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赋政治到天赋人性:“天人合一”思想的产生和变化

2021-11-25 14:09黄泽夫
华夏文化 2021年3期
关键词:张载尚书天人合一

黄泽夫

“天人合一”是中国思想史上的重要命题。学界研究,主要着力点有五:一是探索“天人合一”的思想渊源,基本认为该思想萌芽于殷周时期的宗教神学;二是对天人合一命题的真伪性研究,但对该命题提出质疑的学者也在一定程度上承认天与人存在着联系;三是对天人合一理论内容和发展特点的研究,一部分以先秦各学派为主线探讨其天人关系思想,一部分以历史发展阶段为划分依据选取代表性人物对其天人关系思想进行研究;四是讨论天人合一问题的历史地位与当代价值,认为该思想在今天仍有人文价值;五是对“天人合一”思想与科学、环境发展的关系进行研究,力图借鉴历史经验促进当今生态文明的研究与发展。

本文以《尚书》为切入点,将天人合一思想的产生上溯至夏代,努力探讨天人合一思想产生及发展过程中内涵的转变:《尚书》体现的“天人合一”思想在夏代产生后至商周时期具有明显的政治意义,表现为天赋政治;此后“天人合一”思想在儒家思想发展中具有人性意义,表现为天赋人性。

一、“天人合一”释义

(一)天的三种含义

在学界已有的研究成果中,“天”、“人”、“合一”、“天人合一”这几个概念众说纷纭,故略陈管见以便讨论。

古人思想世界中的“天”,有三种不同内涵:一是主宰之天,具备人格神、祖先神、上帝等含义;二是自然之天,突出自然属性;三是义理之天,有道德、最高准则、超越性意义。“人”则指自然意义上的人,同时也具有社会属性。“合一”强调一种天人关系,天与人在自然或者人格层面有联系,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沟通、相符、共存。

上述定义使“天人合一”的意义明确。至少表现为三种状态:一是天具有对人事的决定权,天作为世界的主宰,人事从属于天,人在这种“合一”中处于被动状态;二是天赋予人“人性”,天又因为人的发展而被反映出其存在意义,可以由人道上知天道,这是另一种“合一”,天作为超越的最高义理,这种合一体现了人的社会道德属性;三是天与人在自然上的合一,是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

(二) “天人合一”思想源流

“天人合一”的思想,早在《尚书》所记夏代史事中就有体现,如“钦若昊天”(屈万里:《尚书今注今译》,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5年,第5页),即人要顺应天的意志;汉人也多有提及天人关系,如司马迁的“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班固:《汉书·司马迁传》,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2735页),“天人之际”的“际”强调的是天与人能相通、能“合一”的可能性;董仲舒的“以类合之,天人一也”(董仲舒:《春秋繁露·阴阳义》,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170页),同样是在强调一种天人关系。

宋代有邵雍的“学不际天人,不足以谓之学”(黄宗羲:《宋元学案》,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381页),可见宋人的天人关系论中多出了对如何贯通天人的方法论思考;但将“天人合一”四字合用应是发端于张载(张岱年:《中国哲学中“天人合一”思想的剖析》,《北京大学学报》1985年第1期,第1页),“儒者因明致诚,因诚致明,故天人合一,致学而可以成圣,得天而未始遗人”(张载:《张载集》,《正蒙·乾称》,北京:中华书局,1978年,第65页),明确将“天人合一”连用,在对天人关系进行思考的同时,突出强调“圣人可学而致”,使这一思想具备了可实践性。

二、天赋政治——《尚书》视角下天人合一的内涵

(一)夏代天赋政治的发生

《尚书》是我国最早的历史文献,记载时间范围从虞夏至商周,具有宝贵的史料价值。它也是儒家经典之一,是儒家思想的重要来源。从《尚书》出发考察早期国家治理和思想状况,联系儒家以人为本的思想,更能说明“天人合一”在夏商周时期天赋政治的内涵向晚周及汉宋时期天赋人性的变化。

《尧典》记载帝尧:

“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时”。(《尚书今注今译》,第5页)

尧命羲氏与和氏顺应上天,观测星象制定人时,当时天就已经作为一种需要被顺应尊崇的形象而存在了,而“钦若昊天”与“敬授人时”连用,更是表现出一种“天——人”角色的并立,在有意无意间树立起一种天人关系,为政策的制定寻找天意的依据。此篇末提到:

“帝曰:咨!汝二十有二人,钦哉!惟时亮天功”。(《尚书今注今译》,第25页)

“亮”在此作“辅导”之解,“天功”意为天所注定的事业。舜让被赋予各种事务的二十二人辅导他完成上天注定的事业,即天下之政事是由天所定,表明天在早期政治以及人们的意识中起主导性作用,人则是天的辅助者,是天意的执行者,这是早期的一种政治天人合一关系。

《皋陶谟》将《尧典》在意识上建立起来的政治上天人合一的关系继续深化:

“无旷庶官,天工人其代之。天叙有典,敕我五典五惇哉;天秩有礼,自我五礼有庸哉。同寅协恭和衷哉。天命有德,五服五章哉;天讨有罪,五刑五用哉;政事懋哉懋哉。天聪明,自我民聪明;天明畏,自我民明威。(此处“威”与“畏”古通,谓惩罚恶人;此句即解为天惩罚恶人是根据人的意见而决定的。)达于上下,敬哉有土。”(《尚书今注今译》,第29页)

此段对天人关系的叙述完全落到政治上来:人不要旷废天定的各种官职,要完成天注定的事业;天定下伦理五常礼法,人要去实行;天又命有德之人为官,制定五服等级,讨伐有罪,制定五刑,这些论述强调天对于人和政治的作用。而“天的聪明”又是来自“民的聪明”,天惩恶扬善是根据人的意见进行,这是在强调人对于天的作用。而“达于上下”,上是天,下是人,天人是相通的,作为君主需要对天保持敬畏。由此看来,尧舜时期,天人贯通、相互作用的关系通过政治得到确立并表现出来,天赋予人政治权力合法性,而人为天代行赏罚。

(二)商周时期天赋政治的发展

夏代的天人关系初步通过天赋政治得以建立,商周时期则将这种政治上的天人贯通逐步深化。

夏商之际由于桀的倒行逆施,商汤站起来推翻夏代的统治。《汤誓》云:

“王曰:格尔众庶,悉听朕言。非台小子,敢行称乱,有夏多罪,天命殛之……夏氏有罪,予畏上帝,不敢不正。”(《尚书今注今译》,第66页)

汤对众人说并不是因为自身敢去作乱,而是夏的统治残暴,汤受了天的命令去灭夏。天在此发挥了决定性作用,是政治命令的发出者。开国君主通过标榜天的意志获得政权的合法性依据,这使天一开始就在商代政治中占据了重要的地位,天赋政治的特点更加得到了强化。

周代天人关系在商代基础上发展的同时,引入了一些新的因素,即君主道德品质对于天命转移的作用,使周代的天人合一向“以德配天”转变。《牧誓》记载:

“今商王受,惟妇言是用。昏弃厥肆祀,弗答;昏弃厥遗王父母弟,不迪。乃惟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崇是长,是信是使,是以为大夫卿士;俾暴虐于百姓,以奸宄于商邑。”(《尚书今注今译》,第96页)

《牧誓》列举了商纣的罪行:听妇人言、废弃祭祀、舍弃亲人、任用奸佞,更加突出君主道德品质在政治中的作用。而周武王是因为商纣道德败坏,才“惟恭行天之罚”,也就是说天对于政权转移具有决定性作用,而“有德者”则成为此时天的选择对象。获得政权后的周人同样是在为自身的合法性进行解释,“以德配天”就成为其主要依据。

《召诰》也说:

“皇天上帝,改厥元子兹大国殷之命……王敬所作,不可不敬德…………惟不敬厥德,乃早坠厥命……肆惟王其疾敬德,王其德之用,祈天永命。”(《尚书今注今译》,第157-162页)

上天因为纣王道德败坏而革除了殷国的国运,君主没有良好的道德品质就会失去天命,而君主有良好的道德品质,才能得到天的保佑,从而接受天命。大盂鼎铭文称“丕显文王受天有大命,在武王嗣文王作邦”,即说明了文王受天命而立。《左传》也记载:“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左传·僖公五年》)天并不亲爱谁,只对有德之人给予庇佑,说明了周代之后道德在天命转移中的重要性。《尚书·酒诰》记载“古人有言曰:‘人无于水监,当于民监’”(《尚书今注今译》,第146页),强调君主要以民众的满意程度作为政治是否合理的标准,是一种保民思想的体现,其中蕴含着一定的政治道德属性,也突出了人文精神的意义。

由《尚书》的内容看,周代的君主由于品德优越而得到天的承认,天因此也具备了道德属性。周代的天人合一关系在天赋政治上继续发展,但突出了道德的重要作用,一定程度上摆脱了祖先神崇拜,这为天人合一由《尚书》体现的夏商周三代天赋政治向儒家思想中的天赋人性转变奠定了基础。

三、天赋人性——儒家思想中的天人合一

周代的天已经被赋予了道德属性,但随着周代社会矛盾逐渐尖锐,人们认为天对政治的宰治力下降,对天的道德真实性产生了怀疑,天人关系得到重构,逐渐从天赋政治转向儒家思想中的天赋人性,显示出世俗化、理性化的特点。宋儒为天赋人性思想找到了本体论依据,建立起完整严密的天人关系论。

(一)先秦儒家思想中的天赋人性

《诗经》中早有一些对天赋予人民美德善性的描写:“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诗经·大雅·烝民》)这是说天生人民也给予他们良好的品性,这既是周人对周代具备道德属性之天的呼应,也是早期天赋人性的思想萌芽。

《诗经》反映社会动荡以及人们对当时天的哀怨之情,如“不弔昊天,乱靡有定。式月斯生,俾民不宁”(《诗经·小雅·节南山》),“浩浩昊天,不骏其德,降丧饥馑,斩伐四国”(《诗经·小雅·雨无正》)。昊天如此不仁,使祸乱一月接着一月不停止地发生,让人民不得安宁;昊天不施仁德,反而降下饥馑,使得国家充满战争。这些章句深切反映了当时社会矛盾尖锐,人们对天产生怀疑的状况。人们需要一个能进行生活诉求的天,是一个既能主宰人事又能贴近人事、能为人所知的天,而当时的天显然不符合人们的预期,人们不知道此时的“天”为什么会是这样。春秋时期郑国子产发出这样的言论:“天道远,人道迩。非所及也,何以知之?”(《左传·昭公十八年》)

人们在天人关系中开始了对于人本身的重视,此处并不能反映天对于人决定成分的减少,却强调了天的不易知的性质,更多地是需要从人的层面出发来把握。把握了人道、人性,才能由近及远地把握天道。这其实也是一种天人相通的观点,逐渐摆脱了早期宗教和祖先崇拜。

到了孔子的时候,周室衰微,礼坏乐崩,孔子想要从提升个人修养出发达到社会整体的修正。其注重现实、少言天道的天人思想也对后来儒家学者产生了深远影响。孔子说“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论语·卫灵公》),是人的主体意识的突显(夏绍熙:《天人之学》,北京:学习出版社,2014年,第15页);又说“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论语·季氏》),强调要敬畏天命,孔子罕言性与天道,并不是完全不谈论性与天道,而是以一种敬畏的态度去谈论天道。正是因为孔子以一种敬畏、少谈的态度去对待天命,他的目光因此更多地转移到人事上来,其思想本身是一种“人学”(张岂之:《中国思想史》,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44页)。后代的儒家学者更加注重人性、道德、实践等以人为主体的范畴,天人合一的内涵开始由天赋政治向天赋人性转化。

《中庸》开篇就是“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郭店楚简也有“性自命出,命自天降”(荆门市博物馆:《郭店楚墓竹简·性自命出》,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年,第179页)的记载,明确地认为人性由天赋予。此后的儒者们围绕着这一观点不断进行深化阐发,或是根据现实需求进行部分改造,但始终不离其宗。

孟子从心性的角度把天人联系起来:“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孟子·尽心上》)孟子认为人心有“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知仁义礼智也就是尽心知性,知性则知天。天人关系在孟子那里得到了更多人性层面的发展,具备了天赋人性的内涵。

天赋人性的意义,不仅仅改变了以往具备神秘色彩的政治层面的天人合一,更将人道与天道相符合,使天人相通有了可能,天由此具备了现实意义。先秦儒家思想中的天人关系虽然具有了天赋人性的内涵,却无明确完整的理论体系,这一工作直到宋代才由理学家们完成。

(二)宋初天赋人性思想的新发展

宋代儒学天人关系论的发展有其特殊的社会文化背景:内忧外患不断,佛道思想冲击,传统儒学僵化等等。为了应对这些困境,为学术寻找到新的生机与活力,宋儒在破除传统儒学弊病的同时借鉴、吸收佛道二家心性论与天道观(陈谷嘉:《宋代理学伦理思想研究》,湖南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48页),大力论证性与天理的关系,为心性论提供“理”的形而上的本体论依据,“天人合一”得到了多重圆融的理论解释。

上文提到张载是将“天人合一”连用的第一人。他还说:“天人异用,不足以言诚;天人异知,不足以尽明。所谓诚明者,性与天道不见乎小大之别也”(张载:《张载集》,《正蒙·诚明》,第20页)张载认为,如果将天人分别论说便不足以去谈论诚明,性与天道等同没有小大之分。并且又说:

“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混然中处。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张载:《张载集》,《正蒙·乾称》,第62页)天地的本源之气构成了人性,万物同根同源,人的本性大致相同,人与人也是相类的,张载已经将人性与天的本质划上了等号,让传统的天赋人性思想具备了气本体论的支撑。

程颢讲的天人关系也是一种合一。但他说的天与人本就是统一的,并不相分。他将天与人在形而上的层面直接等同:“须是合内外之道,一天人,齐上下。”(程颢、程颐:《二程集》,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59页)又说:“除了身只是理,便说合天人。合天人,已是为不知者引而致之。天人无间”。(《二程集》,第33页)“天人本无二,不必言合。”(《二程集》,第81页)程颢在继承天赋人性思想的同时,从理的角度出发,将天人等同,认为性是理的一种表现。这是程颢将天人合一在人性层面的进一步发展,他直接将人性等同于天理,是一种本质上的天人合一,人与天得到了彻底融合。

宋代理学天人关系论在先秦儒家思想的基础上继续发展,对传统儒学人性论进行复归,为其寻找到了“天理”的依据,提供了本体论的解释,这使传统儒学在宋代特殊的文化背景下能有力应对佛道的冲击,最终成为主流思想。

四、结语

天人合一思想萌发于夏,人作为天的辅助角色,表现在政治上就是遵循天意制定与执行各种规则的,初步建立起天赋政治的天人关系;商代对这种天人关系进行深化发展,特点更加显著。经历政权转移及社会矛盾加剧,现实需要让商周之际的天被赋予了道德属性,纯粹政治上的天人合一有了向人性上的天人合一转变的内在动力,这一动力在随着儒家思想的发展不断强化,最终建立起天赋人性的意义,使天人贯通的可能性得到确立,天存在的现实意义与人的存在价值也得到重构,突显出天人合一思想的人性特色论。

宋代理学为天赋人性寻找到了“理”的本体论依据,通过强调理是万物之本,性也即理,人性因此与天相通;理在社会层面上也表现为一套纲常伦理道德。人的行为符合伦理道德要求,那就是符合天之理,人性在两个维度上通达天理。宋代理学的发展既为了应对佛道思想的冲击,也为封建统治寻找依据,后者与夏商及周初政治上天人合一理论目的没有太大不同;而先秦儒学的天人关系论在强调天赋人性的同时关照个人修养、重视人的价值,没有积极地去为统治者辩护,这是它与宋代理学天人关系论的不同之处。

猜你喜欢
张载尚书天人合一
节录《尚书·君奭》小楷
张载的“变化气质”之道
张载家训不只是横渠四句
“关学”的精粹及其对后世的启迪——张载思想的当代价值研究
谦虚
自大的马谡
不与乞丐拼下限
道家思想对当代生态文明建设的启示
《明新兴雷石庵尚书遗集》补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