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手

2021-11-12 03:39黄金明
福建文学 2021年11期
关键词:婚姻

黄金明

我是一名资深婚姻调解员。结婚是喜事,离婚是悲剧。离婚至少影响五代人,宁可教人拆庙,不可教人离婚。我是能劝和就劝和,这些年来,我成功挽救了四五百个离婚案的婚姻。也有过打击,有个男子找我说,后悔不该听我劝,在无性婚姻中过了两年,终究还是选择了诉讼离婚,幸运的是碰到了一个劝他老婆离婚的调解员,成功了。不少人认为,调解员就是劝和,其实也劝分手。我最不能容忍的是外遇(包括一夜情、艳遇之类的出轨行为)或家暴,家暴除非特指,通常指男方施暴,但我也接过几例女方施暴的案子,劝双方分手。我特别反感女方出轨,这类案例并不少,让人不禁慨叹世风日下。在出轨女方的背后,通常也有一个咸湿佬。真是有什么男的,就有什么女的,“葾猪头都有盲鼻菩萨”(粤语,带着发臭的烧猪头进庙烧香,恰好碰到因鼻子不灵的菩萨而被接受,指臭味相投,意思跟“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相近)。不过,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只要出轨者(含男女)愿意写下保证书,永不再犯,并签字画押,可以考虑网开一面。我比较相信保证书之类的文书。这是一种契约,白纸黑字,有庄重的仪式感,也让人觉得可靠。倘若再添上惩罚或补偿措施(比如净身出户之类),大抵是可信的。事实上也证明,不可信的是那些坚持不写保证书的家伙,也只能劝分手了。对屡教不改的惯犯,我并不是一味劝和的教条主义者,而是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我很实际。我的事迹上过果城的报纸电台。逢年过节,经常收到当事人(不管劝和还是劝分手,都是受惠者)发来的短信问候(近年来是微信祝福多了)、寄来的贺卡或小礼物。有人还登门拜访,或约我饮早茶、喝咖啡。我偏爱饮早茶(粤人饮早茶,多是吃点心、肉食、青菜等佳肴,可谓吃一顿极其丰富的超级早餐),对洋鬼子的玩意不太感冒,喝咖啡还不如喝豆奶呢。老公洪锦官就笑我忘了,一夫一妻制就是从洋鬼子那里引入的舶来品,三妻四妾是国粹,三从四德是传统。我扪心自问,我很爱老公,但也没有爱到可以接受他找小三的地步。也许正是因为爱,所以才不可容忍。我对贤妻良母的境界,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并努力实践。

我做了十二年调解员,之前教过七年小学。儿子都读高中了。那些在家庭解体的悬崖前紧急刹车或在情天恨海中避开了婚变暗礁的饮食男女,虽然顽劣不驯,倒也孺子可教。好比我当年教的小学生,只要循循善诱,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大多能走上正轨,重新做人。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动物,只要找准病灶,对症下药,总能起到药到病除、立竿见影的效果。我的当事人中,居然有离婚瘾君子,离过三四次了,一言不合就去离,倒是有本事再找到配偶。这一任太太珠圆玉润,很贵气,竟因跟人约了一次会,他就要离婚。女方坚持说,她什么也没做,去见那个男的,也是要跟对方讲清楚,让他死了这条心。这样做,还以为是立功,没想到要受罚,真是死不瞑目!在我劝解后,他撤了诉讼,至今和好如初。这是很有成就感的!

我对心理学下过苦功,尤其是爱情心理学和性心理学(我比较喜欢霭理士的,很实用,对福柯的就兴趣不大)等也略有研究。没有办法,要吃好这碗饭,不做好功课不行。

有个何宝成,是个成功的牙医,有自己的诊所。他几乎成了我的男闺蜜,我习惯了叫他老何。他每年三八节都要给我送花,祝我节日快乐!他对我挽救了其婚姻生活,感激涕零,有时还约我饮早茶。当然,每次我都循例会叫老公一起去,但他喜欢睡懒觉,最恨早起去饮茶。他不去,我还有候补人选,譬如我的另一个当事人黎小琳,其丈夫曾怀疑她红杏出墙而闹离婚。经过我的缜密调查,澄清误会,又苦口婆心去劝和,终于使其夫冰释前嫌,两人破镜重圆。经此一役,黎小琳也見识了丈夫的真爱,两人恩爱得像活在白糖罐里的蚂蚁。我很少跟异性外出活动,就是尽量要避免让人说闲话。瓜田李下,不可不防。我是业界的一面金字招牌,可不能在阴沟里翻船。我脸圆,微胖,腰略粗,符合唐朝鉴定美人的标准,又胜在肤色白皙粉嫩。我老公对此赞不绝口,认为我是面团做的女人,比水做的女人更实在,更有筋道,更有内涵,换言之,就是更性感。恰如老话说的,徐娘半老,风韵犹存。

但岁月不饶人,我毕竟过了四十,人生就如西斜的夕阳,正以加速度往谷底坠去,尤其是身体,更是江河日下。最让我苦恼的是,小腹的肚腩就像套上了一个救生圈,好在老公毫无怨言,依然保持着每个月一到两次的节奏。作为中年人,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虽然完成度不高,无论过程还是效果都乏善可陈,但我也没有嫌弃。他对我当然没什么好说的,还称赞我全身是宝,对我的奶酪百动不厌。就算是滚圆的腰身,也被他命名为清新的白桦树。小腹的赘肉成了香甜的瑞士蛋卷、黄金蛋糕。我厚实的双唇有剁椒鱼头的风味。舌头像香草雪糕在他的口腔里融化,像爆炒砂姜猪舌那样香脆可口,像长沙臭豆腐外焦里嫩,闻起来臭,吃起来香脱耳屎(粤语,形容香到极致)。那一次,他来了兴致,用尽了八大菜系的代表性美食来唱赞歌,说他一个人在品尝满汉全席。至少,他也是一碗潮汕白粥,我则成了配白粥的上百种小菜,且被喻为后宫的三千佳丽,而白粥是当之无愧的君王。我的津液像玉米汁,全身像烤全羊。他吮吸我的手指,说比虎皮凤爪或猪脚姜更有滋味。他最喜欢我的眼睛,说我的杏眼又大又亮,水汪汪,还有点澄碧、通透,像猫儿眼,瞳孔里还照得见他喜滋滋的笑脸。他对我的长相很满意,圆圆的苹果脸,肤色白里透红,吹弹得破。有一首广场舞曲叫《你是我的小苹果》,他说这首歌俗不可耐,但用来形容我的脸蛋又最恰当不过。他第一次亲我的脸颊时,我战栗如暴雨下的一树梨花。他表扬起人来,总是一套套的,很有条理,也蛮有意思,更有一股排山倒海的气势。不愧是中学语文老师。他的风趣我学不来,但其严谨的逻辑性对我大有启发。

这些年来,我也不是没受过诱惑。有不少成功离婚的男当事人,都对我抛出了橄榄枝,其中不乏优质选手,大款、官员、教授、作家都有。三百六十行,我至少接触了一两百行,但我一概不动心。想跟我谈婚外情的人,一律遭到了我的痛斥,简直是自投罗网。对那些诱拐我跟他比翼双飞的则婉拒,不领你的情,更不能跟你走。就是仅以语言挑逗我的人,也碰了一鼻子灰。老娘身经百战,普度众生,自然不会被爱冲昏了头。只有婚姻关系是看得见摸得着的,那劳什子的爱情是什么鬼东西,我搞不清楚,也没有兴趣。多少人以爱的名义行苟且之事,一旦不顺心了,就互相折磨,乃至自相残杀,还不如各自鸣金,放下屠刀。我见得多了。这些人通常是贪图一夕之欢,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说好了天亮就分手。那些有缘没分的感情更傻,还不是浪费时间?画了龙又没点睛,终究是功亏一篑。说什么柏拉图式的恋爱,可有同床共枕、箍头揽颈更踏实?

我嫁鸡随鸡,忠贞不贰,洪锦官也值得我为他守身如玉。我对他没什么不满意的,真要从鸡蛋里挑骨头,那就是他那件武器,好比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我从来都没搞清楚,什么是传说中的性高潮,总觉得那是不可能之事。但这也不要紧。人不是动物,除了吃喝拉撒,还应当有高雅的志趣和高尚的追求,就算不能安邦定国,至少也能学学雷锋,助人为乐。我的职业真是选对了。

老何是老实人,曾因老婆出轨而跟她诉讼离婚,经我劝和挽救成功。他的妻子是个大美人,狂蜂浪蝶未免是多了点,经过我的教育,她不愿离婚,且表示再也不会重蹈覆辙,后来果真痛改前非,目前夫妻生活得很和谐。老何很正派,我也愿意偶尔跟他联系,每次见面或通话,他总是晒他的幸福及对我的感激之情。我很为他高兴,也当得起这份感激,有时竟对其妻略生嫉妒。相较起来,我的婚姻生活未免乏味了点,但又觉得浪漫太矫情,激情烧伤人,还是风平浪静好,安安稳稳,细水长流,平平淡淡才是真。洪锦官对我算是可以的了。

但我做梦也没想到,洪锦官居然提出要跟我离婚。他开始迫于我的威慑,还吞吞吐吐的,话也说不利索,后来他越说越理直气壮,就口若悬河了。他绵里藏针地说:“最好是协议离婚,不要走到上法庭那一步,这对你的职业生涯没什么好处。”这真是晴天霹雳,我几乎被打蒙了,但毕竟见多识广,不动声色地问:“好端端的,你发什么神经?请你给我一个理由?”

“你给不了我女人的感觉,这是很不正常的,你自己也没有感觉,都白过了。要遇上对的人,这很难,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但我们肯定一直在犯错,有錯就要改。在过去,我们过夫妻生活时,只是管中窥豹,盲人摸象,没尝到真正的滋味。你知道了大海的好,就无法习惯烂泥塘了。”

这个说法几乎激怒了我,说:“亏你还是个语文老师呢,那个看豹子的成语用错了,你是说你成了一个偷吃鱼腥的猫了,遇上对的人了?她是干什么的,长什么样子?”

洪锦官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我笑道:“那你是默认出轨了,好呀,你这个道德败坏的人民教师,看你还怎么为人师表!”

他出轨了,出轨了!我浑身像风暴中的幼林在不由自主地颤抖,体内仿佛有一列火车在坠落悬崖——这怎么可能啊,一个老实的小市民,一个准阳痿症患者,若不是我每次都耐心地侍候他,他几乎无法独立完成一次像样的性生活,竟说见识了什么奇幻迷人的风景,且要抛弃糟糠之妻!我绝对不允许!我笑着说:“你这个理由有点儿戏,很不充足,太有小资产阶级的情调了,这在我们社会主义国家可不合时宜。”

“怎样才算充足?”他问我,“用你的专业语言来说,就是‘双方因性格不合,感情破裂而不可能复原?我是过不下去了,孩子也长大了,咱们相识一场,好聚好散吧。”

“你休想,老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是我的鸡,也是我的狗,你跳不出我的手掌心!”

“看来协议离婚是行不通了!幸好还有法律,幸好还有你们这些热心肠的专业人士,处于不幸婚姻中的人有救了!”

“锦官,你不要有这样的想法,我对你不好吗?我们不是一直过得好好的吗?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你不要好高骛远,挑来剔去,一个人也就活几十年,咬咬牙,挺一挺就过去了,还有什么好折腾的呢。”

“我没有感觉了,更没有激情了,我们的婚姻是一个错误,到了必须纠正的时候了。”

“以前你也说爱我,说我是你的心肝宝贝,一天都不能离开,还说离开我一天,就像没奶吃的孩子哭天抢地地要到处找妈妈,对吧?你没忘记吧?家庭不是讲理的地方,也不是法庭,你要多讲爱心,多讲亲情,有哪对夫妻时间久了,不是将滚烫的爱情转变成了稳定的亲情?你不要老是有换人的想法,你要好好经营婚姻,这不是踢足球,就是换了人,也不能保证你的下半场踢得更好。我想,我们应该考虑生二胎了。我认为我还能再作冯妇,我妈生我都快五十了。贪新厌旧是男人的天性,但你不要去追逐什么爱情的幻影,那很虚无。换了别人,会对你这么好?你真要坚持离,也会遭受道德的谴责。你就是想抛弃我,另找新欢,但这实在不明智,你的条件也不是很好,你的经济也很一般,还得赡养乡下的两位老人家,每个月寄两千元还是我给你办的呢。到时,谁陪家婆去看病来着?就算你现在有了备胎,现在哄你说爱你疼你,还不是新屎坑三日香?过几天还不腻了你烦了你?你以为你真的很有吸引力?人家是玩你罢了,傻仔!先不说你长相一般,就是那话儿也像霜打的茄子。不是我包容你,换了个如狼似虎的,一脚就会将你蹬下床去。不是我自夸知书识礼,贤惠淑德,现在新时代的女性,有几个像我如此重视传统美德?几乎个个都是讲饮讲食的,美容健身,蹦迪K歌,三天两头都是讲享受,哪会像我待在家里,勤勤恳恳地将小家庭打理得妥妥当当、温馨舒适?你跟着我这些年,算是享福了,别身在福中不知福。我下班就回家了,不交际,不化妆,不旅游,全心全意地为了经营这个家,家务活全揽了,我容易吗?但我是心甘情愿的,你可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你连拖把也没拿过一次,碗也没洗过一只。你爱外出,我从不约束你,放任自由,也是相信你不会做对不起我的事。否则你有那么多时间去读书写作?虽然你写的那些朦胧诗,我也看不懂,也不觉得有什么用,你一年发了二三十首诗,每次占了报刊豆腐干大的版面,稿费也就够买几块豆腐,有什么用呢?但这是你的爱好,你喜欢就好了。人总得有点什么爱好的,这总比打麻将买六合彩的强……”

“你平时就是这样劝人和好的?我听到耳朵都起茧了,但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如果你翻来覆去就是扯这几句,真的没什么说服力,真替你的工作担忧。”

“你是横下一条心了?要一条道走到黑了?你说,你的新欢有什么好?她的眼睛有我的大吗?她比我温柔?有我对你好吗?”

“这没什么好比的,是的,你很好,对我也很好。但我觉得,我们的婚姻生活就像一潭死水,一点活力也没有,很压抑,很沉闷,我都快窒息了。这样的生活数十年如一日,都一眼就看到头了,没什么奔头了,就好比困在玻璃金鱼缸里,徒劳地望着外面的自由世界,一点指望也没有。真要比,你就是一个金鱼缸,虽然很好,但我不是一尾金鱼,我是野生的。”

“你们这些自诩浪漫的诗人,就整天想着寻求刺激,”我越听越烦了,声音抬高了八度,嚷道,“你可以去找小姐呀,别染病就行。”

“跟你真无法说到一块去,坦白说吧,就是没有共同语言,从来就没有过!”

“洪锦官,总之我不答应离!”我气得胸口疼痛,揉着胸部说。

洪锦官找律师向法院递交了离婚诉讼书。我一直自以为能掌握人生,一帆风顺,但现实无情地打了我的脸。作为一名婚姻调解员,却保不住自己的婚姻,真是颜面尽失。循惯例,开庭之前,经双方同意,也会给我们安排調解员。他叫郭文通,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口齿伶俐,语调沉稳,看来也是经验丰富之人,以前不认识他。他问洪锦官:“洪先生为什么要提出离婚呢?”

“没感情了,夫妻生活也不和谐了,过不下去了。”洪锦官平静地说。

“你怎么不说是你出轨了?”我勃然大怒,说,“还说不和谐,指责我没激情,怎么不说你阳痿?”

“一个阳痿症患者会去出轨?”郭老师一头雾水,问洪锦官,“路冬雨女士有什么对不起你吗?”

“这倒没有。”洪锦官答。

“她可有红杏出墙?好吃懒做?对你家暴?”郭老师又问他。

“你这个人怎么这样说话呢?”我不耐烦地对郭老师说。

由于我质疑郭老师的调解能力,他反唇相讥,竟跟我争论了半天。他争不过我,竟然恶狠狠地说:“我知道洪先生为什么要跟你离婚了。”我气得浑身发抖。洪锦官跟我说:“还是结束好了,别再丢人现眼了。”

但我对这场婚姻保卫战很有信心。开庭了,果然如我所料,法官不准予离婚。我暂且赢了这一局,但心情十分沮丧,没想到他真的不要我了。我做梦也想不到他会这样做。我习惯了跟他生活的这一切,哪怕是他打鼻鼾也习惯了,习惯了照顾他呵护他,就像一只母鸡习惯了呵护小鸡。我每天忙得团团转,虽然全是芝麻绿豆大的小事,不是鸡毛就是蒜皮,但大多是围着他转的。给他做好吃的菜,辣子鸡,啤酒鸭,还有酸笋鲫鱼汤。作为一个潮汕人,我能烧一手好的潮州菜,但因为迁就他吃爱辣的胃,都改做湘菜川菜了。也好在我是潮汕人,天生就会做菜,但以后我还做给谁吃呢?我鼻子发酸,心里真舍不得。我跟他都是普通人,肯定没有过火花四射、寻死觅活的爱情,但也是有感情基础的,一直以来,我们也是互相关心的,细水长流,呵寒问暖。但他说不要我就不要了。我虽然性格开朗,神经很大条,跟他的多愁善感对比鲜明,但我还是很难过。一想到他就要走了,觉得天就要塌下来。

洪锦官开始跟我分居了,他搬到次卧室去睡,也不跟我说话。这些天来,我也经手了几桩案子,十分同情那些被老公抛弃的女人,只一味劝和,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我是兔死狐悲啊。当然效果也不太理想,不是我劝和就真和得了的。事后想来,我未免有点感情用事了,至少有两对夫妇已势成水火,冷若冰霜,硬要捆在一起互相折磨,倒不如各自单飞了。一念及此,我仍不想离,但不想对洪锦官恶言相向了,就由着他折磨我好了。才过了十几年,就要走到尽头了。真不甘心,我又做错了什么?说什么性格不合,感情破裂,都是借口,他当时追求我,还表扬我性情好、用情深来着。至少,我对他的感情从未变化,平时也没什么大的争吵。他话少,我有点絮叨,但他也不反感,对我说的某件案子还表现出浓烈的兴趣,说可惜了,我只是个诗人,如果是小说家,你说的这些故事都会派上用场。偶尔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发生了龃龉,也是我主动低头、示好,最终化干戈为玉帛。他不爱发火,有时会闷在心里,我看着真心疼。而我是直肠子,有什么都会立马说出来,有事更不会隐瞒。总之,有什么争执不会过夜,总得及时化解才好,就算一时说不通,那就拿身体去说话。我使尽浑身解数,折腾一番,也总能让他的气消了。事后,他总是略有不甘地说,你就懂这一招!我笑道,桥(桥段)不怕旧,最紧要受,一招鲜,吃遍天!但现在如此情形,我不能拿身体去贿赂他。

就在分居的那个晚上,眼睁睁地看着他将被褥搬到了次卧室里,泪水就不争气地涌了出来。我由着他,我想不出任何办法去阻止这一切。夜间,我回想起这些年的婚姻生活,发现我对他是比较满意的,也没有冲他真发过什么火,而他总是郁郁寡欢的愁容模样,有什么心事也不多说。以前还以为诗人都是这样的。我在结婚时,表姐一听说我要嫁给一个诗人,就摇了摇头,说:“你没看过《人间四月天》这个剧吗?你看呀,诗人太浪漫了,什么风花雪月,乱七八糟,当心你那个家伙靠不住。”那时我还小,但徐志摩、林徽因还是听说过的,还以为诗人个个都很浪漫呢,才发现不是这样的。他就像是一个闷嘴葫芦。我最早听说的一个诗人是海子,他有一句诗流传甚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还经常被挪用做了房地产广告。他写过一首诗叫《四姐妹》,我看了半天,也不懂写的是什么名堂。

分居期间,洪锦官不跟我说话,也不吃我做的饭,看这个样子,他要等时间到了,还要去上诉。有时他也不回家了,肯定到狐狸精那里去了。我恨得牙痒痒的,有时也有好奇心,想看看那个狐狸精长成什么样子。但我还是照样做他的饭,摆他的碗筷,他没有动过,也没有表达过任何意见。我知道为他做饭的日子不长久了。有时,我在炒菜时,眼泪接二连三,大颗大颗地砸在锅里。

就这样过了三周,一天夜间,我实在是忍不住了,去敲洪锦官的门。他开了门,望着我,狐疑不定,眼神很无辜的样子,仿佛受委屈的人是他而不是我。我二话不说,将他扑倒在床上,去脱他的睡衣。他猝不及防,大惊失色,一边躲闪,一边斥责:“路冬雨,你还要不要脸?请你不要碰我!”

“只要一天不离,你就还是我的老公。”我就像老鹰抓小鸡那样逮住了他。

“我要告你婚内强奸!”

“好呀,来告呀……”我一听,快感如潮,扒光了身子,将他按倒,就坐到他的胯部上去。他想推开我,但我的大腿就像老虎钳那样牢牢地将他钳制,他没我力气大。他只好任由我宰割,但最终没有搞成功,他实在是起不来。他彻底废了。可怜虫!我觉得身体里有一大团火在烧灼,难受极了,也就口不择言:“你都这样了,还要学那些色狼去包二奶找小三,明明是武大郎,还以为自己是西门庆!”

“求你了,你就放手吧。”他喘着气说。

“我也求你,别离开我,就算是无性婚姻也不要紧,我又不是天天想这点事,我敢保证,没有任何一个女人会像我对你这么好!”

“是我欠了你的,让我走吧!”

“你休想!”

我气咻咻关上门,回到主卧室里,觉得房间空荡荡的,让人心慌,以后这日子该怎么熬啊。

这一段日子,我吃不好,睡不香,心情很糟糕,这连老何也注意到了。他约我去饮早茶,关切地问:“才几天不见,怎么这般憔悴了?你本来就长得如花似玉,牡丹花似的一张粉脸,可别搞得残鸡了,你们家老洪也太不怜香惜玉了。看来,你是缺少滋润了,无精打采的,就像一株老没人浇水的鸡冠花。女人是用来呵护的,是要用大桶大桶的爱心来浇灌的,怎么能让你渴了蔫了呢?”

他这些话说得有点暧昧,换了以前,我非斥责他不可。他平时很注意礼节,说话很有分寸,今天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不过,倒是说得句句入心,很暖人。我也就不以为忤,说:“看来你很会滋润你家小王了,你看,多亏你听我的不离!”

“她是不想离,离了,她还能跟着我吃香喝辣?”老何脸上立马涌起了乌云,说,“我一分钱也不会给她!但她就是狗改不了吃屎,这个偷腥猫,在外头偷吃上瘾了,成性了,哪还能改得了?我只好只眼看只眼闭。”

“还有这等事?看来我是做错了?你搜集了真凭实据,到时再找律师,一告一个准,我也不会劝你和好了。”

“你有什么心事?”老何点了点头,说,“你有什么一定要跟我说,可别自己一个人扛着,更不能跟自己过不去。”

“我能有什么事?”我的眼眶发潮了,说:“就是近期工作忙了点,也有点受挫,这个世道怎么了,有的人才结婚两三个月,也争着吵着要离,还反目成仇了,恨不得剥了对方的皮吃了对方的肉才好!”

“姻缘自有天注定,你也管不了,尽到本分就好!你可得保重身体,下次我给你带点阿胶鹿茸什么的,补补血,我看你脸都是白的。”

“谢谢你,东西就不用带了,我睡一觉就会好了。”我握了握老何的手说。

过了两天,我在下班的路上,收到老何的微信,说,周六去南昆山散散心如何?可以在山上住一宿,泡泡温泉。我想了想,回复了:可以。周六上午,老何驱车到了小区门口,我就坐在副驾驶位上。我才想起这还是第一次跟他出远门,但思绪很平静。一路上,老何不停地恭维我,只是他对我相貌的夸奖显得大而无当,不够准确,我顶多也就是个小家碧玉,至于说国色天香、倾国倾城、女神姐姐之类,就太离谱了。老何说:“我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我咯咯地笑了,说:“老何,你要作死啊。”

南昆山距果城约一百二十公里,风光秀美,以竹海著称,山上的几处温泉酒店都不错。到了山上,清风阵阵,空气清新,满目叠翠。入住时,老何开了两间房。走在林間小道上,望着远山竹海翻滚,蓝天上的云朵又白又轻盈,我的心情愈发开朗了。餐馆的菜肴也不错,很纯正的客家风味。竹笋、三黄胡须鸡、观音菜(石蒜的一个品种,有点像野生韭菜)、紫苏炒山坑螺,都是当地出产的寻常农家菜,但食材好,滋味就鲜美。晚上去泡温泉,我跟老何同浴一池,倒也相安无事。泡完温泉,老何还待在我的房间闲聊,聊着聊着,他望着我的眼神就有点不对劲了,有点像灰堆里的红炭被吹旺了,熠熠生辉。我避开了他变得炽热的眼神。

他望着我,说:“你老公不识宝,那是他的损失,你不要难过,你永远是我心目中的女神!”

“你又听到什么了?”我心神一荡,说,“别说这种话了,我们只是好朋友,会一直做朋友。”

看来,他什么都知道了,做了不少功课,真是有心人。我心头如鹿撞,竟有点黯然销魂的感觉。他靠近我,大着胆子来搂我。我全身都软了。我想起上次洪锦官扬言说要告我强奸,但怎么也想不起第一次亲热(当然是跟他)的情形了。我仿佛喝多了酒,额头发烫,头脑空白,手脚没处放,又暖洋洋的,有说不出的舒服。我就这样跟老何睡了,谈不上有多好,但身体还是蛮放松的。我还以为我不需要男人了,看来也不是。我不太了解我的身体,但我可以赌咒发誓说:只是我的身体对老何开放了,接纳了(说是不反抗更准确),而我这个人(主要是我的心)是不会接纳他的(但我知道洪锦官跟那个女人肯定不是这样,用他的话来说,他们是有爱情的,是灵与肉的结合)。他当然是一个好人,但我无法将他跟一个丈夫画上等号。我丈夫是洪锦官,无法想象会是另外一个人。我把持不定,发生了这种见不得人的事,当时也是自然而然的,事后想来却大呼荒唐,莫名其妙。结束了,我脸上仍是火辣辣的。我有点后悔,脸色就有点僵硬。

老何言颜观色,诚恳地说:“冬雨,你放心,我会负责任的。”

“我们都是成年人了,都是有家室的人,这也不是你的错,”我想了想,肃穆地说,“我不要你负什么责,也不喜欢你什么都揽上身,但只能到此为止了,不管他怎么对我,我都不想对不起他了。”

“他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对他?”老何咬着牙,几乎是恶狠狠地说,“他都不要你了,你不要钻牛角尖,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天涯何处无芳草?我对你是真心的,你等着瞧!”

“老何你不要乱来!”我警告他说,“至于我和他的事,那是私事,请你不要再提了。”

一个多月过去了,洪锦官跟我依然是冷战。我心里很难受,但也有点习惯了。只是发生了南昆山的事,心里就有点发虚。我以前做梦也想不到会出轨。我想,如果他还要我,我会认错,受罚,发誓不会再犯任何类似错误,但我知道他不会回头了。那么,我主动坦白又有什么意义呢?这些事对我的工作影响蛮大的,可以说,在不知不觉间颠覆了我的观念,觉得婚姻既然不幸福,倒不如离异好了。我在工作中就流露了这种观念,这就让不想离婚的女人充满了敌意,好像是我抢走了她们的老公。我发现近期提出诉讼离婚的,还是功成名就的男性居多,也许中年女人好比船到江心,两头不靠,前后茫茫,又多是家庭主妇,对家庭或丈夫依赖惯了,能过下去就不想离,还是维持现状较好。主动提出离婚的女性,多是二十多岁的闪婚者,有快刀斩乱麻的决断,不想去忍辱负重,或就是一时冲动者,吵一架就不想过了。我以前对年轻人不了解,动不动就闹离婚,这不是儿戏吗?现在似乎多了点同情。也许,我不适应这个行当了。

距洪锦官去上诉的时间还有些日子。我跟他夫妻一场,闹到要走上法庭,无论如何,都不是什么光彩之事,但我实在受不了。我是承受不了婚姻失败还是受不了被人抛弃?也许都是一码事。又过了个把月,老何发来微信,说:盼一见。

这些天他没有联系,我也乐得清静。他终究是“噍完松”(粤语,吃过就走。指得到好处就走人,现在多用于男女发生关系后,男方或任意一方不负责任地跑路或失踪的行为)。据说有不少男人都是这样的,得手了,就逃了,再去瞄准下一个目标。没想到老何一副老实憨厚样,也是个玩女人的老手。不过,我也无所谓,反正也不会再跟他去什么郊游了。我回复:很忙乱,就不见了!

老何又发:有很要紧的事,求你了,就见一面,若以后不想见了,那也由得你,但这次得来,就当是告别好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只好应承了。老何在皇朝潮州大酒楼订了一间包厢,菜也点了满满一桌,显得阵仗不小,郑重其事,但只有两个人吃,就有点滑稽。他跟我说:“离婚了。”

“小王怎么肯离了,也不用上法庭吗?”我关心的是离婚方式,还是职业习惯。

“为了尽快离,财产一半多都归她了,无非是钱的事,但剩下的,也够我们花了。别墅也给她了,到时我们再买一幢就好。”

“我们?谁是我们?”

“傻丫头,就是你跟我呀,我希望你也离了,嫁给我,当然这不是求婚,但婚戒确实都买好了。这只是一个很认真很慎重的建议,我真的很爱你。上次真好,我从来没这样好过,原来一个女人可以让我好成这样。我说了,我要将你当成女神那样供着,养着,一辈子都会对你好,请你相信我!”

我双眼潮湿了,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但我完全没想到老何会这样对我,也从来没听过这么好听的话。我的泪珠滚出了眼眶,说:“老何,我离不了,我舍不得他!”

“我知道,你不用焦虑,也不用急,我会等你的,”老何抚着我的肩头说,“今年离不了,说不定明年就离了,我可以等下去。”

我在老何的怀里哭出声来,就像是一个受尽了委屈的小姑娘,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我说:“你忘了我吧,忘了我!”

我当天晚上,跟洪锦官主动搭讪,他依然不理我,叫他吃晚饭,也不吭声。我柔声说:“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做晚饭了,反正你也不吃,做了也浪费,我也看清楚了,这样做也是自欺欺人,没什么意义。”

他望了望我,嘴唇动了动,但依然不说话。

“可以谈谈离婚的事。”我瞅着他说,心里一酸。

“好,这个很乐意。”他双眼发亮了。

“你非离不可?”

“是的。”

“你就不觉得有一点对不起我?你背叛了婚姻,出賣了我,你就是个叛徒!换成我做了这样的事,就不会这么理直气壮!”

“我不想跟你吵,感情的事,用背叛这样的词语也不合适。”

“你当初瞒着我去找别人就合适?你真要找人睡,那也得离了婚再说,那就不怪你。”

“你是不会离的,其实我们还没有亲热,不是我不想,而是她坚持不睡。她说,她早晚是我的人,不想做第三者,不想让这个污点带到以后的婚姻生活中去。她还没结婚,很看重婚姻,是一个特别重视仪式感的人。”

“她已经是一个小三了,又想做婊子,又想立牌坊!”

“路冬雨,请你不要骂人。”

“我可以考虑跟你离,但你必须安排我们见个面,我要看看她到底是何方神圣,要抢人老公,不是仗着年轻貌美吗?我年轻时你也夸过我好看!”

“你要见面可以,但我得先征求她的意见。”

他还是很诚恳的,我也是这么一提,没想到他会答应。

过了两天,洪锦官跟我说对方同意了。我们约了周日的一个清晨,去一家茶楼饮早茶。我是一个人去的,他昨晚就没有回来。他就睁眼说瞎话好了,经常在小三那里过夜,还说没睡。我一走进包房,就看到他陪着一个女子在说话,语气很柔和。那个女子穿着白色麻衫,戴着一副墨镜,倒也身形窈窕,脸形俏丽,年纪在三十上下,是比我年轻。她是有几分姿色,但也不能说美到哪里去。

洪锦官将嘴巴凑近她耳朵说:“孔晨曦,路冬雨来了。”

“你好,感谢这些年来,你对锦官的照顾。”她站起来说。

洪锦官扶着她慢慢坐下来,我感到气氛有点诡异,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洪锦官说:“晨曦是先天性失明,看不见你的,也从来没见过我,事实上,她从来就没见过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样事物,包括大小、形状及颜色!”

我失声惊呼,有点失态,我可做梦也想不到会是这样。她的声音倒很悦耳,很纯净,就像被溪水冲刷过的鹅卵石,又圆润,又通透,很动听。

她说:“对不起,我们让你难受了。锦官就是我的眼睛,世界是什么样的,全得通过他来看,再描述给我听,我也会好好照顾他的,请你放心!”

我尚未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一个盲人还能照顾别人?她拿什么来照顾,她怎么照顾?原来,洪锦官是因为一个盲人抛弃了我,我连一个盲人都不如。我心里酸楚,这个家伙一直是我呵护着的,如今却去做牛做马服侍别人了,真是个贱骨头!

“你才是我的眼睛,是我的光,是我的全部希望,”洪锦官对她说,“在认识你之前,我只是一个睁眼瞎,什么都看不见,觉得世界就像是一个倒扣下来的铁锅,黑乎乎的,什么光亮也见不到,我都快绝望了。你就像清晨的第一缕光线,飘到了我的眼前。你就像灯塔,照亮了我人生的方向,而我之前就在无边无际的苦海上孤身泅渡,充满恐惧,四顾惘然……”

“你就为了这样的一个女人抛弃我?”这太肉麻了,我听不下去了,大声冲着洪锦官说。

“不是抛弃……”

“就是抛弃!”我几乎要咆哮起来了,我十分难受,与其说是愤怒,毋宁说是受辱。

“我们是真爱的,求你成全……”孔晨曦说。

“你闭嘴!你真的应该庆幸你见不到他,”我冲着她吼道,“你不知道他想睡女人的下流样有多恶心,他的一张脸有多猥琐,他不是没跟你睡过吗?我跟你说,他想睡也睡不了,他是一个死阳痿!”

“感情的事她不懂的,你也不用多说,那是鸡同鸭讲,她也听不懂,就像牛只顾吞食,也分不清花定(粤语,还是)草!”洪锦官不理我,只顾跟她说。

那顿早茶,我吃得没滋没味。我还是一个人打车回家的,他又送她回去了,真是将我气得直翻白眼,觉得这世界都要将我抛弃了。老何打来几次电话,我都掐掉了。

中午,洪锦官又回了家,他说:“你说过见面了,会考虑离的。”他这是逼宫来了。没想到我会输给一个盲人,我真是瞎了狗眼啊。我酸溜溜地问:“她应该没工作吧,靠什么谋生呢?是个大款的女儿?”

“她是在孤儿院长大的,靠教人古琴为生。”洪锦官回答。

我知道街头卖艺的盲人都会几手乐器,这是揾食家伙,譬如二胡、琵琶什么的,弹古琴的不多见。我说:“你凭什么就要她不要我了?”

“我爱她,她也爱我,她让我懂得了什么是爱。”

“那你说什么是爱?爱就要伤害你的结发妻子吗?你不能跟我白头偕老,当初为什么要娶我?拍拖那阵,你也说过爱我的,我且问你,到底什么是爱?”

“爱就是什么时候都有结合和分手的自由权利!”

“放屁!”我大吼。

他不吭声了,我的眼泪却像断线的珠子,簌簌而落,我讥诮说:“我还以为你找了个什么人间仙女金枝玉叶,却原来是一个盲人,洪锦官,我不甘心呀!”

我捶打着他的胸膛,哭着说。洪锦官脸有愧色,一声不吭。

下午,老何又打来电话,说想约我去珠江口的金沙岛散散心,他诚恳地说:“不管怎么样,都不能将身体搞坏了,我不会给你任何压力的。在你离婚之前,我再也不会像上次那样了,不过,上次真的妙不可言!”

我答应了。他驱车载我到了文冲渡口,两人坐渡轮上岛,也才十几分钟。这个小岛是新开发的网红旅游点,毗邻市区,却又远离尘嚣。岛上不通汽车,俨然是世外桃源,很适合市区的人来逛逛。岛上有村落、果园、田畴,有几条小河跟珠江连通,好一派静谧优美的田园风光!老墙及树杈上挂着的废弃渔网及河上的破烂木船,都显示这是一个曾相当繁荣的小渔村。我们转了一圈,都觉得不虚此行。

在香蕉园旁边的一处河堤上,有一帮人在举行放生仪式,十几个人排成一列,面前摆着十几水桶塘鲺,也不知道是从哪儿抓来的。领头者走出队列,面向队伍,神情肃穆,举着一本经文,口中念念有词,声音不大,语速奇快,也听不清念的是什么。

老何有点不屑这种仪式,说:“假惺惺!”

我望着那些塑料桶里簇拥着的塘鲺,挤得密不透风,层层叠叠,口吐白沫,突然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赶紧拉老何走入了旁边的荔枝林。一路上,眼前老是浮现出桶中鱼在大口呼吸的景象,仿佛胸口有一大团棉絮状东西,堵得很难受。在回去的路上,我情绪很低落,不想说话。老何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我。

我回到家里,洪锦官不在家。我给他发微信说:“以后我不能照顾你了,但想离的是你,不是我,你去网上预约离婚登记吧。你拟好了离婚协议,发我瞄一眼就行了。在去民政局之前,我們不要见了,反正你也有地方可去。”

我觉得留不住他了,事实上,我不想为挽留他再花一丁点力气了。我居然不像想象中的那样难过,反而有如释重负的感觉。我想,也许我得转行了,我再也没有信心去做婚姻调解员了,我也无法客观地看待每一桩出了问题的婚姻,从而做出比较靠谱的建议。有的人因为离婚而获得爱情或更好的婚姻?有的人因为涉入婚姻殿堂而有身陷囹圄之感?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我做了这么多年婚姻调解员,才发现自己很少思考过婚姻的实质,更不了解爱为何物。我竟有点怀疑这个职业存在的理由,这就有点走火入魔了。至于该如何处置老何,我暂时没力气去想。

责任编辑杨静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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