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件思想史》:事件范式的路标与基石

2021-11-28 06:16□饶
中国图书评论 2021年11期
关键词:异性思想

□饶 静

【导 读】《事件思想史》图绘了西方事件思想史的学术谱系,探讨了一种超越形而上学的思想方法。事件与独异性的连接突破了语言论的牢笼,由此事件的主体与伦理维度得到了深化。事件思想激进性也应和着汉语思想的折返思维,其中敞开的叙事张力,既构成了事件与后理论话语的联结理据,也是将事件置入汉语思想的契机所在。

翻开这部厚重的《事件思想史》,从目录就能看到作者的匠心独运,既有事件发展的时间谱系,也有对事件不同维度的理论阐释,更包含了事件蕴含的多维潜能。这种全景式的写作风格展现了一种知识论上的野心,也是作者的意图所在。“我觉得对事件思想谱系中任何一家所持有的具体事件思想的谈论,都可能是片面的、不充分的和缺乏意义的,只有把它放到整条事件思想史长河中,前联后挂,摇移推拉,才看得清这个坐标的刻度。”[1]《后记》中的这段剖白点明了本书的写作方式和问题意识。

对事件思想进行全景式揽照,并不是无所不包地并置一处,而是探求一种系统性的整合视野。也就是说,在诸多迥然相异的事件阐释中,共同的意向是什么?对事件之共同意向的寻求始终贯穿在本书的思考与写作中,可以看到,事件成了真理、意义、起源、发生、可能性、独异性等术语的语义替换。简言之,事件是一种切中肯綮的意向,这种意向正是事件思想的内驱力。在《前言》中,作者就直接指出,书名中的“事件”,主要就是指在国际范围内形成丰富谱系的,在动变、转化与独异中超越形而上学的新的思想方法。作为一种超越形而上学的现代思想方法,“事件”在西方思想的形而上学时代也有迹可循:在柏拉图的洞喻中,在亚里士多德的情节理论中。作者由此对“事件”进行了史源的追溯。

在事件思想活跃的20世纪,这种求真意志是如何展现的呢?海德格尔对“Ereignis”的论说,是理解事件思想的一个关键起点,作者花了相当篇幅来探讨这一术语的内涵及译名,诸如“本有”“居有事件”等,而“Ereigins”显示的是传统形而上学所未思考的与剩余的,“事件”因而从“是”的语法中逃逸而出,是直击谓词之后的势能。

事件是理解当代欧陆哲学的命门,也是当代激进思想的底座。在晚期海德格尔思想的辉映下,事件思想纷纷登场,拉康、列维纳斯与利科的思想中酝酿着事件的早期形态;布朗肖与福柯事件论揭示了事件的话语特征;利奥塔、朗西埃、马里翁与斯蒂格勒的思想路径则从不同维度揭示了事件的深度渗透;德勒兹和维利里奥事件论的内在性特征,巴迪欧与齐泽克事件论的超越性面向,以及德里达和南希事件论的解构性推进等。事件思想在欧陆野蛮生长,在英美世界开花结果,伊格尔顿的文学事件论,事件谱系中的分析哲学张力,反事件张力,以及情感与审美张力等——作者论述了事件在当代思想中的语义旅行,事件话语的运作突破了画地为牢的学科边际,成为不同思想路径交汇的枢纽。

本书的第十三章名为“事件思想的最新发展与演进逻辑”,在全书占据篇幅不大,包含的内容却相当丰富。作者深描了事件思想的前沿发展,人类学、生命政治、戏剧实践、思辨实在论等唯物主义等话语空间,作为一种灵活的思想方法,事件显示了一种独异性(Singularity)的诗学诉求,独异性也是事件思想谱系的另一条思想脉络,几乎就是事件的别名,“事件是一种独异性,它是一种造成差异的差异”[2]。由此我们也不得不追问一个问题:独异性是唯名论的执着所在,那么,我们如何切中独异性的所指,而不让其仅仅是一个名字呢?

于是,在独异性的诗学谱系中,最有趣的莫过于事件的“反事件”张力,这正是为独异性寻求实在的行动。迈克尔·索亚指出,独异性对原因神秘性的预设,仍难以摆脱形而上学的症结。他所提出的“反事件”原则,也就是反对独异与日常的分离和对立,这种分离遮蔽了日常本有的独异因素。换言之,难道不恰恰是对独异性的无度追求,使日常性丧失了基本的庇护吗?通过对巴迪欧事件论的批判,以及现代主义小说的叙事分析,索亚指出,在乔伊斯的作品中,存在着一种比哲学家更具意义的模式,一种不依赖于事件而适应了日常生活的模式,独异性与日常性的融合是一场顿悟的后果,是事件的自我取消,是将偶然、反常和意外之物纳入静水流深的日常之中,也重塑了主体的历史经验。

在事件中引入日常性,并不是作者的最终诉求,根本上还是要凸显传统与现代文学写作理念的一个拐点。简言之,就是从“写什么”到“怎么写”的转变,关注重心从对现实的反映转向语言的形式构造上来了,这一转向直指20世纪西方文论的语言学转向。

语言论转向是这部著作的理论焦点,事件与其独异性的连接也主要表现为对语言论的背反和脱离。在索绪尔结构语言学的启发之下,语言探究转向了符号差异和形式研究,语言成为能指的空转系统,超验所指被延宕,言之有物蜕变成了言未及物。沿此视野,作者进一步指出,建构论视野使语言成了思想的基本架构,在透明的科学语言与晦涩的诗性语言之间,主体被延宕并缴械了。事件则将语言引向了结构的边界,代表着一种朝向本源的意志,是尚未被捕获的发生。

事件论之所以成为一种浩荡的理论潮流,也源自晚期资本主义文化逻辑的自我批判、修正和突破,是在突破语言牢笼之后的逃逸、转化和新的生成。事件思想再次操演着西方哲学的求真意志,这一求真意志冲破了自我意识与语言符号的牢笼,直面着真理的本源发生,并将思想奠基于唯物的根基之上。事件对物的祈慕不是刻舟求剑,而是时间洪流中的执今之道,是历史和辩证的。

以“事件”之名,思想到底在追觅什么呢?这也是掩卷后的一些困惑。事件刺破语言规范,构成了对语言拜物教的尖锐批判,将一些尚未到来和兑现的可能性再次封存进了独异性之中,这些符号仍需要来自别处的力量的激发。这种力量就是被作者称为“折返思维”的事件之力。在一个道术将为天下裂的时代,事件具有一种奇妙的返本归源的能力,这种折返性似乎具备了“反者道之动”的道家意蕴。作者在钱锺书先生的阐发中找到了印证,“‘反’有两义。一者,正反之反,违反也;二者,往反(返)之返,回反(返)也”。不过,提出这种比较勾连时,作者也是相当谨慎的,其中存在着对语言之可能性与不可能性的设定差异。事件的“折返性”阐明了事件既建构又解构的双重性质,蕴含着重复与差异的辩证法。一方面,事件总是对规范性思想的突破,将一种不确定、偶然性和极端例外状态切入了本体这一相对稳固的语义范畴中,一些既成的辖域倒塌了;另一方面,这种倒塌带来的并不是废墟,而是新的生长点,世界以新的组织形式,继续蔓延生长。“折返思维”是作者将事件置入汉语思想的一个楔子,也敦促着我们继续思考与之相关的两个问题。

首先,事件与主体息息相关。主体转变是事件的发生平台,在这一点上,齐泽克的洞见值得重视,即“真正的事件恰恰是主体性这个事件本身”[3]。主体之维犹如草蛇灰线,埋伏在作者对事件思想的铺陈演绎中,也关联着事件的神学之维与唯物向度。在世界各大宗教传统中,都存在着有关主体转变的奥秘经验,在上帝已死的贫乏时代中,事件思想其实进行了一场理论复魅,为一个被资本抽空的世界注入了新的可能性。不过,事件引发的主体转化绝不是一神论或意识哲学的变体,因为在事件中,“并不是主体的沟通和交往奠定了此后的社会秩序……而是在某个不可逆转的事件中,在世存在的人以一种全新的方式关联于世界中各种存在物,人在世界中成为事件之后的架构的一部分,而不是人(或商谈交往的主体间性)从主观上建构了世界秩序。世界是在事件之中发生的,这样哲学的事件转向实际上将我们与世界万物的关系重新拉回到唯物主义的根基上来”[4]。事件引发的主体转化始终包含着心与物的双重性,这看似对峙的两方是辩证地相互决定的,依循着对立面相互转化的原则,张开了不同世界的平面差,也为新的可能性腾挪了空间。

其次,与主体性紧密相关的问题就是事件的伦理性,伦理离不开价值设定,在本书开放性的结论中,作者指出,事件既解构又建构的双重运作,本身就是一次价值重估,事件会拥戴一种什么价值呢?这部著作最后讨论的一位事件思想家是韩裔学者韩炳哲,他描绘出新自由主义政治下,自我实现已蜕化为自我异化的可怖现实,事件所蕴含的独异性特质已被资本的自我生产预先征用。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事件拥戴的价值伦理不是美与善的普遍标准,不是无限的自我生产与扩张,而是一种知止,在事件偶然与反常的外观之下,蕴藏一种庄重的止息。这与阿甘本曾论及的潜能之非潜能,即“并不意味着所有潜能的缺席,而是不付诸行动的潜能”[5]、让-吕克·南希提及的思想的“非功效”特质等,都有类似之处,也可以关联于道家的无为思想,这种无能的能力将主体从自我异化的能动性赛道中解放出来,从而真实地面对他者的到来和发生。

《事件思想史》并未局限于对事件思想的单向度论述,在理论叙述中,作者的写作实践一直贯彻着通透的“实用”精神。对汉语学界来说,事件范畴的意义就在于其作用之中,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首先,作为一种灵活的思想方法,事件揭示了理论与后理论之间的话语断裂,事件缘起于对理论的不满,意在消除概念拜物教,让那些被意识和语言权力所遮蔽的流动性显现出来,事件思想更新了我们对于主体、自然乃至时间的庸常看法,其激进底色突破了规范性思想的制约,走向了本源发生,这已经构成了一种新的本体论轮廓,并更新了文学的研究视野。就此而言,事件当仁不让地成为文学理论本体建构的根本要素,将引领文学研究走出语言自律的审美意识形态神话,从而在文本内外、作者与读者的语境互动中生成新的伦理形势。

其次,在西方思想语境中,事件是个正襟危坐的理论术语,但在汉语思想中,可以被转译为一种游击战式的灵活阐释方式。在对事件思想进行剖析时,作者经常用一些汉语思想中的“案例”来纾解理论的难解之处,这些穿越式阐释也是阅读本书的乐趣之一。例如,作者“以嘉禾之种,不能得嘉禾之实”来阐明规范和例外的关系。在解释海德格尔的“居有事件”时,则引用了柳宗元《答韦中立论师道书》的一段话:“本之《书》以求其质,本之《诗》以求其恒,本之《礼》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断,本之《易》以求其动: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以求道之原的“本”字,来对勘“本有”兼具静态归属与动态发源的双重面向。这种阐释在文中并不孤立,是蔓延在字里行间的比较意向。这莫不表明,汉语书写尤其是古汉语本身就包含着事件性?书不尽言,言不尽意,正是这不尽言之书、不尽意之言状摹了世间万象,“不尽”给出了余地和空间,是事件发生的场所。

再次,事件思想在创作、研究以及教学中的实践,都指向了创造本身。其中,作者在教学过程中引入事件视角,更是直击了教育的核心问题,教育目标并不只是知识传授,更是人格养成。事件思想的主体性与伦理关切在教育问题上更为凸显,这意味着课堂该是一场宝贵的机遇,由教师的慧思开启,并在学生的参与经验中镌刻心智历练与解放的旅程。作者以“美学”课程为例,从“分割强度”“介入他者”“虚拟折返”三个方面,将教学步骤改造为一种广义叙事,观念的智性扭结被叙事打开,由此观念化的美学范畴转化成了情境式的亲历体验,学习过程也是一场自我发现的过程。就此而言,作者的教学理念颇类似于朗西埃的平等教学法,也就是说,教师应放弃对解释权的垄断,教学应从观念的结构性虚构中摆脱出来,真实的教—学过程是意志对意志的激发。[6]事件化的教学愿景天然地适应于美学这门有关“非知之知”的学问,这也是独异性对规范性的消解和证明。

刘阳教授的这部著作是令人钦佩的。他以广阔的视野,翔实的资料,以及强大的理论辨析力,将纷繁复杂的理论话语纳入事件坐标之下,进行了有针对性的深度探讨。虽然这种铺陈使作者针对某些具体问题的论述,难免有意犹未尽之憾,不过,作者图绘事件思想史坐标的学术意图已然达成。经由事件的引领,这部著作彰显了20世纪以来西方思想的激进本色,而这种激进性也一直潜藏在汉语思想的根部。在这部著作完成之际,作者将目光转向了事件思想的汉语因缘,“汉语写作以非纯粹在场的(文学)写作,来激活理论并创造事件,进而实现事件思想史的可持续发展,便是值得来为之奉献智慧与心力的未竟学术课题”。以事件之名,后理论时代的理论探索转向了叙事,在叙事张力中,应和着那些嵌入过去与当下并塑造未来的力量。

[本文为中国人民大学科学研究基金项目(18XNB017)的阶段性成果。]

注释

[1]刘阳.事件思想史[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490.

[2]刘阳.独异性诗学的当代谱系[J].文艺研究,2021(04):22.

[3][斯洛文尼亚]齐泽克.事件[M].王师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6:87.

[4]蓝江.历史唯物主义视野下的事件转向——《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的事件问题蠡探[J].理论探讨,2021(04):58.

[5][意]乔吉奥·阿甘本.潜能[M].桂林:漓江出版社,2014:299.

[6][法]雅克·朗西埃.无知的教师:智力解放五讲[M].赵子龙译.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20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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