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与真:海内外萧红传记写作现状及其得失

2021-11-22 03:48吴越萌刘小问等
写作 2021年1期
关键词:自传传记萧红

裴 亮 吴越萌 刘小问等

主 题:海内外萧红传记写作现状及其得失

主持人:武汉大学文学院裴亮副教授

参与者:武汉大学2019 级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班吴越萌、刘小问、卢妍如、张晓璐、刘羽婕、许懿、闫梦姣等

裴亮:本学期《现代文学名家研究》的授课,在“导论”部分我们主要梳理了“何谓名家”与“怎样经典”两个核心问题。通过聚焦文艺理论界以1990年代中期的重排文学大师座次事件为代表的关于“文学大师/名家经典”的讨论,重点分析了全球化语境下文学经典的解构与重构以及文学教育、文学史书写与经典化等理论问题。“名家经典”是一种文化秩序、历史意识、思想价值与美学规范的集中显现与标杆所在。而其遴选过程与相关学术研究,不仅仅是文学内部的审美价值判断问题,更是一个文化表征权与历史解释权重新分配的文化政治课题。在此过程中,“传记”的书写与研究是作家走向经典化的重要方式与影响路径。配合导论的讲授,此次选定“现代名家的传记书写与传记批评”作为我们讨论课的主题,主要基于两个方面的考虑:其一,是源于武汉大学叶立文教授、王崯博士合撰的《知人论世、以人代史与心史建构——武汉大学现当代文学的传记写作传统与学科建制》一文的启发。该文梳理指出武汉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历来都有为作家立传的传统,“从陆耀东的《徐志摩评传》《冯至传》到孙党伯的《郭沫若评传》、易竹贤的《胡适传》,再到於可训的《王蒙传论》和叶立文的《史铁生评传》,多部传记之间薪火相传,互为呼应。”①叶立文、王崯:《知人论世、以人代史与心史建构——武汉大学现当代文学的传记写作传统与学科建制》,《长江学术》2020年第3期。武大学人以其严谨的治学态度和多样的传记写作实绩,不仅为现当代作家的传记写作提供了多重思路,也为中国现当代文学名家研究的推进提供了助力。因此,了解传记写作的属性与特点,认识传记批评的独特性与复杂性,对于求学于武大的学子而言具有学脉传承的重要意义。其二,近年来,随着中国艺术研究院主办的“传记文学论坛”对现当代传记创作、研究的持续关注与推动,如何总结前人传记写作的历史经验从而构建新时代传记批评模式,业已成为一个引起学界关注的重要领域。由于作家传记的写作需要丰富的文学史料支撑,更涉及作家与同时代文坛及其时代环境的关系,因而对现代作家传记的系统阅读有利于把握文学发展的现场感与历史感。多样的作家传记也创造了一种文史结合、虚实相生的新式批评文体,并在当下的文学批评场域与经典研究中发挥举足轻重的作用。

从以上两个角度出发,我们这次选择以现代作家“萧红”为写作对象的七本各具特色的传记为载体,对海内外萧红传记的书写情况进行横向比较与历史回望。这七本研讨对象分别是新时期的第一本萧红传记肖凤的《萧红传》、同代作家回忆型传记代表骆宾基的《萧红小传》、他人编辑萧红所撰文章而成的《萧红自传》、美国学者葛浩文的《萧红评传》、作家林贤治的《漂泊者萧红》、大陆女性学者季红真的《萧红全传》以及新近译介的日本学者平石淑子的《萧红传》。在进入萧红传记的具体讨论之前,我想先听听看同学们对萧红的研究及其传记书写情况都有怎样的基本了解和把握。

卢妍如:就我有限的阅读经验而言,为萧红作传始于1940年代。1946年,陪伴萧红度过人生最后一程的骆宾基在《文萃》上以连载的形式发表了国内第一部萧红传记《萧红小传》,以此反驳胡风等人提出的萧红思想上的滑落,将萧红的退后解释为强者受重伤后的疲弱。1979 年,美国学者葛浩文的《萧红评传》在香港出版,为萧红及其文学创作的研究打开了广阔的空间。这本传记是由葛浩文研究萧红的博士论文发展而来。1980年,大陆新时期的第一本萧红传记——肖凤的《萧红传》出版,打开了新时期作家传记写作局面,同时受到了读者的广泛好评。同一时期,骆宾基的《萧红小传》也再次出版。加上1981、1982、1983 年在哈尔滨召开的三次萧红学术研讨会的推动,八十年代迅速掀起了第一次“萧红热”。1991 年萧红诞辰80 周年之际,北方文艺出版社推出《萧红全集》,使萧红成为当时少数出版了全集的现代作家。萧红故乡推出的“萧红文化节”将“萧红热”推向高潮,随后出现了由铁峰、丁言昭、李重华、中村龙夫、钟汝霖等人撰写的多部萧红传记以及肖凤编选的《萧红自传》。2011 年萧红百年诞辰带来了第二次“萧红热”,过去的传记和研究资料纷纷再版,新的萧红传记也纷纷面世。不同传记构建出来的萧红形象也因时代背景、著者偏好等因素而呈现出不同的样貌。曾经被定义为左翼作家的萧红在新一代的萧红传记和萧红研究中被剥离出来,在不断被书写的过程中变得更加丰富、多维。

裴亮:卢妍如同学的回顾和介绍非常全面,已经为我们展现出了一条历时性的萧红研究与传记书写的线索,也提供了一个讨论的学术史背景。据相关专家学者的最新统计,在1947 年至2019 年的70多年间,来自中、美、日五十余位作者撰写并出版的萧红传记已达105种。②张立群:《“萧红传”的历史化与经典化问题论析——兼及萧红研究的若干问题》,《传记文学》2020年第8期。在助推“萧红热”的同时,也丰富了“萧红传”的写作模式与多元形象。不过,刚才卢妍如同学提到了一本《萧红自传》,但其实萧红生前并未写过自传,这是特别值得注意的一个现象。我们该如何认识20世纪90年代之后出现的这一类由他人编辑却取名为“萧红自传/自述”式的“传记”呢?

一、《萧红自传》:从“伪自传”现象说起

卢妍如:老师刚才特别指出的“自传”,其实是江苏文艺出版社在1996 年编辑了萧红的部分散文、小诗、书信等内容而整合而成的一本《萧红自传》,作为“名人自传丛书”中的一部出版。该丛书囊括了胡适、巴金、冰心、老舍、沈从文等现代文学名人的自传。“名人自传丛书”项目由郭济访牵头,寻访相关研究者进行编选,《萧红自传》的编纂工作就交给了大陆新时期第一本萧红传记的作者肖凤。在2012 年,江苏文艺出版社又进行了修订并再版,纳入“现代文化名人自传丛书”出版。这套丛书不仅包含了鲁迅、老舍、梁实秋、郁达夫等文学名家的自传,还收录了绘画、戏剧、影视等其他行业的名家自传。与1996年版的《萧红自传》相比,2012年版的《萧红自传》在收录内容和编排方式上都有比较明显的不同。

两版《萧红自传》都是通过选编萧红生前的部分散文、书信、小诗的方式来构成一部体现其人生轨迹的“自传”。在1996年版的《萧红自传》中,肖凤按照萧红文章中讲述事件的发生顺序来编选文章,从而梳理出她的人生经历。书末还附录补充了萧红生命历程中最后一段时期的相关信息,收录了她在香港写给华岗先生的七封信,并首次披露了周鲸文的《忆萧红》一文。这一版《萧红自传》注重时间上的顺序,在选文内容上与肖凤《萧红传》中的引文顺序高度一致,对肖凤创作《萧红传》时未能详述的萧红香港时期的生活予以了补充,从而形成了一定程度的互文关系。

2012年版《萧红自传》的编选,不再严格遵循1996年版采用的事件发生顺序。最明显的是第二章“琐事闲记”,以作品发表的时间为序收录了萧红各时期的散文。选取的内容多是萧红生活中的一些“琐事”,如《弃儿》《小黑狗》《中秋节》《感情的碎片》《失眠之夜》《两个朋友》《茶食店》等抒情意味较浓的文章,以及怀念友人的《记鹿地夫妇》与讨论女子装饰的《女子装饰的心理》。而写两萧在日军侵略的恐怖下最终决定逃离东北的文章,只有《白脸孔》和《门前阴影》两篇。相较于1996年版试图按照时间顺序完整地还原萧红的人生轨迹,2012 年版对萧红人生历程的勾勒显得更为破碎。2012年版没有收录表现萧红学生时代参加学生运动的《一条铁路底完成》,记录萧红与家庭决裂后流浪的《过夜》《初冬》也没有被纳入其中。1996年版中补充的萧红在香港的书信与周鲸文的《忆萧红》也未见收录。相比之下,2012 年版的《萧红自传》收录的更多是表现萧红日常生活与个人情感的抒情性的文章。

虽然萧红常被认为是作品具有“自传性”的作家,但她并没有留下一本完整明确地书写其一生的自传。江苏文艺出版社的两版《萧红自传》都是由编者整理了萧红的部分散文、小诗、书信等内容出版的。这种由他人编纂的“自传”并非个例,我们在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年的“名人自传丛书”和2012 年的“现代文化名人自传丛书”系列中可以看到。丛书中大多数文学名人都没有留下严格意义上的自传,出版社也是通过他们的作品、书信等材料来串联起他们的一生,这样的“自传”显然与我们通常认为的自传是不相符的。那么这种作品选式的“自传”究竟算不算自传呢?我们应该如何看待这种由他人编纂的“自传”?自传的定义和边界又是什么?

裴亮:“‘作品选’式的自传究竟算不算自传”这个问题提得很好。要解答也不容易,但最直观的是我们可以参照一些概念辞书的解释来帮助理解。比如《新大英百科全书·传记文学》中对“自传”条目的解释是“自传是传记的嫡亲或特殊形式。它是由本人写的生平,故而是不完整的”,它“奉行一种特殊的写传原则:通过回忆写出人的生平,它不排除回忆过程中有意识和无意识的省略和更改。这类自传毫无例外地依照传主在生命某一刻的意愿(或出于不得已)揭示自己的生活。”①王成军:《自传文学关键词》,《荆楚理工学院学报》2009年第4期。新大英百科全书给出的定义,凸显了自传文类的这样几个特征:第一、作者与叙述者的同一性;第二、叙述模式的回忆性;第三、书写对象的个体性与真实性;第四、自传写作的可重复性与多变性。与之相对照,可见《萧红自传》中存在两大主要问题:其一,萧红的散文、诗歌等创作不能直接等同于萧红的生平经历。其二,《萧红自传》完全由他人编选。而经过编选、排序组合而成的萧红生平经历,事实上是一个由他人“书写”或是“编辑”出来的萧红形象。不过,《萧红自传》的编选者按照时间线索排列萧红的回忆片段并以此呈现萧红部分的人生经历,倒是暗合了自传文类的特殊性——回忆性。所以,这也是造成这本“自传”不伦不类、边界模糊的重要因素。但如果以传记的标准来衡量,它仍然存在诸多问题。比如,萧红散文中的个人书写与其真实经历的一致性问题,单一视角出发的回忆的可信度问题等等。比如同样是回忆型的传记,骆宾基的《萧红小传》如何处理萧红的自述与传记作者的个体记忆的问题?

二、萧红传记写作的三大类型:回忆型、学术型与文学型

张晓璐:我们说《萧红自传》是一本“伪自传”,但它确实又如老师所说,是用萧红本人的带有回忆性的文学作品勾勒出了萧红的大致人生轨迹和心路历程。骆宾基的《萧红小传》同样是从“回忆”的角度来写的,但与《萧红自传》不同的是,《萧红小传》的“回忆”素材主要有三个来源:萧红、萧红友人和骆宾基本人。具体来说,萧红的“回忆”有两个方面:一是萧红本人对骆宾基的口述性回忆,如骆宾基在谈及萧红与李姓青年的分手时注释说,“以上并非作者根据传闻加以想象渲染之笔,而是根据萧红先生于太平洋战争期间,在香港思豪酒店寓居时所作的漫谈”;②骆宾基:《萧红小传》,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24、104、4页。二是萧红的自传性文学创作,我们可以很容易地从《萧红小传》中找到诸如《初冬》《弃儿》《回忆鲁迅先生》等作品的影子,这些小说或散文所呈现的故事被骆宾基当作萧红的人生经历应用于传记写作中。而萧红友人的“回忆”主要包括:萧红同学对她学生时代的叙述,萧军的《为了爱的缘故》等纪实性小说,以及绿川英子、许广平、聂绀弩、丁玲、靳以、梅林等人在萧红逝世后发表的纪念文章。骆宾基在传记正文后附有“重要参考及采录之资料”,列举了许广平《追忆萧红》、丁玲《风雨中忆萧红》、聂绀弩《在西安》、罗荪《忆萧红》、靳以《悼满红与萧红》、梅林《忆萧红》、苏菲《悼萧红》、绿川英子《忆萧红》、柳无垢《悼萧红》、文若《失题诸篇》这10 篇文章③骆宾基:《萧红小传》,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24、104、4页。,并在为《萧红小传》修订版作的自序中提到,“书中摘引了很多对萧红先生的逝世怀着与作者同样真挚的哀痛之情的纪念文章中有代表性的观点”。④骆宾基:《萧红小传》,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24、104、4页。最后也是最特别的“回忆”素材是骆宾基本人与萧红的交往经历。作为萧红生命最后时光的陪伴者,骆宾基的回忆可以算是一手资料,具有史料价值,并且引发了许多争论。比如骆宾基对端木蕻良抱有的明显厌恶的情绪,以及言语中暗示的端木两次抛下萧红的行为等,带来了后人对于二人关系的揣测等等。

相较于《萧红自传》,骆宾基的《萧红小传》补充了他人关于萧红的回忆视角,有助于读者在更加广阔的视野中了解萧红。我从辽宁师范大学崔思晨的硕士学位论文《萧红传记写作类型研究》中获得了一些启发,她将众多萧红传记分成研究型、文学型和回忆型三个类别,《萧红小传》就被归类为回忆型传记。崔思晨将回忆型传记的独特性总结为两个方面:一是它们体现的历史亲历感和对传主生活细节的独特观察;二是它们提供了由历史亲历者所给予的传主相关的一手资料。但她也指出,在有关真实性的考量上,这种独特性附带着消极的一面。比如回忆型传记的作者以历史的间接叙述者身份登场并在传记写作中处处显示出对于这一身份的自信,故而疏于考证和引用更多资料来佐证自己的叙述。他们叙述的权威体现在传记中对于事实的垄断,可能因此掩盖了历史的真相。①崔思晨:《萧红传记写作类型研究》,辽宁师范大学2020年硕士学位论文。骆宾基的《萧红小传》作为首本萧红传记,对传主的评价一直影响着1980 年代以前的文学史对萧红的定位和后来的萧红传记书写。在创作动机上,骆宾基曾表示他为萧红作传是为了“摆脱由于萧红的巨星般的残落而在精神上所给予的一种不胜悲怆的沉重负担,寄托了个人的‘哀思’”②骆宾基:《萧红小传》,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4页。。但在萧红的形象构建上,骆宾基着意凸显了她的战斗性和反抗姿态,为萧红进行了身份立场的辩护。骆宾基的萧红传记书写基本没有涉及对萧红文学作品的评价,只是将其作为记录生平经历的材料和对人生阶段性的总结加以引用,这也是《萧红小传》在这七本传记中的特别之处。

刘小问:我阅读的季红真的《萧红全传》也是致力于还原萧红的生平,不同的是《萧红全传》提供了更为丰富的材料,对萧红经历的叙述也更加全面和完整。在叙述萧红的人生经历与成长过程时,季红真选择以两条线索来共同表现:一是萧红作为“一个人”的成长,一是萧红作为作家的成长。叙述萧红作为“一个人”的成长是主要的线索,季红真在这条线上写出了萧红童年、少年、青年各时期经历的重大事件。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季红真搜集了大量萧红童年时代的史料,为读者提供了了解萧红早期生活的丰富材料。与此同时,季红真还写出了萧红个性意识、自由意识、女性意识的萌芽与发展,展现出萧红成长中的“人”的意识的觉醒。

萧红的一个重要身份是作家,季红真在为萧红作传时也很注意展现作为作家的萧红的成长过程。与其他传记相比,季红真着意发掘了萧红早期写作方面的材料。从《萧红全传》中可以了解到,祖父教授的唐诗是萧红最早的文学启蒙,萧红中学时期又接触了现代文学与外国文学,为之后的创作打下基础。创作方面,萧红在小学时期就表现出写作才能,创作的《大雨记》在全校产生轰动;中学时期也常常在学校的黑板报和校刊上发表作品。此后是从《国际协报》开始的持续创作期,萧红最初走的是左翼文学道路,但其所受的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影响以及来自鲁迅的影响,又使她的关注点逐渐转移到对人性的挖掘,最终超越了左翼立场。

《萧红全传》在还原萧红生平时,还注意打破以往萧红传记书写中对某些人物和事件的定见,通过引用各方面的材料使传记书写更加真实和客观。如在写萧红的童年生活时,除了写出其他萧红传记普遍提及的寂寞的童年,还依据张秀琢、李重华等人提供的材料说明萧红受到了母族人的喜爱,并在外祖母家有一群小伙伴,童年生活并不完全是孤寂的。更为难得的是,季红真还提供了萧红“负面”的材料。此外,对于某一事件的多种说法,季红真都注意考察分析,尽量选择最为合理的材料,如无法判断则全部保留,供读者自行判断。且书中的每一则材料都标注出确切的出处,方便读者查阅。人物书写方面也尽量秉持客观公正的态度,不虚美不隐恶,传记中的主要人物都有多个侧面,避免了人物书写容易出现的脸谱化的问题。而且,《萧红全传》的每次再版都有对前一版的修订,展现出季红真作为学者的专业素养。如2012年版的《萧红全传》对2011年版的《萧红全传》中的史实、观点、引用材料等方面的错误进行了修正,并增补了2011年之后新出的材料。

季红真的《萧红全传》很明显与骆宾基的《萧红小传》不是同一种类型的传记,两相比较可以发现季红真的《萧红全传》专业性、学理性更强。在查阅资料的过程中,我发现了几种对呈现出较强专业性、学理性的传记的命名,有刘川鄂提出的“学者型传记”、杨正润提出的“学术传记”,还有刚才晓璐提到由崔思晨提出的“研究型传记”。刘川鄂是《张爱玲传》的作者,他在《张爱玲传》后记中说:“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陆续推出的中国现代作家传记丛书,邀约对某一传主有精深研究的权威性学者执笔,以史料的严谨详实和文字的平实通畅见长,我将之称之为‘学者型传记’。”①刘川鄂:《张爱玲传》,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第350页。杨正润则提出了“学术传记”的说法,他所说的“学术”包含两方面的内容:“首先是指对传主专业成就进行学术的研究,探析他在自己领域所从事的工作或他思想的发展,对他所取得的成就和地位作出恰如其分的评价,同时还应当说明他取得成就的客观的和主观的原因。其次学术传记也意味着对传记的学术要求,传记家叙述传主的生平及其时代,应当客观、准确、完整、细致,这些叙述应当依据可信的资料,不允许虚构和改动材料,在书后应当附有详细的文献目录,对引用材料要说明其来源,以供读者核对,对一些含糊不清或有争论的问题,还应当进行考证。”②杨正润:《现代传记学》,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88页。与刘川鄂相似,杨正润也提到传记内容的客观准确,传记写作应遵守学术研究的基本要求。但不同的是,杨正润认为学术传记的目标在“学术”不在“传记”,是通过传记的形式进行学术研究或是学术的推介和普及,并认为这一类传记也可称为“评传”。崔思晨则提出了“研究型传记”的说法,并认为研究型传记中呈现的内容具有研究性、学理性、思辨性,具体表现为:传记能推进萧红研究的进程,传记中提出的新观点与新发现能与萧红研究形成互动,传记观点不断修正与补充③崔思晨:《萧红传记写作类型研究》,辽宁师范大学2020年硕士学位论文。。

目前来看,这一类传记尚没有公认的命名。以上三种命名和阐释虽各有侧重,但基本都提及传记材料的真实可信,传记写作者持有学术的态度并有研究问题的能力。以这样的标准来衡量《萧红全传》,可以发现它基本满足了以上几个要求,《萧红全传》应当可以归入这一类传记,我暂且将它称为“研究型传记”。

刘羽婕:我重点阅读的是美国汉学家葛浩文的《萧红评传》,主要依据的是1985 年北方文艺出版社的版本。刚刚小问在介绍季红真《萧红全传》的时候,提到了研究型传记的一些特点。作为一部评传,葛浩文的《萧红评传》也属于研究性传记。王骄在他的硕士论文《众声喧哗“说”萧红——萧红传记解读》里介绍道:“在各类型的萧红传记中,评传占有一定的比例,但因其具有学术研究性质,倾向于萧红作品批评,作传动机有别于单纯的纪念或认同,所以将其划分为研究性传记。”④王骄:《众声喧哗“说”萧红——萧红传记解读》,山东师范大学2016年硕士学位论文。那么何谓评传?王骄解释道:“评传是指将传主的职业成就和生平经历都论及在内的一种传记类型,评传多以批评家的眼光来反映和批评传主的人生轨迹、人格特点和职业活动等。就作家评传而言,在评述作家的文学活动之外,还会紧密联系作家的生活实际、精神心理状态等,以散文的形式夹叙夹议,进而揭示作家的生平经历与文学创作之间的内在关联,以及作家作品的文学成就、艺术价值和在当时以及当下产生的影响等。”⑤王骄:《众声喧哗“说”萧红——萧红传记解读》,山东师范大学2016年硕士学位论文。

葛浩文对于萧红的“评”既有对其个人经历、心理状态等方面的评价,也有对其文学作品和文学史地位的评价。葛浩文亲身游历萧红停留过的城市,广泛搜索一手资料,基于详尽真实的史料推断萧红当时的心情、分析萧红的性格。相对于骆宾基对萧红“战士”身份的定义,葛浩文指出萧红作为女性孤寂、柔弱的一面和单纯、细腻的特点,这种评价态度更容易让读者了解萧红作为一个真实的人的形象。然而王慧君在《萧红传记研究》里指出,这种评价也反映出葛浩文对于萧红的男性凝视视角。她认为葛浩文通过铺垫萧红童年创伤造成的个性,暗示她与李姓青年出走并非出自女性意识的觉醒,而是出自爱情的召唤;通过材料的选取来揭示萧红想去延安是因为依赖萧军,与左翼、与政治无关;后面更是直接把萧红文学创作的减产归结到其为男性伴侣过度付出上。相对于其他研究者对于萧红作为左翼女作家、勇敢的“战士”的肯定,葛氏把萧红描述为不能离开男性自立的柔弱女子、容易被感情左右的女性①王慧君:《萧红传记研究》,苏州大学2017年硕士学位论文。。

然而,我认为,尽管葛浩文在评价萧红的时候,不可避免地带有男性凝视的主观性,他的《萧红评传》仍然是萧红传记写作前进道路上重要的一步。在1970年代,面对萧红研究领域的贫乏,他作为一位海外学者能脱离政治桎梏,用审美政治代替政治审美,更加接近了萧红作为一个女作家的本来面目。而且在他之前的萧红传记、怀念性文章等多侧重描述萧红的性格、经历,对她的文学作品谈论较少。葛浩文则用大量篇幅评介萧红的作品,以“艺术性分析多于社会性演绎”②[美]葛浩文:《萧红评传》,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第150、73、69页。为其传记特色,更多地从艺术鉴赏本身,而非政治视角去评价萧红的文学作品。而且葛浩文实事求是搜集历史资料,从学者的角度为萧红作传,相对于前期多为萧红身边亲友作传写文来说,其研究更加全面、客观。

葛浩文对于萧红文学创作的梳理和评价,是这本《萧红传》的主要特色和重要意义所在。首先,他对萧红作品个案分析较为独到、全面。对于萧红的成名作《生死场》,他明确提出这本小说没有抗日性。他很推崇《商市街》《呼兰河传》这类脍炙人口的名作,认为前者是“萧红作品中最有自传性和最有力、动人的作品”③[美]葛浩文:《萧红评传》,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第150、73、69页。、后者是萧红“那注册商标个人‘回忆式’文体巅峰之作”④[美]葛浩文:《萧红评传》,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第150、73、69页。。他还注意到了《马伯乐》这样一部风格迥异的幽默小说,并给予高度评价。然而,葛浩文的论述也有遗憾,他说:“写传时不知道萧红写了不少诗,后来读了老朋友丁言昭的《萧萧落红情依依》发现我的研究有个大遗漏,但现在来不及弥补,只好留给下一辈萧红迷来作。”⑤更难能可贵的是,因其海外研究者的身份,葛浩文能够从比较文学的视角,把萧红的作品与海外名家的作品比较分析,譬如将《生死场》与左拉的《萌芽》相比较,将《商市街》与乔治·奥威尔的《巴黎伦敦受困记》相比较,将《马伯乐》与伏尔泰的《赣第德》相比较,在当时是较为新颖的研究视角。

总之,葛浩文对萧红的文学才华总体是欣赏的态度,对于1949 年后文学史把萧红列为二流作家,他是不接受的。因此他通过为萧红作评传,对萧红文学作品艺术性的分析和文学价值的挖掘,使更多人看到了萧红的魅力所在,并且对促进萧红作品的海外传播发挥了重要作用。

许懿:日本学者平石淑子的《萧红传》也是一本研究型传记。它的原名为《萧红研究》,是平石淑子在2005 年12 月御茶女子大学博士论文的基础上写成的,收录了她1992 年至2004 年期间的研究成果。

平石淑子的《萧红传》进行了细致的史料梳理,力图完成对历史现场的还原,展现一个客观真实的萧红形象。纵览全书,平石淑子主要运用了三个方面的材料来支撑、丰富自己的观点,一是反映总体时代特征和地域背景的文献材料,比如张福山的《哈尔滨史话》、李剑白编写的《东北抗日救亡人物传》、李述笑《哈尔滨历史编年》《东北现代文学史料》等。这些资料涉及哈尔滨、青岛、上海、武汉、重庆、日本等萧红活动过的地区,甚至精确到街道地图,其材料的详实与严谨可见一斑。在介绍萧红的学生时代时,作者不仅书写了萧红参与爱国游行活动、反封建婚姻的戏剧表演等经历,同时还加入当时呼兰城内各学校一览表、各省小学女子在籍比例、具体的学习课程等材料,力求还原历

⑤[美]葛浩文、张莉:《“持久力”和“亲切感”——两代研究者关于萧红的对谈》,《文艺争鸣》2011年第5期。史现场。二是他人书写的回忆录、书信、传记等,包含作者自己走访萧红生前熟人得到的材料。三是萧红本人留下的文字材料。在各类史料的组织上,平石淑子运用了“复调”①李汉桥、邹化旭:《匠心求证诗化萧红——评平石淑子汉译版〈萧红传〉》,《中文论坛》2018年第1期。的书写方式,对萧红经历的描述并非人物历史的平铺直叙,而是将萧红笔下的自己与他人眼中的萧红并置。一方面,作家从萧红的书信、作品中寻找蛛丝马迹,探求她当时的处境与心境,另一方面,作家加入萧红亲友的回忆性文章,二者便构成同一时空下的一场对话,萧红心中的自我形象与他人心中的萧红形象形成对比或印证,再加入平石淑子自己的评论,使得这本传记一下子鲜活起来,为我们呈现出一个真实、客观、丰富的萧红形象。比如,在对二萧与裴馨园一家发生龃龉事件的描述中,作者将萧红在《弃儿》中书写的场景与心理体验和裴馨园妻子黄淑英的描述进行对比,找出其中矛盾的部分,以此探寻萧红的创作意图与当时微妙的内心感受。这种复调的写作方式仿佛再现了萧红与当事人之间的接触和交往,甚至彼此间的辩难,它们充实了单一维度的历史叙述,还原了萧红最为生动、丰富的部分。

平石淑子的《萧红传》最鲜明的特点便是用“人”的发现这一主题将萧红不同时期、不同题材的作品统摄到一起,避免了解读萧红作品时出现的矛盾之处。她认为“她(萧红)的所有作品都是在一条连续的线上进行的一种连续的精神行为”②[日]平石淑子:《萧红传》,崔莉、梁艳萍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354、100页。。比如她细读萧红、萧军共同出版的《跋涉》并进行对比式批评:“虽然萧红是在以萧军为首的年轻左翼作家影响下开始文学创作,但在她那里,对民族敌人的反抗还仅停留在观念层面,更多的是对人的书写。”③[日]平石淑子:《萧红传》,崔莉、梁艳萍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354、100页。《生死场》常常被视作抗日小说,但平石淑子着眼于其怀乡与人道主义的一面,她认为萧红在写作时模糊了人与自然的边界,但人类正因为是人类才会有各种深深的痛苦与悲伤。并且她还认为《生死场》中凸显了女性生存的困境、她们面临的生理问题以及作为女性的“屈辱”。《呼兰河传》则被平石淑子概括为居住在“荒凉的院子”中的人们各自的抵抗和成果。但是,这种抵抗并非当时人们所期待的针对侵略者进行的民族抵抗。团圆媳妇、有二伯、冯歪嘴子等人物身上保持着作为“一个人”的主体性,维护自己作为“一个人”的尊严。

从我个人的阅读感受来说,平石淑子的《萧红传》更像一部学术性较强的作家作品论,以萧红的文学创作为行文线索和主要内容,其生平经历则作为理解作品的补充材料与辅助手段。与其他类型的传记相比,研究型传记更多采用中性的、学术论文式的语言,没有太多带有明显感情色彩的话语。在对传主本人进行评价时,也尽可能地采取一种平视的态度,客观、严谨、冷静,为我们呈现一个更真实、客观的传主形象。但语言上的冷静风格与大量史料的加入,使得研究型传记在理解上有一定难度,可读性较弱。

闫梦姣:我重点阅读的是肖凤的《萧红传》④肖凤:《萧红传》,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0年版。,它给人的感受和前面三本研究型传记截然不同。从某种程度上讲,我阅读肖凤《萧红传》的感受同我阅读杨沫《青春之歌》时的感受类似。两位作者都喜欢用带有抒情性质的语言,在行文中掺杂非常明显的个人情绪与倾向,塑造人物时也都有意遮蔽主人公的缺点,使其形象更加“正面”。肖凤《萧红传》中的萧红与杨沫笔下的林道静还有一处相似,那就是两个人都是“背叛”了自己家庭所属的阶级,转而投向无产阶级的。这种带有鲜明阶级色彩的革命性话语,也是使我产生相似阅读感受的原因。

说回肖凤的《萧红传》。在肖凤《我为什么写〈萧红传〉》一文里,她这样阐释自己的创作动因:“我写《萧红传》,是企图运用抒情散文的体裁,表现这位女作家的短促而又不平常的一生。”⑤肖凤:《肖凤全集》散文卷,北京: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69页。且不论最终定稿的《萧红传》是否是“抒情散文”这一体裁,肖凤尝试运用这种体裁本身就表明了她在写作时并不剥离、排斥自己的情绪,甚至主动移情其中,以期达到“表现出对女作家萧红的同情与惋惜”①肖凤:《萧红传》,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0年版,第125页。这一目的。相比较前面所述的回忆型传记、研究型传记,肖凤的这本《萧红传》更强调传记的文学属性。肖凤并不仅限于表现萧红的一生,更重要的是表现她“不平常”的一生;不仅要向读者展现一个女作家萧红,更希望读者在她的叙述中,能够对她展现的萧红产生“同情与惋惜”。

这就要提及传记文学的另一个类型,文学型传记②崔思晨:《萧红传记写作类型研究》,辽宁师范大学2020年硕士学位论文。。事实上,凡写传记,不可能不带有文学之元素。在此处强调文学型传记,是指这一类传记在创作时,除表现传主的人生经历之外,更凸显创作过程中作者本人所运用的诗性语言与倾注其中的情感因素。文学型传记将更多的笔墨放在形象的塑造而非事实的考据之中,创作过程中相比较严谨客观的史学笔法,更倾向诗意的表达方式。

以肖凤的《萧红传》为例,我将它归为文学型传记的原因有二:其一,虽然肖凤本人做了多方考据,也以尾注等形式加以注明,但这部作品并不为展示多方争鸣,而仍将重心放在萧红人物形象的塑造以及人生经历的叙述上;其二,作者本人强烈的情感植入。作者创作《萧红传》的最直接的动因是自己与萧红有相似的个人经历,如早年母爱的缺失、祖父(祖母)给予的唯一温情以及在她们过早地溘然离世等③李洁非、王嫣:《情感和心灵的历程——传记文学女作家肖凤采访札记》,《当代文坛》1984年第11期。。肖凤不仅在创造萧红,更是在借萧红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

这样写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首先,传记的可读性更强,更容易引发人们的共情。肖凤《萧红传》甫一问世即引起广泛关注,甚至成为“萧红热”的导火索便是很好的证明。如果我们参考各种萧红传记的销量以及人们的接受程度,不难发现文学型传记相比较研究型传记更容易引起读者的共鸣。当从普通读者而非学术研究者的角度去选择的时候,更具温度的文学型传记更容易受到大家的青睐。其次,形象塑造更清晰。当我们试图去寻找一个萧红的形象的时候,文学型传记更容易提供一个能让我们觉得有实感的萧红形象,尽管这个形象可能与历史上本来的萧红形象有所差别,甚至相去甚远。

与肖凤的写作方式类似的是林贤治。《漂泊者萧红》同样采用诗性的语言,来描述萧红一生的漂泊。仅就我本人而言,相比较肖凤以“大地主”等词语从阶级角度先对人物进行划分,以“冷酷”“虚伪”等描述直接给出结论,我个人更欣赏林贤治在叙述时借用心理、动作描写等润物无声式的表达。我会觉得后者的代入感更强。但这也不排除是因为林贤治写作的时代相比肖凤写作的时代离我更近的缘故。目前,我们已经较少提及阶级成分,也已经远离了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这自然影响了我对肖凤《萧红传》的接受。

吴越萌:从传记类型上看,《漂泊者萧红》是一本以文学性见长的传记。诗性的语言和抒情的笔调,是林贤治《漂泊者萧红》最鲜明的特点。林贤治不仅是一位传记作家,也是一位文学功底深厚的诗人和散文作者。阅读林贤治的散文随笔集和其他传记作品,如《文学与自由》《人间鲁迅》,不难发现《漂泊者萧红》延续了他一贯的写作风格。林贤治在《漂泊者萧红》的后记中写道:“萧红是诗人,因此传记的语言也较为随意、自由,我希望能从中敷布出一种近于诗性的风格。”④林贤治:《漂泊者萧红》,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99页。由此可以看出林贤治对《漂泊者萧红》整体风格的设计是在自身固有的风格基础上提炼出萧红式的诗性语言。两位同样具有诗人气质的作家在文字的遥相呼应中,完成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我很认同梦姣的阅读感受,与肖凤的《萧红传》相比,《漂泊者萧红》的确具有更强的文学性和可读性,也更容易打动人心。而在文学性的表象之下,用语言层层包裹的,字里行间传递出来的,其实是林贤治作为传记作者的主体性。钱理群说,传记写作者与传主之间必要有“生命的相遇”①钱理群:《不敢写传记》,《中华读书报》2005年3月30日第7版。,这一点在林贤治与他的“漂泊者”萧红身上是适用的,他与萧红在文学的世界里相遇并产生共鸣,将自己的思想与情感熔铸于对萧红的书写当中。林贤治评价萧红的创作时说,她是把自己“烧”进了作品里,我在读《漂泊者萧红》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想,林贤治何尝不是把自己也“烧”进了这部萧红传记里。林贤治对于萧红的欣赏和偏爱,使他无法采用客观冷静、置身事外的写法。在写作立场上,林贤治完全是站在传主一边,以心心相惜的生命体验书写她的悲喜,以隔代知己的身份注解她的灵魂。对于萧红生命中的诸多无奈,林贤治都作了诗意的诠释。比如说到萧红在东兴旅馆的日子里因为气闷而吸烟(一说吸食鸦片),林贤治说:“萧红的吸烟,倒是有些像战壕里的疲惫的士兵,需要它来增加勇气和毅力,或者是消除紧张、减轻恐惧和忧虑。吸烟的习惯形成以后,很难革掉,萧红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也不曾彻底放下可爱的烟卷。”②林贤治:《漂泊者萧红》,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42-43、188、58页。而在维护萧红的同时,他也不可避免地流露出对萧军、端木蕻良等男性的谴责。他说:“在关键时刻,许广平看到而且惊叹她身上发出的炫目的光彩;而身边的萧军竟然看不见,他看到的只有阴暗。”③林贤治:《漂泊者萧红》,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42-43、188、58页。

他似乎总能想其所想、感其所感,一方面通过描写传主的内心活动、情绪纠葛、情感变化和精神矛盾,赋予他笔下的萧红鲜活的生命气息;另一方面细致地分析了人物行为的动机,为萧红的每一个举动、每一个选择做出解释,这是典型的精神分析的写法。后者在《漂泊者萧红》中尤其值得注意,林贤治之所以能够使萧红的行为符合一个连贯的逻辑,从而按照他自己的理解建构出一个“漂泊者”的形象,精神分析功不可没。比如萧红初次产后住院时,两人担负不起住院费,萧军对萧红说:“最大,请他们把我送进牢里去,坐上两个月,总可以抵补了。”写完二人的对话后,林贤治接着写道:“萧军的这段话,很可能让萧红铭记一生而心存感激。据说感激是不好的,容易使人受累。在此后一同跋涉的途中,萧红确实因这感激而增进不少的温热和勇气,却也为此甘受对方断续相加的伤害,以致多次出亡,仍迟迟不忍割弃。与其说,这是出于女性的柔弱,毋宁说更多地来自这感激。身为东北女子,感于情义,生死相许,原本便有一份侠气在里面。”④林贤治:《漂泊者萧红》,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42-43、188、58页。林贤治由一次普通的对话引出了对萧红心理和个性的分析,将萧红甘愿受萧军断续相加的伤害归因于一份侠气,认为她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没有离开萧军是出于对他的歉疚和感激,而不是人们通常所理解的女性的软弱。萧红的感情生活经常被人诟病,而林贤治则要证明,即使不断陷入情感纠葛,萧红也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自主性。

从传记的文学性角度来说,心理描写和精神分析有助于引导我们进入传主的精神世界,同时也使传主的个性更为鲜明、形象更加清晰,这一点与小说中常见的人物内心独白有相似性。除此之外,林贤治几乎运用了写小说的笔法,用情态描写、人物对话进一步填补空白,他着重写萧红的日常生活,写她周遭发生的一切,不避开细枝末节,也是为了在纷杂的传记材料中抓住最生动的一条脉络,凸显传主的性格。所有这些构成了《漂泊者萧红》的文学性,也让读者很容易走进他建构的萧红的世界。

三、“诗”与“真”的张力与界限:传记写作的真实性问题

裴亮:吴越萌同学刚才提到林贤治运用了写小说的笔法来补写了萧红的日常生活。这其实提示了我们传记写作中另一个很重要的理论问题,即如何区别和看待“传记”与“传记小说”的问题。事实上,现在市面上有不少文艺家的传记都充斥着以传记形式写作的小说。它们大都冠以“传记”之名,但却采用了大量小说的手法对传主的私人生活进行想象和虚构,这恰恰是我们需要谨慎甄别的。传记和传记式小说二者虽然形式上有相似之处,但前者重在求“真”,写作的目的是通过真实的历史事件、生平经历来客观描述传主的生命历程;而后者更重视“诗”性的审美功能,即通过具体事例和生活细节来塑造人物形象。这里面最容易引起困惑的就是对话的处理,比如《漂泊者萧红》为了增强现场感而大量的采取了对话的形式。对话的使用可以避免传记的写作落入单纯的客观叙述而增强一点文学性。但这些场景对话描写多少算是适度?对话的材料是否需要严格的史料依据?这些问题都值得进一步深入探讨。

吴越萌:我在读《漂泊者萧红》的过程中也产生了类似的疑问。与其他萧红传记相比,林贤治的《漂泊者萧红》最突出的特点就是它的主观性、抒情性和文学性。甚至有时候我们会觉得这本传记的主观性、抒情性和文学性太强,以至于动摇了传记的真实性。林贤治笔下的这位萧红无疑是令人印象深刻的萧红之一,但不一定是最可信的那一个。那么,在传记写作中应该如何处理文学性与真实性的关系呢?还有一个问题也想与大家一同探讨,《漂泊者萧红》很少标明传记材料的来源或出处,大部分内容都是由萧红的回忆性作品化用或改写而来,比如书中对萧红童年的描写就直接来自萧红的《呼兰河传》。《呼兰河传》是一部带有自传性质的小说,叙事者“我”的故事也确实与萧红的童年经历有诸多重合之处。但我们仍然无法判断这其中哪些是萧红真实的人生经历,哪些又是小说的虚构。而林贤治直接取用了这些“不确定”的材料,这样的写法是否破坏了传记的真实性?

刘小问:我在读萧红传记的时候也有和越萌相似的困惑。其实除了林贤治《漂泊者萧红》之外,其他传记也都或多或少有引用或化用萧红散文、小说等作品的现象。而且,这些引用和化用的内容往往都是被当作史料使用的,比如季红真的《萧红全传》第九章引用和化用萧红的散文《一条铁路底完成》中的相关内容,来描述萧红参与反帝护路爱国运动的经过。我也想就这个问题和大家进行讨论:传记写作中能否用传主或相关人所写的散文或小说中的对话、场景描写、心理描写等内容来还原历史现场?如果使用这些内容,是否会影响传记的真实性?使用的限度又是什么?

刘羽婕:根据我的阅读体验,葛浩文在《萧红传》里描述萧红的个人经历时,综合利用了不同的材料。既有与萧红同时期人物的回忆文章,也有葛浩文采访亲历者获得的资料。既有萧红相关的实物例证,也有对萧红与友人的来往书信、萧红本人文学作品的引用。其中,真实性最值得商榷的是萧红本人的文学作品。萧红的文学作品多为自传体式小说和散文,内容多取材于自己的生活经历,如《呼兰河传》很多内容取材自她的童年经历,《商市街》取材自她与萧军在哈尔滨时期的生活经历。然而其中哪些部分为真实经历,哪些为艺术加工,需要仔细辩证,比如与他人的口述、日记、书信等进行比照来鉴定。我认为,对于其中可信度较高的部分,可以适当引用作为佐证,但不应该作为论述的唯一依据。

吴越萌:我也认为传记材料应当经过仔细的分辨和考证,才能作为还原历史现场的依据。尤其是萧红传记的写作中出现了以小说人物为真实存在的人物写入传记的现象。比如一些萧红传记会把小团圆媳妇直接当作萧红的邻居来写而忽略了小说人物的虚构性,也没有考证人物背后的原型。这样的问题相对集中地出现在文学型传记里,而研究型传记在这一点上做得比较好。比如平石淑子指出,《呼兰河传》中的内容与现实情况绝非相同,作者在其中进行了加工。我认为注重考证、尊重史实对于任何类型的传记都是最基本的原则,不应该为了增强传记的文学性和可读性、为了填充现有的传记材料无法触及的历史空白而牺牲真实性。

张晓璐:对于传记写作中引用传主所写的散文或小说内容的现象,我认为是可以的。除了从散文和小说中推想历史现场,还可以从萧红作品的创作方式与内容考察她的创作意图,了解她那时的心境以及对自我的认知和评价。平石淑子在《萧红传》中提到,萧红小说《弃儿》中对“芹”在“非”和“英”家中的遭遇的描述和裴馨园妻子黄淑英的回忆是不尽相同的。《弃儿》中将二人离开“非”家的原因解释为主人嫌弃他们在街上走容易招惹闲话,而黄淑英说是由于自己与萧军发生矛盾。平石淑子认为,这种差异更表现出了萧红作为新旧交替之际的人,很难完全摆脱旧有价值观影响的状况。萧红在意自己违背传统礼教的行为和他人的看法,认为会被别人说闲话,不想被视为没有教养的女人,才会着意这样去写自己的经历,并不自觉地将内心深处的恐惧诉诸文字①[日]平石淑子:《萧红传》,崔莉、梁艳萍译,北京:人民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76-80页。。这样来看,传记写作中将传主的自传式书写和他人回忆进行对比是有意义的。

闫梦姣:目前国内对传记小说的探讨是较少的,大多集中在单篇作家作品,但对“传记小说”“传记体小说”等概念本身涉及的不多。张雯2017 年的硕士论文《论传记文学的历史性与虚构性》对“传记小说”进行了较为细致的阐述。在她看来,“如果将真实和虚构分别作为两极,那它所处的位置应该是,(真实)历史编纂——传记文学——传记小说——小说(虚构)”②张雯:《论传记文学的历史性与虚构性》,湖南师范大学2017年硕士学位论文。。另一位对“传记体小说”与“小说”和“传记”进行了区分的是孟晖。她认为传记体小说是借用传记这一形式进行完全的小说创作,已不再是“传记”的范畴③孟晖、贺桂花:《论人物传记与“传记体”小说的区别》,《运城学院学报》2015年第2期。。对比她们两位的观点不难发现产生分歧的原因在于她们对“传记小说”和“传记体小说”的定义不同。“传记小说”与“传记体小说”虽只有一字之差,但前者兼具了小说与传记的成分,而在后者的表述里,传记已经作为一种形式出现,本质仍是小说。张雯谈论“传记小说”这一概念时,认为传记小说与借用传记方式所写的小说的区别在于是否为真人真事,而传记与传记小说的区别则在于当作者写作时是客观的还是主观的。孟晖则认为这两个概念没有差别,并由此得出无论是“传记小说”,还是“传记体小说”都与传记“纪实传真”的要求相违背的结论。

我认为我们在这里讨论传记小说和传记体小说这一问题,其最终指向为传记的属性问题。关于传记的属性,目前有历史属性说、文学属性说、文史结合说等多种说法。在孟晖看来,“真实是传记的生命所在,传记本质上应属于史学范畴”④孟晖:《“传记式批评”研究——以中国近现代作家传记文本为主要考察对象》,上海:上海科学院出版社2019 年版,第36-40、157页。。如果我们以纯粹的史学维度来看,那么任何包含虚构成分的传记都不能称之为真正的传记。正是基于以上前提,孟晖认为要警惕“传记与传记体小说相混淆的现象”⑤孟晖:《“传记式批评”研究——以中国近现代作家传记文本为主要考察对象》,上海:上海科学院出版社2019 年版,第36-40、157页。。她认为无论是否是真人真事,只要含有虚构成分,则不能称之为传记。

由此,我想在这里提的问题是,是否只要含有虚构成分就算传记体小说?如果是的话,虚构成分如何界定?如果是无中生有的人物、事件,那自然是虚构的,但是如果人物是真实存在的,只是作者在里面通过想象补充了一些细节,那这样算不算虚构?另一个问题是,肖凤和林贤治并非完全“无中生有”,而是从众说纷纭的各类资料里选取最有利于自己阐释的某一些加以组合、加工,这一种是否能够称得上是虚构?

刘小问:我谈一下对虚构的看法。我认为凭空捏造的内容才算是虚构,比如萧军从延安回到西安,发现萧红和端木蕻良关系亲密,为此和萧红大吵一架,争吵的内容已经不得而知,如果传记作者写出了两人的对话,那就属于虚构。像梦姣所说的选取所需的材料进行组合加工最多只能算片面,不能算作虚构。我认为传记里有少量传记作者想象的细节是可以接受的,前提是这些细节不明显违背基本史实。梦姣介绍的传记体小说是指借用传记形式写作的小说,本质上属于小说,任何事件都可以是虚构的。如果从这种定义出发,传记写作中只是增加了一些想象性的细节,或者运用了小说的修辞方法,而没有虚构的事实,就只能称作小说化传记,不能算是传记体小说。

吴越萌:我认为梦姣提出的这个问题的核心是,我们怎样理解虚构。首先要说明的一点是,绝对的真实是不存在的,即使是历史本身也带有“非真实”的部分。因为我们接触到的历史是被叙述的历史,而那个纯然真实的“历史真相”只存在于概念之中。传记的书写也是如此,无论怎样努力,传记写作者都不可能还原一个百分之百“真实”的萧红,那个萧红早已消逝在历史中,并且随着时间距离的增加变得越发模糊。我觉得不应当把虚构等同于“没有做到绝对的真实”,而应该认识到虚构的必然与必要,并且容忍虚构的存在。真正的问题在于虚构的限度,过量的虚构也就是梦姣说的捏造事件、无中生有会动摇传记的真实性与可信度,违背了传记的初衷。但在不违背基本史实的前提下,用作者的文学想象对一些细节进行填充是可行的,在这一点上我和小问的看法一致。传记写作毕竟不是材料的搜集与堆砌,而是要通过整合、加工来呈现传主的一生,为读者建构出一个有生气、有灵魂的传主形象。因此,从众说纷纭的材料中抓住那些有利于人物塑造的细节与线索,我认为是合理的。

许懿:我认同越萌的说法,绝对的真实是不存在的。传记是对一个真实的人的生命历程的书写,但传记作者在写作时有自己的写作目的,也就有自己的取舍。一部分作者通过有选择地整理、组织材料塑造出一个他们心中的萧红形象,侧重点各有不同,比如肖凤着眼于萧红悲情女作家形象,林贤治则重点书写其漂泊一生,骆宾基刻画了战斗和反抗的萧红;另一部分作家则希望尽可能地还原历史真实,重返历史现场,书写出相对客观的萧红形象,比如平石淑子和季红真。但不论哪一种,我们都不可能寻回真实的萧红。传记同时具有文学属性和史学属性,从文学书写与生俱来的虚构性和主观性来看,传记写作本身就不可能是完全真实的。但从读者期待来说,读者在阅读传记的时候,希望获得的信息和事件是真实的,传主的人际交往、社会活动都被打上“真”的烙印,因此,传记写作者在写作的时候应该保证人的真实和事的真实,防止对读者产生误导。具体来看,林贤治的《漂泊者萧红》在行文中插入了很多萧红自己的作品叙述,并运用充满感情的语言对具体的情景和对话进行想象性的描绘,将传主作品与史料混合在一起,且缺乏必要的注释,在真实度上与其他几本相比是打折扣的,我认为它更接近张雯所说的传记小说。但我不认同孟晖所说的只要含有虚构成分,就不能称其是传记,传记本身就介于历史与文学之中,处于真实与虚构之间,必要的虚构应当是被允许的,但如何在有一定虚构的同时让传记写作可靠,应该成为我们思考的问题。美国学者葛浩文在书写萧红传时加入了大量丰富的具体的注释,这或许为实现传记的可靠性提供了一种途径。

裴亮:刚才同学们的讨论都触及了传记作品的本质属性问题,非常重要,讨论也非常的充分。学术界关于传记本质属性的问题一直都有存在争议,代表性的大致分为四种,一是文史结合说,强调传记与史学有联系而又具有相对独立性的地位。二是传记文学属性说,在肯定真实性原则的基础上,强调对文学性手段的借鉴与运用。三是文史分离说,即认为史传与文学性传记是独立的两大类别。四是史学范畴说,认为真实性是对传记最基础也是最本质的要求。其实通过刚才大家的讨论,至少有一点能够达成共识,那就是如果过于偏重文学属性,往往会影响传记文本的客观性与真实性,进而影响读者对传主的认知与接受。歌德写过一本《诗与真》,这既是书名,其实也代表了他对传记的认知:半诗半史。“真”是他的追求,而“诗”是其表达的方式。虽然这个“半”的度值得进一步讨论,但他的观念其实提示我们必须充分认识到传记写作必须要坚持求真求实的写作态度,将历史性作为传记写作的最高要义,坚持传记的真实性与可信性。与此同时,借助文学性的修辞手段与叙述技巧,增强传记的可读性与“诗”性。

今天的讨论非常精彩,内容也相当丰富。同学们以对萧红传记写作历史的梳理为主线,以对萧红传记的写作背景、作者构成、传记类型的解读为重心,深入讨论了萧红传记创作中的经验得失。同时也从现代传记学理论的角度出发,深入分析了“萧红传”在时代环境与写作观念变迁过程中呈现的若干问题。通过对中、日、美三国七本“萧红传”的系统阅读和横向比较,不仅可以看到“萧红传”的书写现状与个中不足,也为大家进一步深化现代作家传记研究提供了新的问题域与可资借鉴的方法论启示。感谢大家的积极参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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