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母百日记并补记

2021-11-12 12:44李书斌
名家名作 2021年4期

李书斌

将近四点半就醒了,怔怔地想着今天的日子。鼻子抽抽地突然发酸,赶紧侧身转向床沿,对着地上打了三个喷嚏。

今天是娘走了的百天,儿孙晚辈和孝子们要摘孝。

那天天不明,差不多五点,接到哥从村里打来的电话。看见电话,头发根就紧了起来,就想是娘的事情,想是娘难受了。猛地抓起手机听,哥却是哭着,反复地说,叫不醒娘了,娘是咋了啊……

急急开车回村,进家看见娘的时候,哥俯在娘的跟前一声声叫着娘哭着娘,娘不醒。我抱着娘也唤着喊着,娘还不醒,娘像是沉沉地睡着了。我哭了,声音不大,只有哥或者娘能听见,后来才想起,那一刻我哭唤着娘,竟然没有眼泪。

好半天,哥就一直叫着娘,不相信娘会睡着不醒。我摸过娘的鼻息和脖子,娘真走了,娘的体温还温温的,可娘确实走了。给哥说,咱娘走了啊,哥。我抚摸着娘的脸和手,感受到了娘的体温在慢慢变凉,轻轻抚匀了娘的眼睛和嘴唇,娘的样子很安详。心里想着,该给娘穿衣服了,该给娘穿老衣了。

哥给姐打了电话,我给妹妹打了电话。我去村里卖花圈装裹的门市给娘买老衣。

在等门市部开门的时候,才发现天阴沉得很,要下雨的样子,街上似乎还没有人,就是冷,还不到立冬就很冷了。这几天,天就一直很冷。问了规矩,给娘买了里表七套各色老衣,外套是大红色的,绣着花,很艳。以前也听说,有闺女的老人,老衣都是闺女给置办。一般,老人年纪过了六十或七十,就该置备装裹老衣的,说是添寿。妹妹生在外地晋南,在矿区长大,应该不懂老家的规矩;姐跟我都在老家本地,姐应该是懂,或许是忘记了,或许是忌惮娘的脾气怕娘不高兴,或许旁的什么原因,就一直没备上。买好娘的新衣装,又买了香烛和纸钱。我女儿已把我姐和大舅接来,女儿和我姐哭得很痛,已是花发的年届七十多的大舅也是泪流满面,坐在床边,他哭他的姐,也哭着他的爹和娘。

给娘擦洗完毕,梳剪了头发,一起给娘穿新衣的时候,我的泪才止不住地涌出来。怕泪滴到娘的身上,就不停地抹泪,两只袖子已是湿透了。

天大亮的时候,雨悲悲戚戚地下了起来,雨水打在脸上生凉。请了村里的阴阳先生,掐算好了出殡的天气和合七、摘孝的日子,安排了发送老娘的一应事项,就由外甥开车,一起去外村给娘置备寿材。和哥商量好,无论如何要给娘买一口好的寿材。

按娘走的时辰,先生说五天就算头七。第二天以后,在晋南工作、生活的妹妹、妹夫,哥的两个儿子、闺女、女婿和在省城上大学的外甥女都相继赶回来。我女婿也早早请了假,从他扶贫的壶关山里回来,和外甥俩一起做着司机,支应接送和买办。大侄儿媳妇、二侄儿媳妇和她们的孩子们没来。到家了的晚辈们就轮流守灵守夜,夜里很冷,燃香不能灭,纸钱也得不时地烧化,孩子们很辛苦。而娘的小弟弟也就是我的小舅舅是连着守了三夜,几乎坐着不动,沉默得像座雕像,催他休息都不听。哥极伤心,做过手术,有病在身,挺不住,不能让他守夜。哥本也在晋南工作,退休了就回村来一心一意地伺候娘。我得守灵,一是给孩子们做个伴儿,二是给小辈们唠叨关于奶奶和老家的一些闲话,想望着小辈们多少能理解和看重只有至亲至爱才有的那份血亲缘情,不希望他们因为世事浮躁而变得渐近冷漠,尤其对亲情。

第五天出殡,要送娘走。

娘的照片摆放在灵堂正中,盯着娘的照片,我在心里给娘说着话,就像娘活着时候和娘说话一样。照片是2018 年1 月,我用手机给娘拍的。那年是我们照护娘,快过年了,女儿给奶奶买了一身新衣新裤,还有新鞋,娘夸小孙女孝顺,顺便也说大孙女、孙媳妇们和外孙媳妇也都给她买好吃的好穿的,孙辈们都孝顺。娘从不外待一个她的晚辈们,我假装问过她谁好谁不好,娘永远说都好。女儿给奶奶买的这件衣服是印着红纹花的紫红色棉衣,很合身,娘很喜欢,神情也极开心,我就给娘随意照了几张照片。心里想着什么时,我又搬了个凳子让娘靠墙坐正,给娘说笑着,专门给娘拍了两张半身照。娘神情自然,微含笑意。两张照片,娘满意,我也觉得好。其实,当时就思谋着,可以用作娘百年之后的纪念照呢。娘八十了,脑中风二三十年,陈年车轱辘故事一遍一遍地讲,给我们讲,还给孙辈们讲,娘真的是老了呢,对以后的有些事情,做子女的不得不想。灵堂前,和娘的照片对视着,想着从小到大我们和娘的一幕幕往事:想着娘风风火火从地里下工回来,忙前忙后地忙活我们姊妹们吃喝的事情;想着小时候,夏夜里晚饭后,娘抱着我坐在院里的大槐树下给我哼唱壶关秧歌《打酸枣》、襄垣秧歌《王贵与李香香》的曲子;想着娘给我讲牛郎上天、织女下凡的故事,也讲早年间日本人进村抓丁祸害,男的装瘸拄拐杖、女的扮丑抹锅灰,拖儿带女四处逃散的故事;想着小时候,因为我姊妹们不听话,娘把我们打得不敢回家,姐藏草圪垛窝,我藏碾盘子底,挨天黑我们不回家,娘又声嘶力竭寻我们回家的事,而哥是怎样的,好多我记不大清,哥大我九岁,好像不多带我和姐玩耍,村里他有他的同学和伙伴们,哥是娘的大儿,好像娘对哥很放心;想着家里劳力少,年年是欠款户,分不够口粮,每每青黄不接,娘拿着小木升跑左邻求右舍借半升圪糁或一把盐而不得的事;想着娘不甘人后,打土坯、和泥灰,点着麻秆给瓦匠师傅照明,连明搭夜盖房子,房子盖成了却连件像样的家具也摆不上……而爹在晋南矿上做矿工,那年头都是记级工资,老实又不识字的爹工资级别一直不高,也挣不了多少钱,寄给娘的就不够家用,更不够冲大队的人头工分……我的娘啊,你好强了一辈子,苦受了大半辈子。娘啊,你咋就走得这么急呢,儿还想听你讲故事说说话呢,再骂儿一顿吧,再打儿一顿吧,再打再骂我绝对不敢再跑再躲了,还有你几乎天天给我们讲你当闺女时候拣煤核、扫河盐、捉回狼崽当狗崽的车轱辘故事吧,我不嫌烦啊,没嫌烦过啊……娘……娘!

出殡当天,是按传统规矩送的娘,但比早些年的老传统确是要简办。孝子们没有披麻衣,没有穿重孝,男孝子只戴了白布缝的帽,女孝子只是头裹一块白布,都佩戴一朵小白绢花,至亲晚辈还戴 了孝字臂章;没有请八音会现场吹打,也没有请说鼓书搭台铺摆。2006 年爹不在了的时候,也办得简单,白事简办,在村里是第二家。老人活着的时候理当尽心尽孝,人不在了,再铺张装面子没有意义。那种铺张只是给活人看的。这都是我和哥商量好的,想爹和娘不会怪我们。

娘和爹葬在了一起。出殡之后,是二七祭、三七祭、七七祭破孝化位牌。

今天是百日祭,烧百日纸。供桌上摆上娘的照片,早上和中午给娘献供宴、献饭食。下午我从姐姐家接上她也到了村里,天黑我和姐姐化了纸钱,燃香祭送,把娘送出了村外。 我和姐朝着娘要走的方向跪伏磕了四个头。头挨向地,痛痛酸楚涌上心头,唤一声娘,泪就不止了……

夜深了,泪眼蒙眬写完给娘的百日祭文,静听屋外,凄凄有风,风似也悲泣。隔窗望向夜空,没有一丝云彩,冬天里难得的天空清明,十六的月亮白亮亮地挂着,星很稀落,只明亮着几颗……

[祭母百日记补记]

冬月十六夜写完祭母亲百日记后,觉得还有些想说的话没有说,就想再做个补记。补记但不想修改前面的文字,就录在百日记后算是个补缀吧,毕竟过了这些天,心情和当时也不太一样。这样的心思,或是遗憾,或是愧疚,或是感伤。这月把的,我想着娘的时候,就回一趟村里家,家里还是娘在时的样子,我都没动,也不想动。娘用的竹片痒痒挠在床头根儿掖着,娘没吃完药的药瓶在床头柜上放着,还有娘能看懂的那只雪青色的闹钟也还在桌柜摆着,只是表针不走了,没有电池,想是哥要回晋南矿上时,拆下来了。娘的照片相框靠墙立在供桌上,娘看着我,我看着娘,娘很平静,我平静不下来。

都说娘走得很安详,但对儿女们来说走得太突然。朋友和邻居们劝说,我娘这样走,她不遭罪,也不麻烦子女们,我知道是安慰的话……是前一天,中午我回村还看着娘自己吃了饭,娘叮嘱第二天让我带上理发的推子,给她把头发稍剪短一点。没想到第二天天不明,娘就突然走了。娘这样走,儿女们伤心难过,无论如何接受不了。姐姐是一提娘就哭个不行;妹妹有天半夜打我另一个电话,那是娘曾经用过的一个号码,接通,妹妹泣不成声哭得半天没上来气,缓过来哭说是夜里梦见娘,就想拨一下娘的电话,说竟然通了,她当然哭得更伤心了。我解劝安慰着妹妹,娘走了,还有哥哥和姐姐,还有我这个小哥,还有咱一大家子的亲人呢。而我,何尝不伤心呢,姊妹们小时候就我吃娘的奶吃到五六岁,我总觉得娘对我最好,我跟娘在一起时间应该也长,我欠娘的太多了。娘走了,或者怕有些忘却,我就想记一些我知道的事情。家穷,买不起供销社的盐,五黄六月,娘一个人跪在河滩边拿着簸箕扫河盐(其实是河水冲刷,暴晒的沙滩上泛着盐白含点咸味的碱渍,苦涩得很),回去熬夜馏河盐,扫一大中午,晒得中了暑,也馏不出三四两盐碱,但娘却是不担心下顿饭里没盐味儿了;娘当过队里的妇女小队长,劳动积极,抱着孩子去县礼堂开过政府大会了,她和孩子都能吃上顿会议的饱饭;四邻八舍,娘锄地搂垄、打夏收秋、扫麻摘麻、纺线拨绳、纳鞋装袄是公认的好手;村里吃大食堂的时候,娘是大师傅,一人看一个大海锅,舀汤分饭,不偏不倚,没人挑话;爹在外地下煤窑,一年才探亲回一趟家,娘在家里既当娘又当爹,含辛茹苦地把我姊妹们都拉扯大;我在学校被厉害同学打哭了回家,娘不是安抚我,却找到打我的同学家里,当着同学的爹娘再打我一顿,让我给同学认错赔不是,返回家娘才抱住我哭,却是那些厉害同学再不欺负我了;20 世纪80 年代初,煤矿有了政策,允许家属和符合条件的子女农转非,娘到了矿上,但全家的生活好像也没有改观,住的是半山腰自己挖的窑洞和搭建得简易低矮的棚房,吃的也不比村里好多少,反而是都住在一起人口多了,爹娘的负担更重了,甚至娘背着我们拣拾南方副业队食堂扔弃不吃的菜叶菜帮,还爬上煤矿后山里拔野菜、捡当地老百姓割完麦子收不尽的麦穗,贴补粮食;再后来我带妻子到了矿上,妻子摆摊卖包子,娘在家里起面烧火、管包管蒸,却很少见娘吃一个包子……娘教给我姊妹们太多生活的坚韧和做人的品格,给予全家和我们太多的付出,娘的至情至爱和菩萨心怀,让我永生难忘……我想,在我心境平和的时候,我可能会好好去回忆、记录爹娘以及我们全家的故事,让我记住,让小辈们记住,爷爷和奶奶是怎样传续他们的坚韧、善良、俭朴、勤劳、慈怀和博爱的家门基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