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金末元初汉人世侯群体兴亡
——以成吉思汗、窝阔台、忽必烈中原政策为切入点

2021-11-25 13:20董书豪
西夏研究 2021年2期
关键词:汉人蒙古中原

□董书豪

金朝末年,蒙古帝国崛起,经过数次战役,金兵精锐尽失,蒙古兵锋直指中原地区。公元1217年,成吉思汗命木华黎伐金,山西、河北、山东、陕西等北方诸地望风而降,大量汉族军事集团统领归降蒙古,成为汉人世侯,并在稳定北方政局、翦灭金宋等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但随着元朝的统一全国及加强中央集权的需要,汉人世侯逐渐被分化并走向衰落。汉人①世侯并不见于元朝典籍当中,是今人对蒙元之际归降蒙古的官僚军阀——仍采用金朝官职,授以元帅、行省等官衔,使世袭其职,在其所献地继续统军管民、任命官吏、征收赋税——这一类人的总称。这类军阀官僚逐渐转变为蒙古帝国的中心力量,被封为万户等重要官职,势力较大的有真定史氏、西京刘氏、顺天张氏、东平严氏、济南张氏、益都李氏等。学界对于汉人世侯的研究多集中在汉人世侯的兴起、在蒙元时期的作用、历史影响及某强大世侯的个案研究上②,而对汉人世侯与蒙元中原政策的关系探讨较少。本文意图从此入手,探究汉人世侯与蒙元帝国中原政策的内在联系。

一、反复:蒙金战争形势与武仙叛蒙归金

金大安三年(1211)野狐岭战役后,金朝精锐尽失,无力抵挡蒙古铁骑南下。短短数年之内,蒙古“凡破九十余郡,所过无不残灭。两河、山东数千里,人民杀戮几尽,金帛子女、牛羊马畜皆席卷而去,屋庐尽毁,城郭丘墟矣”[1]592。由于这一时期蒙古的作战方略还是以抢掠屠杀为主,因此并未对这些地区进行占领。但这却导致了金朝的统治秩序及政府机构被破坏。金宣宗南迁后,对这一地区的统治力也随之下降,使得这一地区出现了权力真空,也使得大批民众以地方豪强为主体进行自保,形成了一大批地方割据势力,“山东、西之间豪杰并起,据保城壁,大抵非金署置之旧”[2]89,“有金南渡,河北群雄如牛毛,弱之肉,强之食”[3]。对于这些地方割据势力,金朝大多采取招降政策,授予其官爵,试图依靠其势力,加强地方统治,对抗蒙古入侵,“金訹以官,冀赖其力复所失地”[4],“(古里甲石伦)奏请召集义军,设置长校,各立等差”[5]2439,并且在金兴定四年(1220)封设九公,“及南迁,河北封九公,因其兵假以便宜从事”[5]1004。

但是金廷的做法收效甚微,这些汉人武装在蒙古再次入侵后大多投降了蒙古,成为攻金的急先锋,究其原因,一方面由于这些人大部分是为了保护家族安全、博取功名,自然会更倾向于强大的蒙古;另一方面蒙古也改变了以前烧杀抢掠为主的战略政策,开始注重占领城池、保境安民,并以此作为长久之计经略中国。蒙古太祖十二年(1217),成吉思汗封木华黎为太师、国王、都行省承制行事,命令其攻伐金朝,“太行以北,朕自经略,太行以南,卿其勉之”[5]4。“封木华黎为国王,率王部万骑、火失勒部千骑、兀鲁部四千骑、忙兀部将木哥汉札千骑、弘吉剌部按赤那颜三千骑、亦乞剌部孛徒二千骑、札剌儿部及带孙等三千骑,同北京诸部乌叶儿元帅、秃花元帅所将汉兵及札剌儿所将契丹兵,南伐金国。”[3]可以看出蒙古部落军队仅仅有2.4万余人,而伐金军队大约有10万人,仅占其总数的四分之一,剩下的多为契丹军、汉军[6]。仅仅依靠一支10万人的部队想要灭亡金朝控制中原,显然是不可能的。所以大量招降汉人割据势力用以伐金,成了木华黎南侵的重中之重。

这一时期归降的金人将领主要有张柔、张荣、王玉、严实、齐荣显、石天应、武仙等,加上之前就已经降蒙的刘伯林家族、史秉直家族,构成了蒙元时期汉人世侯的主体,“藩方侯伯,牙错棋置,各土其地,各分其民,擅赋专杀,父死子没……而各握重兵,多者五七万,少者亦不下二三万”[7]。

金人地方武装将领大多以人口、军队与土地归降蒙古,继而蒙古仍以其为统领统帅地方与军队,如严实“七月,谒太师木华黎于军门,挈所部彰德、大名、磁、洺、恩、博、滑、浚等州户三十万来归,木华黎承制拜实金紫光禄大夫、行尚书省事”[8]3505,石天应“乡里人多归之。太祖时,太师、国王木华黎南下,天应率众迎谒军门。木华黎即承制授兴中府尹、兵马都提控”[8]3526,王玉“太师、国王木华黎下中原,玉率众来附,领本部军,从攻邢、洺、磁三州,济南诸郡,号长汉万户”[8]3567,这就导致了归降的将领仍有一定的独立性,控制着地方的军政大权。虽然蒙古通过纳质、助军、献户口、纳贡赋、入觐、设驿、受达鲁花赤监视的手段来控制这些汉人武装势力,但起到的作用仍旧微乎其微。这些汉人世侯大多出身于草莽,因战乱而起家,为争夺名利左右摇摆于蒙、金、宋之间。如木华黎伐金前的张鲸、张致兄弟反叛,伐金时的张甫、张进降金,但这些或蒙古早有准备,或反叛势力弱小,都未曾对蒙古造成重大打击。直到金正大二年(1225),武仙杀河北西路兵马都元帅史天倪,以真定府降金,加之此时木华黎已死,其子孛鲁总领对金作战事务;南宋彭义斌也收复山东诸州县,使得河北局势震动,一些州郡、将领随即降金;“河朔州郡,十九俱叛”,蒙古对此也大为震怒,斩杀武仙之弟,以史天泽为都元帅,并发蒙古精兵,“(肖乃台)率精甲三千,与天泽合兵进围中山”[8]2965,收复真定府。

虽然真定府得而复失,但武仙势力由此成为金朝抗蒙的重要力量,在此后的金蒙战场上,武仙多次发挥重要作用。正大四年(1227),武仙收复太原;正大五年(1228),武仙复封恒山公,屯兵卫州抵抗蒙古;正大九年(1232)三峰山战役之后,金朝大将损失殆尽,金兵精锐尽失,“兵不复振”,武仙收拢败兵十余万,成为了金朝末期为数不多的军队,“兵势稍振”。在金朝最后的几年里,武仙也成为了金朝可依靠的将领,“哀宗以仙为参知政事、枢密副使、河南行省”,“军务一以付卿,日夕以待,勠力一心以图后举”[5]2578。但由于此时金朝国力衰微,蒙古力量强大,金朝最终灭亡。

武仙叛蒙归金对于金蒙战争的走向产生了一定的影响,而造成武仙反叛的原因有很多。客观上,蒙古对于金朝降将的政策以招抚为主,使其仍然掌控地方政务与军队,从而有了反叛基础与能力;蒙古对于新降将领与旧降将领之间的关系处理不当,他们之前大多为对手,投降后仅仅以其投降先后顺序来确定从属关系显然不尽合理。武仙作为金朝封建九公中实力最强者,“同时九府,财富兵强恒山最盛”,投降后屈尊于老对手史天倪之下,自然不满,“仙与史天倪俱治真定且六年,积不相能,惧天倪图己,尝欲南走”[5]2577。主观上,这些汉族地主将领趁战乱而起家,“以布衣崛起”[7],“由鼠而虎”[9],大多是为了个人及家族的生存,所以对于权势、财富、军队看得极为重要,正是这种短浅的利己思想使得他们摇摆于宋、金、蒙之间,以追求最大的利益。武仙在投降蒙古后,由于并未达到内心期望,在金朝更加优越条件的引诱下,反叛蒙古也是正常情况。同时,木华黎的死以及金朝抗蒙的积极举措也让这些人看到了希望,金哀宗与宋、夏议和,任用老臣胥鼎“才兼将相,威望甚隆,向行省河东,人乐为用……来归者益众”[5]2384,相比于一个外来民族的政权,入主中原百年的金政权更加具有政治吸引力。

蒙金战争的初期双方处于胶着状态,汉人世侯的力量是蒙古争取和利用的对象。木华黎死后由其子孛鲁掌管攻金之事,成吉思汗将主要精力用于翦灭西夏,对于汉人世侯的问题也就没有重视。武仙反叛后,蒙古对于汉人世侯的管理约束仍沿用旧制,更多的以招抚为主,通过加官晋爵等方式换取他们的忠心。如史天倪死后,其弟史天泽袭其爵位,掌其势力,“孛鲁承制命绍兄职为都元帅”[8]3657,“时太师国王承制得专封拜,命候季弟太尉忠武公嗣其职”[10];张柔“(金正大三年,公元1226年)乙酉,玺书授柔行军千户,保州等处都元帅”[8]3657;王玉“(武仙叛,真定遂平)加定远将军,权真定五路万户,假赵州庆源军节度副使”[8]3658。河朔地区的汉人世侯在武仙反叛后都获得了一定的提拔与重用,这就使得汉人世侯的权势无形中得到了加强。

综上,在木华黎伐金期间,由于蒙金战争的胶着,汉人世侯成为了蒙古大力吸纳的势力,对于汉人世侯权力的控制和管理仍旧使用草原部落法则,仅仅依靠纳质、助军等方式进行约束,无形中使汉人世侯势力得到保留及壮大,为后来的武仙之叛留下了伏笔。成吉思汗死后,由于汗位一直空悬,蒙古诸首领的重心放在争夺汗位之上,汉人世侯势力也并未受到太大冲击。

二、衰落:窝阔台新政下的汉人世侯

金正大六年(1229),在蒙古库里勒台会议上,窝阔台得到其兄察合台的支持,顺利登上汗位,他在军事上依照成吉思汗的遗愿与部署,发动对金战争;政治上遵守成吉思汗法令的同时,重用耶律楚材等人制定蒙古政治制度及法律礼仪规范,这使得蒙古由一个部落联盟国家开始转变为封建国家,中央集权大大加强,这也使得汉人世侯的权益受到损害。

蒙古对于中原一开始仅仅是经济掠夺与搜刮,“金帛子女、牛马羊畜皆席卷而去”。木华黎攻金之时,任用投降的汉人世侯在当地征缴赋税,再上缴蒙古。窝阔台即位后,中原财政状况基本处于瘫痪状态,“太祖之世,岁有事西域,未暇经理中原,官吏多聚敛自私,赀至巨万,而官无储偫”[8]3458,因此有人进谏欲屠汉人以中原为牧地,“汉人无补于国,可悉空其人以为牧地”[8]3458,耶律楚材以利说之,设立十路课税所收取赋税,“乃奏立燕京等十路征收课税使”[8]3458。设立十路课税所一年后,“十路咸进廪籍及金帛陈于廷中,帝笑谓楚材曰:‘汝不去朕左右,而能使国用充足,南国之臣,复有如卿者乎?’”[8]3458所谓十路,为燕京、宣德、西京、太原、平阳、真定、东平、北京、平州、济南十路,在此之前除燕京、北京两路由木华黎直接管理外,其余诸路皆由本路的汉人世侯代为管理,如真定路的史氏家族“真定表山带河,连属三十余城,生杀进退,咸以专决”[8]3482,东平路严氏“统理方郡凡十一年,爵人命官,生杀予夺,皆自己出”[8]3508,其余的西京刘黑马、宣德耶律秃花、太原郝和尚拔都也都有征收赋税的权力。后十路课税所的长官均由中央直接委派,大多为儒者、文臣担任,“凡长贰悉用士人,如陈时可、赵昉等皆宽厚长者,极天下之选,参佐皆用省部旧人”[8]3458,标志着征收赋税的权力由地方收归中央。

在蒙古人看来,对于中原地区的真正管理者,其实是设立的达鲁花赤。前文中也提到汉人世侯是受到达鲁花赤监督与管理的,但成吉思汗时期仅在中原地区设立过一个达鲁花赤,札八儿火者曾被任命为“黄河以北、铁门以南天下都达鲁花赤”[8]2961,可以说这只是一个名义上总管中原的达鲁花赤,地方上还是以汉人世侯管理为主。窝阔台时期开始在地方上设立达鲁花赤,如赛典赤·瞻思丁“太宗即位,授丰净云内三州达鲁花赤,改太原、平阳二路达鲁花赤”[8]3063,布鲁海牙“(太宗)授真定路达鲁花赤”[8]3070,塔思火儿赤“从太宗定中原有功,为东平路达鲁花赤,位在严实上”[8]3186,耶律绵思哥“久之,请还内郡,守中都路也可达鲁花赤”[8]3550,曲列尔“迈礼吉正氏蒙古人,元初济南路达鲁花赤”[11]。太原、平阳、真定、东平、济南等路正是汉人世侯最为集中的地区,势力较大的汉人世侯如史氏、董氏、严氏、张荣家族、张柔家族、李守贤、郝和尚拔都都在这些地区,且特意提到东平路达鲁花赤位在汉人世侯严实之上。蒙古太宗八年(1236),“太宗命五部将分镇中原,阔阔不花镇益都、济南,按察儿镇平阳、太原,孛罗镇真定,肖乃台镇大名,怯烈台镇东平”[8]3023,同年,窝阔台下令自路以下各地方行政区都设立达鲁花赤用来监督,“州县守令上皆置监”[4]。设置达鲁花赤,以及命令将领率蒙古军队镇守中原,无疑是加强了对中原地区的统治,削弱了汉人世侯的地方权力,而蒙古军队的镇守,也确保了行政命令的施行有了军事保障。除了达鲁花赤的设立,窝阔台还于太宗六年(1234)设立中州断事官一职,由胡土虎那颜担任,“主治汉民”[3]。这一机构也成了蒙古在中原的最高行政机构,中原各地的重要事务皆决断于此,“国初官制未遑立,凡军国机务悉决于断事官……中原数十百州之命脉系焉”[12],这就意味着蒙古对中原的统治进入了一个有效的阶段。

在户籍问题上,窝阔台开始着手户籍整理。金朝末年由于蒙古南下攻金,河北、山东、山西地区成为蒙金双方反复争夺的区域,人民或死于战乱、或因战乱居无定所,使得原有户籍完全被打乱,产生了大量的流民。《道园学古录》中所记载的“金之亡,其民颠沛奔走无底止,四民无所占其籍”的情况,不利于社会经济的恢复与发展。一方面,蒙古前期对于诸王、大臣掠夺人口,逼其为奴的做法并未加以干涉,使得大量人民成为蒙古王侯的驱口,隐藏在蒙古王侯户口之下;另一方面,汉人世侯为扩大自己的势力,也大肆招揽流民补充所辖地区人口,这些流民也没有列入蒙古赋税人口之中。窝阔台即位后,设立了十路课税所,对中原地区按人口收取赋税,“河北汉民以户计,出赋调”[8]30,为了保证国家的赋税收入,统计蒙古治下的人口成了重中之重。蒙古太宗五年(1233)窝阔台下令整理中原户口,得户73万余。但这一次的户籍整理并不成功,地方上隐瞒人口的行为仍旧常见,东平严实投降木华黎之时,其治下人口就有30万户,而在这次括户之中仅仅只有115247户[13]5,只占原来人口的1/3,其中必有隐藏户数的意图。灭金之后,由于蒙古完全取代了金在中原地区的统治地位,加之这一时期王公大臣掠夺人口的情况越来越严重,史书记载“往往寄留诸郡,几居天下之半”[14]835,对此窝阔台在1234年,再次进行户籍核实工作,史称“乙未籍户”。《元典章》载“不论达达、回回、契丹、女真、汉儿人等,如是军前掳到人口,在家住坐做驱口;因而在外住坐,于随处附籍,便系是皇帝民户,应当随处差发,主人见更不得识认”[15]584。为确保这一次户籍核实的准确性,窝阔台颁布诏令,“敢隐实者,诛籍其家”[5]271,这就使得蒙古的王公大臣以及地方的汉人世侯迫于压力,不敢再隐藏大量人口,于是诸路所籍户口达到了180余万③。经过这次户籍核实之后,汉人世侯权力的基础受到了重大打击,人口的丧失使他们失去了赋税来源以及大量的族兵私兵。

在明确户籍的同时,窝阔台在中原实行“画境之制”。由于蒙金战争期间,蒙古多用降将治理州县,所以金朝灭亡后,整个中原形成了“诸侯分治诸郡”的态势[16],大量汉人世侯势力跨州连郡,不利于蒙古统治的稳固。“画境之制”在《元史》中记载不详,但根据一些零星的资料,可以看出“画境之制”分割了汉人世侯的势力。“初,公(严实)之所统,有全魏十分,齐之三,鲁之九。及是,画境之制,公之地,于魏则别大名,又别彰德,齐与鲁则复以德、兖、济、单归于我。”[9]可以看出严实的势力范围经过“画境之制”后变成了东平路,范围大大减少;“析天下为十道,沿金旧制画界,保之属城多为邻道所分割。阅数岁,有诏特还之,升州为府,赐名顺天,及赐公牧马百匹,仍赐上所乘名马二匹”[17],张柔治下的郡县显然不在同一路上,所以升保州为顺天府,虽然级别上升,但其治下的郡县实则变成了顺天府一路,因此皇上赐御马以来安慰张柔。“画境之制”确立了蒙古对于中原的基本行政区划,并且依据金朝原有的道、路、府、州、县依级设立达鲁花赤,对于汉人世侯的监视与管理大大加强,也削弱了汉人世侯的势力范围。

综上,窝阔台时期的蒙古将重心逐渐转移到中原地区。中原地区作为农业地区有着天然的优势,可以为蒙古帝国提供大量的粮食、税收与人口。中原地区也更加适宜人类生存,这就使得蒙古对中原的控制大大加强,而作为中原地区的既得利益者的汉人世侯群体必然会因此受到削弱。在蒙古一系列政策的打击下,汉人世侯逐渐失去了税收与人口,从而也失去了地方割据的基础。

三、式微:忽必烈主政中原与李璮之乱

窝阔台死后,蒙古的汗位争夺日趋激烈,先由皇后脱列哥那摄政,此后汗位又从窝阔台系转移到拖雷系,所以在贵由时期、蒙哥前期,政治重心都在于获取诸王支持、稳定汗位上,对于中原地区沿袭前朝旧制并没有太大的变动。蒙哥即位后将中原之事交与其弟忽必烈,“宪宗尽属以漠南汉地军国庶事”[8]57。作为中原的实际掌控者,忽必烈开始着手整顿中原。在恢复和发展社会经济上,忽必烈听取刘秉忠的意见,轻徭薄赋,并以自己的封地邢州作为试点,实行汉法,“革去贪暴,流亡复归,不期月,户增十倍”[8]3695;随后重用士人,“任之以政”,中原地区有了一定的发展,一时之间“关陇大治”;同时设立京兆交钞提举司,并推广到整个中原,掌握了中原货币权。对于蒙古军队肆意抢掠屠杀的行为,忽必烈也多次阻止并予以告诫,“戒诸将毋妄杀”,“有军士犯法者,贞缚致有司,白于帝,命戮以徇,诸军凛然,无敢犯令者”[8]61。而对于中原地区的汉人世侯,忽必烈也大加招揽,推举史天泽为经略使,忽必烈即位后官拜中书右丞相;董文炳跟随忽必烈南征,“有任使皆称旨,由是日亲贵用事”[8]3668,后又担任山东东路宣抚使,忽必烈即位后担任侍卫亲军都指挥使,佩金虎符;李璮也被封为江淮大都督,李璮的岳父王文统也深受忽必烈信赖,官拜中书省平章政事,“委以更张庶务”,“凡民间差发、宣课盐铁等事,一委文统等裁处”[8]4594。同时设立十路宣抚司,宣抚使大多为忽必烈藩邸旧臣以及亲信之人,“以总天下之政”。

蒙哥死后,忽必烈与阿里不哥都自封为大汗,为了维护国家的统一,忽必烈亲征阿里不哥,而中原汉地的李璮趁此机会,发动叛乱。李璮在自己领地益都行省拥有绝对的控制权,这都和其父李全有着极大的关系。李全,金末地方武装集团首领,活跃在山东等地,其母、兄皆为蒙古兵所杀,与蒙金多有争斗,后归降宋朝,后又叛宋归蒙,“承制授山东、淮南行省”,成为中原地区最大的汉人世侯,专制山东,摇摆于宋、金、蒙之间。李全死后,“璮遂袭为益都行省,仍得专制其地”[8]4591,后李璮又娶塔察儿的妹妹为妻,通过与黄金家族的联姻,更加巩固了其地位,由此也被蒙古皇族所信任。

李璮的领地益都行省大概相当于现在的山东东部,后又攻取涟、水、相、连四座城池,势力已扩大至淮南地区。益都东临大海、北控燕齐、南遏吴越,地处蒙宋边境之上,地理位置极为重要。蒙古也多对李璮招抚有加,“国初沿金制,以东齐业李全父子,遂致跋扈”[18]197,对于益都军事也是听之任之,忽必烈即位后就赐金符累计27个、银符34个。前文提到窝阔台时期曾命阔阔不花镇守益都、济南,监视山东地区的汉人世侯,忽必烈时反而受李璮节制,“蒙古、汉军之在边者,咸听节制”[8]4592;同时忽必烈大力支持李璮的军事建设,“璮遂请节制诸道所集兵马,且请给兵器,中书议与矢三万,诏给矢十万”[8]4593。从上述种种情况可以看出,李璮在益都拥有绝对的军事指挥权。李璮对其军事实力也极为自信,“拥强兵至五七万”[14]724,“以一路之兵,抗一敌(宋)国”[8]4592。

李璮之所以选择反叛蒙古,究其原因在于对权势的执着,想稳固自己的地方统治。汉人世侯大概可以分成河朔汉人世侯(史氏、张柔家族、刘氏)与山东汉人世侯(严氏、张荣氏、李氏)两部分。其中河朔世侯更早地归顺蒙古且与蒙古关系更为密切,已经成为了蒙古重要的力量;而反观山东世侯,除张荣的实力因远小于益都李氏和东平严氏而听命于蒙古外,其他两家(益都李氏和东平严氏)一直对蒙古有抗拒的态度,严忠济“统理方郡凡十一年,爵人命官,生杀予夺,皆自己出”[8]3508,李璮多次拒绝出兵助蒙,“朝廷数征兵,辄诡辞不至”[8]4591。蒙古中统二年(1261),忽必烈以“怠于政事,贪佞抵隙而进”[8]3761的罪名免去了严忠济东平路万户的官职,召还朝廷。这对于李璮来说犹如晴天霹雳,为了不像严忠济一样,只有反叛蒙古投降宋朝,才能保住自己的权势与地位。另外,李璮祖母、伯父皆死于蒙古兵锋之下,作为汉人的他反叛蒙古不仅能报仇雪恨,也可以为自己博得忠义之名。恰巧这时,忽必烈为平叛幼弟阿里不哥,亲率精锐北上,中原空虚,这也使得李璮觉得这是一个反叛的契机。

蒙古中统三年(1262),李璮正式反叛蒙古,先是通过私驿将送往蒙古为人质的儿子李彦简救回,后又屠杀益都蒙古军队,将涟、海等三城归还宋朝,获得宋朝支持与信任,随即占领益都全境。同时,李璮发布檄文,期望中原地区的汉人世侯予以响应。随后浮海北上,攻占淄州、蒲台,击败济南张宏并占领济南。忽必烈听闻后下令军队北还,动用蒙古全国之力,剿灭李璮,“遂下诏暴其罪。甲辰,命诸军讨璮”,“乙酉,以璮故,戮中书平章王文统”[8]4593,七月平定李璮之乱。关于这次叛乱的影响,《蒙兀儿史记》称“一旦变起,远近震惊,山东西路、燕南、河北、辽西,数千里皆城守,自潼关以东,黄河以南,征发士马殆遍,边城沦宋者一时凡七所,用全国兵力十之六七,积百有六十五日(自二月己丑至七月甲戌)仅而平之”[19]472。

李璮之乱后,忽必烈大力整顿汉人世侯,益都李氏被连根拔起。而参与反叛的李毅奴哥、戴曲薛被诛,张荣之子、邳州万户张邦直等人也被治罪,“追治李璮逆党万户张邦直兄弟及姜郁、李在等二十七人罪”,张荣之孙张宏也因此受到牵连,济南张氏也由此式微。张柔之子张弘略,也曾与李璮有过书信来往,“李璮既诛,追问当时与璮通书者,独弘略皆劝以忠义”[8]3477,而关于李璮的书信,元政府并没有实物,“及藉璮家,而书无有”[4],张弘略的说辞只是个人解释而以,后被解职。而作为平定李璮之乱的副帅史天泽,战后没有得到奖赏反而上书忽必烈,“兵民之权,不可并于一门,行之请自臣家始”[8]3661,请求解除兵权,这正好符合了忽必烈想要剥夺汉人军权的意图,“于是史氏子侄,即日解兵符者十七人”[8]3661。其他世侯也纷纷效仿,交出兵权以保住自身性命与功名利禄。

李璮之乱平定后,忽必烈着手进一步加强中央集权,强化蒙古统治。用人上,忽必烈开始由前期重用汉人转向重用蒙古人、色目人,如召回阿合马代替王文统处理财政事务。这一时期的汉族士人除了忽必烈的藩邸旧臣外,剩下的大多与汉人世侯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汉族士人在蒙金战争初期大多为汉人世侯所庇护,担任起幕僚,但李璮之乱因为王文统的缘故,忽必烈必然会对汉族士人有所疏远。元朝规定“官有常职,位有常员,其长则蒙古人为之,而汉人、南人贰焉。于是一代之制始备,百年之间,子孙有所凭借矣”[8]2420,汉族士人失去了之前的显赫地位,而汉人世侯也失去了朝中的屏障。同时规定官员亲属的官职问题,“诸路管民总管子弟,有分管州、府、司、县及鹰坊人匠诸色事务者,罢之”[8]89,“居大藩者,子弟不得亲政”[8]3508,“诸侯总兵者,其子弟勿复任兵事”[8]3495,抑制了家族势力的增长。

军事上,开始收回汉人世侯的军队管辖权,实行兵民分治。在史天泽交出兵权,史氏子侄解兵符者17人之后,忽必烈命令董文炳去收回史氏两万户之权。东平严氏,严忠济、严忠嗣、严忠范三兄弟先后被调任中央任职,实际上剥夺了其统兵权。张弘略、张弘范以同样的方式被解除兵权。从此汉人世侯就失去了独立的领兵权。并且忽必烈下令“各路总管兼万户者,止理民事,军权勿预”,“诸路管民官理民事,管军官掌兵戎,各有所司,不相统摄”[8]89,这样使得行政权、军事权、财政权完全分离。

地方上,忽必烈实行罢侯置守的政策,并将蒙汉区别对待的政策实施到地方。蒙古中统四年(1263),姚枢上书“奏罢世侯,置牧守”[8]3714,忽必烈同意并开始实行这一政策“,始罢诸侯世守,立迁转法”[8]101。迁转法即地方官员实行迁转任职的方法,以取代蒙古早期地方官员世袭的官制“,始罢州县官世袭”[8]3737。蒙古至元二年(1265),忽必烈下诏“以蒙古人充各路达鲁花赤,汉人充总管,回回人充同知,永为定制”[8]106,这就使得地方上的权力掌管在蒙古人手中,汉人只能承担副职受到中央的监视。

综上,忽必烈在主管汉地之时,通过实行汉法,拉拢汉人世侯,巩固了自己在中原的统治基础,并依靠中原势力最终取得了蒙古汗位。但正是汉法的实行,使得中原地区成为了蒙古的统治中心所在,同时忽必烈也意识到加强中央集权、消除地方割据势力的重要性。而李璮之乱的爆发正好给了忽必烈一个契机,在迅速平定李璮之乱后,将汉人世侯的军权收回,并依靠一系列政策的实施,彻底消灭了汉人世侯势力,为元朝的巩固与发展扫除了障碍,同时为南下灭宋奠定了军事基础。

四、结 语

汉人世侯群体是一定历史背景下的必然产物,蒙古中原政策与汉人世侯的发展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当中原作为蒙古统治区域的一部分时,汉人世侯作为该区域中的实权者,对蒙古占领统治中原起到了重要作用,正是蒙古与汉人世侯的合作才使得蒙古以少数兵力完成了对金朝的战争,此时的汉人世侯更多扮演着蒙古统治者的化身,为蒙古统治者管理着中原,并依靠统治者的信任,发展自身力量,巩固自身的势力,也因此达到了权势顶峰。由于蒙金战争的胶着,作为该区域的掌权者必然会衡量双方势力的大小,选择符合自己利益的一方,因此也会发生叛乱。成吉思汗死后,由于汗位的争夺以及各部力量的不均等,蒙古帝国实际上已经呈现出一种分裂趋势。而作为蒙古本部的统治者窝阔台选择将帝国的重心放在经济基础、物质资源更加优越的中原地区发展本部势力,并依靠中原作为强大的后备基础来延续蒙古帝国的统一。作为中原地区实际掌权者的汉人世侯必然会受到限制与削弱,丧失一部分的自主权,开始转变为帝国统治体制下的官僚队伍中的一员。随着窝阔台的死亡,汗位从窝阔台系转变为拖雷系,但各部势力此消彼长,蒙古帝国分崩离析,使得忽必烈只有依靠中原才能夺取汗位,稳定北方的统一,因此蒙古的重心完全放在中原地区。中原从一个蒙古边缘区域转变为核心统治区,忽必烈必定不允许在核心区域中存在着另一个自治政权,汉人世侯除了归顺就是反抗。但由于忽必烈主动接受汉化,推行汉法,中原地区不再排斥蒙古,而经过了窝阔台时期的削弱,汉人世侯的权力也弱小了许多。同时汉人世侯中没有一个绝对的领导者,必然会被蒙元所分化,然后各个击破,汉人世侯也随着元朝中央集权的加强,退出了历史舞台。

注释:

①这里的汉人特指元代时期的汉人,大概包括原金朝统治区域内的汉人、契丹人、女真人,以及较早被蒙古征服的云南各少数民族、朝鲜半岛的高丽人。

②对元代汉人世侯的研究状况,可参考王旺祥《元代世侯研究回顾与展望》(《宁夏师范学院学报》2009年第5期)及崔媛《近三十年元代汉人世侯研究综述》(《太原城市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10年第12期)。

③乙未籍户的结果尚有争议,此处以《元史》卷二《太宗本纪》为准。尚有一百七十万说(爱宕松男《元朝税制考》,《东洋史研究》23卷4号,1965年),一百余万说(《耶律楚材神道碑》,《元史》卷一百五十七《刘秉忠传》),八十七万说(《元史》卷五十八《地理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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