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佰》艺术感染力层次论析

2021-11-13 03:49ZhangDan
电影文学 2021年2期
关键词:八佰李泽厚刀子

张 丹/Zhang Dan

任何艺术作品都具备感染力属性,即凭借作品形式要素引发受众情绪、情感乃至行动的一种作用力。作为一门形式感极其鲜明的艺术,电影也不例外。而不同电影在叙事表意上的区别,导致了其艺术感染力的深浅不一。而美学家李泽厚曾在《美学四讲》中提出了“悦耳悦目”“悦心悦意”和“悦志悦神”这审美三层次,为我们剖析电影的艺术感染力层次提供了理论工具。优秀的电影对于观众而言,势必不止于直观感相,而是一种活跃精神的传达,甚至是一种灵境的照见。由管虎执导的、根据淞沪会战中“八百壮士”坚守四行仓库这段历史改编而成的《八佰》,正具有三种感染力形态,最终达到了塑造人性,陶冶观众性情的境界。

一、景观营造与耳目震撼

李泽厚认为,审美的初级形态,也即艺术感染力的初级层次为“悦耳悦目”,即使人的视听感官感到快乐。正如安德列·勒文逊所指出的那样,与文学作品中,人们通过思想建立形象不同,“在电影里,人们从形象中获得思想”。观众的视听感受是其产生兴趣、想象与理解的前提。自《血战台儿庄》《铁血昆仑关》《黄河绝恋》再到近年来的《集结号》《红海行动》等,战争、军事题材电影导演,始终利用各种手段,在场景、道具、造型、音效等方面精益求精,将残酷的、充满无尽杀戮与破坏的战争搬到身处较为平静安稳环境中的观众面前,为观众打造景观,对观众造成感官冲击。毋庸置疑,战争让生命消亡,文明倒退,是摧毁美好的,如在《八佰》中,老葫芦想混进租界不成,反而被日军高高吊起凌迟,日军试图以此血淋淋的场景打消守军的斗志。又如在激战中,小七月因玻璃刺入颈动脉在大出血中抽搐而死,老铁的脸被子弹打成贯通伤等,对这些死伤画面的展现似乎只应让人感到恐怖和抵触,但事实上,观众依然能从中获得一种“愉悦”。这种“愉悦”一方面源自人类对破坏力的需求,战争电影中如炮火连天,烟雾蔽日,建筑倒塌等人们在现实生活中极少能看到的场景,能凸显人的本质力量,让观众备感刺激与亢奋;另一方面,战争片中黑暗、血腥、绝望的一面越被强调,观众对光明、生存、希望等的体认也就越深刻。

在《八佰》中,管虎对于让观众得到感官震撼的设计可谓无处不在。如电影中着意运用了起幅与落幅对比鲜明的运动长镜头,其中给观众留下最深刻印象的莫过于,当小湖北在小七月的带领下第一次见到谢晋元时,他们在四行仓库楼顶,此时白俄歌女的歌声传来,小湖北情不自禁地说了句“那边真好看”,谢晋元说了一句:“那边是天堂,这边就是地狱。”此时镜头的起幅是歌舞升平,霓虹灯闪烁的租界,而落幅则是一片漆黑的四行仓库和硝烟弥漫,早已经遍布血腥气息的断墙残垣。相比起蒙太奇而言,这一个运动长镜头更能传达给观众一种逼真的时间体感,观众似乎身在现场,和小湖北一样随着谢晋元的话摇头一望,瞬间能领会到这种“天堂”与“地狱”之间,仅仅隔了一条苏州河的景况的荒谬。而这样的景观营造对于摄制团队在硬件与软件上的要求都是极高的。

除运动镜头外,富含韵味的视听元素也是《八佰》打造景观的方式之一。如在电影中多次出现的京剧中的赵子龙。在电影中,小湖北痴迷于京剧,每日趴在窗边看河对岸的戏班表演。而戏班也有意为提振军人士气,将上演剧目由《走麦城》换成了《长坂坡》。极其崇敬赵云的小湖北脑海中不断出现一个画面,即作京剧扮相,单人独骑,银枪白马的赵云背对观众,面对千军万马,而在端午牺牲后,白马背上的赵云面孔终于清晰展现在观众面前,原来正是端午,他大喝一声,在光芒中纵马向前,冲入敌阵。这一画面既不合京剧表演程式,也与现代热兵器战争特点不符,但是它是小湖北意识的一种真实写照。哥哥端午在这一场关乎国家、民族气运的奋战中的英勇表现,使得他在小湖北心目中与赵云合而为一,并在这一画面中被赋予了一种神性。同样在电影中多次出现的,既兼顾了高度纪实性,又明显带有诗意美感的还有皮影戏中的赵子龙。电影中山东兵随身携带赵子龙皮影,皮影坏掉后被端午修好,在激战前,山东兵以一块巨大的中国地图为幕布,为大家表演皮影戏,在余韵十足的“半世飘零半戎生,风打灯笼照残灯……汉室中兴待后生”的唱腔中,赵子龙出现于四川、陕西、直隶等字样前,成为视死如归战士们的共同符号。这些视听元素都具有一种浪漫与陌生化色彩,强化了对观众感官的冲击。

二、叙事表达与心意感触

在居伊·德波和劳拉·穆尔维的观点中,景观/窥淫与恋物的营造,付出的代价就是叙事性的消解,过度崇尚视听效果,满足于给观众提供生理愉悦的电影,也很容易滑入缺乏深度的误区,其感染力无法进入到李泽厚所说的“悦心悦意”层次。所谓悦心悦意,是一种相较于悦耳悦目更复杂、丰富和高级的审美感受,至此,人的理性与感性相统一,社会性与自然性相中和,“在悦心悦意中,人的本能情欲由于处在多种心理功能(例如理解、想象等)的组织结构中,而‘人化’了。这样也就塑造了人的情欲和心灵。”如《鬼子来了》《战争子午线》《紫日》等电影尽管也具有充满冲击力的图像,但电影更多的是以一个含蓄的、“将美好的东西打碎给人看”的故事文本,让观众心潮起伏,反复回味,最终获得心灵境界的提高。

在《八佰》中,管虎并没有将叙事局限在坚守在四行仓库的四百余名军人身上,而是反复讲述苏州河对岸百姓的生活百态,在尊重历史真实的基础上进行艺术虚构,动人而令人信服地渲染出悲壮的氛围。如管虎在电影中塑造了女童军杨惠敏这一形象,《八佰》参考了1975年丁善玺执导的《八百壮士》中的文本:杨惠敏将国旗裹在身上,冒死泅渡过苏州河,将旗帜送到四行仓库,谢晋元下令升旗,这旗帜极大地鼓舞了官兵与隔岸观战的民众。但相对于《八百壮士》而言,《八佰》的剧本设计显然更为精妙,杨惠敏完成了诸多人物关系的勾连:在四行仓库保卫战一开始,身为上海童子军战地服务团团员的杨惠敏就不遗余力地呼吁市民为守军提供支持,却在街面弥漫芥子气之时想进赌场暂避,遭到赌场打手刀子的拒绝;在刀子死后,一直爱护着他的赌场老板蓉姐捐献国旗,杨惠敏自告奋勇渡河献旗;在攀爬四行仓库时,杨惠敏得到了端午等人的帮助,最终端午在护旗中牺牲;在脱下衣服取出旗帜时,远处的老铁与羊拐正刚刚谈论过女性身体。在这种艺术加工下,电影中的杨惠敏与其说对历史原型的再现,毋宁说是一个既本身有着丰富与完整性格,同时又辅助塑造了电影群像的重要角色:在山东兵的揶揄下,杨惠敏的“游过来”和端午之前的“游过去”形成了对应;杨惠敏和刀子从原本的互相鄙夷到互相刺激,共同成长,彼此呼应;老铁原本在谈起女人时的不乏猥琐,到看见杨惠敏身体时感受到一种圣洁感而沉默也形成了对比。电影中还有一个值得一提的完全虚构的角色,即赌场混混,袍哥会的刀子。在电影伊始,刀子先是在南岸用刀逼迫老葫芦离开,后因怕毒气扩散而向杨惠敏等求救市民关上大门,是一个自私狠厉,充满江湖气息的角色。然而在对岸不屈军人的感染下,刀子为冲过垃圾桥给守军送电话线而死,其中踏上公交车,扔掉衣服外套,束起头发,刀削拇指按手印直到跑桥,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沪江堂,小辈,刀子请愿!弟子从小就跑得快,愿意一试”言犹在耳,人已有去无回,身卧血泊,让观众嗟叹不已。

应该说,这样的虚构,是不戕害电影庄严肃穆基调的。杨惠敏、刀子等人的出身和目睹激战的经历,使其行为具有合理性,他们表现出来的勇敢、忘我一面,衬托出八百将士的悲壮伟岸。杨、刀一生一死,但都让观众被压抑的欲望、理念得到了解放和宣泄,他们作为年轻人带来的活泼、希望感,更是让观众能获得一种心灵与情感上的极度愉悦,此即李泽厚所说的悦心悦意。

三、主题阐发与精神陶冶

而“悦志悦神”则代表了一种艺术作品最高等级的感染力,李泽厚对此解释为:“所谓‘悦志’是对某种合目的性的道德理念的追求和满足,是对人的意志、毅力、志气的陶冶和培育;所谓‘悦神’则是投向本体存在的某种融合,是超道德而与无限相同一的精神感受。”与台湾的《八百壮士》因过重的政宣色彩而表述失真,艺术表现也极尽夸张与煽情之能事,最终导致感染力无持续存在不同,《八佰》选择的主题却是跨越时间与地域与意识形态的,一是爱国、爱民族之主题。八百孤军气壮山河,精忠贯日,视死如归,力尽卫国保土之职责,以为民族求生存,这一点已在陈树生、端午等角色身上得到充分的渲染;二则是反战主题,战争的破坏性,给人们造成的深重灾难,乃至其背后的虚妄与欺骗,也在老算盘、特派员等叙事线上得到阐明。这两个主题正是贴合“合目的性的道德理念”的,观众在观影过程中不断收获正能量,内心信奉的正面价值观得到认可。为升华前述两个主题,《八佰》不断设置“观看”关系,租界中的市民和外国人在观看八百壮士,而战士们也在战斗间隙观看民众,心理状态逐渐产生交集,而银幕外的观众也处于观看关系中,最终感觉自身就身为河对岸市民或仓库中军人中的一员,心中充盈决心、热情、毅力与勇气。原本是一场荒诞“演出”的战斗,其不朽意义正由这种穿透时空的观看生成。此为“悦志”。

而“悦神”则强调一种超道德的感受。所谓的超道德,并非指的是反道德,而是人获得一种不被道德束缚的自由感受,但其又恰恰是符合道德的。李泽厚认为,西方崇高美学反复玩味人受到的压抑与摧残,以苦痛、惨厉、冲突为美,然而在“悦神”中强调的则是愉悦与自由,人们在利他中实现利己。陈树生手书“舍生取义,儿所愿也”,刀子冲桥前意气风发,与蓉姐微笑告别,蓉姐拿出自己的吗啡,教授和夫人捐出珍藏的首饰等,人求生、爱财的本性看似是与他们的选择发生了冲突,实际上人物在牺牲和捐物中收获了更大的自由与快感。而大多数观众与刀子、老铁等角色一样,在道德上并非是无瑕的,但是因为观影而产生的情感投射,而自觉似乎与对方一样慷慨赴义,能获得一种昂奋情绪与道德瑕疵被弥补后的自由舒张感,此即《八佰》的“悦神”之处。

在《电影:一次心理学研究》中,明斯特贝格(Munsterberg)指出,观众一方面在视觉暂留原理这一生理作用支配下,被动地参与电影影像活动,但另一方面,观众也主动地、积极地调动着自己的思维,与电影相互作用。换言之,“看电影是一种积极的过程、一种强烈的思维活动过程,在此过程中观片者是影片创作者的一个合作者。”当电影的感染力越强烈、越高级时,这种合作也就越优秀和弥足珍贵。而在景观的营造,叙事文本的构建,以及主题阐发与升华上完成了对观众的“悦耳悦目”“悦心悦意”和“悦志悦神”这三层次感染的《八佰》,无疑是成功的,大量观众作为电影的合作者,共同走向了深邃的历史反思,接受了精神洗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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