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上的书写

2021-11-24 01:27温新阶
民族大家庭 2021年3期
关键词:修桥阿花石拱桥

文/温新阶

河流

河流在大地上切开一条口子,永远无法缝合。然后就肆意地在这片土地上穿行,有时漫步,有时奔跑。

久而久之,人们开始习以为常,开始像不能或缺的一个邻居一样对河流产生依赖。

水车在河边转动,舀起一筒一筒的碧水倾进水渠,灌溉着畈畈稻谷。人们用杉木挖槽,竹子打通竹节做成的木笕竹笕,把清水引进灶房外的水缸里,哗哗的流水声成为乡村里多年不变的协奏曲。水磨坊里水磨的转动,成为乡村慢生活的象征。

人们在河边以耕读为本,中举的人,沿着河流的方向走出乡村,去城里讨生活,回乡时骑着高头大马或是坐着轿子,垒起了院落,也修了路桥,还在桥头立了功德碑。那些没有中举的人回到河边,从事农耕,延续了村子里的缕缕炊烟,开始了作为庄稼人的生存繁衍。

一条河,串起一个村庄的史书,一个村庄的点点滴滴。

直到有一天,说南边下着“银子雨”,跑得动路的人都去了南边,他们带回来了银子,沿着河岸修了不土不洋不中不外的房子。

鞭炮响起来时,老者佝偻着腰,已经看不清贴在门上的那些半通不通祈求发财的对联,后生背不了一句唐诗,张口是赌博的机巧。

河流依然穿村而过,没有了往日和气的氤氲,没有了一起放飞孔明灯的那份温暖。

终于有觉悟的人,不再去南边,留在村子里,孝敬尊长,培育孩子,在荒山植树,在田间耕种,靠着勤劳和节俭也把日子编织得有滋有味,伦理和道德的大树又开始发芽吐翠。

村庄又像一个村庄了。

河流上晚霞微红,笼罩了一个村庄的呢喃。

水塘

水塘像一块翡翠,镶嵌在村南的马路边。

白天,阳光照耀着水塘,婶娘的米箩伸进水里,像一塘金箔在晃动。夜晚,月亮倒影在水塘里,我坐在水塘边,聆听嫦娥的絮语。

那年大旱,小河几乎干涸,水塘却绿水汪汪,因为一个村的庄稼需要灌溉,两台抽水机日夜抽水,一群年轻人非常亢奋,他们想看一看水塘被抽干后塘底的情形,也想等水抽干后去捞那些他们从来没有钓到过的鱼。

灌溉了100多亩水稻,年轻人们依然没有见到水塘的底,水塘被传得神乎其神,有人说,水塘里住着小青龙,也有人说,水塘和清江是相连的,塘边的杨树上祈福的红布条越系越多,每有风起,红布条与树叶一起随风摇曳,别有一番风景。

那一年,乡里办起了木材加工场,几年之间,横亘几十里的龙虎山上的树木被砍伐殆尽。那几年,通客车的地方很少,我们村的人出门回家都可以搭加工厂的便车,年轻的姑娘们可以坐在驾驶楼。男人们有时也可以捎带着私贩一点木材,男男女女都觉得日子过得惬意。

水塘里的水一天比一天浅了,终于见到底了,没有青龙,也没有和清江相连的通道。大大小小的鱼粘附在泥巴上,用力弹起来,再次落下去粘得更紧。微风拂过,会夹杂着浓浓的腥气。

一心想捕鱼的后生们用水桶挑起一担担鱼向小河飞奔,小河的水也小了许多,鱼儿像刚下锅的饺子被倒进河里。

水塘像生了重病,干涸、发臭,周围的水草大多枯萎。后来,水塘被人们遗忘。

去年夏天,突然有人发现水塘开始有水了,虽然只有半塘水,却绿意盎然,最不可思议的是水塘里有了鱼群。

这才想起,龙虎山的保护已经有了快二十年,当年几乎被剃了光头的山又绿意盎然,靠近龙虎山那些开荒出来的田地因为退耕还林,已经有了成群的野鸡栖息了。

水塘里的水一定会满。太阳和月亮的倩影会再次落进水塘,满塘碧水里一定会日月生辉。

桥梁

桥梁是道路的一部分,有河流的地方就需要桥梁。修桥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价格不菲的材料和大量的人工,这些加起来就需要不少的银两。

以前,在乡下小沟小河上架桥,政府似乎是不管的,解决修桥银两的方式有两种,一是集资,大家凑钱修桥,二是有钱而且热心善举的人出资修桥。

我家附近有一条河叫上河,平日里水不大,可以踩着跳石过去,遇上下雨涨水,就必须从桥上走。上河一共架了两座桥,我上小学时,遇到涨水,就必须选择其中一座桥走过去。我一般是选择走被称为卷桥河的河段上的石桥。

另一座石桥架在被称为车沟的河段上,这两座石桥都是集资修造的,牵头的都是我的曾祖。

曾祖名尚书,字经伯,乡试中举,但一生未曾入仕,门前那座“冲天楼子”是他秋闱得中的唯一见证。曾祖家有田产,生活无忧,开馆授徒,收费低廉,代为乡党书写应酬文字,不收银两,只需酒饭一餐。

曾祖的热心快肠,闻名乡里。上河上两座桥同时开工,都是曾祖倡导,倡导者不仅捐银最多,在工程收尾前,超出预算的银两也由曾祖一人补齐。两座桥落成之日,一向喝酒温文尔雅的曾祖,被众人劝饮,酩酊大醉,曾祖母颠着小脚跑前跑后服侍,喋喋的嗔怪就如檐前的细雨淅淅沥沥。

两座桥的功德碑都是曾祖写的,他的文章好,书法好,至今常有人到碑前拓片,用以临摹。

曾祖教授门生严慈相济,学子多有出息,然教子无方,祖父少厌学,及至青壮,竟吸食鸦片,曾祖去世之后,祖父失去管束,鬻田售房,购烟贾膏,四九己丑,仅剩瓦房三间,薄田两亩,划为贫农。

风风雨雨六十多载,祖父、父亲都已去世,山水依旧,上河的那两座石桥还在,但是走的人少了,因为在两座石桥之间的河段上修了公路石拱桥,修桥时父亲还在,桥梁合龙的那些日子,他负责挑水浇在覆盖在水泥上面的草袋上。

现在,人和车多走在宽阔的石拱桥上,父亲就葬在石拱桥附近,我们每次回家,开车走过石拱桥,就看见父亲的坟头上青草茂密。

道路

小路像一根绳子,把村庄串联在国家的版图上。

双满桥的人像生生不绝的虫子,沿着这根绳子攀爬,一直走到县城,走到省府,上到京城,甚至于漂洋过海。

他们在外面的世界漂泊,或成或败,或苦或甜,那根像绳子一样的小路一直盘桓在他们的梦境里,让他们的牵挂在每个春天开出花朵。

也有很多人沿着这根绳索回来了,他们记得绳索上的气味,记得像在绳索上打了一个一个结的路边小镇。

那个当年嫩得像一茎菜薹的阿花,就在路边小镇的旅馆里招呼客人,因为一场大雨,道路被毁,一个双满桥的少年羁旅在此,阿花打水,清扫客舍,也扫去了这个少年脸上的愁云。

少年从盘缠中匀出很少的一份,在镇上打了一只银镯。银镯戴在如玉的手腕上时,照亮了黑夜的帐幔。

这天晚上,一钩弯月,挂在油杉之巅。

道路修通了,少年离开小镇时,阳光灿烂。阳光穿透阿花的脸庞,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红晕,圆润的脸蛋上流下泪珠。桂花树下,少年抹去那脸蛋上的泪珠,然后大踏步离开了这个跟山上的栎树一样普通的小镇。

多年后那条小道变成了高速公路,双满桥建了服务区,已是满头银发的少年回来了,他在服务区进餐,冲茶,远山的形状激活了他内心深处的记忆。

他打听当年的阿花,没有一个人知道。

他觉得那个坐在马扎上卖黄花菜的老媪应该有了一些年纪,她或许知道阿花的下落。

准备好的问话还没有说出口,他的目光落在她手腕的银镯上,是那样熟悉,他在大洋彼岸似乎每天都会看到……

他乘坐的大巴在高速公路上奔跑,他的心被拴在当年的小路上,路旁的鲜花盛开如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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