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且孤独
——镜像理论下的特蕾莎

2021-11-14 20:45蔺瑞莹
戏剧之家 2021年29期
关键词:特蕾昆德拉托马斯

蔺瑞莹

(陕西理工大学 人文学院,陕西 汉中 723001)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是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1984 年出版的一部长篇小说,特蕾莎作为这部小说的女主人公,柔弱却又顽强,独立却又依附。在特蕾莎身上,有着统一的灵魂和肉体,有着无尽的眩晕与柔弱,还有着对田园牧歌式生活的向往与追求,昆德拉用哲学式的笔触为读者呈现了拥有厚重生命的特蕾莎,也在特蕾莎身上倾注了自己的情感和思想。所以,在特蕾莎的成长过程中,既可以看到作者对生命的注视,又可以看到作者对人类生存状态的思考以及对女性生存困境的关注。

如今,拉康的镜像理论作为西方精神分析学的重要内容之一,逐渐被广泛地应用于文学批评中。其理论认为,主体是在一个个他者的作用下建立的,人的自我的建立是一个逐渐将他者内化的过程。由此可见,米兰·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和拉康的镜像理论都展现了对人本身的关注和研究。所以,本文将试图运用拉康的镜像理论分析特蕾莎自我建构及自我认同过程中的形象以及这一形象中所蕴含的作者对生命的思考。

一、镜像成长下的生存状态

拉康认为由于镜像阶段婴儿依靠外在的他者首次形成自我意识,这也就导致了“自我”本质上的缺失。因而就需要外在的他者不断充实和确认自己,镜像只是其中一种,许多其他事物也可以具有镜像的功能,镜像超越了时间上的阶段性,成为我们获得身份感的主要模式。所以个人也将会在无数他者的作用下完成自我身份的建构。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母爱的缺失、“理想自我”与“自我”的分离以及特蕾莎与托马斯之间因性格不同而造成的轻重的不平衡都对特蕾莎的成长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一)母爱的缺失

“拉康的镜像阶段理论认为:有意识之初,人就在一个或模糊或清晰的影子里找寻自我的影子,通过这个镜像完成最初的自我认识和身份寻找。而这个最初的我,对以后的个人身份认同至关重要,起到了源泉的作用。”于特蕾莎来说,其母亲就是这样一个起源泉作用的人。特蕾莎的母亲对特蕾莎来说是噩梦般的存在,在特蕾莎刚刚出生的时候,她的母亲十分冷漠,心里还在想着其他的求婚者。而且特蕾莎的母亲还让特蕾莎觉得,正是由于她的到来,母亲才开始了马拉松式的不幸人生,所以为了弥补自己的罪过,特蕾莎什么事情都做,随时准备奉献一切。即使这样,特蕾莎的母亲仍旧站在特蕾莎的对立面,嘲笑她的廉耻心,仇恨自己的女儿。她也用自己的亲身经历给女儿展示了一个青春、美丽的少女如何落得现在一个彻头彻尾不知羞耻的人。所以特蕾莎在她母亲身上感受不到母爱的温暖,母亲给她的,只是无尽的羞辱与折磨。

每个人从一出生就开始通过镜像去他者身上寻找自己,形成对自我的认知。特蕾莎通过她母亲所找到的自己,是一个没有隐私,似乎也没有价值的自己,一个一生下来就有罪的自己。这种母亲对特蕾莎自我认知的影响,也体现在她经常做的梦里。和托马斯在一起的时候,特蕾莎总是梦见一个个赤身裸体的女人在围着游泳池不停地走,这无疑是受托马斯情人众多的影响,但这和特蕾莎的母亲对她的影响也不无关系,特蕾莎的母亲让特蕾莎认为裸体就是屈辱的象征。这样的生存状态,对特蕾莎对他者的认识和自我的寻找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二)“理想自我”与“自我”的分离

在小说中,特蕾莎特别喜欢凝视镜子中的自己,“在镜子中能看到‘自我’令她震惊”,但她也厌恶身上有母亲的影子的自己,所以她竭尽全力地想要逃离母亲的世界。小说中,作者表达出这是特蕾莎灵与肉的不协调性,在镜像理论下,也就是“理想自我”与“真实自我”的不协调性。特蕾莎想通过镜中这一形象来寻找真正的“自我”,想看到她本质的忠实表露。特蕾莎的“理想自我”是拥有着不同于母亲的肉体与灵魂的“自我”,有着独特性的“自我”。所以无论是背离母亲,还是义无反顾地去追寻托马斯,都是特蕾莎在追求“理想自我”和“自我理想”,期待“理想自我”与“真实自我”的统一,期待灵与肉的一致。但是,一直寻找,一直得不到,似乎追寻本身就是矛盾的。“主体在镜像认同中所完成的不只是理想自我,还有自我理想。这就是说,在主体对镜像的观看中,不仅有属于想象界的自恋性认同,还有属于象征界的他者认同。”所以在追求“理想自我”的过程中也不可避免地受他者影响而踏入了追求“自我理想”的征途,而且也因为以他者的目光来看自己,他者与自我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理想自我”便永远不可能作为真正的“自我”而得以实现。

所以,特蕾莎无数次地站到镜子面前想要寻找自己的灵魂,想要寻找“理想自我”,无数次地想要肉体离开只留下灵魂,这体现出了“真实自我”与“理想自我”的分裂,也体现了“理想自我”与“自我理想”的分裂。这种分裂体现在想逃离母亲的世界上,也体现在特蕾莎无力改变自己,无力改变托马斯,也无力证明自己的独特性上。这种分裂会让特蕾莎在追求“理想自我”而求之不得时产生深深的自卑,这种分裂也造成了特蕾莎进退两难的生存状态。

(三)爱恋纠葛背后的轻重失衡

托马斯,对特蕾莎来说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人,是特蕾莎自我建构中一个重要的他者。如拉康所说,“自我不是一种生物性的存在,而是一种对自我的意识产生于他者的承认”。这就说明,自我需要他者的成全,主体不是一个实体,而是一种自我与他者的关系。特蕾莎后来努力做的也是想通过作为他者的托马斯的承认来建构自我。所以她想要她的身体成为所有女人中独一无二,而且是头等重要的,这独特性也就是“自我理想”,特蕾莎想从托马斯身上来还原自己,她以为自己找到了可以成就自己的他者。但是,托马斯并不同于一般的男人,他有着众多的女人,虽然和特蕾莎在一起,但却仍旧改不了风流的习性,他的生命是轻盈的。托马斯说他跟多个女人风流与他对特蕾莎的爱情毫不矛盾,某些时候他甚至把特蕾莎和那众多女人之间画上了等号。所以,特蕾莎虽然能感觉得到托马斯的爱,却找不到自己的独特性,甚至总是感觉是因为自己属于弱者,利用自己的软弱,才让托马斯一次次地回头找她。在特蕾莎的梦境中,托马斯变成了她怀里的一只野兔,一个属于她,可以让她搂在怀里的小动物,只有这个时候,她才能感觉到托马斯是完全属于自己的。这种软弱与不安来自特蕾莎自己,也来自托马斯这样的他者。特蕾莎甚至也觉得自己让托马斯一次次做出的改变让托马斯变得平庸——他本可以不过这样的生活。特蕾莎起初因为托马斯不肯改变而痛苦,到后来却也因为托马斯为自己改变而愧疚。在小说中也多次提到了“compassion”这个词,是同情还是爱,或者同情就是最高级的爱,托马斯不理解,特蕾莎更是不理解。特蕾莎感觉自己似乎从未完全拥有过托马斯,甚至也不配拥有他,她不敢言,却又不可能不反映在她的生活中,一次次的噩梦,一次次的思想斗争,无尽的沉重。在特蕾莎想象的托马斯的凝视下,在与托马斯相处的生存状态中,特蕾莎一边建构着自我,却又一边解构着自我。

二、他者建构下的性格特征

特蕾莎的一生,有过勇敢与果断,却又充满着无尽的痛苦与矛盾;有过幸福与偏爱,却又时刻充斥着无人替代的孤独。特蕾莎的矛盾与孤独,源于自己,也来自他者,母亲和托马斯与特蕾莎拥有着种种不同,却又作为他者不断建构着特蕾莎的自我。在他者的凝视下,眼睛与凝视的分裂让特蕾莎愈发矛盾和孤独。

(一)果敢却又矛盾

“自个体走向镜子向里探视的那一刻起,自我朝向异化的戏剧就一幕接一幕悄然上演”,不满于镜中的自我以及母亲这样的他者,在遇见托马斯后,特蕾莎果断地逃离了母亲的世界,奔向了托马斯。可正是特蕾莎这一果断的决定,给她日后带来了无尽的矛盾与痛苦。特蕾莎与托马斯,象征着重与轻的两极,一个充满着道德与责任,一个选择放纵与自由。所以从一开始遇见,他们之间就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当逃离母亲世界的特蕾莎试图以托马斯作为他者来建构自我时,她不过是走向了另一个虚无。通过想象中托马斯的凝视来建构自我,特蕾莎体验到的便又是分裂,是更加矛盾和痛苦。因为他们分别是轻与重的两极,所以他们对灵与肉的观点也不尽相同,在托马斯眼中,灵与肉,性与爱是分离的。他在爱特蕾莎的同时也保持着和其他女人之间的联系;然而在特蕾莎眼中,灵与肉,性与爱是统一的,爱情具有排他性,性同样也有,所以她在尝试与工程师发生关系,尝试性与爱,灵与肉分离时,并不能感到愉悦,反而十分矛盾与痛苦。因为此时的特蕾莎,处于一个主体和他者之间不可能的空间。托马斯是爱特蕾莎的,爱她却又总是让她痛苦,矛盾之下的托马斯为了不让特蕾莎矛盾又痛苦,一次次做出妥协和改变。可是,这又让特蕾莎变得矛盾,她感觉是因为她,才让托马斯到了这么低的地步,特蕾莎认为自己是造成托马斯一生不幸的人。

特蕾莎的一生是充满矛盾的一生,因为他者的凝视,特蕾莎一直在寻找认同,一直想要在他者身上确认自己,因此也就将她置于了分裂之中。特蕾莎的母亲作为她最初的他者,特蕾莎爱她却又厌恶她;特蕾莎想在她深爱的托马斯身上寻求自我身份的确认,却总是失望又矛盾。特蕾莎与托马斯之间轻重的难以调和更是加剧了特蕾莎的矛盾。所以特蕾莎爱母亲却恨母亲的自私,爱托马斯也恨他的不忠,矛盾伴随其一生。

(二)幸福却又孤独

“不论是想象的凝视所维系的他者秩序的权威,还是实在界的凝视所暴露的创伤性缺口,都隐含着看与凝视之间的距离的运作,隐含着眼睛与凝视的分裂。”生活在托马斯凝视下的特蕾莎有幸福,也有着无法弥补的分裂带来的孤独。遇见托马斯,特蕾莎是幸福的,因为从不愿和人同眠共枕的托马斯愿意为她改变,不会甩掉睡觉时紧握他的手的特蕾莎的手,愿意陪她到乡下过田园牧歌式的生活。这样的特蕾莎,是幸福的,因为托马斯的爱愿意只给她一人。但是同时,因为托马斯追求自由,所以他也会时常让特蕾莎感到孤独,对特蕾莎而言,自己所爱又爱自己的人,却不完全属于自己,这是何等的孤独。而且,当初特蕾莎义无反顾地离开母亲来到托马斯身边时,她就已是孤身一人,除了托马斯,她一无所有。特蕾莎将托马斯看做她的全部,但她自己却不是托马斯的全部,所以,她后退一步,想确认自己是最独特的那一个,但总是事与愿违。托马斯似乎在和特蕾莎同床共枕,但又好像时刻会走,这让特蕾莎感觉自己无法得到托马斯的认同,无法实现自我理想,无法使自己成为令人满意的、值得爱的对象,这使她在以托马斯为他者构建自我时感到矛盾与孤独。在特蕾莎建构自我的过程中,她的母亲作为她最亲近的人,也没有给过她任何温暖,没有给她足够的安全感,所以在遇见托马斯之前,她是不被周围人理解的,孤立无援的。在特蕾莎照镜子时,她想通过肉体看到自己,灵魂与肉体的分离,镜中的“自我”与“理想自我”的分离,在托马斯的凝视下,自我理想的无法实现,种种不一致,使她感到格外孤独。在作品的最后,当特蕾莎看到托马斯因为她的软弱所作出的一次又一次的妥协,承受着她认为托马斯本不应该承受的,她从心底里觉得托马斯本就应该是与她不同的人,如今却为了她沦落至此,这种不同,使她从心底里拒绝托马斯和她感同身受,使自我与他者的缺口更无法缝合,让自己堕入孤独。一个个他者,建构着特蕾莎,却也让特蕾莎愈发孤独。

三、特蕾莎背后的生命叩问

“特蕾莎是一个被人放在涂了树脂的篮子里顺水漂来的孩子。河水汹涌,怎么就能把这个放着孩子的篮子往水里放,任它漂呢!”从一开始,特蕾莎就是作家所偏爱的女子,她代表着轻与重的矛盾中重的一端,她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人们可以承受或者必须承受的一端,作品中对特蕾莎生命的呈现及反思,也是昆德拉自己对生命的思考。受成长环境影响,特蕾莎有着软弱的性格和强烈的依附意识,但是她也一直在努力地追逐着自己的“灵魂”,努力地建构着自我,她以为托马斯身上所具有的轻盈就是她所追求的“灵魂”,她以为获得了托马斯的认同就缝合了“真实自我”与“理想自我”之间的缺口,但是她只是又进入了另一个虚无。所以特蕾莎很多时候只能是徒劳的挣扎,让人感到惋惜与同情,也让人陷入无尽的思考。昆德拉赋予了特蕾莎不同于作品中其他女子的魅力,一种属于她的让人陷入沉思的沉重的魅力,也赋予她作品中其他女子所不曾深刻体会过的,贯穿一生的矛盾与孤独。这种矛盾与孤独,来自于母亲,来自于托马斯、卡列宁,更来自于她自己。而特蕾莎也不仅仅是特蕾莎,她的生存困境像极了当代女性的生存困境,软弱、依附、矛盾又孤独。

人人都如特蕾莎,从出生到长大,会有一个又一个的他者,期待用他者建构自我,但由于人们是在他者的凝视下要求自我,便又对自我充满怀疑,所以矛盾、困惑和孤独伴随生活的每一个角落,这样的沉重使人窒息,可是如昆德拉所说,轻便真的美丽吗?一次次的沉重让我们贴近大地,感受生命最本真的存在,所以在特蕾莎身上,寄托着作者太多的情感。特蕾莎对爱的追求,对责任的担当,对情感的坚守,其背后也都是昆德拉的“非如此不可”。

轻与重的选择,灵与肉的统一或分离,直至现在,仍然会让人们陷入无尽的思考。这背后蕴含的是人们要如何回应他者的凝视,如何面对与处理生活中的一面面镜像。所以特蕾莎的矛盾与孤独,也是尘世间的人们无法避免的矛盾和孤独。昆德拉在作品中所表达的生命只有一次的苍凉与无力感是每个人都会面对的,生命只有一次,怎么使用这仅有一次的生命的机会,每个人的选择都不尽相同。特蕾莎选择了生命之重,却又选择了拥有生命之轻的他者,这让她矛盾,让她孤独,可是这样的选择便是错的吗?可能选择与选择之间没有什么对与错,每一个选择,每一种生存方式都隐藏着一种生存的可能性,其他人无法评价,也不能评价,因为无论是什么样的选择,似乎都不尽完美,似乎都意犹未尽,但无论做了何种的选择,也都是一次绝美的生命的绽放。

通过运用镜像理论对特蕾莎形象进行分析,可以看出他者对于主体建构的重要性以及昆德拉对生命的思考、对女性的关注。不同的他者将会持续对自我的构建产生影响并将会伴其一生,然而由某些他者完成的自我又不能符合所有他者的标准,所以特蕾莎的“理想自我”与“自我理想”可能永远无法实现,这可能一开始就是个悲剧,一开始就自相矛盾。拉康的理论更多地解释了“痛苦”“失恋”“欲望”与“缺乏”,所以通过其镜像理论也刚好解释了特蕾莎的矛盾与孤独,使特蕾莎这一形象变得更加深入人心。《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虽然问世只有短短几十年,但其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却举足轻重,作品中的一些问题,以前在讨论,现在在讨论,以后也必将会讨论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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