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理性人的双重面孔与文化伦理内涵

2021-11-30 06:32
上海文化(文化研究) 2021年6期
关键词:市井理性经济

丁 琪

伴随改革开放政策实施和发展经济的社会主题日益突出,经济理性作为思维方式逐渐渗透到社会文化和家庭伦理各个层面,有力地冲击着传统社会的风俗和人伦关系。市井风情小说即以这种价值观转型和调整为叙事视点,塑造了一大批市井草根阶层中的经济理性人形象,他们残留着中国传统市井文化形塑的共性人格特征,更有中国从计划经济向商品经济过渡时期的历史感和个性特质,是厚重的市井文化传统与鲜活的社会现实共同催生的集群性、代际性人物形象。其形象表征、文化伦理内涵以及创作者的独特审美表现方式,都在后来市井小说创作中得到延续,因而20世纪80年代市井小说中的经济理性人形象具有形象谱系原型的重要阐释意义,总结其类型特征,厘清类型凝定的主客观因素以及内在文化伦理,对我们深入理解当下市井小说创作、重建富有历史层次感的市井文学史具有重要学术意义。

一、解放与异化的双重面孔

经济理性人以富有时代感的形象特征更新了当代文学的形象谱系,之所以获得这个命名是因为这类群体把伴随商品经济发展兴起的经济理性奉为圭臬,他们的言行举止以及命运遭遇都与经济理性密不可分。经济理性是经济学术语,意指追求自身利益最大化的思维逻辑。经济理性看似是人类趋利避害的本能选择,不过在经济学家那里它具有社会文化属性,是伴随现代社会经济发展和人类计算能力提高逐渐占主导地位的基本理性。“在前现代社会中,经济理性并不占支配地位,人们自由支配他们的生产和需求的限度,奉行‘知足常乐’和‘够了就行’的原则。而在经济理性主导的现代社会,生产就是为了交换,人们追求的是‘越多越好’。”①梁飞:《经济理性的限度及其扬弃》,《齐鲁学刊》2013年第3期。追求生产无限扩张的现代生产关系辅以计算机的高超计算能力,使人类经济理性获得前所未有的增长。它逐渐突破经济学范畴,扩展到社会人文各领域,并显出巨大威力。与前现代社会浪漫的精神追求与强烈的集体观念相比,经济理性引导着人类走向世俗功利和个性解放。经济理性人就是在这种社会转型背景下产生并进入文学书写的,法国文学中野心勃勃、擅于投机钻营的于连,把金钱当作新上帝的吝啬鬼葛朗台,中国现代文学中精明算计的葛薇龙、曹七巧、白流苏等,都是特定历史年代的经济理性人形象。而80年代市井小说中的经济理性人与以往文学史中这类人物相比,更加具备类型人物的典型性和时代特征,映射出中国由计划经济向商品经济过渡时期的社会文化内涵和历史侧影。

新时期经济理性人的典型形象特征包含三个方面,首先他们都是坚定世俗生活哲学的人,在面临人生重要选择时刻基本摒弃精神和情感因素,以现世物质生活满足和经济收益最大化作为准则,表现出世俗功利性和实用主义倾向。王安忆《流逝》中的主人公欧阳端丽,在为生存而奔波劳作的世俗生活中获得了人生就是“吃穿”的生存哲学,“吃,为了有力气劳作,劳作为了吃得更好。手段和目的就这么循环,只有循环才是无尽的,没有终点”。②王安忆:《流逝》,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2年,第51页。把衣食生存作为终极目标从而排斥高蹈的精神追求,这种实惠精神饱含过去十年缺吃少穿的创伤记忆,是她深刻总结这个资产阶级家庭在历史涡旋中戏剧性起伏最终得以保全的经验教训。池莉《烦恼人生》中的印家厚是被世俗生活占据的扁平型人物,在家里处理一地鸡毛的纷扰烦乱,到单位面临升职评奖、排除情感纠葛等巨大压力,他的生活几乎与精神、爱情和理想绝缘。其次他们都崇尚个人奋斗精神。经济理性人都是“实干派”,相信能力和胆识是实现人生理想的不二法门,所以不惜代价以各种方式挣脱家庭、体制和伦理束缚,凭借个人聪明才智和奋斗精神去创造独属于自己的精彩人生。《流逝》中的端丽和文光最后得出“人生的真谛就是自食其力”的结论,其实就是一代人放弃原来依附于家庭、阶级和集体的幻想,坚定个人奋斗精神的真实写照。《裤裆巷风流记》中三子、阿侃、阿惠等人的创业之路,是这些青年摆脱家庭、学历和体制等各种束缚,投身商品经济大潮中寻找新出路的奋斗故事。再次是明确的财富观念。中国自古有义利之辨,儒家正统思想向来以谈利为耻,但是新时期以后从市井小巷走出来的年轻人,都不再固守安贫乐道的古训,他们崇尚经济独立和发家致富,在辞职、下海、创业等各种破旧立新的闯荡中掘得人生第一桶金,体现出改革开放初期市井青年价值观由官本位向金本位的嬗变。

市井小说洞察到在中国由封闭走向开放、经济主题逐渐社会中心化的转型过程中,经济理性人身上隐含的思想解放启示和新价值观带动力,深入挖掘了经济理性在市井底层扎根的原因、带来的经济活力以及对社会整体价值观的潜在影响。欧阳端丽的观念转变折射出实惠的生存哲学产生的社会历史原因,在经历生活动荡以后市井小民不再寄希望于幻想,饥饿和贫困的经验记忆也催生出对物质的补偿性追求,他们在政策落实下来以后唯一能信任的就是“钱”,它承载着普通市民对经济自由和生命安全的想象(《流逝》)。而那些脱离计划经济体制的单位,勇敢地走向商品经济体制下广阔市场的城市草根阶层,则携带着新时期改革开放背景下自主性释放的信号。表面看他们的下海行为是基于生存选择,而实际上敢于打破思想桎梏、明确的经济目标才是他们共同的人格特征。三子、明珍、阿惠等住在裤裆巷里的年轻人,或者待业在家“吃白饭”,或者在收入微薄且管理体制僵化的国营工厂里工作,没钱、不自由、委屈等各种创伤性体验激发了他们出去闯荡的决心。“舍不得铁饭碗,捧不得金饭碗”,这是方京生劝说三子辞职下海的一句话,意味着不摆脱长期对体制的依赖关系和惰性思想,就不可能在充满活力的市场中大展身手。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三子大胆地走出工厂、进入了市场经济大潮,明珍脱离工厂成为了个体户,阿惠招聘女工办起了刺绣作坊,阿侃承包了针织内衣厂当了厂长。“富起来”是他们的共同目标,而在创造财富过程中表现出的勇气、自主性、能动性更加富有社会启示意义,是推动中国改革开放深入发展的重要精神支撑(《裤裆巷风流记》)。

创作者也敏锐洞察到经济理性人作为社会新兴群体表现出的异化审美特征,明确的经济意识和财富观念使经济理性人极度“爱财”,甚至表现得过度“吝啬”,膨胀的物欲挤压着人的精神空间,迫近的现世追求使人失去远大抱负和道义担当,人物不可避免地呈现出扭曲、扁平化、单向度的异化特征。比如《钟鼓楼》里处处精打细算、“量着天和地的尺寸办事情”的潘秀娅,①刘心武:《钟鼓楼》,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第97页。作者写她从不对人生进行哲理性思考,不关心社会热点问题,不看电影以外的杂志,看报纸也只看其中的电影广告和漫画。自从过了22岁,她就被“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潜意识支配着积极行动起来找对象,与男方逛过三次公园、见过两次家长就明确表态“乐意”,至于爱情为何物,她根本没有思考过。在婚礼过程中,她只关心那块闪闪发光的瑞士雷达小坤表,她是被物质占据了整个心灵从而失去了思考能力和精神追求的物质化人物典型。《裤裆巷风流记》中的潘明珍和王珊则是为金钱、利益和个人幸福可以出卖了灵魂的人。明珍本是性格爽快、办事干脆利落的小姑娘,响应改革开放的时代号召率先从工厂中辞职单干,但最后她没能经受金钱诱惑,因为从事不正当经营活动被公安局立案侦破。王珊是市里话剧团的演员,她本来和小巷里的吴克柔相知相惜,但却为个人命运前途选择了干部子弟结婚,很快就有钱有房,并且成功出演电影的女主角。姐姐王琳惊呆于妹妹的“卑鄙和堕落”,但是王珊却反驳道:“没有房子,没有钞票,怎么谈得上幸福?何况我还有事业,这是最主要的!我自然也想过吴克柔的事体,但是跟了他顶多有些金钱,却会毁了我的事业。现在这样我全有了,我为什么不幸福不快活呢?”②范小青:《裤裆巷风流记》,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第241页。这些经济理性人在经历物质匮乏和贫穷以后产生了反弹式物质占有欲,偏执地视金钱价值为最高人生价值,最终沦为可悲的金钱的奴隶,甚至成为破坏社会道德秩序的犯罪嫌疑人。作者深入细致地表现了这些极端利己主义者的心理和行为特征,对扭曲异化心理和行为进行了反思批判,呈现其对传统礼俗文化的巨大破坏力,对商业社会里畅行无阻的功利主义价值观进行了文学预警。

二、先锋与保守矛盾交织的创作心态

经济理性人的双重面孔反映出创作者的复杂心理结构,这集中体现为先锋与保守矛盾交织的创作心态。先锋性是指创作者对时代前沿和敏感问题的探索心态,是对时代深处市井社会心理颤动的正面积极回应。保守性是指创作者站在知识分子价值立场对经济理性的道德忧虑和审美矫正。这种既拥抱时代又充满道德遗失焦虑的矛盾情感弥漫在市井小说创作之中,深刻影响着经济理性人的形象特征和文化伦理内涵。

经济理性人作为改革开放初期新兴社会群体引起了创作者的密切关注,作者深入挖掘了它出现的社会文化根源和表现形态,对当时存有争议性的社会观念问题做出了积极审美回应。在80年代初期,人的经济意识是十分重要且存有争议性的问题,对如何处理物质财富和精神追求的关系,个性自由是否违背社会主义教育,发家致富是否符合法律和道德等问题,仍然存在激烈的思想争论。记者杨继绳曾记录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一个事例:“上海有一个居民,原本是大学生……他父亲是一个大资本家,落实政策后他得到了一笔遗产,因此想用这笔钱买一部载重汽车搞运输专业户,当他向市工商管理局申请登记时遇到了麻烦,工商管理局感到难以答复,他们倾向是不批准发证。”①转见李友梅等:《中国社会生活的变迁》,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8年,第158页。可见当时社会对“有钱无罪”和“财富诉求”不能做出明确判断,无法给出肯定性答复。这种模糊性经济观念还体现在1983年《中国青年报》发表《为“钱”正名》的文章所引发的讨论中,“在商品生产下,钱是社会的奖章,得到钱,意味着你为社会作出了贡献,你完成了社会分工赋予你的任务,社会对你予以嘉奖;相反,得不到钱,说明你没有对社会作出贡献,你没有完成社会所赋予的任务,社会对你施以惩罚”。②李友梅等:《中国社会生活的变迁》,第183—184页。这个观点引起轩然大波,从中央到地方各大报纸都在展开“向钱看到底对不对”的讨论,但最终因为无法形成共识而不了了之。市井小说敏锐捕捉到当时社会存在的价值冲突,从市井社会生活角度切入,讲述了市井小民转变为经济理性人的过程,塑造了崇尚物质利益的个人主义者、勇于辞职单干的个体户和大胆追求财富的创业者形象,以这些改革开放初期大胆走出思想禁区的经济理性人形象,呼应改革开放的时代精神召唤,为时代思想破壁和精神解放提供审美画像。作者摒弃以资历、背景、特权为中心的等级化评价标准,肯定了个人能力、才干和拼搏等因素在社会生产和财富分配中的决定性意义,从文学审美角度演绎了自食其力、勤劳致富的正当性和合法性。

创作者的先锋姿态中常常也流露出文化保守态度,既肯定经济理性人的思想解放寓意和时代价值,又担心其过度发展会造成道德遗失和社会伦理失范,因而作品中总是交织着经济选择与道德坚守之间的矛盾冲突,并且后者往往能够在博弈中占据优势。在研究者看来,经济选择遵循“利己主义原则”,而道德选择遵循“利他主义原则”,“利己主义的行为特征在进化过程中有一种不断强化的趋势。反之利他主义的行为特征却很容易在遗传进化过程中丢失”。①叶航:《超越经济理性的人类道德》,《经济学家》2000年第3期。不过市井小说并非被动接受历史“进化”论,它采取道德化审美方式来化解人文知识分子的道德遗失焦虑,以经济选择和道德选择耦合的方式来塑造“道德化”经济理性人,让作品中的市井小民、个体户、创业者在改变自身命运的过程中同时具备传统美德,表现出勇气、智慧和利他倾向,在诚实劳动、合法经营以及奋斗拼搏的条件下实现财富梦想。比如欧阳端丽虽然蜕变为一个物质化的经济理性人,然而她仍然具有打动我们的传统美德。一家人能够度过十年困难时期全靠欧阳端丽勇敢担当、坚忍不拔和大公无私的美德。丈夫文耀在关键时刻往后退,小叔文光在任何事情上都“不能坚持到底”,小姑文影敏感脆弱,在困难来临之际患了精神疾病。家里家外都靠端丽顶着,给人做保姆、织毛衣、进工场间做最简单枯燥的工作,为小叔远行打理行囊,为小姑联系医院看病,亲自跑到江西办理小姑的返城事宜。她显示出男儿般的勇气担当,又兼具女性的博爱体贴,是一位符合传统女性美德的经济理性人(《流逝》)。印家厚在家里家外都是勤劳务实的经济理性人,在家里他仿佛是日常生活流水线上的勤杂工、好丈夫、好父亲,在单位他是现代化钢板厂的操作工,不与徒弟雅丽搞“男女私情”,对幼儿园老师肖晓芬的特殊感情也被他果断遏制。他各方面都符合中国传统伦理道德,淡泊处理了奖金不合理发放问题,临危受命帮助厂部工会解决外事接待难题,显示出他宽宏大度、淡泊名利、无私奉献的优秀品质;他尽管爱慕雅丽和晓芬两位女性,但是拒绝和她们发生情感纠葛,对“粗粗糙糙,泼泼辣辣,没有半点身份架子,耐受苦难的能力超级强”②池莉:《烦恼人生》,广州:花城出版社,2016年,第59页。的老婆爱护有加,这体现了他对感情的专一负责,符合中国传统文化对男性有情但不滥情的道德期待。在三子、阿惠、阿侃等年轻人身上,则既体现出个人主义和世俗功利色彩,又闪耀着人道主义和理想主义的光芒,三子的魄力胆识、阿惠的坚强独立以及阿侃的忧国忧民情怀,都在他们的打拼过程中体现得淋漓尽致,他们是兼具物质与精神、功利与道德、世俗与超越的人物形象典型。反之,如果以投机取巧、徇私枉法以及践踏伦理道德等方式来达到个人目的,创作者都给他们安排了悲惨的命运结局并给予严厉的道德谴责。如明珍从事非法经营被绳之以法,王珊的行为虽然不违法但是违背伦理道德,她除了让姐姐感到震惊也将遭受全社会的道德贬抑(《裤裆巷风流记》)。作者以这种情节设置说明经济理性中“义”“利”平衡仍然至关重要,爱财之心可以有,但逐利欲望猛于虎,如果处理不好它将会把人拖进巨大而空洞的旋涡。除此之外,邓友梅《烟壶》中的聂小轩、冯骥才《神鞭》中的傻二、汪曾祺《鉴赏家》中的叶三等市井细民,在特定历史背景下都表现出可贵的民族大义,展现出讲信誉、重义气的美好人格品质,以超功利性的道德情操让人肃然起敬,这种道德化市井书写是创作者以追溯历史的审美方式回应时代提出的“义利”关系话题,并以重义轻利的道德化书写做出了知识分子对此问题的回答。因而我们看到,经济理性崛起并不断在现实社会中向各个领域蔓延,但是在文学书写中却常常被道德选择所替代,想象中的经济选择往往同时伴随着道德坚守,从而以审美方式弥合了现实中两者之间存在的龃龉与裂隙。

三、探讨人本问题的哲理内涵

对经济理性人的复杂审美表现使市井小说超越一般性社会问题探讨进入到幽深的文化哲学空间,以经济理性为支点思考人的本质和全面发展问题,为市井小说增添了持久厚重的哲理内涵,亦为市井文化书写打开了广阔的心理情感空间。

人本问题的哲学思考是贯穿中国文化哲学的古老命题,先秦时期儒家就提出理想人格中的义利关系问题,如孔子提出“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以及“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论语·里仁》)。先秦儒家既肯定人的基本物质生存需求,更强调人的社会使命承担,在指向现世幸福生活的“仁义礼智信”等道德准则和精神价值中,蕴含着对生命本质的强烈追求。①相关观点见田探:《孔子义利之辨的误说纠谬与其义利关系新说》,《中国儒学》2020年(辑刊)。先秦思想家的义利观对后世中国社会和文化产生了深刻影响,即使后来商品经济逐渐发展繁荣,人的经济意识不断增强,但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古训仍是市井民间坚守的道德底线,中国人意识深处始终为超功利的“义”保留着不可替代的位置,并以济世安邦的理想、道德价值和精神追求等各种方式表现出来。西方资本主义社会中的财富价值观,与中国文化传统中“义利兼顾”但总体上“重义轻利”的价值取向有别,西方工业社会以来的文化哲学倾向于把人的自利性看作是社会活力和推动力。近代经济学之父亚当·斯密在《国富论》中的观点颇具代表性,“我们希望获得自己的饭食,并不是从屠夫、酿酒师以及面包师的恩惠,而是从他们自私的打算。我们并不是向他们奢求仁慈,而是控诉他们的自利之心,从来不向他们谈论自己的需求,仅仅是谈论对他们的好处”。②亚当·斯密:《国富论》上册,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1页。经济学家穆勒在此基础上进一步论述了经济理性具有的自利、完全理性、公共福利的三大原则,“指出人是趋利避害的,人都会成本核算并在此基础上进行利弊抉择,每个人的自私自利能够促进全社会福利的增进”。③梁飞:《经济理性的限度及其扬弃》,《齐鲁学刊》2013年第3期。资本主义经济和社会制度设计包含着正确利用人的自利性以推动社会发展进步的思维逻辑。当然对经济理性的反思也同样存在,比如西美尔的《货币哲学》承认金钱(或者说货币)“只是获取价值的手段”,而非“我们行动的终极目的”,④西美尔:《货币哲学》,陈戎女、耿开君、文聘元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18年,第210页。即“金钱只是通向最终价值的桥梁,而人无法栖居在桥上”。⑤刘小枫:《金钱、性别、生活感觉——纪念西美尔〈货币哲学〉问世一百周年》,见西美尔:《货币哲学》,第7页。强调精神价值仍是人之为人的本质力量。

新时期市井小说中的经济理性书写,正是在中西复杂多元的历史文化交织碰撞中产生,它所揭示的观念冲突以及价值取向既受到中国文化传统义利观的深层影响,也有对西方现代资本主义经济哲学的借鉴,体现出宽广的文化视野和深厚的哲理内涵。创作者借助市井中人物命运起伏提出了人的本质问题,人到底为什么而活,是为衣食生存还是有其他更高精神追求?端丽获得了“实惠精神”领悟,但是物质富足以后并没有感受到快乐和幸福,于是她否定之前的结论,总结出人活着的真谛是“自食其力”,强调了生命本质是发挥生命力的过程而非一个实实在在的结果。在劳动过程中激发出来的勇气、力量、韧性和智慧,这些超越性精神价值恰恰成为人越过衣食生存所追求的终极目标(《流逝》)。《裤裆巷风流记》中的三子“先富”以后成为街坊邻居羡慕的对象,然而他自己却开始反思金钱与生命的内在关系,“自从跟了方京生,三子明白自己已经变了。钞票人人想要,可是各人走的赚钞票的路子不一样,他这条路子真厉害,会把一个人从头到尾改变过去。真像老人讲吃鸦片一样,吃了一回,想第二回,戒也戒不掉了”。“金钱如鸦片”的比喻形象生动地表明三子对金钱的反思心态,鸦片让人获得片刻满足然而却严重损害肌体,为了身体健康我们应该拒绝鸦片,同样对金钱和财富是否也应该保持这种警惕呢?因而他劝说阿惠要走出来赚大钱成功以后,却没有感受到说服成功的快乐,反而是“沉默,心里一阵难过”。①范小青:《裤裆巷风流记》,第216页。端丽的人生观转变、三子对财富的深刻反思,在市井社会具有一定的精神超越性,但确确实实又是经历过命运起伏最终又站稳脚跟的街衢百姓必然获得的精神领悟,在这一点上市井小说彰显出叩问生命本质的哲理深度。汪曾祺《岁寒三友》里的靳彝甫、《鉴赏家》里的叶三等市井小商贩,都非只有简单经济理性的庸俗之辈,靳彝甫虽是半饥半饱,可是活得有滋有味,冬养水仙夏种莲子,秋天还要搭船去兴化参加斗蟋蟀集会。贩卖水果的小贩叶三艺术品位深得画家之心,竟成了画家最信赖的“鉴赏家”。这样超越市井小民社会身份的性格气质塑造,彰显出作者对生命本质的哲理性思考,它宛如一股清流缓缓注入市井人物的灵魂深处,改变着我们对市井人物必然充满商业化气息的刻板认识,也引人进一步思考丰富的精神世界对生命质量的决定性意义。

人本问题不仅仅牵涉个体生命感受,更关联着市井整体文化氛围以及市民生活福祉。在一个处处精打细算、人人奔波在现代化快车道上、了无生活趣味和闲暇的城市空间,我们是否还能感受到生命的美好和温度?市井小说借助经济理性人的书写给出了否定性答案。陈建功的《辘轳把胡同9号》从侧面描写暗示出这个问题,当现代化经济浪潮滚滚来袭,北京四合院里那些带着传统礼俗生活烙印的市井小民却充满失落和悲戚。韩德来是四合院里让邻居们都佩服的焦点人物,每天傍晚在小院仅剩的一锥之地,他坐下来沏上茶水就开聊,小到个人经历,大到国际问题都能滔滔不绝讲得有声有色。冯寡妇时不时来一句“敢情”表达羡慕崇拜,赫家老头老太不停点头称是,小学文化程度的王双清夫妇发出“啧啧”赞叹声,晚饭后的开聊已经成为全院老少必不可少的“第四顿饭”。②陈建功:《谈天说地》,北京:中国社会出版社,2005年,第36页。可是世易时移,整个四合院居民聚在一起谈天说地的悠闲生活场景消失了,韩德来的饭后开聊变得“无人问津,酒冷茶凉”了。为什么呢?因为年轻人都开始忙碌起来了。“有围着二臭唱‘塞扣塞扣精工牌’的,也有到冯寡妇家,听那当厂长的大山讲‘商品信息反馈’的,还有的就出这9号院儿啦,去待业知青售货点儿,琢磨‘薄利多销’呀,上补习班玩命、准备高考啊……人嘛,思想各有高下,可甭管怎么说,老韩头那一套不灵了,冷清了。他自己也明白,有什么法子?”①陈建功:《谈天说地》,第40页。受经济理性影响的年轻人开始忙碌起来,去追求各自经济目标或者个人价值实现了,这已经成为社会发展潮流,它伴随着上一代人的文化失落和情感创伤。没有听众的老韩头只好在小院里独自打着节拍唱京戏,或者到小酒馆里喝闷酒,或者到电影院买票转手卖给那些需要的人,享受被人簇拥围绕的被需要感。韩德来的落寞,象征着传统集体性、悠闲自在、自娱自乐的市井文化已然衰落,经济理性所主导的个体性、务实性和高效、快节奏的现代经济生活不可阻挡地来临了。市井小说以经济理性人的暗中出场,揭示出由传统礼俗社会向现代经济社会转型过程中,完整自足的市井文化体系遭遇现代经济观念所产生的情感冲击和精神失落,它带出市民生活福祉到底是人的健全发展还是只要财富的重要问题,对这个问题的回答也深刻影响着未来对市井文化的重建和再造。

四、结语

借助对经济理性人双重面孔的审美表现,市井小说传达出改革开放时代背景下中国人对思想解放的热切追求,也展示出现代经济伦理文化在市井底层遭遇的冲击和抵御,创作者以经济与道德耦合的想象方式弥合二者在现实中的断裂,是对带有历史惰性和革命进步性的市井社会的真实反映,也是新时期市井小说在中西文化之间、理想与世俗之间、教化与娱乐之间寻求到的创造性审美表达,它对后来市井小说产生了深刻影响。在20世纪90年代以及新世纪以后的市井小说创作中,经济理性人形象一直是创作者关照的核心形象类型,解放与异化的双重面孔往往是这类人群的典型形象特征,一方面他们精明、自我、利益至上,体现了发端于商品经济的市井文化突破体制障碍和伦理束缚的革命性内涵;同时过度的经济意识使他们表现出非理性、不择手段甚至“邪恶”的性格特点,一次次触碰社会的公平正义和道德底线,破坏了传统礼俗社会的人情和谐状态。以道德化审美矫正他们人格偏差的类型塑造成规,也始终贯穿在后来市井小说创作中,体现了不同历史时期知识分子对市民文化的反思以及对未来城市文明发展方向的设想。因而80年代的经济理性人在当代市井文学形象谱系中具有原型意义,其形象表征、伦理内涵以及书写范式,既映射着特定历史时期的社会文化嬗变,也蕴含着深厚的民族文化思想资源,联系着对世界性现代经济哲学的深入思考,并事关未来对中国特色市井生活文化的重建,值得研究者对其深入挖掘整理并给予系统性学理阐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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