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毛泽东早期政治思想的元叙事结构
——以《民众的大联合》为考察中心

2021-11-25 13:18
现代哲学 2021年6期
关键词:无政府主义倾向性史观

李 文

《民众的大联合》一文无疑是主编《湘江评论》时期毛泽东发表的最重要的一篇文章。毛泽东在该文中初步表达了自己的政治主张,特别强调民众大联合的必要性、现实性和可能性等问题。尽管该时期离毛泽东完成向马克思主义的思想转变还尚需时日,但历史地考察《民众的大联合》一文,我们会发现该文在毛泽东早期政治思想发展过程中的特殊地位。相对于成熟时期的“毛泽东思想”,此一时期毛泽东的思想是一颗“尚未萌芽的种子”,但这颗种子的某些内在基因序列已逐渐成型。虽然在文中毛泽东关于民众、阶级、联合等概念的阐述和运用是青涩和稚嫩的,但把该文放在毛泽东思想的整个发展史中,我们会发现这些概念构成了毛泽东政治思想的核心话语。

一、“民众-利益-联合”:一个元叙事的结构

虽然在不同的历史时期,毛泽东对民众、阶级、联合、利益等概念的运用存在一些细微的差别,这些概念自身也随着中国革命和建设的发展,从概念的表述到概念所蕴含的内在意蕴都有所变化,但应当说,毛泽东一生政治话语中的基本概念和范畴在主编《湘江评论》时期已经基本确定,特别是《民众的大联合》所强调的“民众”“利益”“联合”实际上已成为其政治思想的“三原色”,可视为毛泽东政治话语的元叙事结构(1)本文所用的“元叙事”概念,主要指毛泽东早期政治思想中的最初话语表达,或者说是早期政治思想的“三原色”,文中主要是从这一方面来加以理解的,而不是指后现代主义中的“大叙事”和“元叙事”。。

在《民众的大联合》第一篇小文中,毛泽东对民众大联合的重要性就有一定认知,并开宗明义地提出改造社会和国家的政治主张。在他看来,诸如教育、兴业等都是变革社会的枝节,唯有民众的大联合才是变革社会现实的根本方法。“国家坏到了极处,人类苦到了极处,社会黑暗到了极处。补救的方法,改造的方法,教育,兴业,努力,猛进,破坏,建设,固然是不错,有为这几样根本的一个方法,就是民众的大联合。”(2)《毛泽东早期文稿(1912-1920)》,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312页。毛泽东进一步解释了为什么国家坏到极处:“到了近世,强权者,贵族,资本家的联合到了极点,因之国家也坏到了极点,人类也苦到了极点,会社〈社会〉也黑暗到了极点。”(3)同上,第312页。按照毛泽东的思维逻辑,要抗衡这联合到极点的强权者、贵族和资本家,民众应该实现自己的大联合。毛泽东在该文中大量使用主词“我们”这一概念,与之前他强调的“贵我”和“唯我”形成鲜明对比。“他在这篇文章中作为主词使用的,不再是‘我’如何,而是‘我们’。这种用语上的差别,在相当程度上也反映了他思想上的深刻变化。”(4)逄先知、金冲及主编:《毛泽东传》第1册,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年,第52页。对于这一话语的变化,沃马克有着敏锐的观察,认为“代词‘我们’远比‘我’更重要,它所指称的群体永远都不是排他的,而且它通常指的是人民”(5)[美]沃马克:《毛泽东政治思想的基础(1917-1935)》,霍伟岸、刘晨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32页。。纵观《民众的大联合》三篇小短文,毛泽东对民众力量的歌颂和赞许可以说是溢于言表。这一强调民众力量重要性的思想倾向无疑对毛泽东政治思想的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

在《民众的大联合》第二篇小文中,毛泽东重点论述了民众大联合的现实性,即民众基于利益形成自己的小联合、从小联合再形成大联合。“所以要有群,要有社会,要有联合,是因为想要求到我们的共同利益。共同利益因为我们的境遇和职业不同,其范围也就有大小的不同。共同利益有大小的不同,于是求到共同利益的方法(联合),也就有大小的不同。”(6)《毛泽东早期文稿(1912-1920)》,第342页。毛泽东进一步从社会现实出发列举了农民、工人、学生、女子、小学教师、警察、车夫的境遇,号召他们起而仿效别国的同胞们,以实现自己的小联合。在强调民众因为不同的职业和境遇应该结成自己的小联合时,毛泽东特别强调小联合到大联合的转变的现实利益基础,即不同的利益之间存在利益的交叉点或者说利益的公约数。“许多的小联合彼此间利益有共同之点,故可以立为大联合。像研究学问是我们学生分内的事,就组成我们研究学问的联合。像要求解放要求自由,是无论何人都有分的事,就应联合各种各色的人,组成一个大联合。”(7)同上,第346页。从理论角度看,毛泽东的上述观点已经很接近马克思主义关于利益的基本表述。正如马克思和恩格斯所言:“‘思想’一旦离开‘利益’,就一定会使自己出丑。”(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86页。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看来,普通民众对于思想的认知首先是基于利益,是通过个人利益的实现来认同思想的合法性的。从这一角度看,我们就不难理解毛泽东在走上革命道路之后为什么一再强调人民群众利益的重要性,如“共产党人的一切言论行动,必须以合乎最广大人民群众的最大利益,为最广大人民群众所拥护为最高标准”(9)《毛泽东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096页。。值得强调的是,毛泽东不仅强调利益的重要性,而且他还意识到主义对于联合的意义和价值。“胜负所分,则看他们联合的坚脆,和为这种联合基础主义的新旧或真妄为断。”(10)《毛泽东早期文稿(1912-1920)》,第312页。在毛泽东这里,民众的大联合不仅是利益的联合,更是主义的联合。这与他后来讲的“主义譬如一面旗子”的说法是一致的。

在《民众的大联合》第三篇小文中,毛泽东进一步论及了民众大联合的觉悟和动机问题。他先从正反两个方面谈及民众的觉悟问题:“辛亥革命,似乎是一种民众的联合,其实不然。幸〈辛〉亥革命,乃留学生的发踪指示,哥老会的摇旗唤呐,新军和巡防营一些丘八的张弩拔剑所造成的,与我们民众的大多数,毫没关系。”(11)同上,第355页。在他看来,正是因为辛亥革命没有与民众联合,所以最终失败。但这种失败不是毫无意义的,它从反面证明了民众大联合的重要性,民众亦从中觉悟到民众大联合的力量。毛泽东进一步从正面列举俄国革命成功的经验,从正面论及民众大联合成功:“我〈俄〉罗斯打倒贵族,驱逐富人,劳农两届合力了委办政府,红旗军东驰西突,扫荡了多少敌人,协约国为之改容,全世界为之震动。”(12)《毛泽东早期文稿(1912-1920)》,第356页。毛泽东似乎感觉到一场伟大的社会变革正在快速而又悄然地酝酿和形成之中。在他看来,其他条件都已经具备,问题的关键在于民众的大联合,而民众大联合的前提就在于自身阶级意识的获得。那么,民众如何获得自身的阶级意识继而从“自在阶级”转变为“自为阶级”呢?在毛泽东看来,民众不但要觉悟,还要在实践“练习”中习得自身的阶级意识,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不会在“直接既定的历史现实”中自发地形成。

如上所述,我们分析了毛泽东在该文中对民众、利益、联合三个概念的理解,但并不是说此时他对这些概念的认识已经成熟,而是强调在青年毛泽东的思想中已经有了认识这些问题的“思想火花”。相对于认识的模糊程度看,关注到这些问题的意义要远大于对问题本身的理解。从毛泽东的思想发展史角度看,这些思想的火花随着毛泽东日后革命实践活动的具体展开,结出丰硕的理论果实。后来的“群众路线”“统一战线”等思想,与此时提出的民众大联合的思想显然存在相当大的理论连续性。可以说,“民众的大联合”是毛泽东政治思想的基础和底色,构成青年毛泽东向马克思主义者转变的一条“暗线”。正如沃马克所言:“毛泽东早期的活动和著作反映了他的基本思想和风格的建立,这种思想和风格成为他政治身份持久的组成部分。”(13)[美]沃马克:《毛泽东政治思想的基础(1917-1935)》,第35—36页。这其中就包括“民众-利益-联合”这一元叙事的政治话语结构,即民众基于利益和主义联合起来的力量最强,是改造社会和变革现实的洪荒之力。

二、从唯心史观到唯物史观:一个“倾向性”的分析

如果说“民众-利益-联合”的元叙事政治话语构成青年毛泽东向马克思主义者转变的一条“暗线”,那么它的进一步外化和显现就体现为青年毛泽东从唯心史观向唯物史观转变的倾向性这一“明线”。具体看,与“民众-利益-联合”这三个核心政治话语相对应的就是青年毛泽东政治思想转变过程中的三个倾向性,即阶级分析的倾向性、群众史观的倾向性、实践的倾向性。

(一)阶级分析的倾向性

在《民众的大联合》一文中,毛泽东初步运用阶级概念,根据对知识、金钱和武力占有的多少,把社会群体分为“智愚的阶级”“贫富的阶级”和“强弱的阶级”。按照列宁关于阶级的定义,阶级是指处于社会经济结构中不同地位的集团,是一个经济范畴。如果以列宁这一关于阶级的经典定义加以分析,毛泽东这里所说的阶级显然与之存在较大差异。然而,如果我们从经典马克思主义意义上的阶级概念出发,判定该文的阶级概念用法是不成熟的,就不仅是教条式地解读马克思主义,也背离了毛泽东的思想发展的内在逻辑理路。只要把此文放在毛泽东整个思想发展的历程中加以关照,就不难发现毛泽东对阶级概念的理解与对整个马克思主义的理解一样,从来都不是教条式的,而是带有鲜明“中国化”的特色。在成为马克思主义者之后,毛泽东固然常常根据经济基础来谈论阶级划分问题,但他似乎更倾向于从阶级意识和阶级觉悟的视角来谈论阶级。在《民众的大联合》第三篇小文中,他重点论及民众的觉悟问题。可以说,毛泽东这里讲的民众的觉悟已经很接近阶级意识和阶级觉悟的范畴了。正如斯塔尔所言:“我们看到,毛泽东最终仍认为,政治和意识形态在改变社会主义社会的阶级性质及阶级构成方面的作用与经济在这方面所起的作用同等重要。”(14)[美]斯塔尔:《毛泽东的政治哲学》,曹志为、王晴波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79页。也就是说,毛泽东在阶级划分的标准上坚持两个标准,即经济和政治的双重标准。这一划分阶级的标准对毛泽东后来思想的发展和实践(特别是晚年的思想和实践)影响深远。

毛泽东更多地是从立场和思想觉悟层面来对“阶级”概念加以理解和运用的,“无产阶级”一语不仅指其在生产关系中所处的地位,更是一种“精神”——“无产阶级精神”。这种对阶级及无产阶级的理解在毛泽东一生中可谓是一以贯之:从早年的“智愚的阶级”“贫富的阶级”“强弱的阶级”到“无产阶级”,再到晚年的“官僚主义者阶级”,毛泽东一直从思想政治觉悟层面去界定阶级。一些西方学者把毛泽东与马克思主义割裂开来,提出所谓的“背离说”,理由之一是中国革命的主力军是占人口绝大多数的农民,而不是马克思所说的城市无产阶级。这无疑是对毛泽东思想的误读,问题的症结在于西方学者仍然是从传统意义上的阶级概念出发来比附毛泽东,忽视了毛泽东本身对阶级的理解。更具体地说,这是农民能否算作无产阶级的问题。在毛泽东的思维逻辑中,农民可以是无产阶级(其中雇农是农村无产阶级,贫农是农村半无产阶级),或者说农民可以通过思想政治工作被改造成无产阶级。如果把无产阶级界定成为一种阶级精神,那么“这种精神从理论上说通过思想改造完全可以赋予任何一个社会阶层,无论这一阶层出于自身利益对社会主义实践会持何种立场”(15)何显明:《超越与回归:毛泽东的心路历程》,上海:学林出版社,2002年,第59页。。

(二)群众史观的倾向性

如前所述,在《民众的大联合》一文中,毛泽东极力地歌颂和赞扬民众联合的历史伟力,这与他之前的圣贤救世的英雄史观相比已有很大进步。这是青年毛泽东向马克思主义转变的一个重要基石。回顾青年毛泽东的思想转变历程,从英雄史观到群众史观转变的倾向性是清晰可见的。在毛泽东早期的相关论述中,有一些细节值得我们重视。在1915年6月的《致湘生信》中,他指出“来日之中国,艰难百倍于昔,非有奇杰不足言救济……屠沽贾衒之中,必有非常之人,盍留意焉!”(16)《毛泽东早期文稿(1912-1920)》,第6页。对这段话的分析人们往往强调前半句,而没有注意到后半句,其实后半句才更具深意。毛泽东认为英雄奇杰很重要,但英雄也出自普通民众之中,这是他有别于纯粹的英雄史观的地方。“豪杰之士发展其所得于天之本性,伸张其本性中至伟至大之力,因以成其为豪杰焉。”(17)同上,第192页。英雄人物并非生来就是身披铠甲的勇士,他们也是凡人,只不过他们有着一颗伟大的心灵。在1917年11月的《夜学日志首卷》中,毛泽东更是明确指出,“我国现状,社会之中坚实为大多数失学之国民,此辈阻碍政令之推行、自治之组织、风俗之改良、教育之普及,其力甚大”(18)同上,第83页。。这一表述已经逐渐趋向对民众力量的重视和强调。也就是说,在《民众的大联合》之前,毛泽东已不是一个纯粹的英雄史观论者。

在主编《湘江评论》时期,毛泽东历史观中的民众地位以更鲜明的方式凸显出来,这一过程不是突然转变,而是渐进式的发展过程,是一个民众地位不断上升、奇杰地位不断下降的理论生发过程。在这一过程中,毛泽东并没有绝对地把英雄在历史发展中的作用排除出去,而是强调两者的辩证统一。恩格斯曾指出:“唯物主义历史观及其在现代的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之间的阶级斗争上的特别应用,只有借助于辩证法才有可能。”(1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95—496页。我们不能形而上学地认识和把握唯物主义历史观。在论及《民众的大联合》一文在青年毛泽东思想转变过程中的历史地位时,我们不能囿限于“唯物与唯心”这种两元对立、非此即彼的认识与判断,认为青年毛泽东彻底地抛弃唯心的英雄史观、转向唯物的群众史观。这种“断裂式”的认识不但忽视了个人思想转变的渐进性和复杂性,也背离了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统一性原则。个人的思想转变往往并非“断裂式”的转变,而是渐进式的转变,这中间存在过渡的兼容阶段。更关键的是,群众史观虽与英雄史观根本对立,但绝非彻底绝缘,英雄人物在历史发展过程中的作用同样是无法替代的。离开群众史观的基础和前提,谈论圣贤英雄在历史发展过程中的作用,是无根的英雄史观,这样的英雄史观是非现实性的。

(三)实践的倾向性

毛泽东在该文中显示出来的倾向性不仅表现为对历史唯物主义的使用,更体现在他对实践的强调。历史唯物主义不仅是分析事物的理论方法,其本身更是具有鲜明的实践指向。正如卢卡奇所言:“对无产阶级来说,如果在认识到历史唯物主义的科学特性时止步不前,把历史唯物主义仅仅看作是一种认识工具,这也同样是自杀。无产阶级阶级斗争的本质正好能被规定到这种程度:对这种斗争来说,理论和实践是一致的,在这里,认识不要过渡就能导致行动。”(20)[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关于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研究》,杜章智、任立、燕宏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318页。

首先,从《民众的大联合》三篇小文的内在发展逻辑来看,青年毛泽东的思想有一个“前进运动”和“后退运动”的变化过程,即马克思主义的因素在不断增长、非马克思主义的因素在逐渐减少。毛泽东在第一篇小文中论及民众大联合的可能和必要,在第二篇论及以民众的小联合为始基,在第三篇论及民众的大联合的觉悟、动机和能力问题。从论述的内在逻辑看,前两篇小文更多地倾向于理论层面的阐释,最后一篇则更多地强调民众大联合的现实性。换言之,整个论述过程有一个从理论认知到强调社会实践的上升过程,有一个偏向实践的价值取向。

其次,在《民众的大联合》三篇小文中,我们都可以切实地感受到毛泽东对实践的强调。正如毛泽东在文末往往都会发出殷切的期待和号召:“我们要知道别国的同胞们,是通常用这种方法,求到他们的利益。我们应该起而仿效,我们应该进行我们的大联合!” “虽然如此,却不是我们根本的没能力。我们没能力,有其原因,就是‘我们没练习’。”(21)《毛泽东早期文稿(1912-1920)》,第314—315、358页。在他看来,民众大联合的实现不仅需要民众的觉悟,更需要民众在具体的实践中习得大联合的本领,民众的联合既是一个理论问题,更是一个实践问题。在第三篇小文的结尾,毛泽东更是深情地表达了自己的期望:“诸君!诸君!我们总要努力!我们总要拚命的向前!我们黄金的世界,光华灿烂的世界,就在前面!”(22)同上,第359页。由此观之,在《民众的大联合》中,毛泽东表现出了强烈的实践倾向性,而并未囿于纯理论的思辨之中。

最后,把该文放在青年毛泽东思想发展的整个历程中加以考察,不难发现此时毛泽东的思想已开始脱离唯心的纯思辨倾向,转向历史唯物主义。相对于在《伦理学原理》批语中的那些纯思辨观点,《湘江评论》的这些战斗檄文已开始从现实实际出发去思考和分析社会问题。纵观《湘江评论》时期的所有文章,毛泽东无一不是在进行“踏着人生社会的实际说话”、 “研究实事和真理”(23)同上,第334页。的探索。

三、历史事实与历史现实:一个方法论的思考

“生成表现为存在的真理,过程表现为事物的真理。这就意味着,历史发展的倾向构成比经验事实更高的现实。”(24)[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关于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研究》,第278页。解读毛泽东文本,我们不仅要看到文本这一历史事实的存在,在具体的历史语境中加以“有机”地理解和把握,更应该把握隐匿在文本背后的历史现实,即事物发展的规律性和倾向性。如果静止孤立地对该文做定性分析,结论只能是毛泽东在此时的思想状态是“非马克思主义的因素”要大于“马克思主义的因素”。但这一看法并不符合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具体地、历史地看问题的精神实质。

比如,有学者认为,青年毛泽东在成为马克思主义者之前的思想状态是混杂无序的。从历史的事实层面看,青年毛泽东在成为马克思主义者之前的思想状态确实是多元并存,甚至是混杂无序的状态。正如毛泽东后来回忆早年思想状况时说的:“我的思想是自由主义、民主改良主义、空想社会主义等思想的大杂烩。”(25)[美]斯诺:《西行漫记》,董乐山译,北京: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2年,第110页。但是,从历史的现实性看,这一多元并存和混杂无序状态对青年毛泽东思想发展起到促进作用。“这样的思想状况,使他能够在宏大的社会理想的引领下,思想上有更大的比较选择的空间而不限于封闭自守,并在比较筛选、实践验证之后更坚定自己的选择。”(26)金民卿:《青年毛泽东的思想转变之路:毛泽东是怎样成为马克思主义者的?》,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第174页。换言之,这一混杂无序的表面背后,毛泽东的思想有其发展倾向性。在笔者看来,这一时期毛泽东的思想并不是各种思想观点共时性地存在于同一主体之中的混杂无序状态,而是呈现出明晰的内在演变逻辑,即向马克思主义转变的倾向性。问题的症结在于,如果只看到外在的表面事实,可能是混杂无序的,但表面事实并不等于现实,历史的现实性是比历史事实更高的现实,是历史展开过程中的必然性。以往我们在谈论该文所显示的思想观点时,往往以一种外部直观的方式考察具体的论点,并没有深入把握青年毛泽东思想转变的“历史发展的倾向”。相对于直观具体的论点,青年毛泽东思想发展的倾向性更值得我们重视。只有看到这一点才能清晰定位《民众的大联合》一文在毛泽东的思想发展过程中的地位,才能打破“毛泽东此时的思想是无政府主义还是马克思主义”这种非此即彼的分析逻辑。

再如,有学者认为,在《民众的大联合》一文中,青年毛泽东表达了对无政府主义的某种思想眷恋。对于民众联合以后的行动方式问题,毛泽东似乎更倾向于走克鲁泡特金的无政府主义温和革命道路,而不是马克思的无产阶级革命道路。那么,究竟该如何看待青年毛泽东此时的无政府主义观点?该文存在无政府主义观点,是否就可以认为青年毛泽东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或者说他的整个思想的基调是倾向于无政府主义的?按照毛泽东后来的回忆:“可是就在这时候,我的思想还是混乱的,用我们的话来说,我正在找寻出路。我读了一些关于无政府主义的小册子,很受影响。我常常和来看我的一个名叫朱谦之的学生讨论无政府主义和它在中国的前景。在那个时候,我赞同许多无政府主义的主张。”(27)[美]斯诺:《西行漫记》,第113页。如果从上述历史事实看,我们很容易就能得出毛泽东当时确实受到无政府主义的影响的结论。不可否认,这一理解思路有其客观的事实依据。但是,如果我们具体地、动态地对毛泽东思想转变的实际历程进行分析,仔细审视这些无政府主义的观点,上述观点则有待商榷。

无政府主义在毛泽东思想转变过程中究竟扮演何种角色?如果把无政府主义理解为毛泽东的思想形成和发展过程中的一个驿站,这自然是确定无疑的。但这并不够,仍需进一步追问,毛泽东早年在无政府主义这一驿站的短暂停留,究竟在何种意义上影响了后来的毛泽东?历史的客观事实是,毛泽东最终转变为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这是一个需要深入讨论的课题。在笔者看来,无政府主义对于毛泽东思想的转变并不是一个“负相关”的因素,而是一个“正相关”的因素,即无政府主义在很大程度上促进了毛泽东向马克思主义的转变。“没有共产无政府主义的铺垫,毛或许不可能接受马克思主义。共产无政府主义正是其接受马克思主义学说之前重要的中间环节,并为他后来朝马克思主义路向的转变奠定了某种基础。”(28)邬国义:《毛泽东与无政府主义——从〈西行漫记〉的一处误译谈起》,《史林》2007年第2期。那么,无政府主义奠定的基础是什么呢?对此,有学者认为,“无政府主义思潮至少在以下三个方面为毛泽东走向马克思主义作了前期的铺垫。一是阶级意识的萌发,二是平民革命的启蒙,三是批判资本主义”(29)尚庆飞:《短暂的启蒙与深刻的印痕——近代中国无政府主义思潮与毛泽东的心路历程》,《现代哲学》2008年第2期。。从学理分析的角度看,只有解读到这一层面,才是真正地从历史事实层面深入到历史的现实性维度,才算真正把握了毛泽东思想发展的深层本质和倾向性。

作为一个毛泽东思想史的议题,我们应该看到《民众的大联合》一文在毛泽东的思想发展过程中的特殊地位,即“民众-利益-联合”这三大要素构成毛泽东政治思想的元叙事话语结构。如果我们以一个成熟的马克思主义的概念体系去规范性地认知这一文本,结果只能是毛泽东这一时期对马克思主义的认识尚不成熟,但这并没有多少意义。我们更应该看到该文所蕴涵的元叙事政治话语结构和向马克思主义转变的倾向性。在革命年代“民众-利益-联合”的政治实践,使我们党依靠人民取得了革命的胜利,在新时代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的新征程中,我们党仍然要依靠“民众的大联合”来取得新的胜利。站在民众的立场,汲取民众的智慧,依靠民众的力量,这是毛泽东留给我们的宝贵精神财富,也是中国共产党人的优秀品格。正如习近平所说的:“人民群众拥护和支持是我们党最可靠的力量源泉。当年,‘唤起工农千百万,同心干’,为我们党依靠人民赢得革命胜利凝聚了强大力量。今天,我们把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作为奋斗目标,就是为了凝聚起同心共筑中国梦的磅礴力量。”(30)《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3卷,北京:外文出版社,2020年,第94—95页。

猜你喜欢
无政府主义倾向性史观
公众对我国足球归化运动员的情感倾向性——基于大数据的微博情感分析
分析我国体育新闻报道中的倾向性文献综述
深蓝要办“重建中华史观公投”
浅谈新史观与唯物史观的关系
论汪曾祺小说的真实性和倾向性
文化适应视角下的中介语倾向性探讨
网络空间无政府主义思潮审视
《家》中的人道主义精神的体现
青年周恩来无政府主义思想的嬗变
论我国无政府主义者的表现及加以肯定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