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和玛格丽特》中水与火的象征意义解读

2021-11-29 02:13李靖萍
文学天地 2021年10期
关键词:伊万玛格丽特大师

李靖萍

摘要:《大师和玛格丽特》是布尔加科夫最具代表性作品,也是俄罗斯文学中魔幻现实主义的开山之作。小说中多次出现水和火的意象,在多重时空中都起到重要作用,被作家赋予深刻的含义。在东正教文化语境下,对这两个意象的进一步解读可以深入挖掘作品的思想內涵,解开《大师和玛格丽特》中神秘主义谜题。

关键字:水;火;《圣经》;象征意义

米·阿·布尔加科夫(Михаил Афанасьевич Булгаков,1891—1940)是二十世纪杰出的艺术大师,以其独特的艺术风格被誉为“魔幻现实主义”(магический реализм)的鼻祖,《大师和玛格丽特》(?Мастер и Маргарита?,1929—1940)这部作品则是作家的巅峰之作。作家用高超的艺术手法将三重世界融为一体,在时空交错的复杂结构中呈现对苏联时期人的生活以及道德的思考,作品蕴含着丰富的哲理性思考。从某种程度上,《大师和玛格丽特》可以说是一部杰出的宗教题材小说。借助魔王沃兰德造访莫斯科的故事对现实生活进行切割,打破客观时序,在多重时空的融合交错中上演一幕幕光怪陆离的滑稽剧。《圣经》中典型的水和火意象也多次出现并贯穿整部作品,但两者并不是孤立存在,而是交相辉映,相得益彰。作家笔下的水和火总不断将人间“滑稽剧”推向高潮,最后复归宁静。弗莱认为,“一部作品构织成一个由意象组成的叙述表层结构和一个由原型组成的深层结构,并通过原型的零乱的提示去发掘出作品的真正含义”(朱立元2014:128)。所以,在俄罗斯东正教文化背景下对水和火原型意象的解读则可以进一步阐释作品的诗学特征。

一、水

水的意象在宗教文化语境中有着重要的意义。水在上帝创世之时就已经存在,“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创世纪1:2)。祭司阿韦尔基在《编年纪事》中讲述一段与水相关的神奇故事:基辅大公弗拉基米因天灾而患上眼疾,近乎失明,接受洗礼后,弗拉基米的头从圣水盆里托出,立刻重见光明。在斯拉夫民族的文化观念中水是最重要的自然力量之一,是生命之源和神奇的净化手段。(И. И. Толстой: 386)水能够创造和再生,同时也能够洗去罪恶。作家对水的意象进行艺术化重塑,并赋予其更为深刻的意义。

1惩恶之水

水能够起到惩治邪恶的作用,可以从《创世纪》中找到出处。耶和华看见世界充满了败坏,大地充满强暴,而人亦是如此。于是要将所有败坏之人用洪水毁灭。魔王沃兰德造访莫斯科的目的就是要检阅人的灵魂是否腐朽败坏,众人没能通过魔鬼的考验,整个莫斯科都在遭受魔鬼的惩罚,没有人能够逃脱,为贪婪和私欲付出了代价。

剧院总务瓦列努哈发现了利霍捷耶夫的失踪不同寻常,出于私欲要向相关机报告这一“恶作剧”,异常兴奋地想要成为引人注目的中心,全然不顾警告,最终受到了惩罚。天气骤变大雨倾盆而至,“花园街上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被冲刷掉了,没有一个人能够出救救瓦列努哈。”(布尔加科夫2004:116)天降大雨,覆灭万物,恰好照应了上帝灭世的大洪水神话,人要为自己的私欲付出代价。水的惩罚意义还可见于耶舒阿被处死后,这时水的意象具有双重意义,对处于暴晒酷刑的耶舒阿来说是一种解脱,而对于施暴者来说则是上天的惩罚。“滂沱大雨变突兀而下,雨势空前凶猛,中队跑到山腰时,滚滚浊流已经从山上追下来了。”(同上:186)大雨是对残忍的人的控诉,对残暴的政权的反抗。玛格丽特报复批评家拉铜斯基时,借助水能覆灭一切的能力,她成功地完成复仇过程。“玛格丽特光着脚踩着地上的水,用水桶把一桶一桶的水从厨房提到批评家的书房,倒进他的写字台抽屉里。”“她先打碎带穿衣镜的大衣柜,掏出里面的衣服,把衣服统统塞进了浴室的大澡盆,又从书房拿来满满一瓶墨水胡乱地洒在卧室中间那张柔软的双人床上”(同上:242)整栋戏文大楼一片混乱,克万特和胡思托夫的家都未能幸免。水是充当惩恶扬善的工具,淹没一切丑恶的可憎的事物。

2新生之水

从公元988年基辅罗斯受洗以来,东正教已经融入了俄罗斯俗世生活中。根据东正教传统,婴儿出生后四十天需要到教堂接受洗礼,临死前要做临终涂油礼和临终忏悔。如果婴儿不接受洗礼,长大之后结婚不予公证,死后不予超度。洗礼前夭折,上帝不视其为子民,灵魂得不到拯救,不承认其为宗教徒,死后不得进入东正教的墓地。每年的洗礼节,人们破冰取“圣水”,受洗是一个十分重要的仪式。小说中多次出现“受洗”的情节,用水来荡涤灵魂,洗去污垢与罪恶,使人走向新生。

“无家汉”伊万目睹柏辽兹惨死,认定外国教授躲在浴室,寻找未果,又十分自信地认为在莫斯科河边。在斯拉夫文化中,鬼怪和死者的灵魂栖居在水中,对人来说水是危险的消极象征。(И. И. Толстой: 386)有俗语说道:“有水的地方就有灾祸”。在俄罗斯民族集体无意识中神秘可怕的力量是和水紧密联系的,指引他走向了河边。水预示着危险,但它能瓦解形式或者破坏结构,也能洗去罪恶,同时也有经化力量和再生力量(伊利亚德2002:72)。伊万一头扎入河中,游了几个来回,上岸之后发现自己的旧衣服被偷走,只剩下一条旧条纹布衬裤、一件破托尔斯泰式短衫、一支蜡烛、一张圣像和一盒火柴。作者将游泳巧妙的转化成洗礼的过程,“莫文联”会员证的丢失则预示“无家汉”这一身份不再存在,现在是真实鲜活的伊万。不需要遵从柏辽兹指示进行违心创作,伊万剥离过去的生活。在精神病院与大师相遇,让他找到了真正的导师,走向一条新的生活之路。根据东正教传统涂脂意味着死亡,玛格丽特涂了“回春脂”后变成了魔女,她为了深爱的大师放弃了一切,而且唯有接受洗礼才能彻底告别前尘往事。“经过长时间的空中飞行后,她为河水所吸引。她把飞刷扔到一边,跑了几步一头向河水中扎去”,“意外的是,这河水竟像浴缸的水一样温暖。”(同上:250)河水给玛格丽特以洗礼,获得另一种新生。

此外,水是连接尘世和冥界的纽带,玛格丽特的入水洗礼仪式也成为了开启魔鬼世界象征。撒旦的狂欢舞会上,尘世的水退居后位,取而代之的是作家艺术性创作的冥界水的意象——血池。在幽幽的烛光之中,玛格丽特用鲜血沐浴,沐浴后戴上了镶满钻石的女王之冠。玛格丽特的身份得到承认。而这血池又带有神奇的力量,可以使疼痛难忍的玛格丽特重新焕发精神。血池中沐浴的作用和弗拉基米尔大公受洗之后眼疾痊愈的神迹有着异曲同工之效。而玛格丽特最后的考验就是沃兰德的那杯鲜血,“玛格丽特不敢睁眼睛,她闭着眼喝了一口,甜美的浆液流遍了她的全身”。(同上:283)她用爱战胜了恐惧和怯懦,获得了真正的新生,将接受魔王的馈赠——大师重新回到身边。

3永安之水

在牧首湖畔,伊万与柏辽兹在讨论有神与无神时与魔王沃兰德相遇。小说前后呼应形成一个完美的圆环——故事起源于水,又终结于水。结尾处水的意象进一步升华,月光中喷涌出来的圣洁之水,形成一条美丽充满生机的“月光河”。作家将月亮的神性光辉和流动充满生机的水相结合,将给人带来灵魂的熨帖。

“屋里的月光河开始泛滥,升高,激荡,月光淹没了伊万的床铺,正在这时候,伊万才在睡梦中露出幸福的笑容。”(同上:407)月光本身就是宁静、圣洁的,但是作者笔下的月光却是一条波浪翻滚,充满生机的“月光河”。在月光河中,伊万在月光河中收获了内心的平静,获得了灵魂的永安。“次日早晨,他醒来后寡言少语,但他的心绪是宁静的,身体是健康的。”(同上:408)在结尾处的水的意义已经上升到精神层面,只有真正内心平静的人,才会受到月光河的洗礼。作品结尾处所营造的安宁氛围正是作家一生都在追求的理想生活。这也深刻体现着东正教文化中安宁观。“进入神的宁静王国就意味着人进入宗教的自由之中,宁静与自由一体的思想在俄罗斯的世界观中已成为一个重要的宗教形而上学的公理。”(刘锟2009:203)伊万在月光河中灵魂获得真正的救赎,这也是俄罗斯民族精神中最朴素的诉求。

二、火

火的意象同样具有丰富的象征意蕴。《古代斯拉夫人类语言文化学词典》对于火的象征意义做出如下释义:一方面,火是一種令人恐惧的自然力,伴随着死亡和毁灭。另一方面又是蕴含光明和温暖的力量,是生命之源。在斯拉夫民间的文化中存在火的三种形态:天上之火,其变体则是太阳、月亮和星辰,天火以闪电、火雨、彗星、流星等形式降到人间,是上帝惩罚的预兆;地下的冥界之火被认为是地狱和恶魔之火,是对有罪之人的惩罚;地上的尘世之火则带给人生机与温暖。正如《圣经》也有关于火的表述:“有火从天降下,烧灭了他们”。大火过后,新生事物就会不断涌现。在创作《大师与玛格丽特》时布尔加科夫处于人生的低谷,穷困潦倒。他的作品被禁,以写作为生的他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作家内心深处极度悲愤,但又无法改变这种现状,只能借助魔鬼的火焰毁灭一切,同时也在期待着大火之后的新生活。正因如此,魔王及其随从“火烧三处”之后飞离莫斯科,对莫斯科成功地实施了“末日审判”。(耿海英2003:72)

1审判之火

警察去抓捕沃兰德一行人时,粗鲁地对待黑猫河马,用枪打伤了它。尽管魔王一行人搅乱莫斯科的生活,可绝不会主动伤人,只是通过恶作剧让人自食其果。不合理的暴力要受到惩罚,最后黑猫放火烧屋。“这火烧的又快又猛,异乎寻常。”(同上:354)魔鬼之火烧毁了50号住宅,是对人粗暴野蛮的惩处,也彻底抹去了莫文联主席柏辽兹最后的印记。在一片火焰中发现了麦格尔男爵的尸体,人们根本无法将他拉出大火中。在《圣经》末日审判一节中提到,“死亡和阴间也交出其中的死人,他们都照各人所行的受审判。死亡和阴间也被扔在火湖里,这火湖就是第二次的死。”(启示录290:20-11)。打探消息告密的麦格尔男爵在火中接受审判,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花园街纵火后,河马和卡罗维夫转战外宾商店,开始第二次审判。外宾商店似乎是一个身份划定的界限,充满冷漠与贪欲。看门人见两人外貌不扬,穿着破烂,气呼呼地发出警告并极力阻拦,这显然是对“出身平凡人”的歧视。进入商店,卡罗维夫的赞美又招来很多顾客的诧异。售货员也十分冷漠,只有问及橘子怎么卖时,售货员冷漠回答30戈比一公斤。而对于穿雪青呢子大衣的外国人却极尽恭维和谄媚,最讽刺的是这位外国人竟然是本国公民假扮的。烈火可以重塑人们的浅薄无知,唯利是图的丑相。“拿汽油炉往糖果部的柜台上浇起来汽油来来奇怪的那汽油竟然自己就烧着了,一股火焰直冲天花板”(布尔加科夫2004:362)这把火烧掉所有不平之处,也是是对俄罗斯人的良心的拷问,什么是真正的公平?作者更加期望烈火过后要重塑一个公正的社会生活环境。

20世纪30年代后期的大清洗中,许多作家被捕:一些被枪决,一些人则在劳改营里度过了漫长的岁月。官方则推崇社会主义现实主义(социалитическтий реализм)创作方法,把其他的创作方法拒之门外,甚至大加攻击。格里鲍耶陀夫之家是莫文联的根据地,所有的人以柏辽兹为首进行着所谓的文学创作,实则是一群不学无术,贪图享乐的人,并对真正的大师进行舆论迫害,让很多这样的作家没有创作自由。外宾商店纵火后,两人又来到了格里鲍耶陀夫之家,开始了第三次审判。火烧格里鲍耶陀夫之家实际上是惩罚那些打着作家旗号的“伪作家”,他们不是对文学创作的热爱,甚至不知道自己写的是什么东西,“就因为我写的那些东西,我自己也一点都不信!……”(同上:73)而是为了谋求莫文联所带来的优惠福利——在莫斯科的一套住房。真正的作家被拒之门外,被伪批评家肆意打击,遭受着巨大的痛苦和折磨。烈火烧掉那些逢迎而又违背信仰的“文学作品”,毁去了虚伪的文学之家。小楼化为灰烬,里面的一切都随之烟消云散,那么新的必将会建起来。“那我就只好希望新楼建得比旧的更好喽!”。(同上:373)沃兰德的希望之语,也正是作家本人的期盼,但“布尔加科夫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去和官方、和领袖对立,终其一生,他一直在努力构建知识分子与官方的对话桥梁,为自己,也为他所在的那个阶级谋求一种稳固的社会。(朱建刚2008:131)确实,这里作者是热切希望能够建立起一个可以让作家按自己的心意创作的组织,渴望新的楼宇中能有自己的一个位置。三次纵火后,莫斯科一片混乱。既是审判之火,又饱含着无限的希望,大火之后将会出现一片崭新的天地。

2点亮生命之火

火的意象代表着光和温暖,是生命之源。驱散了和黑暗的阴霾,带给大师灵魂的宁静与安慰,这也是布尔加科夫本人一生都在追求的理想生活。瓦尔拉莫夫的《布尔加科夫传》中简述了作家早年的幸福生活,“正是父母间的和谐关系与布尔加科夫多舛命运间的对照形成了作家生活与创作的核心”。(Варламов2008:9)在残酷的现实生活中,布尔加科夫在作品中寄托自己的美好期许。

大师与伊万在精神病院结识,他向伊万讲述了自己人生最为痛苦的一个阶段,黑暗挤破窗子闯进大师的家中,在黑中近乎窒息。大师已经被无休无止的批评折磨的精神崩溃,每晚只有开着灯才能入睡。大师出现了幻觉,总觉得会有可怕的八带鱼爬进屋,他只能够“鼓足力气总算挣扎到了暖炉前,点燃了炉里的劈柴,劈柴噼噼啪啪地着起来,震得炉门咯咯响;我多少感觉好些……”(布尔加科夫2004:151)借助炉火的光亮和温暖,大师的精神状态才慢慢好了起来。这里的炉火显然代表着希望、光明和力量,火焰驱赶了黑暗,这正是大师得以生存下来的动力(赵晓彬2007:25)。柔和的烛火烘托了一种静谧的氛围,再这样温暖又静谧的小屋里,大师将收获了灵魂真正的宁静,重新找到生活的意义。“你将看到点起蜡烛时,屋里的光线是多么柔和。你将带着你那油污斑斑的永恒的小帽,唇边带着微笑,沉沉入睡”(布尔加科夫2004:395)。

三、结语

作品中的水火意象多次出现,已经超越最初的原始含义,在作家的笔下成为一种有深刻意味的象征符号。挖掘水和火这两个意象背后的深刻文化思想内涵,从宗教角文化度对其进行新的阐释,可以充分体会到作者对时代命运的思考与评价,进而充分挖掘作品思想内涵,同时也为解读布尔加科夫作品提供一个新的视角。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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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赵晓彬.家与伪家《大师与玛格丽特》中两种对立的精神世界.[J].外国文学研究200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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