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博昊
月在古人的观念中是神圣的,《尚书·舜典》载“正月上日,受终于文祖。在璇玑玉衡,以齐七政。肆类于上帝,禋于六宗,望于山川,遍于群神”①陈戍国点校:《四书五经》,长沙:岳麓书社,2002年,第216页。。舜在吉日接受尧的禅让,他观察星斗,“以齐七政”。继而向天报告承位祭礼之事,亦祭祀了“六宗”。七政即七曜,一说指日月及五星。《尚书纬·考灵曜》言“七政曰日月者,时之主也;五星者。时之纪也。故曰‘在璇玑玉衡,以齐七政’。七政谓日月五星之政”。宋代蔡仲默《书经集传》言“七政,日、月五星也,七者,运行于天,有迟有速,有顺有逆,犹人君之有政事也”②《中华大典》编纂委员会编纂:《中华大典·天文典》,重庆:重庆出版社,2014年,第701页。。所谓六宗,或为四时、寒暑、日、月、星、水旱。月作为“七政”“六宗”之一,很早即为古人所崇拜。《礼记·祭义》言“祭日于坛,祭月于坎,以别幽明,以制上下。祭日于东,祭月于西,以别外内,以端其位。日出于东,月生于西,阴阳长短,终始相巡,以致天下之和”③陈戍国点校:《四书五经》,长沙:岳麓书社,2002年,第605页。,将日与月置于同等重要的地位。月亦有阴晴圆缺,这种变化常用以喻人事。《礼记·乡饮酒义》言“让之三也,象月之三日而成魄也”④陈戍国点校:《四书五经》,长沙:岳麓书社,2002年,第668页。,元陈灏《集说》言“主人让宾至于三,象明之让魄在前后三日”。月有魄,为月之形,是月轮无光之处,其与月之魂互为消长。所谓“明之让魄”即是月亮的形态变化⑤许嘉璐:《中国古代礼俗词典》,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91年,第372页。。不仅如此,月亮阙而复圆,似可再生,被视为拥有永生的力量,因此拜月便带有对长生的祈望,这种愿望在敦煌曲辞中表现得尤为明显,此或与敦煌地区流行的西王母拥有“不死之药”及塞种人的“苏摩”崇拜有一定的关系,展现出作为丝绸之路上重要一环的敦煌,所具有的文化交融的印迹。
《楚辞·天问》言“夜光何德,死则又育”,指出了月具有缺可自圆、运而无穷的特殊能力。又言“何所不死?长人何守”,叩问不死之国在何处,又是什么能让人长生?继而复言“黑水玄趾,三危安在?延年不死,寿何所止?”询问黑水、玄趾,三危皆在何所?其人缘何可得永年,生命几时才能终止?王逸言“玄趾、三危皆山名也,在西方,黑水出昆仑山也”。《山海经·南山经》言昆仑之丘,有“黑水出焉,而西流于大杅,是多怪鸟兽”。“三危、黑水皆在西方,黑水与三危所距当不远,或为玛旁雍错湖旁的拉昂错湖”①朱大可:《华夏上古神系》,北京:东方出版社,2014年,第513页。。《淮南子·地形训》言“西王母在流沙之濒,乐民、挐闾在昆仑弱水之洲,三危在乐民西”②《四库提要著录丛书》编纂委员会编:《四库提要著录丛书·子部·199》,北京:北京出版社,2010年,第170页。。《尚书·禹贡》有“黑水、西河惟雍州。弱水既西”,“导弱水至于合黎,余波入于流沙。导黑水至于三危,入于南海”③陈戍国点校:《四书五经》,长沙:岳麓书社,2002年,第225-226页。,从弱水“余波入于流沙”来看,其当近于流沙之地。《尚书·舜典》载:“窜三苗于三危”④陈戍国点校:《四书五经》,长沙:岳麓书社,2002年,第217页。,郭璞注言三危山“今在敦煌郡”。《左传·昭公九年》言“允姓之奸居于瓜州”,杜预注曰“允姓,阴戎之祖,与三苗俱放三危者,瓜州,今敦煌”,亦言三危山在敦煌。敦煌文书P.2748有《敦煌廿咏》,前之序言曰:“仆到三危,向逾二纪。略观图录,粗览山[川。古迹]灵奇,莫可详究。聊申短咏,以讽美名云[尔矣]。”《敦煌廿咏》首篇即为《三危山咏》:“三危镇群望,岫崿凌穹苍。万古不毛发,四时含雪霜。岩连九陇险,地窜三苗乡。风雨暗[溪谷],令人心自伤。”⑤余欣:《敦煌的博物学世界》,兰州:甘肃教育出版社,2013年,第127页。若此,敦煌的三危山,即或是三苗所放之地。《天问》言其地之人“延年不死”,又言“安得夫良药,不能固臧?”既是询问三危之所在,亦追询“不死之药”当如何寻觅。
《穆天子传》言“黑河之阿,爰有木禾,食者得上寿”,《拾遗记》载“勃鞮国人,寿千岁,食黑河水藻”,《广博物志》载“黑河之藻,可以千岁;三危之露,可以轻举”。黑河之木禾、三危之甘露,皆与敦煌地区联系紧密。《楚辞·远游》言“从羽人于丹丘兮,留不死之旧乡”,所谓“不死之旧乡”正是西王母的所在地。⑥饶宗颐:《塞种与Soma——不死药的来源探索》,见《中国学术》总第12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年,第1-6页。关于西王母,《山海经》载:
西王母,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是司天之厉及五残。
西王母梯几而戴胜。其南有三青鸟,为西王母取食。在昆仑虚北。
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仑之丘。有神,人面虎身,有文有尾,皆白。处之,其下有弱水之渊环之。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辄燃。有人戴胜,虎齿,豹尾,穴处,名曰西王母。此山万物尽有。
昆仑的字义原指月亮,昆仑山乃月山⑦凌纯声:《昆仑丘与西王母》,见马昌仪选编《中国神话学百年文论选》,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537页。,刑杀之神西王母的职责是护卫日月所入的昆仑天门,其神相或为披散头发、头戴鬼面、手持战戈、身穿兽皮的月王之神①王孝廉:《西王母与周穆王》,见詹石窗总主编《百年道学精华集成》第2辑,神仙信仰卷5,上海: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18年,第29页。。
《吴越春秋》言“立东郊以祭阳,名曰东皇公,立西郊以祭阴,名西王母”,《穆天子传考证》言“窃谓西王母者,古加勒底国之月神也。《轩辕黄帝传》言‘时有神西王母,太阴之精,天帝之女,可为月神确证’”。凌纯声《昆仑丘与西王母》引Dhorme之观点认为古代苏美尔和阿喀称月神曰sin,有时拼成si-in 或si-en'snu,后者发音贴近“西王母”三个字,“Dhorme 谓一年之中,在夏至之乐,以一月祭献月神,accadien语称rimanu,后又名siwan”,其音与“西王母”或“西王”之音更相似,西王母三个字或是苏美尔月神si-en-nu音译而来②凌纯声:《昆仑丘与西王母》,见马昌仪选编《中国神话学百年文论选》,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540页。,此见西王母与月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在中国的神话中,西王母与月之间的关联,也由后羿和嫦娥建立起来。《淮南子》载:
昔者,羿狩猎山中,遇姮娥于月桂树下。遂以月桂为证,成天作之合。
逮至尧之时,十日并出。焦禾稼,杀草木,而民无所食。猰㺄、凿齿、九婴、大风、封豖希、修蛇皆为民害。尧乃使羿诛凿齿于畴华之野,杀九婴于凶水之上,缴大风于青邱之泽,上射十日而下杀猰㺄,断修蛇于洞庭,擒封豖希于桑林。万民皆喜,置尧以为天子。
《淮南子·览冥训》言“弈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传说西王母用昆仑山上不死树的果子炼制出不死之药。后羿为民除害,受众人敬仰,或因其功勋卓著,故可从西王母处求得不死之药,后羿将药“托与姮娥”,然姮娥“窃”而服之。《淮南子》载其服药后得仙,奔入月中为月精。神话中后羿射杀太阳,嫦娥则投奔月亮,带有着鲜明的神学立场,符合道教以柔克刚的基本原则。在上述文中,西王母主司世界的毁灭和诞生,拥有强大的再生能力,因此后羿向其求取“不死之药”,完全符合神学的基本逻辑。③朱大可:《华夏上古神系》,北京:东方出版社,2014年,第493页、第509页。
湖北王家台秦简所录之殷易《归藏》有言:“《归妹》曰昔者恒我(娥)窃毋死之□(奔)月而与(枚)占□□”,饶宗颐据此考证嫦娥窃‘不死之药’飞升之事,在先秦即已流行④饶宗颐:《塞种与Soma——不死药的来源探索》,见《中国学术》总第12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年,第1-2页。,此后逐渐衍生出玉兔捣药等传说。月中有兔之说出现较早,《楚辞·天问》即言“厥利维何,而顾兔在腹”,王逸注曰“言月中有菟,何所贪利,居月之腹,而顾望乎?”洪补曰:“菟,与兔同。《灵宪》曰:‘月者,阴精之宗,积而成兽,象兔。’”“顾兔”即月中之兔。到了汉代,在道教神话中,兔子衍生为了玉兔⑤朱大可:《华夏上古神系》,北京:东方出版社,2014年,第493页、第509页。,其主要职责是捣药。不过中国西北地区存留的壁画中的诸多兔形象,常为兔本生故事的表达,与捣药关联较小。《大唐西域记》载“天帝释欲验修菩萨行者,降灵应化为一老夫”,遂言于林野中的狐、兔、猿曰:“闻二三子情厚意密,忘其老弊,故此远寻。今正饥乏,何以馈食?”狐献鲜鲤,猿采异果,唯兔空返。兔曰:“仁者,我身卑劣,所求难遂。敢以微躬,充此一飨”,遂入猛焰之中。老夫复帝释身,言:“一何至此!吾感其心,不泯其迹,寄之月轮,传乎后世。”月中之兔或自斯而有⑥陈开勇:《宋元俗文学叙事与佛教》,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01页。,佛教中焚身供养的兔出现在月中助月精嫦娥配制仙药,亦体现出中西文化的融合碰撞。
饶宗颐指出西王母的“不死药”展现了自波斯大流士时代(前521—前486),即周威烈王前一百年左右以来,华胡文化的交流。其时有塞种人居于印度地区,以“不死”为种族之号。据《水经·河水注》,塞种人曾入居中国西北,《乌孙国传》言“乌孙民有塞种、大月氏种”,乌孙故地在敦煌以西,天山以东,伊吾附近,塞种人足迹抵达的西北地区,正是西王母所在处。①饶宗颐:《塞种与Soma——不死药的来源探索》,见《中国学术》总第12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年,第1-2页。《汉书·西域传》言“昔匈奴破大月,大月氏西君大夏,而赛王南君罽宾。塞种分散,往往为数国。自疏勒以西北,休循、捐毒之属,皆故塞种也”②(汉)班固:《汉书》卷96《西域传》,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3884页。,又言乌孙“本塞地也。大月氏西破走塞王,赛王南越悬度,大月氏居其地。后乌孙昆莫击破大月氏,大月氏徙西臣大夏,而乌孙昆莫居之,故乌孙民有塞种、大月氏种云”③(汉)班固:《汉书》卷96《西域传》,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3901页。。《汉书》屡屡提及塞种,颜师古注谓“塞种即所谓释种,盖即浮屠国,其种分散,遍于诸国”。塞种是古老的印欧语民族,塞种或为印度种,与大月氏、乌孙同种。④杨荫杭著、杨绛整理:《老圃遗文辑》,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1993年,第879页。塞种人的起源即意味着雅利安人(印度、伊朗人)的起源。其或源于南西伯利亚,同古楼兰人可能有着一定的关系。⑤王小甫:《我国西北先秦时期的塞种》,见王小甫《边塞内外》,北京:东方出版社,2016年,第13-14页。塞种人属于游牧民族,活跃于中亚、西亚的大部分地区,也曾在祁连山北昭武城等地与月氏杂居,他们逐步深入到中国西北部,其文化亦渐渐汇入了中华文化之中。
塞种人崇尚Soma,即“苏摩”,是一种来自于月亮甘露中的“不死神力”。在“吠陀”祭祀崇拜中,苏摩占有重要地位,是众神的主食,赋予人永生及战无不胜之力,因此人们也会将月视为苏摩。月的清辉帮助植物生长,能产生甘露,所以月自身也会有盈亏⑥[德]施勒伯格著、范晶晶译:《印度诸神的世界印度教图像学手册》,上海:中西书局,2016年,第126页。。印度古老的诗集《梨俱吠陀》在提及月神时,常有对苏摩的赞美,如“甜美、明洁的河溪中有纯净的水流,噢,‘苏摩’,压榨而出,是为了因陀罗,供其饮用”,“因陀罗饮用‘苏摩’,精神大振,奋神威扫除一切弗栗多;他并将财富赐予我们”⑦魏庆征:《古代印度神话》,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1999年,第56页。,展现出了对“苏摩”的尊崇。塞种人来到中国西北,带来了他们对月的认知,此与“不死之药”、嫦娥奔月等神话在西部的流行,或有着一定的联系。在嫦娥飞升月宫的神话中,逐渐衍生出了吴刚酿酒等情节。《酉阳杂俎·天咫》载“旧言月中有桂,有蟾蜍。故异书言:月桂高五百丈,下有一人,常斫之,树创随合。人姓吴,名刚,西河人,学仙有过,谪令伐树”,又言“释氏书言,须弥山南面有阎扶树,月过树,影入月中。或言月中蟾桂地影也,空处水影也,此语差近”。此表明吴刚及其月桂,或带有外来文化的痕迹。吴刚所酿桂花酒的原型,或是印度神话中众神饮用的“苏摩”酒⑧朱大可:《华夏上古神系》,北京:东方出版社,2014年,第493页、第509页。。
在中国道教中,月很受尊崇,月之圣号为“月府结璘皇君妙果素月天尊”,居所为“素曜天宫”。《隋书·经籍志》言:“夜中于星辰之下,陈设酒脯、饼饵、币物,历祀天皇、太一、祀五星列宿,为书如上章表之仪以奏之,名之为醮。”醮,即祭祀,道教有繁复的祭月科仪,太阴圣班为其一。太阴为月,此是为月举行庆贺或祝祷活动时的科仪,白文称“天宫圣月,苏摩太阴皇君”,其中“苏摩”的使用,或受外来文化的影响。圣班前有功言:
中秋神月,天清气爽。赤明开光,仙女妓乐。嫦娥舞姿,神龙朝月。神风鼓舞,流香拂尘。紫雾吐辉,绛霞敷天。三景齐照,诸天光明。河海静默,山岳藏烟。龙螭踊跃,人神欢欣。无道无情,生死同休。凡拜月神,并得长年。一炷才拈,宝号称扬。
此展示出祭月场景的庄严美好,传达出对月的崇拜之情,“并得长年”中有着拜月祈长生之希冀。对月亮的崇拜大抵自西北而南渐,敦煌文书中可见诸多与月有关的生活宜忌。敦煌文书P.2661《诸杂略得要抄子一本》之“吉凶避忌”条载“六月神名,天公字大华,日字长生,月字子光”,“右难此六神名字识之,不兵死,女人识之,不产亡。有急难呼此神老不避死吉。一云知此六神名,常呼之,即长生不死,上为天官”。①刘复辑:《敦煌掇琐·77-98》,1925年,第380页。敦煌写本P.3081 有《七曜日吉凶推法》,七曜乃指日、月及五星,写本中七曜名称使用的是康居语的音译,为蜜日、莫日、云汉日、嘀日、郁没斯日、那颉日、鸡缓日。涉及的内容包括疾病、发兵等,其中《七曜日发兵动马法》言:“莫日,此日太阴日,发军宜从西北面向东方动兵,用子时发,吉。将宜着黑衣,乘紫骢马,黑缨绋黑旗引前,吉。飨祀月神,吉。”②宁宇:《敦煌写本P.3081号文书与唐代五月五日禁忌研究》,《敦煌学辑刊》2012年第4期。莫日祭祀月神后发兵乃是大吉,此或与月主长生有关。敦煌文书中与拜月相关的作品,也有一些与战争相连。
敦煌文书S.2607 有《捣衣声》:“良人去。住边庭。三载长征。万家砧杵捣衣声。坐寒更。添玉漏。懒频听。向深闺远闻雁悲鸣。遥望行人。三春月影照阶庭。帘前跪拜。人长命。月长生。”此首言征夫远赴边庭,女子惦念不已,遂于帘前跪拜,祈求人如月般长生。敦煌《云谣集·凤归云·闺怨》言:
征夫数载。萍寄他邦。去便无消息。累换星霜。月下愁听砧杵,拟塞寒雁行。孤眠鸾帐里。枉劳魂梦。夜夜飞扬。想君薄行。更不思量。谁为传书与。表妾衷肠。倚牗无言垂血泪,暗祝三光。万般无那处。一炉香尽。又更添香。
征人一去杳无音信,女子暗祝的“三光”即日月星,她焚香问天,虔诚祷告,祁望征人可得永年,作品表现的仍是对月祈求的情景。如此行为在空闺女子身上多有表现,《云谣集》有两首作品展示了此种样态。《竹枝子》言“焚香祷祝天”,《破阵子》言“焚香祷尽灵神”,焚香礼天敬神,荡子或可早归。若对月为征人祈祷,征人或能如月之自圆一般,伤可自愈,生命久长。人生在月亮面前,充满了希望。
S.4578、S.1579、P.2702又记有《咏月婆罗门曲子》,一作《望月婆罗门》:
望月婆罗门,青霄现金身。面载黑色齿如银。处处分身千万亿,锡杖拨天门。双林礼世尊。
望月陇西生,光明天下行。水精宫里乐轰轰,两边仙人常瞻仰,鸾舞鹤弹筝。凤凰说法听。
望月曲弯弯,初生似玉环。渐渐团圆在东边,银城周回星流遍。锡杖夺天关。明珠四畔悬。
望月在边州,江东海北头。自从亲向月中游,随佛逍遥登上界,端坐宝花楼。千秋以万秋。
此或为组词,其中的“千秋以万秋”,表达了对长生及永恒的渴望。这组词亦展现出中外文化的融合。词中的婆罗门乃梵语,是古印度地位最崇高的种姓。任二北认为“望月”是婆罗门的一项功课①任中敏:《敦煌歌辞总编》,南京:凤凰出版社,2014年,第526页。,婆罗门观月修行,其日益精进似月之初生至满,其心境明澈似月之澄净无尘。这种向月修行中饱含着对月的尊重与赞美,也带有着一切美好的希冀。该组词第一首写僧侣做功课时观见天空中显现的佛祖形象。佛祖普度众生,僧侣们也受到了佛祖的点化。第二首写佛祖在月光普照的夜里说法,歌舞相随,气氛热烈,众仙仔细聆听。第三首写在人间看到的月亮变化的形态,天上的月宫中回星流遍。第四首写月光的清辉遍布人间,唐玄宗游历月宫后归至凡间,众人祈望千秋万代。邓乔彬以为第一首的望月带有明显的佛教崇拜,第二首则见道教意味,玄宗“亲向月中游”,又“随佛逍遥登上界”,展现出其时佛道兼崇的情态②邓乔彬:《邓乔彬学术文集·第4卷·唐宋词艺术发展史》,芜湖:安徽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44页。。
《望月婆罗门》中提到的明皇月宫之游虽是虚妄,却产生较早,且与《婆罗门曲》关系密切。《乐苑》曰:“《霓裳羽衣曲》,开元中,西凉府节度杨敬述进。郑嵎曰:‘玄宗至月宫,闻仙乐,及归,但记其半。会敬述进《婆罗门曲》,声调相符,遂以月中所闻为散序,敬述所进为曲,而名《霓裳羽衣》也。’”《唐会要》则言“天宝十三载,改《婆罗门》为《霓裳羽衣》”。蒋远桥以为唐玄宗所制《霓裳羽衣曲》未杂夷音,而所献《婆罗门曲》歌舞急促,天宝年间新的《霓裳羽衣曲》乃以玄宗所创为散序和中序部分,以《婆罗门曲》为曲破。③蒋远桥:《时间中的歌舞:〈霓裳羽衣曲〉的创制、流变和表演》,见复旦大学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编《中国文学研究》第30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63页。《霓裳羽衣曲》和《婆罗门曲》之间的关联,展示出中国西北地区多文化交融的痕迹。《云谣集》另有两首《拜新月》:
荡子他州去。已经新岁未还归。堪恨情如水。到处辄狂迷。不思家国。花下遥指祝神祇。直至于今。抛妾独守空闺。上有穹苍在。三光也合遥知。倚幈帏坐。泪流点滴。金粟罗衣。自嗟薄命。缘业至于斯。乞求待见面。誓不辜伊。
国泰时清晏。咸贺朝列多贤士。播得群臣美。卿感同如鱼水。况当秋景。蓂叶初敷卉。向登新楼上。仰望蟾色光翅。回顾遇玉兔影媚。明镜匣参差斜坠。澄波美。犹怯怕衔半钩饵。万家向月下。祝告深深跪。愿皇寿千千。岁登宝位。
《礼记》载天子春祭日,秋祭月。《太常记》亦言秋分祭夜明于夕月坛。不仅天子秋季祭月,民间秋日祭月也较为常见。唐人常在七夕夜拜月,祈求福寿永驻。七夕拜月似从七夕乞巧拜双星之风俗演变而来。晋人周处《风俗记》言:
七月初七日,其夜洒扫于庭,露施几筵,设酒脯,时果,散香粉于筵上,以析河鼓织女,言此二星辰当会,守夜者咸怀私愿,咸云见天汉中有奕奕白气,有光耀五色,以此为征应,见者得拜,而愿乞富乞寿,无子乞子,惟得一,不得兼,求三年乃得,言之颇有受其祚者。
此展示出七夕拜月的情态。然拜新月之举大抵只见于唐代中晚期及其后的典籍中,似至唐才形成风俗,且于唐代中期始流行,并多见于中国西北部,属于敦煌民俗④高国藩:《敦煌古俗与民俗流变中国民俗探微》,南京:河海大学出版社,1989年,第402页。。对新月的崇拜或也与佛教相关,前文所举《望月婆罗门》中,“望月曲弯弯,初生似玉环。渐渐团圆在东边”,即是婆罗门望月修行,其功如新月渐满。《大宝积经》又言:
迦叶!譬如月初生时,光明形色,日日增长。菩萨净心,亦复如是,一切善宝法日日增长。
迦叶!譬如月初生时,众人爱敬逾于满月。如是迦叶,信我语者,爱敬菩萨过于如来。所以者何?由诸菩萨生如来故。①(唐)菩提流志编译:《大宝积经》4,上海:上海佛学书局,2004年,第348页、第354页。
新月蕴含着无尽的力量,带给人憧憬和希望,是以《拜新月》其一言荡子离家久久未归,其妻虔诚礼拜三光,祈求家庭团圆,幸福绵长;其二言河清海晏、君臣遇合,群臣万民月下祝祷,求国富民强,君王安康。唐以后拜新月流行日渐广泛,唐人李端有《拜新月》:“开帘见新月,即便下阶拜。细语人不闻,北风吹裙带。”诗中女子见月即拜、未有任何准备的仪式,此举展示出其急切的心情,纵然女子的细语他人不得闻,但观“北风吹裙带”之凄凉情境,即可想见其对团圆幸福的渴求。五代后蜀韦縠《才调集》录中唐户部侍郎吉中孚室张夫人之《拜新月》:
拜新月,拜月出堂前。暗魄初笼桂,虚弓未引弦。拜新月,拜月妆楼上。鸾镜始安台,蛾眉已相向。拜新月,拜月不胜情。庭花风露清。月临人自老,人望月长生。东家阿母亦拜月,一拜一悲声断绝。昔年拜月逞容辉,如今拜月双泪垂。回看众女拜新月,却忆闺中年少时。②(清)沈德潜:《唐诗别裁集》,长春: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7年,第221页。
“人望月长生”“拜月逞容辉”中,有着对长生及青春的祈求。观诗中“东家阿母亦拜月”“回看众女拜新月”的描绘,可见拜新月多为年轻女子,她们常祈芳华常驻、团团圆圆。施肩吾《幼女词》曰“幼女才六岁,未知巧与拙。向夜在堂前, 学人拜新月”,即描绘了小女孩学人拜月的情景。
《醉翁谈录》记载了唐宋之时京都赏月的情态,其时不论男女贫富,皆登楼或于中庭焚香拜月。“男则愿早步蟾宫,高攀仙桂”,“女则澹伫妆饰,则愿貌似嫦娥,圆如皓月”,“俗传齐国无盐女,天下之至丑,因幼年拜月,后以德,选入宫,帝未宠幸,上因赏月见之,姿色异常,帝爱幸之,因立为后。乃知女子拜月有自来矣”。又言“旧传是夜月色明朗,则兔弄影而孕,生子必多,海滨老蚌吐纳月影,则多产明珠,比明年采珠捕兔者,卜此夕为验”。京都拜月者祈求的内容多种多样,有金榜题名,有容颜俊美,有多子多福,而敦煌民众的拜月祈望则常与平安永生相连,此不仅因为敦煌具有重要的军事地位,亦因其作为西北门户,与外来文化不断碰撞融合,受之影响颇深。季羡林曾指出,世界上历史悠久、地域广阔、自成体系、影响深远的文化体系只有四个:中国、印度、希腊、伊斯兰,这四个文化体系汇流的地方只有中国的敦煌和新疆地区。③季羡林:《敦煌学、吐鲁番学在中国文化史上的地位和作用》,见刘建编《季羡林学术著作选集·中国文化与东方文化》,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15年,第171页。其地西王母拥有“不死之药”的传说,以及后羿求药、嫦娥飞升、吴刚酿酒等故事,正带有文化融合碰撞的痕迹。这些文化因子渗透进社会生活的诸多方面,也在一首首敦煌曲辞中不经意间展示了出来,成为后人了解古人的脉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