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文公何以谓之“文”

2021-11-22 01:59张石山
名作欣赏 2021年11期
关键词:晋军宋国秦穆公

张石山

话说“宋襄之仁”

自达尔文的进化论风行世界,自为自足、和谐共生的生物界,就被强加上了一个所谓“优胜劣汰”的法则。后人有意无意将此一法则引入人类社会,或有其积极意义,不可一概否认。但由之带来消极方面的危害,也决不可忽视。

至少,优胜劣汰法则,某种程度上助长了人们评价历史事件与人物的“成王败寇”倾向。

关于历史古久的中国,近年以来,有行诸文字的一个说法:“世界变坏,是从嘲笑项羽开始的。”因着项羽的失败,人们记住了“成王败寇”,学会了只要成功就可以像刘邦一样“不择手段”。

沿着此一思路追溯,与其举例项羽,莫如这样说:这一切,是从嘲笑宋襄公开始的。

说到宋襄公,说到他与楚国的泓水之战,史上可谓聚讼纷纭。

在战争进行中,宋国大司马当场指出“彼众我寡”的强弱态势,劝宋襄公对楚军击其半渡,但襄公不肯。楚军渡河后,尚未列阵,大司马又劝宋襄公马上借机进击,而宋襄公依然不肯,坚持“不鼓不成列”。最终的战事结局,人所共知,是宋军大败,宋襄公本人亦受了重伤,因伤于次年亡故。

对于宋国战败,尤其是对宋襄公的做法,对于这样无可更易的史实,当时人与后来者自可予以种种评说,见仁见智,各抒己见。

宋襄公本人,对自己坚持的做法,可谓绝无任何悔意:“寡人虽亡国之余,不鼓不成列。”

《春秋公羊传》,这样评价宋襄公:“临大事而不忘大礼。”

《吴越春秋》,则是借伯豁之言称宋襄之德:“宋襄济河而战,春秋以多其义:功立而名称,军败而德存。”

对于宋襄公宁可在军事上失利,也要恪守基于中原文明传统的战争道德,当时的史家给予了全然正面的评价。

到了战国时代,法家人物韩非子,推崇“当今争于力气”,是他最早开始批判宋襄公。从此,后世人对宋襄公的评价,就几乎一概趋于负面了。

过了一千五百年,历史发展到宋朝,一代文豪苏轼与其弟苏辙,兄弟二人競相撰文,对宋襄公痛加贬抑。

苏轼这样说:“宋襄公……非有仁者之素,而欲一旦窃取其名以欺后世,苟《春秋》不为正之,则世之为仁者,相率而为伪也。”

苏辙这样讲:“至宋襄公,国小德薄,而求诸侯,凌虐邾、鄫之君,争郑以怒楚,兵败身死之不暇,虽窃伯者之名,而实非也。”

我们可以这样来设问:在那场战争中,宋襄公坚持不击半渡、不鼓不成列,他最后竟然取得了胜利呢?如果他最终取得胜利,他此前的坚持,就可以吗?他就不是欺世盗名了吗?

宋楚交锋,事实上宋襄公是不幸失败了,那么,一个失败者曾经坚持的道义,就绝对没有任何价值了吗?

“政治家唯一的错误,就是失败”,这样的说法得以流行,无非还是“优胜劣汰”的丛林法则,无非还是“成王败寇”的思维逻辑。

苏家兄弟论及宋襄公,一个说是“窃名欺世”,一个说“德薄窃名”。对于一位古人,对于“知不可而为之”的宋襄公,对于一位坚持道义而不幸失败的人,没有丝毫同情的理解、理解的同情,大言欺人,一至于斯。

宋襄公不幸失败了,按照苏家兄弟的逻辑,他在战争中坚守道德道义,便是欺世盗名;那么假如宋襄公侥幸获得了胜利,他即便是不择手段,也是可以吗?

放下这些闲话,且说重耳离开陷于内乱的齐国,抵达宋国,正是宋国刚刚在泓水之战中败给楚国的时候。

重耳“过宋。宋襄公新困兵于楚,伤于泓,闻重耳贤,乃以国礼礼于重耳”。

那么,未来的霸主晋文公,与希图称霸而不得的宋襄公会面,具体情形是怎样的?

宋襄公“不击半渡,不鼓不成列”,这本身就是坚守文明道义。宁可担负军事失败的惨烈损失,也绝不在文明立场后退半步。

宋襄公所作所为所言,一定会引发重耳的种种思考。

在宋襄公之后,宋国明知不敌强楚,仍然多年坚持对楚国进行了殊死抵抗;晋文公归国之后数年,晋国与楚国之间发生了史上著名的城濮之战。而且,在晋文公去世之后,晋国依然多次出兵,抗楚救宋。

试问,这是宋国在继续欺世盗名,还是晋国要竭力支持一个欺世盗名的国度,抑或是宋国、晋国两个国家沆瀣一气来共同欺世盗名?假如二苏尚在,真不知他们将如何回答这个提问。

说起春秋时代,后人有一句流传极广的话,一言以蔽之日“春秋无义战”。事实果真是这样的吗?

宋国作为中原诸夏的传统诸侯国,始终死命抗楚,晋国肩起大国责任,多次救宋抗楚,拒绝楚国“以力争胜”的强盗逻辑,竭力捍卫华夏文明的核心价值,难道能说晋国、宋国进行的是不义之战吗?

我们可以认为,宋国与晋国,宋襄公与晋文公,在坚守道义与维护文明方面,取得了高度一致。

齐桓公称霸成功,宋襄公称霸失败,晋文公称霸成功,这是在春秋时代前后相连陆续发生出现过的历史事实。这儿所说的“霸”,此霸非彼霸,并非字面意义上的霸道、霸凌,以力争胜;“霸者,伯也”,首先是争得了道义上的制高点。齐桓公与晋文公之所以称霸,在于他们不仅获得了天下共主周天子的认可,而且赢得了众多诸侯国的由衷拥戴。

而宋襄公即便称霸失败,他的所作所为,照样赢得了诸夏众多诸侯国的认可与称赞。

应该承认,在胜负之外,有值得坚守的道德价值。

堂堂苏轼、苏辙兄弟,见识不能及此,十分令人遗憾。

面对比他们早一千五百多年的宋襄公,苏家兄弟的闲言,可谓“书生笑论冢中人,冢中笑尔书生气”。

“退避三舍”的诞生

晋献公死后,继任者夷吾(晋惠公)、子圉(晋怀公),皆治国无方、无所作为。而贤公子重耳流亡在外十多年,复国志向不改,惠公、怀公为之寝食难安。重耳的存在,重耳立志复国,成为当时天下共知的事实。甚或认为重耳复国,只是个时间问题。

在这样的情况下,重耳一行抵达楚国。

重耳一行离开宋国,下一站到的便是楚国。关于这个情况,值得一说。

此时此际,重耳志在复国,所以周游各诸侯国,无疑是要争取支持。其时,宋国与楚国作战新败。首先,宋襄公非常实在,承认小国新败,不足以支持重耳复国。其次,楚国分明是宋国的敌国,宋襄公恰恰是建议重耳去往楚国寻求支持。

此时的重耳,应该说已经大致预料到自己终将复国当政,纵观天下大势,他甚至预料到了日后晋楚之间必有争战,但他却毅然直奔楚国。他究竟是要赢取楚国支持,还是要探看楚国虚实了解楚国君臣?

重耳分明是经由楚国的敌国宋国而来,而且在宋国受到了高规格的礼遇,楚成王却不仅未曾将重耳一行拒之门外,而且按姬姓嫡亲诸侯的礼仪给予了重耳更加高规格的礼遇。

应该如实评价:春秋时代,豪杰并出,晋文公、楚成王包括宋襄公,其眼界胸襟、格局氣度,足可令人高山仰止。

此时的楚国,当政者为楚成王。这个楚成王,公元前672年—626年在位,执政达46年。在楚国兴起的进程中,应该说他是个颇有作为的君主。面对强大的齐国与春秋首霸齐桓公,尽管楚国北进的步伐受阻,仍然对中原华夏诸国形成了强大的逼迫。

公元前638年,楚宋之间发生了泓水之战,楚国大败宋国。次年,公元前637年,流亡中的重耳特地选中了这样一个楚国,来与这样一位楚王相会。他们俩谁也不会想到:仅仅再过四年,晋楚之间真爆发了一场深度介入中国历史进程、载入史册的城濮之战。

此时,楚成王掌国已然35年,该是成熟的政治家;重耳流亡已有18年,年届六旬。关于重耳与楚成王此次历史性的会面,《左传》与后来的《史记》皆有载。

《左传》云:“及楚,楚子享之。”

在这里,称楚庄王为“子”,乃是所谓春秋笔法。因为楚君妄自称王,并未得到周天子承认。

《史记》则曰:“重耳之去楚,楚成王以嫡诸侯礼待之。”

这儿已然称其为“王”,至于两书记载的内容,则大同小异。

史载,楚成王按照对待姬姓诸侯国君的礼仪厚待重耳,往下乃有直接开口询问重耳日后如何报答自己的事情发生。

《左传》载:“公子若反晋国,则何以报不谷?”

《史记》载:“子即反国,何以报寡人?”

一个人,一位国君,接待、招待乃至破格厚待了一位流亡者,希冀对方日后有所报答,自是人之常情。但楚成王毫不掩饰,直接当众问出口来,足以令人惊诧。

史书在白描中,在平静的叙述中,透出了楚庄王其人之率真或粗鄙。

重耳流亡在外,做客楚国,得到楚王厚待,岂无感激之情?但这点感激,存之于心可也,何必定要信誓旦旦讲在当面?

重耳只好对曰:“子女玉帛则君有之,羽毛齿革,则君地生焉。其波及晋国者,君之余也,其何以报君?”

曰:“虽然,何以报我?”

楚成王竟然继续追问,一定要逼重耳当面讲出感激的话语和报答楚国的承诺。

对曰:“若以君之灵,得反晋国,晋、楚治兵,遇于中原,其辟君三舍。若不获命,其左执鞭弭、右属櫜鞬,以与君周旋。”

重耳被逼无奈,只好勉为其难予以作答。我们能够看出,重耳的回答,非常得体。既有外交辞令的客套礼貌,又有对两国未来关系的准确判断,还有极其鲜明的立场和十分坦诚的态度。

看楚国近年来的所作所为,其仗恃武力北进扩张的势头,不会轻易止歇。晋国作为诸夏传统大国,对此绝不会视而不见、放任不管。那么,重耳料定,晋楚之间或有一战甚至是必有一战。楚王高规格善待重耳,重耳直言:不会因此放弃原则,放任楚国霸凌诸夏。对于楚王的善待,重耳能够报答的,就是在两国一旦发生冲突战事之际,晋国当“退避三舍”。当晋国已然退避忍让的情况下,“若不获命”,楚国竟然不肯放弃武力,继续霸凌别国,那么,晋国将“与君周旋”奉陪到底。

面对楚庄王的逼问,当着各诸侯国驻楚国的使节,重耳将自己的观点讲在当面,毫无掩饰,可谓堂堂正正,亦且勇气无两。

至此,成语“退避三舍”,掷地有声,落地生根,在历史的真实进程中、在皇皇史册上诞生。

后来的历史进程,晋楚之间果然爆发了著名的城濮之战。在那次战争中,重耳在天下人面前,忠实地践行了对楚庄王的承诺。

晋国复兴与大国责任

重耳最终在秦国秦穆公的全力协助、全权包办之下实现了复国登位。

首先,这儿或可引入“地缘政治”这个现代概念。

重耳投奔齐国,齐桓公没有相助重耳复国。除了管仲去世、桓公年迈等因素,齐国与晋国并不接壤,这应该是一个不可不考虑的因素。

至于宋襄公,他或有此心,但力不从心。而且,宋国与晋国亦是相隔甚远。

至于协助重耳复国,楚王是否有过此一心思?史书上语焉不详,不可得而知也。或曰,从楚国的立场出发,不会去扶植一个潜在的对手。楚成王对重耳能够做到的,也许顶多便是给予相当于诸侯一般的高规格礼遇罢了。

重耳停留楚国期间,秦国派出使者前来迎接,楚庄王乃礼送重耳离去。

秦国此时,正是秦穆公当政。秦穆公,是晋献公的女婿,重耳的姐夫。在晋献公去世后,秦穆公曾经先后辅佐协助两任晋国国君归国登位.是为晋惠公与晋怀公。史书上明白记载,秦穆公协助晋惠公与晋怀公登位,偏偏没有得到什么善报。

此时此际,无论是重耳的名声,还是晋国国内的呼声,重耳复国的条件已然成熟。秦穆公审时度势,再次下决心协助重耳复国登位。

秦国与晋国,原本有姻亲之好。秦穆公的女儿,曾经许配给晋惠公夷吾的儿子晋怀公子圉。或曰,是晋献公的外孙女,许配给了晋献公的孙子。当重耳抵达秦国,秦穆公又将这个女儿嫁给了重耳。秦穆公原本是重耳的姐夫,如今摇身一变成了重耳的老丈人。当然,秦穆公此举的目的,是要让自己的女儿成为重耳的王后。对此,重耳认为辈分不合,这是娶了自己的嫡亲外甥女。而且,此女原本是晋怀公子圉的王后,这岂不是伯父要霸占侄儿的老婆吗?

然而,这却是秦穆公支持协助重耳复国的条件。在狐偃等人的劝导之下,重耳只好舍小就大,答允了秦穆公的条件。

在秦国的全力支持下,在晋国众多大夫卿士的拥戴下,在外流亡十九年、艰辛备尝的重耳,终得复国登位。

重耳复国登位仅短短两年,晋国便得以百废俱兴,呈峨然崛起之势。所以能够如此,史书上归结为八个字:“文公修政,施惠百姓。”

由于政策对头,措施到位,肯施惠百姓,假以时日,晋国定可空前强盛。

若要细说,重耳周游列国,一定在同时看到了并且学到了许多值得借鉴效法的治国大道。

比如,齐国强盛起来进而称霸,其经济基础是管仲变法“相地衰征”。所谓“相地衰征”,一是均地分力,一是与之分货。说来也就是“文公修政,施惠百姓”。

晋国刚刚呈现复兴势頭,而中原态势瞬息万变,是为“形势不等人”。

第一款,周朝王室衰微,周襄王的弟弟姬叔带篡位,襄王不得已流亡郑国。时在公元前635年,重耳归国方才一年。

第二款,楚国继续仗恃武力北进,纠合胁迫若干诸侯国一道围攻宋国。宋国情势岌岌可危,派人向晋国紧急求救。时在公元前632年,重耳登位四年。

此时,晋国经济刚刚复苏,国内尚有反对派的残余势力蠢蠢欲动。但整个中原的大态势,要求晋国必须肩起大国责任,当仁不让,迎难而上。晋国出面干预天下局势,必定要付出劳师动众的代价,同时会有巨大风险。当然,也可以说正是重耳与他的晋国迎来了巨大的历史机遇。

公元前633年,晋国出兵勤王。诛杀了姬叔带,迎回了周襄王。晋国此举,虽属牛刀小试,但已凸显了刚刚复兴的晋国的胸襟器度。而且,晋国响亮地喊出了“尊王”的口号,占领了维护华夏核心价值的道德制高点。

公元前632年,如《左传》所载:

四年,(文公即位四年)楚成王及诸侯围宋,宋公孙固如晋告急。先轸曰:“报施定霸,于今在矣。”狐偃曰:“楚新得曹而初婚于卫,若伐曹、卫,楚必救之,则宋免矣。”

晋国君臣经过充分研讨,一致决定出兵抗楚救宋。

对于这次重大军事行动,目标定位是为“报施定霸”。一是报答重耳流亡期间得到善待礼遇的那些诸侯国,二是要像齐桓公一样,得以称霸诸侯。霸者,伯也,即在拥戴周天子权威的基础上,成为能够引领表率各诸侯国的老大。

至于具体战略,则是先行攻伐曹、卫这两个楚国的同盟国,攻敌之必救,那么也将顺理成章地解除敌方对宋国的包围。

包括战事倘若万一失利,也有了后续预案。《左传·僖公二十八年》:

子犯曰:“战也。战而捷,必得诸侯。若其不捷,表里山河,必无害也。”

于是晋作三军。赵衰举郤犨将中军,郤臻佐之,使狐偃将上军,狐毛佐之,命赵衰为卿;栾枝将下军,先轸佐之;荀林父御戎,魏犨为右;往伐。

与两年前的“尊王”相比,这次的行动则是“攘夷”。

晋国组建了三军,发起兵车七百乘,高扬“尊王攘夷”的旗帜,大军翻越了险峻崎岖的太行,横渡过汹涌宽阔的黄河,毅然挺进中原。

城濮之战中“退避三舍”的具体践行

“文公修政,施惠百姓”,这儿所说的“百姓”,并非我们如今惯常理解的“老百姓”。

由于晋国姬姓公族争夺王位相互杀戮,特别是晋献公几乎杀尽姬姓诸公子,晋国已然基本无公族。这在客观上便造成了卿士大夫家族的崛起和强盛。晋献公开疆拓土占领的土地,早已不全是公田。众多异姓家族,纷纷获得封地。他们,才是得到文公施惠的“百姓”。

而家族之“族”,本意是拿起武器聚集在血缘家族的旗帜下。

各个家族各自拥有封地,这些封地共同构成了整个国家的领土。有国而有家,有家而有国,大家是这样一个利益共同体。

于是,“晋作三军”,这三军乃是众多家族共同组建的三军。七百乘兵车,是众多家族各自出动兵车的总和。

晋军今番出兵,战略目标叫作“报施定霸”。

报施,在这儿具体说来,首先便是救宋,以报答当年宋襄公的礼遇。而救宋,必然要与楚国为敌。

面对中原,晋国在北,表里山河,进可攻退可守;楚国则在南,后方纵深广袤,进则开疆扩土退则游刃有余。

齐桓公称霸,曾经阻遏了楚国的北进势头,但如今的楚国系卷土重来,愈加刚猛,有不可阻挡之势;而晋国初兴,执掌国权的重耳与他的追随者、拥戴者们,上下协力齐心,必欲一展宏图。

楚国挟节节胜利的雷霆之势,倒要看看晋国这个新对手的底细;晋国首次面对强敌,是为发硎新试。

南北两个大国,面对中原,形成了一决雄雌之势。

此时此际,楚国率领若干对其臣服的周边诸侯小国,同时挟持郑国、胁迫曹卫,威压鲁国,组成同盟大军,形成了对坚守华夏诸国前沿的宋国的包围。宋国被围于核心,情势岌岌乎殆哉。

由于流亡期间也曾受到楚国礼遇,晋国出兵中原,并没有直接与楚国接战。而是先行攻打楚国的同盟国曹国与卫国,曹、卫不得已回军本国,这便极大地减缓了宋国的压力。而曹、卫又属于“敌之必救”,事实上,宋国已然解围。

同时,晋国又联合了东方强国齐国,以及西部崛起的姻亲之国秦国,从更大的局面形成了对楚国的钳形夹击。

按说,晋军甫一出手,已经占得上风。

楚国灭宋的战略计划,基本破产。

在这个时候,楚国罢战,知难而退,是极好的时机。

但楚国不肯罢战。

人所共知,不战而屈人之兵,那是最理想的情形。楚军因时而动,适时收手,也是相对明智的选择。史书上的记载,仿佛是楚庄王要撤军,而主帅子玉不肯。如果楚庄王真的决心撤军,哪有放任主帅子玉一意孤行的可能?事实上,楚成王率领部分楚军后撤,并不是罢战之意,而是为防止齐军、秦军形成夹击,以免全军失利被歼。

楚军主帅子玉,则率领大部主力,以及部分附属国的军队,继续北进,务必要与晋军决战。

面对咄咄逼人的楚军,晋军也绝无避战退缩的道理。如果是那样,又谈何“报施定霸”。

晋楚两强相遇两军对战,已成不可转捩之势。

在这样的情势之下,方才有了晋文公践行诺言对楚军的“退避三舍”。

但晋军决心一战,并无决胜的把握。

在惜墨如金的史书上,竟然不惜笔墨记载了晋文公的一个噩梦。

决战前夜,重耳梦到:楚庄王与他在旷野相遇,二人之间展开了一场肉搏。楚庄王将重耳打倒,压在身下,张开大口,疯狂吸食重耳的脑髓!

这样的梦,确实极端恐怖。

无须多少心理学的分析,常人也能得出结论:这是重耳在决战前夜,极大心理压力的反射。此战一旦落败,后果难以设想。

这时,他的舅父狐偃子犯,来给重耳祥梦。重耳的噩梦恐怖,而狐偃的祥梦高明。

狐偃说:这是一个好梦,上上大吉!主公面朝青天,得天之助;楚王面朝大地,是为俯伏跪拜的姿势。

当然,与其说狐偃祥梦水平高级,莫如说他是在给重耳鼓劲打气,解除他的心理负担。

往下,这才有了晋军的退避三舍,以及载入史册的城濮之战。

楚得臣怒,击晋师,晋师退。军吏曰:“为何

退?”文公曰:“昔在楚,约退三舍,可倍乎!”

按照人们的惯常解读,双方接战,一方退后九十里,有何大惊小怪呢?退后多少里,反正也不是丢弃国土,在哪里开打有什么吃紧?

如前所述,晋军退避三舍,绝不是毫无危险地平安后退,有如普通行军,甚至优哉游哉仿佛旅游散步。

战场上的真实情形是,晋军连连后退,楚军连连追击,晋军此举将自身置于了极其不利的态势。事实上,重耳为了坚守信义,冒了宁可战争失败甚至全军覆没的巨大风险。

与宋楚两军之间的泓水之战相比,我们可以对晋军在城濮之战中的“退避三舍”有更为清晰的认知。宋国军队,不击半渡,不鼓不成列,是在能够攻打对手的时候,坚守战争道德底线,没有趁机袭击楚军。而晋军是在对方猛烈进攻自己的险恶关头,不予迎击,不曾抵抗,恰恰是回身返走,將自己的后背完全亮给对手,任对方来攻打。

城濮之战,最终晋军是侥幸获胜了。在赢得战争胜利的同时,恪守信义,恪守承诺,言必信,行必果,赢得了道义上的胜利。

霸者,伯也。

楚军曾经大胜宋军,今番再围宋都,却并没有“一战而霸”。仅仅依靠武力争胜,并不能在同时赢得道义上的胜利。

晋军尊王攘夷,退避三舍,最终达成了“报施定霸”的战略目标。晋文公继齐桓公之后,终得称霸诸侯。

晋文公重耳,果然堪可谓之“文”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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