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学干饭人的专属味道

2021-11-25 10:54
神州学人 2021年2期
关键词:盐水鸭金陵鸭子

从金陵到珀斯,近1万公里的距离,同一经度的南北两个半球。

封印在我这个炎黄子孙体内的天赋终于被激发,因为我们的血脉里早已融入神农氏遍尝百草的基因。

我开始半夜打越洋电话问睡眼惺忪的老妈牛肉白菜怎么烧,没有姜的鱼怎么汆汤煮;我开始在亚洲超市撅着屁股苦寻那个叫王守义十三香的调料;我开始用舍不得喝的碧螺春加糖加八角老抽煮茶叶蛋;我开始西天取经一般在这个孤独的西澳城市搜寻各种食材;我开始犹如神农尝百草一样试吃各种酱、各种肉,加油盐葱一顿炒的排列组合。

于是我先后扔了几口锅,剁坏了一块切菜板,菜式风格大概是这样子:

我习惯了没有鲜姜的炒腰花;

习惯了带血丝的牛肉香肠;

习惯了没有青椒的鲳鳊鱼;

习惯了不麻不辣的麻辣烫;

习惯了奶腥味的鸡肉咖喱;

习惯了没有酱油的白斩鸡和薄荷刺鼻的赛百味……

在开动前,我甚至还习惯了祈祷,感谢上天赐予我食物,一粥一饭来之不易,愿这世界充满和平与爱。

我成功学会了区分苏打粉和生粉——将塑料袋撕开倒了几撮,猫着腰在茶几上用手指沾着粉末尝。我还成功地说服自己把生三文鱼蘸芥末就着酱油颤巍巍地塞到嘴里。

不要太好吃了!一顿饭吃得我气壮山河,我感觉我的新世界由此开启。

于是,我变本加厉,从东北朋友那里成功学会了炒鸡蛋酱做蘸酱菜;向当地人学习用烤箱烤洒了柠檬汁的黑椒牛排;在广东鱼店买了龙鱼配湖南剁椒做剁椒鱼头;在闽南友人的指导下,我竟然还成功学会了煲靓汤。昔日那个不堪忍受清淡口味而掀桌的大汉,此刻青筋凸露野兽般地用刀背暴锤牛肉块,虎背熊腰系着卡通猫的围裙,像炸药包一样捧着砂锅,如同碎碎念的潮汕阿婆切着葱花。那曾经对南北差异的怨念顿时化干戈为十里春风,滋润着祖国的茁壮青年。

奥尔巴尼牧场的蜂蜜玫瑰香皂,最终还是取代了行李箱里消耗殆尽的舒肤佳,我也终于找到了我的专属味道,从一个懵懂的青年变成了一个可以自己活下去的男人。

于是,我想做一道中国菜,属于我的专属味道的中国菜。

每个男孩心中都有个初恋少女,长发垂肩,乘风而来。孤独的我乘着船帆,从金陵来到这个离北方很远的异域,把我的背影留给了她。

就在北桥,我再次遇见了她。她似乎就坐在角落里,汹涌的人潮凸显了她秦淮河水似的清澈眸子、孤独的影子和沉默的坚持。

我的心脏都要跳出来了,我决定要带她离开这个地方,带她到我的远方;与她一起,在黄昏的夕阳中,在深夜里团聚欢歌。我多么想告诉她,我夜夜在这孤岛寻找她的身影,但夜夜徒劳无功;我多么想告诉她,我不敢在现实中呼唤她,因为那些呼唤苍白而又缥缈。

温馨的回忆像穿窗弥漫的水雾,开始浸润我干涩的心灵,她开启了我对南京封存许久的记忆。春夏秋冬,四季轮回;生老病死,兴衰轮回;年月更替,命运轮回;宇宙永恒,青春不回。

《舌尖上的中国》不仅引发了对中华美食文化的思考,更是一缕无法割舍的乡愁,最好吃的是妈妈做的,最圆的月亮是家乡的。

我给肉店金发蓝眼睛的卷发大妈交了钱,买了3只冻鸭,穿好大衣,推开肉店大门,任由呼啸的风在我脸上肆意冲撞,剑客一般迈开大步。

我想起无数次路过鼓楼江宁织造府旁的随园,就在那,袁枚这个老饕在白门食谱里留下了“金陵八月时期,盐水鸭最著名,人人以为肉内有桂花香也”的记录。但绝大部分南京的居民以为,盐水鸭就是小区楼下卤货摊上的家常冷盘,他们大可以趿拉双拖鞋、拎一打啤酒、就着一盆小龙虾和盐水毛豆在小区法桐树下消磨闷热的漫漫长夜。

对于我,只有她才是我孤独的解药,是我眼底心底的愁怨。

料理鸭子前我先沐浴更衣,随后热盐擦,清卤复,烘得干,焐得足,等待明天来临。晚安,微笑,好梦!

一天后,鸭子们以我看到的最美丽的姿态横卧在原木砧板上——白皮柔嫩,微青入骨,肉色粉红,咸香扑鼻。尝一口,味蕾翱翔!

食物穿越了时间,穿越了距离,穿越了语言,而味道就像是钥匙,开启似曾相识的场景。一路相伴,那些关于青春的欢笑与疼痛。

第一口,我想起了山西路的韩复兴,那里是我考雅思闭关的地方。

第二口,我想起了三山街的章云鸭,那里是我空手道集训的地方。

第三口,我想起了明瓦廊的金宏兴,那里是我乘风下南洋的地方。

三只鸭子,我自己只吃了半只,其余的被留学生室友哄抢一空。

“一定要冷着吃,记得加香菜啊!”我一脸的期冀,希望别人能够读懂这味道后掩藏的故事。到底听懂了么?自己有点沧桑的感动。

南十字星空下,像我这种对盐水鸭情有独钟的人不知是不是凤毛麟角。而这道菜,却成了我怀念往昔青葱的载体,这么多年来的陪伴,坚持奔跑的勇气,都来自于它——金陵盐水鸭。

日食记说,在这个粗暴的世界里,独自用温柔的方式生存下去,孤独的人,不一定不幸福。伴随越来越多华人面孔的出现,日趋多元的饮食结构打破了广东菜馆的垄断,在我来珀斯两年的时候,南部开了一家金陵食府,正宗的南京菜。

那天,我照例沐浴更衣,专门开车拖上朋友,朝圣一般地向南澳开,去拥抱给我无尽折磨的家乡味道。漫长的路上,我感受到英伦民风遗失的那股狂放在我的脚下攒动。

那天,除了盐水鸭和几道土菜,我还吃了碗小馄饨,来自建邺的老板娘甚至给我端来了一小碟辣油。眼泪差点吃下来了。

“老板你这不行哎,这个辣油辣的一米!(南京方言,太辣的意思)”我调侃道。

现在回想,自己做的那半吊子盐水鸭只能叫盐水煮鸭。半天的盐卤自是比不上数年的纯正精盐老卤,本地肥腻的鸭子遑论与高邮湖鸭一争高下,这二道贩卖的八角桂皮更是泛着丝苦味。

但在当时,就算是肉鸡我都能吃出鸭子味。

候鸟飞多远,都想念着南方。追逐海浪的少年终于明白,味道是温柔地印刻在血脉里的一份守护,北方那片明媚春光的苏北大地,长江流域那肥沃的鱼米之乡,滋养着我们民族从远古走来。我只想热泪盈眶地唱起“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

我也终于明白,在电影《上甘岭》中为何会响起这样的歌声,因为家乡味道融入了骨子里,是对故土的眷恋与热爱。

离家508天后,我再次回到久别的金陵南京。第一顿饭,当着朋友的面,我一口肉没动,吃了两盘子炒韭菜,那是澳大利亚沙土地稀缺的东西,也是我对大天朝物产丰饶的敬重。

然后,我告诉他们一个袋鼠肉馅汉堡肉饼的故事。那天我胆大妄为地开辟了一道新菜,按照老牛肉的烹饪步骤,黄油小火加黑椒把袋鼠肉煎好了。之后,我和珀斯室友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先动,毕竟袋鼠也是“鼠”。

趁着这个故事制造的片刻悄然无声的死寂,我扯着嗓子又叫上了第三盘韭菜,他们目瞪口呆。

青春,比任何时候都走得更快。但无论奔跑的脚步怎样匆忙,也不管聚散悲欢,专属味道总以其独有的方式,不厌其烦地在我的舌尖提醒着我:认清明天的去向,不忘昨日的来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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