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梦迹

2021-11-26 02:54王川
绿洲 2021年5期
关键词:蓬莱八仙

王川,生于20世纪60年代,现为媒体高级编辑。作品散见于《山东文学》《长城》《海燕》《书屋》《星星》《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青年作家》等报刊并入选多种选本。

1

每一个地方都有自己的光辉和速度。蓬莱似乎拥有更奇妙的特征:它存在于一幅开阔、明媚而安静的画面里,拥有阳光与大海最澄澈的底色;它生长于历史与现实、“此界”与“他界”的多个维度中,而“仙乡”传说的神奇经度从中穿过,贯通了多个并行不悖的维度,在永恒的时间里丰富、沉淀着空间越界的书写,于是,苍茫幽冥的大海让“览观县圃,浮游蓬莱”(《汉书·郊祀志》)有了一个最明亮的向度——那里,时间安详、缓慢、甚至静止,亘古至今落实着永生之谜,漫长得没有尽头。

在这里,大海浩瀚,天空辽远,光阴无边,即使在转身的匆促中,它们的影像依然具有短暂而迷离的致幻效果。走在滨海的街上,就像重返了黎明时分的梦境,遗落的碎片被各种光影再度拼接,让曾经失散、流逝的美还原成这里的一部分,洁净、清澈、绚丽、深邃,却似乎又完全陌生。这般恍惚的感觉来自何处?许是传说的背景太过强大,文字隐含的能量场,覆盖了每一寸寻找与仰望,隔世之感附着在每一件目光掠过的旧物上;许是尘世欲念的攻心掠魄,到此间便倏然敛去了所有的滞浊与损伤,让暂时的“逃走”忽就有了一种“出离”之觉——果真是“凡情意灭到蓬莱”么?然而,我知道,即使读遍王重阳及其全真七子的所有诗书,我也仍是凡夫一介。古往今来,有几个求仙者抵达过真正的“蓬莱”呢?我试图告诉朝大海一再凝望的自己,你不过是再次来到了一个叫“蓬莱”的地方,而不是远古传说中的海上仙山,这里除了有海洋、岛屿,更有楼房、小区、街道、商场、夜市、酒楼、大排档、啤酒与海鲜,有操着胶东蓬莱方言的市民和渔佬,当然,所不同者,还有在丹霞山上矗立了近千年的蓬莱阁,有附丽了美妙传说的仙人文化与古老建筑,有裹着历史“包浆”的碑刻与雕像,仅此而已。所谓恍惚者,不过是你孤身且短暂地流浪到了一个陌生之地,不过是隐藏在文字深处的光芒曾让你窥到过这个如梦似幻的地方。至于那些“此个因缘真得得,无为清净到蓬莱”(王处一《局尘不染》)的愿景,真的与你无关。本来不就是如此吗,在世间,哪有什么“了无牵挂”“凌虚飞升”?无非都是“苦海舟中无路出,蓬莱山上少人行”(丘处机《杂咏》(第九))的无奈且冗长的注脚罢了。

不过,做个轻松的游客还是不错的,蓬莱也当得起一个浓缩得不能再浓缩了的游览胜地——不过,仍然是文化的,但你可以在游览中的每一个“点”上落脚于往世,也可以在海边品尝每一份美味时更加眷恋着今生。毕竟两千多年过去了,蓬莱已定格为一个符号象征,所承载的海洋、寺观、仙道文化,都刻印、缩影在了那里,那里,还有那里的——牌坊、石阶、楼阁、檐翘、观宇、碑刻、楹联、廊庑上,你可以一边畅饮着啤酒,一边遥望着它们起伏重叠的线条,散漫地、有意无意地揣摩一下其中的深意,然后,可以像爱酒的神仙一样醉倒,让梦境漂浮在海洋绸缎般的蔚蓝之上。你可以倾听那些快乐神仙的笑语吟对,与美妙仙境的飘忽迷离并住一个时空;可以穿梭于一代代文人麇集的幻影中,在他们赋诗题壁、笔墨迤逦间,感知心念的淋漓熏然、顷摇万象,在太多的摹景与抒怀里,瞥见无数生命的跌宕、执着、神往与梦寐。而人世与仙境,在蓬莱水城的蓊蔚文气和虚虚缭绕的灰蓝香烟里得以交接、融汇。灵魂被安置,时空被延展,痛苦与愿望被一一接纳、安抚。

2

东方大海之上,漂浮着三座并列的仙山,方士们把海市蜃楼的折光描摹得天花乱坠,将长生不老的“诱饵”一路向西带进了巍峨、幽深的宫殿,仿佛后面拖拽着一条神奇的大鱼,能让帝王的命得到永恒不死的滋养。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语流,像神仙若隐若现的手指,稍稍一弹,就拨动了帝王体内那跟盘绕着最大欲望的脆弱神经。

然而,求仙问道的帝王们还是无一例外地死了,化作了一抔抔腐烂的淤泥,涂抹在一部部史书册页里。只有传说依然神奇、浪漫、明丽如新。

谁能想到,当年,徐巿的船队去寻找蓬莱的三神山,“入海求神药”(《史记·秦始皇本纪》),所遇“大鲛鱼”和“海中大神”的胡编乱造和诓骗秦始皇的低级伎俩,以及方士们关于“蓬莱诸神”的进言,客观上推动了两千多年来蓬莱神山神话的传播、丰富与发展。无疑,它对芸芸众生也具有不可抵挡的吸引力,否则,不会形成那么持久绵延的亚文化之流,流布于民间生存的最深处,在大地上浩浩汤汤、涌动不息。它们漫漶的光泽汇集在了东方明亮如镜的大海之上,让它的光芒以不断增强的方式照耀着更为阔大的空间。于是,求仙的人们被那片耀眼、明心的光芒吸引,跋山涉水、万里奔赴,止步于海岸,复驾舟于浪中,宁可舍去性命,也要在波涛汹涌之中寻到那座仙人居住的所在,采到那枝助人长生的灵芝,得到那颗让人不死不灭的灵丹妙药……自然,仙乡、神山是发光的,更能加持、助力真正的修行者,在灵光的沐浴下实现“长生久视”。这种气场的信息使他们逐渐放弃了奔波于波涛与“仙山”之间的虚幻外求,转而内求诸己,借助蓬莱灵光的引领,趋之若鹜于附近的山水,寻觅钟灵毓秀的峰峦幽谷,安坐于邃密、肃寂的石洞,闭關遗世,对抗着时间自身体内的流逝,也对抗着精神在尘世的无解宿命。

“蓬莱”曾经被认作是一把揭开生命之谜的钥匙。但“蓬莱”的钥匙早就丢失了,或者从来没有存在过,但它无妨人们的侥幸寻得的妄念。不管那时的“蓬莱”何等虚无缥缈,但它最终落实到了一个叫“蓬莱”的地方——当然,既是势所必然,也是某种庆幸,即使今天,它仍被时间的光辉笼罩,不输过往与流年。时光匆遽,沧海桑田。如今,此处已是一座现代小城,而非远古的荒野或渔村。“大鲛鱼”和“海中大神”早就远遁了行迹,但它们搅动的波光仍会在每一个黎明和黄昏的海平面上复现,波光的潮汐拍打着礁石和沙滩,此起彼伏。是不是恰因为此,我心底的惝恍才更强烈?我虽不关心秦皇汉武“请延年益寿药”“若将可得”、矻孜以求的生命仪式,但我热切地渴望看到浩瀚大海上的蜃景灵光,我不可能彻底抛掉那些古书里的文字。“上有仙人宫室,皆以金玉为之,鸟兽尽白,望之如云,在渤海中也。”郭璞在《山海经》注释中关于蓬莱的描绘多么美妙啊(类似的描写也出现在《史记》《列子》等多部典籍中),足以让人在反复的观想中迷幻、陶醉,或怅然若失,我若认为自己一步之间踏入并徜徉在了古人眼中的那片丰饶之地、不死乐园,又有何妨——此刻,我是不是已经踩在了“巨灵之鳌”光滑而坚硬的脊背上?“登蓬莱而容与兮,鳌虽抃而不倾。留瀛洲而采芝兮,聊且以乎长生。”(张衡《思玄赋》)脚下的土地似乎随着波涛在荡漾,身边的树木在风中发出巨鳌拍手的声响,阳光在海面上银箔一样地闪耀,鸥鸟在礁石的上空不停地翻飞盘桓,无数只停泊的渔舟在码头边摇摆、碰撞,大海与天空像两面平行映照的巨镜晶莹透明……

在蓬莱,我未曾遇到仙人。曹操所说的“到蓬莱,飘飖八极,与神人俱”(《秋胡行》),对他而言,不过是忽发奇想,与“愿登泰华山,神人共远游”的瞬息冲动同属一类。那个年代的他,远没有汉武帝海边寻仙的实践那么痴迷了——哪怕仅仅是听听“一老父牵狗”的故事,看看地上的巨大足迹,也能真真相信仙人的存在。但曹操及郭璞等人的游仙诗,只证明了一点,即学者所言,蓬莱神山“不死境域的神秘召唤”,并不因秦始皇和汉武帝的死而告终。秦汉是神话传说涉笔最多的核心时代,就像一眼不竭的泉脉,滋润着后世的无数笔墨,一笔笔落下,神仙们的足迹便从上古迤逦到魏晋,从庙堂渗入至民间,隐现于之后更漫长的岁月。越是不见仙人的容颜,越是渴望蓬莱的三山。即便后世之蘇东坡,在登州(蓬莱)为官不过五日,耽搁不过十天的仓促中,却以十分难得的几率,亲眼得见了海市蜃楼,留下了“东方云海空腹空,群仙出没空明中”(《登州海市》)的诗歌,也无法证明他笃信一生的神灵存在。只是诗人总比皇帝幸运,能够得到大自然特别的恩赐吧。于是,诗人的笔墨才令这人间仙境真正显得“意味深长”。

尽管皇帝的寻仙求药最终成为人们眼中的妄念,恰司马迁所谓“而方士之候祠神人,入海求蓬莱,终无有验”,然“臂变为翼,行于云”的羽人、“卖药于东海边”的安期生等仙人的“事迹”却流传广远,且多与蓬莱有关。其中,最“深入人心”者就是八仙过海的传说了,它几乎天然地就寓托在了蓬莱这璀艳、逍遥之境,像那些动人的传奇与细节最早扎根于童年的心灵,它让蓬莱拥有了孩子般单纯的眼神与气质,它的神秘与澄澈具备镜子的特质,可以让人从中看得见真实的自己,那个已经告别了多年的自己。

我从不幻想见证奇迹,哪怕身在蓬莱。相反,它给了我放弃各种妄念的理由。让我知道,任何传说都与生存之间隔着巨大的鸿沟,无论那边有多少魅惑,人都无法跨越,就像无法跨越对生活本身的奢求,所有对生存的谋划与蓬莱虚拟的仙境无关,因此,“高浪驾蓬莱,神仙排云出”(郭璞)的奇景,永远都在不可企及的距离之外。蓬莱于是被分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部分:一个是市井的蓬莱,那里也曾有八仙们活动的日常“踪迹”,可以闲逛、购物、饮酒、打牌、喝茶、谈天;一个是光晕笼罩的蓬莱,作为仙道文化的物质载体,那些近时的营造、搭建、收藏、雕刻、书写,仍试图挤入久远的遗存与记忆,努力变作光源的外环,进而与之融为一体。我不能否认这般努力,在某个层面上,今人的“经营”与古人没有什么本质不同。我也愿意将它们看作一体,因为时间会将相隔得百年、千年变作几无差别的一瞬,只是我无法永远与时间同行,去见证我的判断——哦,忽然之间,我看到了心里隐藏的欲念,其实与远古的方士也没有多少不同。

是啊,管他什么“人生不俗即仙骨,岂有仙药真长生”(阮元)的狭隘训诫呢,我对儒家的一些观念向来不以为然,现实,拘泥,僵化。他们难道不清楚,最诱惑人的,绝不是那些已经看清了的和了解了的事物,而永远是那些神秘、浪漫且无解的奇幻之谜。在这一点上,今人与古人已发生了大面积的“龃龉”,其实与科学精神无关,而多与儒家的千年“驯化”有关。我倒是更喜欢古人纯洁、有趣、天真和不懈探索的精神与快乐。

3

“八仙过海口”(八仙渡)石牌坊的四根柱子上,浮雕着密密麻麻的祥云图案,远看又似腾空而起的朵朵浪花,仿佛暗示着,那几位仙人就是踩着这些绽放的浪花和扶摇而上的云朵离去的。凌虚飞行中,他们或对人间仍有不舍的眷恋,因而,那漾动、漂浮、飞升的轻盈之物,便成为他们最后的歇脚之处。托举而盘桓的力量,不止赋予他们回眸一望的深情,也使他们意识到了人间肉身的滞重。他们的决绝最终就取决于对人世眷顾的背离。都是有故事的凡人,都有苦难、波折、窘困、蹇促。是的,曾经。但唯有他们更善于省察内心,且看透了尘世的真相——没有什么东西再值得继续贪恋下去,包括山河大地。于是,不知道哪年哪月、哪时哪刻,他们“散入祥云瑞日间”,一身化去不再返,留下了无数可以永久演绎下去的奇幻传说。遗憾的是,他们不曾在这里设立过什么道场,留待今人凭吊、念想。他们明白,道场并不能指明路向,干脆利落地离开,才能与尘世分离得干干净净。

“八仙浪迹追真游”。“真游”一定开始于他们离开此地之后吧。那么,我到蓬莱,无非是一次“假游”而已,因为站在八仙的角度看,人世才是“假”的,只能留下遗迹、幻象、虚妄与想象。人们可以将斑斓的色彩、伶俐的线条、美妙的想象镂刻、绘制或附丽在石头上、木头上、墙壁上、台柱上、廊坊上、纸张上,甚至海市蜃楼上,却永远无法寻觅到那一处“真”的所在,因为“腐烂与再生才是我们的命运”(奥利维娅·莱恩)。人世的持续是靠“短暂”拼接而成,年日如草,没有永久,也没有永恒,一切都是循环往复、成住坏空。

那么,所谓的“真”又在何处、如何去“追”呢?不妨说,八仙的所有尘世阅历也是“真游”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因为终有一个成仙的“果”在。但于凡人而言,既不知“真”为何物,便谈不上“追”有何意义。不过,神话永远都是人类的“内在经验”或“存在经验”。黑格尔说过:“神话是想象的产物,但不是任性的产物……神话的主要内容是想象化的理性作品……神话可以为了艺术、诗歌等而被研究,但思维的精神必须寻求那潜伏在神话里面的实质内容、思想、哲学原则。”(《哲学史讲演录》第1卷)但我只能以个人的生存经验去理解或“误读”八仙传说,或者,不思考什么也罢,身到蓬莱,只能说来到了一个与八仙传说相关的地方(其实,蓬莱神话导源于燕齐滨海一带的海市蜃楼幻境,见清人钱泳《履园丛话·海市蜃楼》,未必仅局限于山东蓬莱市)。八仙故事才是蓬莱神话中最明丽、传奇的一笔。如果说除了吕洞宾,其他几位多是虚拟附会的人物,莫不如王重阳及其七位弟子是实实在在的存在,那么,人们到底更喜欢虚无缥缈的传说,还是踏踏实实的修行呢,毕竟,海市蜃楼的幻视与幽暗山洞的苦修不是一回事。如果两者皆不可得,那么,掂量一下陷在尘世的肉身,只去茫然地看着大海发呆、出神,长时间地凝望,也许会有一瞬不知身在何处、不知痛在哪里。如果像谢灵运一样,“眇遁逸于人群,常寄心于云霓”,则不是常人可以领略的境界了。而当你去感知蓬莱的时候,你最终会发现,只有平常心,才会发现蓬莱的不凡之处。

4

八仙与人世的一别,何止“经年”。用生命的长度计算,那才是痴人说梦般的“幻”。有一位走过一条漫长河流的女作家说过:“我们从黑暗之中升起,沐浴在光明之中,只知道随时会一眨眼就消失。”我明白,每一个生命开始之前都是漫长的黑暗,光阴出现不过像一条河流的显现,生命的时间与之并行,然后再次消失于黑暗——一次永不再来的、真正永恒的黑暗。“幻”,无非是一个人陪伴一段河流的长度,正所谓“经年”;也许只是一个四季轮转,最后抵达的是随时可能出现的一道波谷、一朵浪花,一脚踏空,便坠落至永远。与凡人不同,八仙们踩踏着浪花,是不停地上升,上升,然后消失不见。

每次到蓬莱,我都觉得自己算不得一个寻梦的“痴人”。十年前的那个初夏似乎并不遥远,深藏在一丛丛蔷薇花深处,用一堵并不漫长的砖墙陪伴我走过一条小街的中间部分,我甚至怀疑回到了少年时代那座城市最慵懒的午后。然而,我闻到了海洋的气息。一种更为洁净的、带着清醒意志的腥气,它的流动同样让塔松、毛梾和刚开花的海桐碧绿如洗,令我顿然意识到,海边的漫步竟是如此不同——大海是尘世的边缘,在这里,梦都醒了,但完全可以开始另一场完全不同的梦,海洋就是它最辽阔无际的背景。但空间背景的阔大,往往造成时间持续的短暂,与一枕黄粱相似,所有成仙的梦幻都止于一次恍然的觉醒,然后,只有大地和海洋平沉于眼前。不过,梦也是可以回味的,就像十年后突然再次看到十年前那般,时间的跨度只有一个瞬间、一个刹那,中间的过程消失不见——如果一个人善于回忆,那么,他会同时处在无数重叠在一起的空间之中,就像小时候在两面正对着的镜子中看到的令人惊讶的景观,只不过,记忆重叠的空间,影像可以在寻找中复现;而镜子里的,只是空空荡荡的岁时一角——无法拼接起现实图景的镜子,只容下一双孤独而好奇的童年之眼。

当天空与海洋就是两面对立的巨镜,它中间的时空会发生什么?也许只有仙人才能深知其中的奥秘。童蒙未启之时,听讲《西游记》,很奇怪孙悟空对师傅的那句执着追问:“可得长生吗?”原来,这是被神安放在每一个人灵魂最深处的问题。当长生成为彻底的虚幻时,基因传递的争夺战,则成为人间一切造物与历史发展最隐秘的动力,那也是神放置在人体内的一个问题。猴子与仙人一样,之所以渴求并得到长生,是因为没有后代;因为不需要后代,只能选择个体的长生。这是一对多么有趣的仅止于“二选一”的“矛盾”啊!帝王们不明白这个道理,他们最大的贪婪就是鱼与熊掌兼得,因而往往导致国运隳颓、国亡家破,空留城春草木,一派荒疏。

当然,人类遭遇的这种矛盾与困境肇始于远古时期。在最为古老的史诗《吉尔伽美什》中,人神合一的“英雄王”吉尔伽美什也无法摆脱生与死的矛盾纠结。他的伙伴恩奇都因他得罪了伊什妲尔女神而遭遇病死,使万分悲伤的他联想到了死亡那无可避免的归宿,于是,像中国的神仙那样,跋山涉水去寻求永生之道,终于从永生的祖先乌特纳庇什提牟那里得到了青春树的树枝(有说是长生不老草),却不料又中途丢失,只好怏怏返回乌鲁克,最后与恩奇都的幽灵相见,一起谈论人死后的冥府景观。史诗中,长生不老草的丢失是一个隐喻——即便有三分之二的神性,吉尔伽美什也难逃一死,他必须接受肉体死亡的宿命,而让功业存世、记忆不朽。不像中国的神话那么乐观,史诗的基调最终转入低沉晦暗,像一片伟岸的森林在秋末投在大地上的濃重阴影,凸显了古巴比伦人的悲剧意识和对生命的思考。不过,所有对死亡母题的探讨,都是存在与虚无之间的拉锯战,东西方概莫能外。所谓不知生焉知死、不知死焉知生、向死而生之类,无非落脚于解决现实的心理困境。死亡虽不是生命向另一个现实世界的延伸,却可以指向对永恒的拷问。至于思考能不能解决困境,人与人之间存在天壤之别。由是,也可以发出昆德拉式的自嘲与无奈:“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倒也算一种“解脱”吧,退到最后,难道还有什么别的办法?不过,我始终相信,古人修真求仙的路径上一定铺满了对生死的永恒追问与探寻,那些问题和技术,繁密得就如这海边路面上婆娑的树影,在一个有限的尺度内来回晃动,无止无休。

树影的制造者,仍然保持着植物的活力与芬芳,无数的游客像时光的流动一样,从我身边擦过。我们走在同一条路上,朝向一个方向,蹚过一条树影的长河,而把每一团树影依次抛在身后。

是的,我们只能记住过去,无法看到未来。然而,时间只允许你感觉现在,即使爱与痛,也只是堆积、藏匿在当下心念的褶皱里,尽管它们与过去息息相关。可我们最爱的,仍莫过于享受世俗的经验,它仅仅出现在眼前。而那超越凡尘的地方,没有美酒佳肴丽人如梭,没有芬芳的花树荡漾的歌声,没有明媚的田园浪漫的诗句,没有怀旧的情结绝望的想念,没有无际的海市蜃楼的幻境,没有车水马龙、市声滚滚的城市喧腾……

5

镜子的魔力跟随了我半生,以至于我只能用童年的视角看待一切。就像我的耳朵一样,听过太多的神话,已对成人的谎言与世间的蜚语自动失聪。正因如此,在蓬莱,我只愿得见一次海市蜃楼,尽管那不过是现世的折光,但总比现世更美轮美奂。在过去的十年间,我脑海里未曾闪过这个念头——在人间浸淫得久了,肉身沉重得简直不能自拔,连想象也离不开油盐酱醋、鸡毛蒜皮,却时常有一种“出走”的冲动。与水泥楼房的拘囿无关,却与钟摆式、规律化的“圈禁”相抵触。人不是机械地钟摆,不是无情的“规律”。秦始皇、汉武的宫室何等豪华、广阔,也不能阻止他们的东巡封禅之路,除了张扬天下一统的雄厚国力与自信、社稷万代不衰的坚强与稳固,他们在时间与路途漫长的颠簸中,享受的是帝王才具有的“巅峰体验”:江山万古,统摄于朕之怀抱;亿兆斯民,匍匐于朕之脚下。他们试图对这个感觉实施永久的占有,于是,在同样沉重的肉身中生发出灵虚高蹈的欲念——长生不老、万寿无疆。始皇帝的废“朕”而自称“真人”,就是在这般身心阅历中得到的灵感。不过,除此之外,我相信,帝王们也有着一颗既贪恋着人世,又企望着“生活在别处”的求索之心,他们也是凡人,只是比凡人拥有无上的自由,可以消耗大把的时间寻幽访胜,寻找自在与安慰,更可以“量中华之物力,结仙人之欢心”,为寻找仙药倾举国所能。权力所打开的自由空间越大,帝王们对经验与超验的占有欲越强,也让他们最终分不清究竟哪是现实,哪是妄想,只要是他们的一己所愿,哪管社稷民生,统统都不在话下。而一介草民,岂能做到这些?我不否认欲念的存在与功用,有人说:“文化是什么?文化是超越吃喝拉撒之上的那丝欲念,那点渴望,那缕求索,是为人的内心准备的酒药和饭食。”(祝勇)欲念可以毁坏,也可以创造,比如辉煌的文化,比如神话传说所酝酿的矗立眼前的雄伟建筑。想到这儿,作为凡人的“我”瞬间与盘桓在葫芦形“八仙渡”小岛上胡思乱想的“我”立马达成了和解,一下子好像真的踩在了铁拐李的宝贝上,正完成从肉身到仙躯的转换。也无妨把自己看作葫芦里行走、滚动的一颗灵丹妙药吧,拿出去可以为人疗疾治病,正所谓“活乐丹成蓬岛去,和公师叔远来迎”(马钰《十报恩》)。蓬莱有时候确实是可以养心、治病的。

立冬之前的瑟瑟冷风吹得猛烈,大海鼓荡,洪波涌起。天空纯净得令我惊讶,蓝天白云,仿佛凝固了一般。走过一座雕栏玉砌的拱桥,穿过镂刻精美的“云外仙都”牌坊,琢磨着迎面那座双层飞檐的仙源阁红漆大门两侧的一副对联:“见性明心通净化参天悟道会清凉”,觉得此刻虽不是夏末初秋的殊胜辰光,若能像八仙那样明心见性,则蓬莱、瀛洲、方丈的清凉世界便随处可得、当下即是,并不需要苛责一时的冷暖——刚才在“外面”的时候,不也见过赏心悦目的景致吗?此间的楹联均有禅意、道理,点到心里,便觉通透豁然,天下启智者,不止于此了。记得禅宗二祖僧璨看取美女,被俗人诟病,他的那句回答实在妙极:“我自调心,何关汝事!”在任何境况下,这话都可以拿来解嘲,反倒有点气魄。仙人的胸襟定也是这样炼成的。世间万事万物,哪个不可以拿过来“调心”呢?

仙源阁后边是一座半环拱的影壁,红瓦覆顶的壁檐下,两块正方形石质云龙图,夹着一条巨幅的八仙飞升浮雕。风吹仙袂飘飘举,八仙手持兵器、宝物,四四相对,御风而行。人间的服饰,失重般的灵体。这就是我们对仙人的想象,基于对自身超自然能力的祈愿。从另一个方面讲,除了彻底的自由,脱胎于人的他们,距离我们并不遥远。他们抵达的并非史威登堡的“灵界”,而是中国人心目中的“仙界”。他们是《楞严经》上讲的“湛入合湛”的“元清净体”,是《黄帝内经》里“提挈天地,把握阴阳”的“上古真人”。正因为修行的不可得见、密在深山,他们才成就了不凡,变作了传说。茫茫海天,绵绵若存,“谷神”之道与“万物刍狗”之间隔着比大海还难以逾越的修行之径,绝尘而去之后,大地空余祭祀的烟火与祷告。人们立足泥土,望断长空,敬仰与神往的痴迷,不过是寻仙不遇的惆怅与无奈所转化的另一副表情。这副表情,在神仙信仰的时间与空间之中不断变换,有时——甚或更多,则落地为嵯峨辉煌的庙宇、玲珑精致的亭台、飞檐重叠的楼阁、雕饰华美的廊坊、循环往复的水脉、状若飞虹的仙桥……仙人端坐在大殿里,游走在空气中,穿梭于寰宇之内,来往于天地之间,就像丘处机描绘的景象:“云朋霞友,爽邀风月,笑指蓬瀛去。”(《青莲池上客》)人们将传说赋予时间,而将心中的造像赋予空间。雕梁画栋,雀替繁复,玉阶横陈、飞檐凌空,鸱吻相望……在建筑与风水的营造上,与仙人腾云驾雾的祥瑞相匹配,艺术家的想象力被发挥到极致,中轴线上楼阁高耸,各类建筑轸分两翼,轩轾层叠,彼此呼应——在八仙渡,我又窥见了中国园林那气魄恢弘、繁简有度的建筑乐章:望瀛楼、八仙祠、会仙阁、颐心亭、拜仙坛、流香轩、钟楼、祈福殿、龙王宫、清风榭、鼓楼、财神殿、妈祖殿,假山瀑布、滨海平臺、观景长廊、奇石林苑……还有分属八仙的八座亭子,其间,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文武财神、月老文曲,风婆雨神、雷公电母,福禄寿禧、四值功曹,天上地下,风水齐聚;各路神仙,座次尽备。一片弹丸之地,居然容得下如此密集的建筑群落,而疏密有致,可近观可骋目,可仰视可俯察,可揽月怀星,可长啸嗟叹。正可谓“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有那么一刻,我独自登上高楼,凭栏远眺,极目苍茫,晴光之内,大海无尽,觉得心里的什么都可以倾倒出来,却不知怎的,仍有身在蓬莱而蓬莱不济之感——蓬莱,难道只有眼下这片建筑和远处浩瀚的大海吗?“时间乃是大海一个形而上的代用品。除非为了克服虚度光阴的感叹,你千万别去想它。”(埃米尔·齐奥朗《思想的黄昏》)大海与永恒,生命与短暂——这或许就是蓬莱给我的睹与思吧,那更可能是一个漫长到整个一生的过程,包含着日后所有的快乐与忧伤,因为,我不知道往后的岁月与道路上还会遭遇到什么,但我确信,其中必有一刻,我还会想起蓬莱。

——那都是以后的事了。离开,未必会遗忘。任何事情都是如此、都将如此。眼下,我不得不叹服这枚“宝葫芦”的收纳之功,不止有仙气,更有可叹者,是殿内的收藏陈列,有多少钱财可以做到这般?同样的人间,有无数你不知晓的秘密。眼前的“宝贝”,可以用大赋般铺排陈列如下:黄金珠玉,璀璨夺目;神龟献寿,憨态可掬;漆器屏风,鹤吟春晖;山枣古树,千载育化;巨制歙砚,数不尽数;坐卧玉佛,皆水白玉;香樟根雕,馥郁若雾;瓷盘仕女,广袖长舒……其中多有八仙过海主题者,尽态极妍地蕴含于各类藏品中,亦让我佩服收藏者的良苦用心,似乎是八仙将各种姿容留在了这里,让他们在仙府阆苑的雍容华贵和肃穆庄严中,享有着人间最高贵的纪念,也不妨说,这千般万类的物件、藏品折射着仙境乐园的神光灵晕。

“宝葫芦”,即神话中“壶”的寓象,它涵纳宇宙,亦隐藏着宇宙的秩序与谜语;既是创世的神器,也是灵魂所归的圣所。“浮于水中的葫芦承载着人类生命的延续,是混沌大水中的神圣空间,是一个封闭又具有生命能量的空间,也是一个具有强大再生生命力的空间。”因此,“浮于水中的蓬莱三山被赋予浮于水中的神圣容器——葫芦(壶)的外形”(高丽芬《蓬莱神话——神山、海洋与洲岛的神圣叙事》,同上)。在八仙渡中行走,无处都可看到这外形隐含的寓意,令人超越于八仙传说之上,产生面对无极宇宙和有限人生的决然沉思——听听身边人的谈话,大都如此。既然没有一个人能施展法力,将葫芦缩小,把里面的宝贝悉数卷了去,还是把那些笑谈中的欲望表露悉数洒到外面的大风里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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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着大风,我们在游廊外侧的观海平台再次凭栏遥望大海。白云变作了浓稠的一片,仿佛在朝着海平线降落,堆积出了棉被一样的层层褶皱,灰色中残留着晚霞的红晕。头顶的云被风撕裂,扯成一大块一大块的棉絮,似乎在擦拭着蓝天本已十分洁净的玻璃,上面是粘着金光的洁白,下面是透不过光线的暗灰。在转换视线的一刻,我看到东西两侧的大海呈现出不同的颜色与质地。我更愿朝向逆光的方向,阳光在乌云的缝隙间探出辉煌的手指,在水面洒满金属的光泽,浪涛似乎收敛了另一侧的汹涌,只铺展着细碎、柔和的波纹,绸缎一样光滑、沁凉。此刻,能看到对面蓬莱阁的山体连接着海岸线的温情怀抱,也能看清黄渤海交接的那一条笔直水线,仿佛两片锦缎的缝合处,与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得壮阔、深邃组合成奇美的画卷,一同降落人间。平台下方的港湾里,一排排小渔船安静如黄昏的修辞,在宝葫芦的一角落下木质纹理的题款;一艘艘以八仙命名的快艇,高挺着笔一般的桅杆,仿佛刚刚写完乘风破浪的抒情片段。

走到宝葫芦的底部,面向长岛的巨大平台上,一座棕色的八仙石雕栩栩如生:翻卷着浪花的底座上,铁拐李右手支腮左手持杖,半卧如沉思;张果老手托鱼鼓倒骑驴,左指轻捻长髯;曹国舅宽袖迎风,手握笏板;韩湘子横吹箫管,仰头向天;蓝采和手捧花篮,安然端坐;何仙姑高举荷花,祭器降魔;汉钟离轻摇葵扇,食指轻点;吕洞宾身背长剑,遥望海天。这是八仙与人间的告别之处,群雕是他们抛给人间的最后想象,是他们留给尘世的最后造型,若摆拍的合照,将各自的经典动作凝固成最后的真身,凝固成羽化登仙后在大地上的最后投影。群雕两侧,各矗立着四件两米多高的玉雕法器,漂浮于云霭波澜之上,似乎随时都可以随他们漂流而去,而里面藏着修道成仙的所有秘笈。

离开八仙渡,仍记得在望瀛楼看到的一副对联:“瀛海绮澜三岛近,蓬壶珠树五云高”,如果能超越生死、脱解局限,“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云岛之间,时空绵延,又何必如“果老亭”的对联所云——“为何倒骑驴,凡事回头看”呢?

然而,“回头看”还是有必要的,能品出事物的真味,无论仙境,还是尘世。从八仙渡出来,两度探访咫尺之遥的三仙岛,回头再看,更觉超然。如今,蓬莱、方壶、瀛洲,已从“楼阁玲珑五云起”的传说,实实在在地降落在人间的一片水面上,变作了蓬莱土地上的一片“皇家园林”。琉璃瓦顶、红柱飞檐的建筑,阳光下正伸展着翱翔的翅膀。夜晚,再次入园漫步。朗月高悬,天地之间,阒寂深广。璀璨的灯光装饰着层叠的楼阁,照耀着夜幕衬托得玉观金台。水面倒影,迷离惝恍,如真似幻。恍兮惚兮间,两对天鹅漂过水面,游到面前。两白两黑,喁喁有声,言语娇柔。如此悠然的它们,莫非也在“存神养性,意在凌云”乎?抑或是八仙派来的使者,要把我们的目光牵引到灵宝太清的幽邃深处?

徘徊中,吟得打油诗一首,云:

咫尺蓬莱有三山,

幻化凌虚未曾看。

过海曾忍尘缘尽,

十年回首欲成仙。

责任编辑车前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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