，有几个表情显得茫然，也许有人在哭，但没有人在意。很快，死寂。屋子里空无一人——除了老张。老张环顾四周，喇叭有一阵子没有讲话了。“也许喇叭坏掉了……不，也许我还不能休息！”老张战战兢兢的看着轰鸣声再次响起，这一次，空荡荡的厂房里只有他一个人。齿轮在金属表面下喀喇喀喇的响着——也许需要抹一些润滑油。老张想着，打算回头喊他的工友，然后他愣在操作台前，突然意识到：从现在起，这里真的就只有他一个人了。

老张的工友们长久的没有回来。一批又一批的矿石来了又走，偶尔伴随着机械的更新。老张的工作也面目全非。从前繁重的体力工作被按按电钮，拉拉操纵杆之类的软蛋活计取代。骤然闲下来的生活让老张度日如年。他的头脑中时常产生某种激烈的碰撞，伴随着碎裂的声音。老张时常感觉莫名的悲伤，似乎某种重要的东西正在离他而去。

从某一刻起，老张总觉得身边的机器变得很奇怪。它们会趁老张不注意突然发出奸笑，似乎自己的诡计得逞，然后迅速若无其事的做起自己的工作。操纵杆莫名变得滞涩，需要用几倍的力量才能拉动，这让老张莫名的烦躁，觉得机械在故意和他过不去。早些时候，似乎组长来过，让他回家休息一天——也许是昨天，但他拒绝了。他总觉得这个“软蛋”别有用心，想要祸害共和国的娃娃们——但老张并不确定。有时候，老张会产生一些奇特的想法，诸如矿石会不会感到疼痛之类，但一瞬间的恍惚就过去了。他明白手里的工作重要，甚至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因为他时常听到四万亿的声音朝他呐喊着，这些声音里甚至藏着几年前的自己。

老张逐渐变得沉默，似乎工作本身就是他的语言。他既是操作员，也是修理工，需要时还可以记录简单的数据。曾经的主任——如今应该叫老板了——时不时的在大会上点名表扬老张。老张成了全厂工人的模范和榜样，但老张并不开心。老张总觉得主任——老张固执的沿用这个旧时代的称呼——在掩饰着某种轻蔑的情绪。周围人，甚至是妻子的表情，都变得越来越复杂。所有人似乎都串通在了一起——针对老张，密谋着某种邪恶的计策。似乎只有机械对老张还存有一丝一毫的善意，但这种懵懂和迷茫之中的依赖正在迅速随着机械的成长消失。很快，即使是机器也学会在老张的背后用喑哑的声音悄悄勾结——它们以为老张没有发现，但其实老张早就听见了。老张的耳朵灵着呢！

于是，当某天清晨，老张看到某种复杂的，精巧的金属造物出现在工厂外面时，他一点也不惊讶。老张早有预料，他清楚的意识到，这就是那个阴险的计策的第一步。机器们将要彻底的，完全的统治这个属于老张的房间。它们将夺走那些回忆，梦想和期待，然后将它们搅得粉碎。它们会把老张的渣滓永久的从未来之中剔除，以此来完成它们那阴暗的谋划。老张明白，他必须要反抗。只有他能够阻止这种卑劣的堕落和背叛。老张看了看机械，又看了看自己粗糙的手。他下定了决心。

傍晚，老张被永久的放假了——他被送去了疗养院，独自关在一间柔软的，洁白的房间。他趁其他人不在，疯狂的敲打着机器，试图通过蛮力来妨碍某种必然的历程，声音几乎超过了机械的轰鸣。当他被发现双手鲜血淋漓的昏倒在厂房时，人们惊讶的发现他嘴里还在念叨着前几天刚刚刊登在报纸上的句子：

“工人要为国家想，我不下岗谁下岗？”

而是来自工厂的，短短的一封信，永远没有送到老张的手上。

“我们感谢您长久以来的奉献。机械将取代您的工作，而您将成为车间的主任，为我们树立一个永恒的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