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姑娘

2021-11-22 13:58
儿童时代 2021年10期
关键词:蟾蜍田地嘴巴

文 刘 念

图 杜 浩

和江南水田的湿润绵软不同,苏北农村的田野是粗粝豪爽的。一丛丛的狗尾草猛着劲头在风里摇晃着纤瘦却有力的身体,就连梦幻般紫色的牵牛花也开得那样热情。我喜欢田野里绿色的狗尾草,也喜欢紫色的牵牛花。

我喜欢和妈妈一起去田野里。我们村子后是片开阔的田野,是一块块分割齐整的田地。我们家的田在近北面的一处高地上,田地旁生着深绿色的歪歪斜斜的高大杨树。天气好的时候,妈妈每天都要去田里打猪草,我就在树下玩耍。不远处的田野角落里,有个小小的房子,房子的外墙是明亮的黄色,在绿色的田野里格外显眼。妈妈说那是井房,以前我们村子种水稻的时候,就是从那个小房子里抽水来浇灌稻田。不过我们早已不种水稻了,黄色房子也废弃很久了,周围野草疯长。房子后面不远处是一小块墓地,有着数十座高高低低的坟墓。

不过,自从我们家里新添置了一台电视机,我就不大愿意去田野里了。这台新彩电比原来那台小小的,只能搜索到几个频道的电视机要吸引人。和往常一样,每天下午四点钟妈妈照例在院子里喊我,要带我去田野里,但我的眼睛却一直盯着崭新的电视屏幕,根本无法抗拒动画片的诱惑。更何况,电视里漂亮的小鹿姐姐还反复叮嘱,叫你不要走开。我坐在电视机前吹着风扇,看着广告,津津有味。

妈妈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不一会儿就大踏步走了进来。她抿着嘴巴不说话,走到我和电视机之间。“啪嗒”一声,很利索地手起声落,一秒钟的工夫,屏幕上原本活蹦乱跳的人,叽叽喳喳的声音,全被妈妈一股脑儿塞进了电视机黑洞洞的身体里,什么也看不到了。

妈妈笑嘻嘻地说:“园园,我就知道你看这么久电视,眼睛肯定累得慌。走,咱们一块去看看绿色,放松放松眼睛。”不等我回答,她就挎起竹篮往外走。不过去田野里也很好,昨天我在河沿挖出的一大块淤泥还藏在草丛里,今天去捏捏泥人倒也不错。

从家里到自家田地,只是几分钟的脚程,很快我就坐在了那棵大杨树下。下午四点多的阳光已经不那么强烈,但依然热得很,树上的知了在拼命叫着,尖锐的声音在热乎乎的空气中流淌。我把身边的草丛前前后后翻了个遍,愣是没有找到我昨天藏起来的泥巴。这下可麻烦了,我该怎么打发这个漫长的下午呢?

好在我发现了更有趣的东西,我看到了那个黄色外墙的井房。爸爸和我说过,自打我们村不种水稻,那井房也就荒废了。因为太久没人去,里面有很多虫蛇,可怕得很。可是现在,我看见那房子的门口站着一个人,远远地看不清样貌,但能看见是个女孩子,有两条长长的麻花辫,穿着一件红色的连衣裙。她在房子前走过来走过去,红色的裙摆在草丛里飘来飘去,像一片红色的云朵,好看极了。

我扭头去找妈妈,告诉她我的新发现。不过,当妈妈从田地里跑到我身旁,再看向我所说的地方时,那个人已经不见了。

“哪里有人啊。”妈妈很不可思议,说,“园园,八成是你动画片看多了,又想起动画片里的人了吧。”她麻利地收拾起竹篮和镰刀,拉着我回家。我两只眼睛看得真真切切,那样好看的红色,就像太阳落山时天上红通通的云霞,妈妈非说我没看见,就好像她是我一样。

有好几天,妈妈不带我去田里了。我听到她和爸爸说,就不该把那么一块墓地放在那里,她说小孩子家胆子小,哪里经得住这一吓。

几天后,妈妈又带我去田地里了。她说,井房里住了个从外边村子来的姑娘,长得真是漂亮,就是可惜了,脑袋不太灵光,还是个哑巴,只会“哇啊哇啊”,说不出来话。妈妈还说,我那天看见的穿红裙子的人就是这个傻姑娘。

“下次我打猪草时,你可以去和傻姑娘玩。村里人都说她是有点儿傻乎乎,不过人好得很。”

就这样,我认识了那个穿着红裙子的姑娘。我叫她红姑娘。我第一次踏进井房去找她时,她正穿着那条红裙子坐在床边吃苹果。见我进来,她咧开嘴巴冲着我笑,牙齿间还有着没嚼碎的苹果肉,她举起手中剩下的半个苹果晃来晃去,我猜着应该是和我打招呼的意思吧。

井房里有张破旧的小床,就是红姑娘正坐着的地方。床头桌子上摆着很少的几件东西。床尾那里有口井,井里还有水,你如果趴在井旁,把头伸进去,就能看见自己的脑袋像条船似的在水面晃来晃去,怪有意思的。我原来以为这个屋子里只能住着蛇和癞蛤蟆,没想到现在竟然住着一位和电视里的小鹿姐姐一样好看的红姑娘。

可是这么好看的红姑娘不会说话。有人问她,你叫什么?有人问她,你几岁了?她只会张着嘴巴,“哇啊哇啊”,好像在很努力地回答别人的问题,但没人能听得懂。村子里很多人都来看红姑娘,给她送来吃的和用的东西。他们说,这姑娘前些日子在南刘庄村口小破屋里住过,后来下暴雨,雨水哗啦啦把屋顶的破瓦片冲烂啦,没法住人了,这傻姑娘才跑到这里来的。

她好像更喜欢安静地坐着,总发呆,不说话,的确有点儿傻里傻气。如果有人和她说话,她就咧着嘴巴,露出白花花的牙齿。她笑起来很好看,眼睛眯成了长条,长条中间闪着温和的光。她的嘴巴两边有两个圆圆的酒窝,和脸一样圆乎乎,每次她笑的时候我都忍不住想用手指戳一戳那圆圆的酒窝。

有时候,我真不明白大家为什么都叫她傻姑娘。她的确说不好话,也的确总是呆呆地坐着,可是她会做很多我不会做的事情。她会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里头,和我妈妈一样;她衣服也总是洗得干干净净,挂在外面的树枝上叫太阳晒干。她还会唱歌,咿哇咿哇的歌声在田野上飞来飞去,妈妈说那很像鬼哭狼嚎,可我觉得那歌声很好听、很响亮,只不过不知道唱的是什么罢了。

她很喜欢唱歌,我们经常一起唱歌。她唱她的,我唱我的。唱累了,我就跑去找东西吃——不远处我们家田里种着甜瓜,嫩生生的绿瓜掰开来就能看见黄黄的瓜瓤,小小的种子,很甜很好吃。我们总是吃得嘴巴上、手上都是黏糊糊的汁水。这个时候再打上一大盆凉水,洗洗手和脸,简直舒服得不得了。

有一天我问她,你有没有看过动画片?然后我给她唱了一首我最喜欢的动画片《奇奇颗颗历险记》里面的歌:“我站在时光前侧耳倾听,从远方传来了呼唤的声音。在黑夜孤单的一点微光,不在乎谁看到我在发亮。风吹起满天云有不同方向,再多苦再多痛,我仍要飞翔……”我哪里懂得这首歌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好听。

红姑娘坐在小凳子上,边听边笑,露出白白的牙齿和圆圆的酒窝。天很热,她额头上都是汗,头发贴在额头上,像是用胶水粘了上去。她很认真地看着我,听我唱歌,我看见她眼睛里有个小小的我在张着嘴巴。可是慢慢地,她的眼光看向了门外,又开始认真地发起呆来。她总是这样。以前这种时候我总是用力地叫她一声或者继续自顾自地唱歌,玩过家家。可是今天,我突然很好奇,她总是呆呆地在看些什么呢?我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看到了一只红蜻蜓停在草地上。哦不,停在一只蟾蜍的背上!我见过红蜻蜓,也见过蟾蜍,可我从没见过一只站在蟾蜍背上的红色蜻蜓。

红姑娘坐在凳子上,安静地看着它们,两只眼睛亮晶晶的。

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经常过来。我的白天就像一根钉子,被钉在了黄色小屋这里。我看着红姑娘洗衣服,看着她吃东西,看着村子里的人来这里看望她。我有一肚子的话想和红姑娘说,我告诉她蓝色是我最喜欢的颜色,姑姑给我新买了一件很好看的蓝色的衣服,但妈妈不许我穿,说等我上学了才可以穿;我告诉她妈妈和爸爸吵架了,妈妈发起火来特别凶,说话声音响得好像在吹唢呐;我告诉她我很喜欢她,虽然我也说不出来为什么……在家里我一说很多的话,爸爸妈妈就要说我:你一个小孩子怎么这么多话,爸爸妈妈忙得要死,还要听你呱啦呱啦地讲废话。我当然很不服气,他们每次吵架都要大声说很多很多话,依我看那些也是废话。

红姑娘从来不会觉得我在说废话,她总是笑着听我讲。等我叽里呱啦地讲完了,她就安静地坐着,认真地发呆。她看着门前的草地和杨树,看着远处的田野和天空。她看见过一朵没有被吹散的蒲公英飘落在野猫的头上,好像给猫戴了顶毛茸茸的白色王冠;她看见过一只蜗牛沿着一根草叶慢慢地向上爬,爬了很久终于与另一只从上往下爬的蜗牛面对面地相遇;她看见过一根细小的黄色花蕊落在一只蚂蚁身上,那蚂蚁就背着花蕊一点点前行,努力得好像是在背着它一整个冬天的粮食;她还看见过两只长得一样的麻雀肩并肩一动不动地站在树枝上,它们的面前是火红色灿烂的傍晚天空……所有的这些,也都借着红姑娘的眼睛被我看到了。

慢慢地,黄色小屋成了我最喜欢的地方,我第二喜欢的是动画片。有时候,我也会因为看好看的动画片不去找红姑娘。第二天,我会把动画片里好玩的东西讲给她听,而她照例是笑嘻嘻的。

一天下午,和以前一样,妈妈去打猪草,我去找红姑娘。可是当我跑进小屋时,红姑娘不在那里。我绕着小屋跑了一圈,也没有找到她。我跑到我们经常去的瓜地,也没有她的身影。她去哪儿了呢?

第二天,我仍旧没有找到红姑娘。妈妈说,这傻姑娘肯定是去别的地方住了,这井房是能遮个阳挡个雨,可这没门没窗的,住人到底是不舒服的。村里有人说是夜里猫老是跑进来喵呜喵呜地叫,再加上蚊子虫子太多,傻姑娘受不了了就走啦。但还是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红姑娘。

后来,我也不去田地里了,因为红姑娘不在那里了,也因为我上学了,每天都有很多的作业要写,有很多的书要读。我常常想起红姑娘,她像一团安静燃烧的火焰,在温柔和沉默中热情地观望着这个世界,用一双明亮的眼睛去捕捉每一处微小却美妙的事物。我也常常很想像她一样看到些什么,我尝试着把眼睛从书本上移开,从电视上移开,我看到很多只麻雀,它们呆呆笨笨地站在树枝上,叽叽喳喳地吵叫;我看到过一只蟾蜍在雨天的泥浆里爬过,也看到过一只红色的蜻蜓在闷热的午后盘旋,可再也没有看到过一只站在蟾蜍身上的红色蜻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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