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江湖小说中“桃源”意象的解读与诗意栖居的呈现
——以《有匪》为中心

2021-11-23 12:57汤梦茹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南京210000
名作欣赏 2021年32期

⊙汤梦茹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南京 210000]

“桃源”是中国传统美学中理想境界和精神归宿的象征,作为一种可以追溯到中国文化源头的原型意象,“桃源”贯穿了由陶渊明开始的历代文人的书写,凝聚着“一个民族的集体无意识的呈现 ”。王维《桃源诗》云:“春来遍是桃花木,不辩仙缘何处寻。”现当代文学中的“桃源”是寻觅和回归主题中的典型意象,通过叙写人物离开“桃源”和重构“桃源”,体现了对传统诗意的继承和理想境界的追寻。

现当代文学里桃源梦本质上是对诗意栖居的追寻,江湖题材的网络IP 小说承接了这一表达模式。《魔道祖师》中的“云深不知处”、《月上重火》中的“月上谷”等皆是在对“桃源”意象解读的基础上建构出的江湖诗境。而在《有匪》中,作者笔下的四十八寨、蓬莱仙岛和主人公谢允的梦境分别象征了三个不同维度的“桃源”之境,通过三个境界的相互贯通,映射出清欢和合的理想社会、物我合一的精神境界和至情至性的理想人格的和合相融。

小说的序言中写道:“终有一天,你会跨过静谧无声的洗墨江,离开群山怀抱的旧桃源,来到无边阴霾的夜空之下。”人物经历了出走与回归,情节轨迹在现实世界的乱世更迭和三个彼此联系的“桃源”境界之间频繁转换。这些叙事性元素参与了诗境的构建和诗意的呈现,将桃源之境融于动态的叙事之中,以诗化的江湖世界映射出作者的美学理想。

一、四十八寨与凡俗人间的诗意描绘

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中言:“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由此使桃源之境成为“人间清欢处”的社会理想。《有匪》全书以四十八寨开场,此时恰逢海棠春暖,杨柳生絮,花意初开,未解忆长安的人间小儿女们在其中比试过招,二三嬉笑,乐在其中。

桃源之境根植于乡土生活和山水文化的传统。四十八寨即是在风云跌宕的乱世用绿林白水、远山荡岸、花草原野渲染出的流水落花之境。生活在其中的人们亦带着一种温和却有力的生命力,他们以健康纯粹的姿态融入自然,共同构成了作者笔下的清欢之境。

“清欢”在海德格尔对诗意栖居的阐释中是“不观察”的态度,他“只是在季节变换之际,日夜地体验它每一刻的幻化 ”。诗意并不在沉浸的审美和人为的移情之中发生,而在于自然顿悟的瞬间。正如苏东坡的《浣溪沙》中言道:“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岁寒日暖,渡水云间,诗意是刹那的际遇,是行走人间的欣喜相逢。

“清欢”已然相连在了文人的血脉中,它在对万物的静默观照和对本源的诚挚寻觅中抽象出来,成为闲人雅客的人生理想。闲里方能与诗相逢,也是因此海德格尔说诗并不凌越大地,而要将人带回大地。闲在其所写,也在其落笔。为了呈现桃源意象的清欢特征,作者采用了言绘式的表达方式。小说中描绘四十八寨的文字是有形的,像是一幅工笔的水墨画,可见可感、可触可摸。寨中小屋上的砖瓦,瓦缝间的青苔,青苔上的雨露里映着日月风雪。网络小说由于其通俗性质,文字中极少对本质的诘问,而代之以对表象毫不刻意的描摹,生活的本质就藏在这些细密的表象之中。海德格尔说“一切艺术的本质都是诗”,在诗的言说之中,文神与物形,融会在了温热的清欢之中。

作为序言中提到的“旧桃源”,四十八寨以洗墨江为界限,独立于外界的乱世,又自成一片热热闹闹的人间。此中稚子闹着年会,少妇背着娃娃,八旬老者携手言欢。作者将人物主体消解在对“桃源”美学理想的追求之中,在人情冷暖的交集和羁绊中悄悄酝酿出了所谓“清欢”。

人间的喧闹里藏着无尽的诗意。诗意是庄子所云“象罔”,是物象虚化在我们之中,我们不是物像之外的观察者,而是居于物像之中的思悟者。在真挚的领悟里,表象即是本质,即是诗意,即是清欢。

与现代文学传统一脉相承的是,《有匪》中的旧桃源同样难以逃脱被外界介入的命运。主人公谢允和周翡分别承担了闯入者和出走者的角色,他们使“桃源”与外界的现实世界产生了联结。在剧情的发展之中,朝廷和地煞的邪恶势力多次颠覆四十八寨。脆弱的旧桃源,似乎难逃崩塌的命运。

但这片脆弱易逝的旧桃源却内化成为人物心底坚定而永恒的内在理想,这里既是故乡,也是根源与归宿。在离开四十八寨之后,周翡曾数次回到其中做短暂的停留。每当叙述切回四十八寨的空间之中,故事几乎不约而同发生在了春日。与外界的四季更迭相对,这里的时空似乎始终定格在明媚的春光之中。作为作者构建的“旧桃源”,四十八寨象征着人物在漫长的岁月里找到一个长久停留的居处,境随心转,心境相融。境与心合,乃为清欢。

二、蓬莱仙岛与诗性智慧的获得

蓬莱仙岛是作者构建的第二个“桃源”,是人物在现实中走投无路时偶遇的第二个诗境。相较四十八寨而言,蓬莱仙岛则更具“遗世”的特征。恰合海德格尔说“孤独有某种特别的源始的魔力”。孤独不是孤立我们,而是将我们的存在掷入人间万物本质而确凿的近处,始终存在,也始终疏离。

蓬莱仙岛是远离浮世的孤岛,但“蓬莱仙人”身上并不缺世俗的烟火气。小说中在世的“蓬莱仙”有三个人,一位是高僧同明大和尚,一位是“混迹国子监、热爱误人子弟的林夫子”,一位是岛岸边收网打鱼貌似平平却铸有传世之剑的渔夫。高僧喻禅意与空无,渔夫喻道家的隐匿之士,夫子则是儒家经世的代表。然而这里的高僧善唱渔歌,渔夫可铸利剑,夫子又带着禅道两家的无为与憨态。三种异质身份的交融,打破了禅道之境与现实世界的隔膜,使入世和出世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和谐,也就实现了所谓诗意的孤独。

从蓬莱散仙到谢允,作者笔下的人物往往有一种独往独来、不随流俗的傲气。谢允在小说最初出场时介绍自己说:“什么人也不是,小生姓谢名允字霉霉,号‘想得开居士’,本是个闲人”。半生风波,抿然笑语。

万物生来是孤独的,是海德格尔所说群山无言的庄重,岩石源始的坚硬,杉树缓慢精心的生长,漫长秋夜里山溪的奔涌,积雪平坡上肃穆的单一。这种孤独源于将思考的向度转向自身,人自身的存在整个儿地融入其中。海德格尔的“孤独”,即是庄子所云“心斋”,亦是小说中同明高僧喃喃自语的“回蓬莱去”。

对于小说的主人公来说,蓬莱象征其诗性智慧的来源,是物我合一的理想精神境界。谢允的脱俗性格来自于蓬莱仙人的教化感染。周翡初见同明和尚时,同明多次问她“要往哪里去”。叙述时空由四十八寨转向蓬莱仙岛,意味着人物由世间的历练进入了心灵的修行,对“桃源”的追寻也由物境转向了自身。他在人间事里寻着一个小小的角落,这里春秋常换、日月时新。

诗意的孤独使我们与万物拥有了共通的能力。诗语曰:“闲敲棋子落灯花。”诗与美总是生长在夜阑人静里,因为寂寂然时方能听见万物吐息的声音。恰如王国维先生所说:“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梧桐叶落,非是梧桐多情,亦非秋风惆怅,而是多情人道多情语。在孤独中,我们窥见了万物的灵性,亦或者说,是万物窥见了各自的灵性。万物的孤独使其具有了各自的物性,于是才有了生机盎然的人间。

同明曾对谢允评价道:“这孩子天生情深,教他一直冷眼旁观,是肯定不能的。”主人公选择离开蓬莱仙岛,是因为作者提倡的诗意的孤独并非是隐逸者对尘世的逃遁,而恰是置身闹市喧嚣处,又隔岸观辉煌灯火,是人物处于现实世界而在精神层面构建出的桃花源。蓬莱仙岛只是主人公诗性智慧的来源,而并非其最终归宿。

黑格尔认为“审美带有令人解放的性质 ”。对于小说中的人物来说,他们因为诗性智慧的获得,最终得以在纷繁的外物中实现精神上的逍遥游。主人公将蓬莱仙岛作为步入绝境时心灵的救赎,在这里领悟了“桃源”精神归宿的文化意蕴。人物与天地万物心神相会,由感物知春秋,从而化无为有,又从有看到无,无与有的贯通达成了物我两忘的精神境界,从而摒弃了欲念而获得了安居。

三、梦境叙事对至情至性理想人格的表现

汤显祖《南柯记》“提世”篇云:“玉茗新池雨,金柅小阁晴。有情歌酒莫教停,看取无情虫蚁也关情……为问东风吹梦几时醒?”山茶亦曰玉茗。小说中谢允在体内透骨青发作后经历了漫长的梦境,其间有云“梦中见满眼山花如翡,如见故人,喜不自胜”,就与汤显祖所述之梦境有了共通之处。

与四十八寨和蓬莱仙岛这两个实体不同,梦境叙述是构成虚性时空的重要元素。谢允的梦境作为小说中构建的第三个“桃源”,是相对于现实生活的另一维时空,“是时间之外的时间 ”。梦境是人物潜意识的显现,四十八寨与蓬莱仙岛分别象征着理想的凡俗世界和精神归宿,是人物追求的外在理想,而主人公的梦境则映射出至情至性理想人格,由人物主体自成“桃源”之境。

梦境是意象性的,具有想象性和情感性,因而也具有诗性的性质。作者对于梦境的刻画超脱了现实的真实,梦中的人事物景纯粹而疏离于现实,人物的命运也因为梦境而拥有了纯粹美好的结局。

梦境叙述对于小说文本的叙事发展有着多元的意义。其一是通过刻画人物的内心世界来凸显人物性格,无论是汤显祖的《南柯记》,还是小说中的谢允,主人公所代表的理想人格皆是洒脱独立与至情至性的合一,既冷眼看穿,又热肠挂住。梦境无疑是使人物内心追求突破现实束缚而实现自由的一个途径。人物经历了一番梦境而最终获得重生,象征着其至情至性的人格最终克服了现实的种种残酷,“情”的作用被文人赋予了超于现实的意义。

更为重要的是,梦境叙述作为虚性叙述的维度,深刻地影响着小说的整体叙事建构。梦境之中的时间可以被任意地剪切和无尽地延伸,从而跨越了生死的对立,也跨越了桃源理想世界与现实世界的隔绝。梦境叙述在文学作品对桃源世界的陈述中有着相当深厚的传统,从陶潜的桃源一梦,到汪曾祺先生曾说自己创作《受戒》来源于四十三年前的一场梦,梦是想象的汇聚,亦是桃源理想的承载。

人物通过梦境获得了一个新的叙事空间,这个叙事空间由人物主体意志建构。桃源本身即是理想,是现实外的世界。当人物处在梦境之中,现实世界变得无知无觉,梦境使幻想与现实倒置,理想之境成为叙述的主体情境,而桃源便更加可亲可感。浮世种种犹如南柯一梦,桃源梦境也如浮世种种。

梦境的叙写只止是小说主人公的一个梦,还是作者理想的寄托,也即是这里所述的桃源意象的解读和建构。梦境在叙述中的运用打破了生死之间的对立,以至情至性的人格理想打败了俗世的束缚。

四、家国情怀与本质追寻

寻觅的意义在于回归,“诗人的天职是还乡 ”。无论是传统诗词还是网络文学,对于“桃源”这一传统美学意象的解读,其内核都是对本质的追寻。在小说《有匪》的最后,人物经历了人世的沉浮,最终再度回归了四十八寨。

原型批评的代表荣格认为,原型不是个人的经验,而是种族的记忆,“最有影响的理想永远是原型的十分明显的变体”。中国的美学传统中,“桃源”已不再是一个普通的意象,陶渊明笔下的“桃源”和“归去来兮”凝聚成为某种潜意识感悟的处于传统文化深层内核中的典型意义,有了跨越时空的文化穿透力。

一定程度上说,人物最终回归的四十八寨,与小说开头处清欢自在却脆弱易逝的“旧桃源”已是两个不同的诗境。从“旧桃源”出走,到“新桃源”回归,作者以四十八寨为基点,以不同时间的同一空间,呈现新旧桃源的转化。

还乡,是“重返”和“吾乡”的邂逅。海德格尔说,“还乡就是返回与本源的亲近……唯有这样的人方可还乡,他早已而且许久以来一直在他乡流浪,备尝漫游的艰辛,现在又归根返本。因为他在异乡异地已经领悟到求索之物的本性”。在还乡以前,我们需经历漫长的流浪和飘荡,方能使乾坤成为一小方天地,吾心安处是吾乡。桃源经过当代作家的当代精神和主体意识的渗透,其归去意识中注入了时代的家国情怀和坚定的民族文化信仰。小说中的主人公三次选择从桃源中出走,是为了承担救世的抱负和整顿乾坤的志向,他们没有选择在桃源之梦里长久地沉溺,而是毅然踏入现实世界之中。但他们也始终没有斩断与旧桃源的联系,而是使外在的桃源世界内化为心灵世界。桃源不再是虚无的梦境,而是坚定的理想与追求。

因而还乡并不只是重返故土,而是在浩大辽阔的乾坤之中,找到灵魂的可依之处。《文心雕龙》中曰:“日月叠璧,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形。”新江湖小说中的寻根情结,不是流水落花的怀念,而是苍莽原野上的寻觅。

民族的集体意识与个体的精神归宿在此融合。自是人间惆怅客,总是循着夜阑灯明,踏上岁月无涯的归途。当我们行过草木炎凉,方知起始之处亦是终末之处,山高水远,岁月柔长,故乡亦是人间。寻根是在寻找我们共同的故园,是寻找人类的归宿。而归宿即是本源,周国平先生有言:“世上本无家,渴望与渴望相遇,便有了家。”故园不在别处,而正在我们重返故园的路上,在人间各处归来者的渴望之中。

渴望便是寻根文学最大的主题。与无数乱世中的诗人相似,对“桃花源”的追寻代表着精神的荒芜里千千万万渴望新家园的声音。不同的是过往的诗文大多只是文人自身寻找命运突围的出口,而在物质文化繁荣的当下,“桃源”意象的建构旨在带领更多在迷雾中踟蹰的人走向新的家园,重建民族文化的信仰和担当。

新江湖小说之所以能引起广泛的共鸣,是因为作者为桃源世界的寻觅赋予了当代的家国情怀,在文化传统和当代价值的双重层面获得了读者的认同。

以孤独聆听,以故园安居,以真诚观照,以诗意描绘。新江湖小说中诗境的构建,是对“桃源”这一传统文化原型的解读与延伸,也是对诗意栖居理想状态的描绘与呈现,在其中实现了理想社会、理想人格、精神归宿的彼此融合。在三个桃源梦与现实世界构成的四个空间的叙述转换中,物与我、梦与真、国与家相互贯通,人物则始终处于寻觅和回归之中,最终实现了天人合一的传统美学追求。

①〔瑞士〕荣格:《集体无意识的概念》,载叶舒宪编:《神话—原型批评》,陕西师大出版社1987年版,第104页。

②⑦⑨ Priest:《有匪》,湖南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8页,第22页,第311页。

③〔东晋〕陶渊明:《陶渊明集》,陶渊明、谢先俊、王勋敏导读,凤凰出版社2020年版,第275页。

④⑥⑬⑭ 〔德〕海德格尔:《人,诗意地安居》,郜元宝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66页,第67页,第69页,第69页。

⑤ 〔宋〕苏轼:《苏轼集》,陶文鹏、郑园译、凤凰出版社2006年版,第210页。

⑧ 王国维:《人间词话》,徐调孚、周振甫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2页。

⑩ 〔德〕 黑格尔:《黑格尔著作集》,朱刚译,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147页。

⑪ 〔元〕汤显祖:《南柯记》,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4页。

⑫ 〔奥地利〕弗洛伊德:《作家与白日梦》,选自车文博主编:《弗洛伊德文集》,吉林长春出版社2000年版,第211页。

⑮ 〔南朝〕刘勰:《文心雕龙注》,范文澜注,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202页。

⑯ 周国平:《人生哲思录》,上海辞书出版社2012年版,第2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