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满文化中的动物助手研究

2021-11-30 06:43刘晓霜纳日碧力戈
贵州民族研究 2021年6期
关键词:萨满灵性助手

刘晓霜 纳日碧力戈

(1. 上海交通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24;2. 内蒙古师范大学 民族学人类学学院,内蒙古·呼和浩特 010022)

流行于西伯利亚等地区的萨满信仰的首要特征,是上中下三界的宇宙观,萨满借助连接三界的地轴自由登天入地。张光直结合萨满研究,检视中国古代的巫觋传统,认为以《左传》 《国语》等为代表的中国古文献“均有关于动物能协助巫师或神人升天的记载”,与中国古文献相对应的新石器时代与商周时代的动物图像属于萨满动物助手形象;中国文明的整体性和联系性宇宙观与亚洲和美洲萨满宇宙观相吻合[1]。动物助手是萨满信仰和萨满仪式的重要组成部分,值得深入辨析。

一、动物助手的特征

萨满活动是特殊的社会文化现象。萨满可根据意愿进入出神状态,发生人格的转变,远离人类所居住的中部世界,在纯粹的灵性领域里,沟通灵性助手,连接神圣,代言本群体的诉求。西方人最早在西伯利亚通古斯语系的各族中发现了萨满信仰,一开始只视其为当地土著的文化现象,但随着民族志材料的收集、萨满教研究视野的开阔,人们发现世界各地普遍存在着类似于出神附体的萨满文化。有人还从神经心理学的角度对此进行解读。研究发现,人类神经系统普遍可以产生这种恍惚出神状态。出神时,个人经历被构建了相似的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和味觉的幻象(由于文化的不同,这些幻象也会出现文化上的差异),显然是这种普遍神经性特征的遗产[2]。克劳特和刘易斯·威廉姆斯就指出,世界所有地区的萨满教实践的相似性都衍生自人类神经系统变化状态的行为方式[3]。

萨满在出神状态中进行相关工作时,需要依赖很多的灵性助手,比如动物助手、自然神、植物神、幽灵或者亡灵等。这些灵性助手是萨满根本且重要的神圣力量来源,它们向萨满传递所需信息,辅助萨满治病等。在这些诸多灵性助手中,动物助手无疑属于最为出名的一类。在北美萨满文化中,动物助手似乎要比自然神、植物神更为常见。如信奉魔力观念的平原印第安人,更多的是将太阳、大地母亲等自然神视为献祭对象,而很少作为萨满的灵性助手。此外,自然神常常与兽主或某种特定动物形象结合在一起。比如作为兽主而存在的月亮神;雷神和鸟类结合而成的雷鸟等。植物神主要在以农耕为主要生计方式的社会中占有重要地位,比如南部各印第安人群中常常将玉米神视为萨满能力的来源[4]。且新萨满教之父哈纳认为,植物神(又叫植物灵性帮手) 的力量并不如动物助手的力量强大。一个萨满收集到数百种植物神,它们的集体力量才能够媲美萨满的动物助手。无论萨满有没有植物神,但至少会拥有一个动物助手作为守护灵[5]。在北美,亡灵作为萨满灵性助手的现象虽然十分常见,也拥有其他灵性助手无法比拟的重要性,但仍没有动物助手种类繁多[4]。许多学者均强调,若无动物助手相协助,萨满根本就不可能作为人神之间的中介出入不同的宇宙空间[1]。多以动物助手出现的灵性助手(有的书籍将灵性助手直接概括为动物助手)在人类学文献中又称之为“守护灵”“守护天使”“妖精”“助理图腾”“监护灵”等,在北美西北海岸地区的原住民中,动物助手通常被称为“力量动物”[6]。鲁思·本尼迪克特在谈论北美原住民对于守护灵概念时曾描述道,萨满“几乎在每一处,在某种形式或层次上,都是以灵境守护灵综合体的概念为中心来建构……”[5]哈纳认为,不止在北美,守护灵概念在北美以外也具有同样的地位。

那么,为什么动物助手能够在诸多灵性助手中成为佼佼者呢?对于这一问题存在不同的说法。其一是这可能与史前长期的狩猎文化相关。狩猎文化占据人类历史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尽管它早已被现代人忽略,但并非不重要。一些原住民文化很可能还保留着狩猎文化的些许踪迹。史前文化践行万物有灵观,尽管动物成为那时的主要食物,但人们却对动物十分尊重,彼此关系亲近[7]。还有一种说法是,动物行动力高,只要萨满召唤,助手就会来。此外,动物助手的穿越能力也是它成功被选的原因之一。在萨满文化所表达的上中下三层世界中,存在多种屏障或过渡地带。经过多年萨满实践,哈纳发现只有动物助手才能轻松穿越所有屏障,承载萨满到处旅行[6]。民族志学者萨达尔提到,在一些牧人与萨满看来,动物拥有许多人类没有的能力,在很多情况下是高于人类的。比如一些动物拥有强大的夜视能力能够在黑暗中畅通无阻,萨满进入出神状态中时,遇见的就是这样一个黑暗世界,因此需要借助动物能力才能畅行其中,这也是萨满选择动物作为灵性助手的原因[8]。

当然,不是所有的动物都可当选为动物助手。关于动物助手的入选也并非毫无章法,它们常常依据文化地域的变化而变化。比如,极地因纽特人萨满的动物助手一般包括鲸鱼、海蟹等海洋生物。西北沿海萨满的动物助手中,鲑鱼占据重要位置。诸如加州、平原、大盆地等印第安人以羚羊、麋鹿或野牛为生,那么自然这些动物常常成为萨满的动物助手。由于人们认为现实中的动物原型自身能力的大小与动物助手的能力成正比,动物原型越凶猛、拥有特殊或强大的能力,动物助手的力量就越大,萨满的力量也随之升越。拥有这些特征的动物包括各种鸟类(如鹰、雷鸟、乌鸦等)、熊、响尾蛇、狼等,它们也就经常入选为动物助手一列[4]。与其观念相似,哈纳认为,相比于豢养的动植物,野生的动植物更具有力量。从萨满的观点看,正是因为这些动植物没有力量,它们才会被豢养。因此,成为灵性助手的常常为野生动植物[5]。因为评选标准的多样化,常常出现这样的情况,即在这个标准下能成为力量动物的在那个标准下则不能入选。

动物助手并非萨满的专属品,很可能每个人都曾一度拥有过动物助手,尽管他们并未意识到。希瓦洛族人认为,守护灵等灵性助手如同力场一样渗透在人的全身,如果没有守护灵的帮助,孩子根本不可能长大成人,人们也无法抵抗除传染病之外的所有疾病和灾难[6]。在一些美洲原住民的文化中,孩子于青春期过渡礼仪期间会独自寻求幻境,他们往往在梦境或幻象中看到一位以动物形象出现的神灵。当这种幻象出现时,动物神灵就成为这些寻求幻象的印第安人的守护灵,赐予他们力量。印第安人相信在幻象中出现的动物,将在他们的整个一生中与其保持密切的精神关系。动物助手的名字还有可能添加进寻求幻象者的名字中,这种习俗又称之为具有个体性特征的图腾崇拜,与带有集体性质的氏族动物图腾不同[9]。可以看到虽然都是动物,但是动物助手与我们熟悉的动物图腾并非完全一致。动物图腾制往往是一种社会图腾,指整个氏族群体与某类图腾间存在血缘关系。而动物助手常以个体图腾为表征,个体在幻觉中收获自己的动物助手。动物助手与出神者之间没有血缘关系,而是合作者与伙伴的关系。此外还有一些动物既作为氏族动物图腾又作为动物助手,这都需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10]。

人们认为萨满要比普通人拥有更多的动物助手,与超自然的沟通技巧也更为娴熟[4]。且目的不同,透过动物助手,萨满主要是一种利他工作,鲜为利己。在出神状态中,动物助手承载萨满进行必要的穿越旅行,萨满向动物助手咨询信息,并运用它们的力量使病人康复。据哈纳介绍,动物助手用于治病的灵性力量并非体现在个体动物的能力上,而是个体动物所代表的整个物种乃至更上一级的整个科属的力量,这在神话中常常有表达。在美洲印第安神话故事中,充满了形形色色动物角色的故事,但这些故事并不是讲述某只渡鸦、某匹草原狼冒险故事,而是渡鸦、草原狼故事。爱作恶作剧的是草原狼、经常仰赖他人猎杀动物的是渡鸦。显然,在其故事表达中,动物的个体属性代表了整体属性,个别动物就代表了其所属的整个物种或者科属[5]。萨满透过动物助手进行相关工作时,二者也并非简单的控制与被控制的关系。当萨满忽视动物助手等其他灵性存有的指示、不正确对待神圣的萨满器物、违背道德、触犯禁忌等,动物助手或者其他一些灵性存有就会离开萨满,使萨满失去超自然力,这种能力的丧失常常伴随着萨满的生病。人们认为,能力越强大的萨满往往能够很好地控制动物助手等其他灵性存有[4]。

二、动物助手在出神状态中的表现

萨满常常是在出神状态中看见这些动物助手。出神状态,或者叫做萨满的意识状态、意识改变状态、潜意识等,其并非意识的消失,而是意识的改变。如果说,意识展示的是外部世界的话,出神意识表达的则是内心世界的画面,它是对外部世界的补偿性镜像,二者处于不同的知觉与体验系统。比如,在睡眠中意识脱离清醒经验时的意识场域,一般被认为是休息或意识暂停的状态,然而印度宗教宗师奥罗宾多认为这只是一种肤浅的看法:休息的只是表层的心灵和身体的一般意识动作,内在的意识(如梦) 并没有暂停而是进入新的内在活动。甚至还有更深层的无梦睡眠阶段,那是更深邃、更厚实的潜意识层面[11]。如果人们发展内心的生命,便会发现,所谓的潜意识、内在意识其实也是一种意识、实相与意义。经历过出神体验的人普遍认为内心有一个和外在宇宙一样神秘与真实的世界,那是物质仪器无法探测到的经验向度,这些向度存在于心灵与意识之中。于是将会得到这样的一个结论:人们既存在于感官与物质世界,更存在于心灵和意识的世界[11]。甚至不是身体承载着意识,而是相反,意识承载身体。出神意识与寻常意识都是某种程度上的真实,对于相反意识而言,彼此又成为彼此的幻觉。如哈纳所言:“在萨满意识状态中,寻常世界是个神话;在寻常意识状态中,非寻常世界是个神话。”[5]似乎唯有诸如萨满巫师一类深谙出神之道的人,才可明白二者互为真实又互为镜像的关系,并自如在出神状态与寻常意识之间来回转换。在此基础上,人们对于神话进行重新定义。荣格发现原始心理、原始神话与精神病人的幻觉之间存在大量的相似性,因此提出,包括动物助手在内所有的神灵与精神病人的幻觉一样,都是潜意识内在心理的投射,它们是精神性心象的表达。坎贝尔将荣格的潜意识概念应用在神话领域。他认为,神话等民俗传统可能并不是出于底层,而是一种精英文化,记录的是巫师萨满这类有特殊天赋之人的体验,他们曾深层地搜索自己的心象[12]。曲枫教授通过比较发现,英雄神话的情节与萨满进入迷幻状态时的灵魂经历宛如一致,于是总结道:“神话极可能诞生于萨满的深度迷幻。也就是说,这些神话故事并非是人们异想天开的杜撰,而是一种来自神示的意识深处的风景呈现。”[13]当高登在吃下神圣蘑菇进入迷幻后,发现诸多与神话描述中相似的幻象,也不禁发问:“是不是这神圣的蘑菇就是隐藏在古老神话背后的秘密?”[14]

如果动物助手是深层意识状态的呈现,那么它们与出神状态中的人则关系亲近,事实上人们也这么看待它们。比如一些人就把动物助手称之为“另一个身份或密友”[5]、“另一个自我”[5]、“萨满个性的另一面”[15]、“精神分身”[16]等。

为了与动物助手进行沟通,萨满文化中的人们还发明了一些技巧。这些技巧有的与沟通其他灵性存有的方式一致,比如灵性追踪、受难牺牲、喝致幻剂等。有的是独属于动物助手,比如佩戴刻画动物助手的面具与服饰、以舞蹈的方式模仿动物助手的姿态、动作(这些舞蹈往往与萨满被动物助手附体时不自觉地表演的动作一致)。有时,萨满通过吃动物助手爱吃的食物来吸引动物助手。比如北美洲西北海岸的萨满们通过祈祷与吃鲑鱼,吸引同样爱吃鲑鱼的熊、白头鹰等的灵[6]。更为极端的情况是,萨满们会牺牲与动物助手相对应的现实中的动物原型,让这些动物的灵与精灵因动物的死亡而从动物的躯体中升华出来[17]。那么这些出现在出神状态中动物助手又有什么样的“惊奇”表现以示它们作为内在力量的象征呢?

首先,萨满在出神状态中,动物助手常常以人形来显化自己。动物助手显化为人这一情节在美洲印第安人的宇宙观和世界各地的原住民文化中都十分常见。海岸撒利希族称动物助手为“印第安人”,因为它们也能以人的形态显现。希瓦洛族的动物助手,最初通常以动物的形象出现在灵视中,尔后以人类形象出现在梦中[5]。当下流行的“新泛灵论”似乎可以一解其中的缘由。不同于泛灵论(又称之为万物有灵),新泛灵论并未把原住民的万物有灵思想看作注定要被抛弃与替代的错误的思维方式,而是从相对公平的视角主义来重新解读这一现象。比如,一般情况下,人会视自己为人类,视动物为动物或者神灵。但在亚马逊印第安人的宇宙观中,如果从动物视角来看,掠食动物或者动物神灵会视自己为人类,而将人类视为动物猎物。因此,动物亦被称之为“非人之人”[18]。维维洛斯·德·卡斯特罗斯用“美洲印第安透视主义”这一术语来概括美洲原住民的泛灵本体论,即世界上居住着不同种类的人,人类与非人类,他们根据自己的视角来理解现实。当然,新泛灵论思想并不仅局限于美洲原住民,很可能所有史前拥有万物有灵观的部落文化都参与到这一文化实践中来。爱斯基摩人称动物为“因努阿”,“因努阿”在爱斯基摩语即为“人”的意思[19]。在西伯利亚尤卡吉尔人的文化中,不仅人具有人性,重要的狩猎动物,诸如熊、麋鹿、驯鹿等也具有人性。据说,当这些非人之人回到自己的领地时——森林、河流或湖泊的深处,它们就会变成人形,类似于人类生活在家里[20]。有人推论,动物身体内深藏着的人形其实就是动物的灵魂,这样的人普通人无法看到,唯有诸如萨满这类具有特殊禀性的人才能看见[7]。此时,萨满应该也是处于出神状态,才可看见超自然的灵魂。那么不难理解,为何动物助手在出神状态下又呈现人形,那或许是更深层次的灵视的呈现,抛弃现实中动物的外衣,展现更纯粹的灵性面貌。

其次,动物助手可与人沟通。动物助手能够与人进行沟通,也可看作力量的指标。大致来说,这种沟通可分为两种不同的方式。其一是动物助手以人类的语言与人沟通,还有一种为动物助手与出神者以神秘的语言进行沟通。伊利亚德认为这种神秘的语言为某种动物的语言[15]。这种动物语言极有可能为动物助手在现实中的原型动物语言,在出神状态下,动物助手会向出神者教授这些神秘的语言,使他得以了解自然与天地间的奥秘,有时候这两者沟通方式是同时进行的。对于拉科塔苏族来说,当动物助手出现在灵视寻求者面前时,往往会开口说话[5]。当卡斯塔尼达在停顿状态与小狼对话时,即表示他在成为狼巫士的道路上又近了一步[21]。前两种对话都是以人类的语言展开。萨斯瓦普部落的一位萨满在领神期间得到动物的点化,这些动物即为他的动物助手。其中动物助手还会教萨满说这种动物的语言。据说,尼古拉山谷的一位萨满在念咒时,可以说“草原狼”的语言[15]。显然,动物助手与萨满的交流中加入了原型动物的语言。

对于希瓦洛族来说,若有动物开口对你说话,那么该动物就是你的动物助手的证据。其实这则信息已经模糊了,当动物开口向你说话时,个体是处于出神状态还是正常意识状态,开口说话的是动物助手还是现实中的动物原型。对于生活在萨满信仰的部落文化而言,他们经常会将二者进行混搭,却丝毫不困惑于其中的逻辑缺口,这只对于拥有单一理性意识的现代人来说才是个谜。

再次,动物助手出现不属于寻常环境的元素,即某种程度上的“怪物”。诸如龙、凤等组合型动物,拥有单项动物所不具备的综合性本领,它们超越寻常动物与寻常存在的本质,显示出非比寻常的能力,因此成为力量的象征与动物助手的代表[5]。肯特·纳尔本跟随印第安长者丹旅行,着手写一本关于印第安人的书。在旅行的最后一站,他梦见了一只神奇的鸟,这只鸟的颜色五彩缤纷,容光焕发,几乎占据了整个天空。当他把这个梦告诉丹时,丹告诉他:“我想你可以准备动笔写了。”[22]这只神奇的鸟是独属于肯特·纳尔本的动物助手,带给他力量,让他能够毫无畏惧地动笔。

最后,出神主体变形为动物助手。在世界各地的原住民文化中,都可以发现萨满变形为动物助手的信念,且历史悠久。比如,墨西哥萨满常常变身为狼,考坡尔爱斯基摩萨满常常幻化的动物包括白熊、棕熊、狼、狗,甚至白人。这些变身应该是在出神状态下完成的[23]。卡斯塔尼达在跟随著名巫师唐望学习巫术之道的过程中,在迷幻药的作用下发现自己与乌鸦一起飞,且看到的乌鸦是白色的。唐望解释,这表明卡斯塔尼达在用乌鸦的视角观看,因为在乌鸦的眼中,它们的羽毛为银白色,而不是人眼中的黑色。也就意味着,出神中的卡斯塔尼达正与乌鸦融为一体[24]。

有时,这种变形还会给现实中的萨满以影响,使其不自觉地做出与之合一的动物助手一致的动作、习性,或者与现实中的动物原型长期相处。比如,在阿拉斯加爱斯基摩人中,当动物助手应萨满召唤降临时,萨满不仅发出动物助手的声音,还会部分或者全部地化身为某种动物[7]。在鄂温克族,萨满出神时为鸟状,则模仿鸟步和鸟态。满族萨满的动物助手较多,要“一铺一铺”地请神。当被动物助手附体时,他们或呈熊状,威猛异常;或变雄鹰,以鼓当翅膀,呈飞翔状;或化为母虎,与装扮成虎崽的小孩亲切玩耍[25]。在我国北方民间,当萨满被神鹰附体后,甚至有马上吃鲜猪肝的需求[26]。有人推测到,中国功夫中的虎拳、鹤拳、猴拳及龙拳,极有可能改编自中国及中亚萨满的力量动物之舞[5]。在加州印第安人的尤基族中,那些被认为拥有力量能变形为熊的萨满称之为“熊萨满”。初为萨满时,他会和真的熊为伍,吃它们的食物,偶尔也和它们睡在一起,有时会和熊度过整个夏天[5]。前面我们介绍过,动物助手是深层意识状态的呈现,可看作萨满的第二层人格与身份,那么也不难理解为何萨满在现实生活也会与动物助手现实中的原型亲密相处。尤其是,当萨满与动物助手合体,或者被动物助手所附体完全转变为动物助手时,此时,萨满的自我意识越来越少,属于深层意识状态的第二层人格——以动物助手来展现,所占的比重会越来越大。萨满越来越多地被动物助手这二层人格所支配,使得现实中的萨满也不自觉地展现动物助手的动作。由于与第二层人格联系的紧密性,以至于他真的去亲近动物助手在现实中的原型。

至于为什么在出神状态中会出现这些变形的体验,至今还没有人进行过很深入的探讨,而仅存在几种可能性的描述。比如,这或许就是神经系统刺激下,出神中某种独特体验,没有什么原因。还有一种常见的说法,因为动物助手等于超自然力,在最初产生幻象的时候,萨满往往要通过融入动物助手的本性与能力之中,才能获得超自然力,而唯有完全变形为动物,萨满才能得到更为完全的超自然力[4]。那也就意味着,出神状态中,萨满的变形并非毫无章法,而是出神机制中的冥冥安排,或者是萨满更深层次的本性要求。这就使萨满有时会在仪式中将自己装扮成动物助手的形象,象征性表达与动物助手的合一,以期获得其所蕴含的所超自然力。比如那些扮演熊的巫师,会真的把熊掌套装在自己的手上[5]。而所产生的问题是,虽然出神体验与人类普遍的神经系统相关,但是这些可产生出神体验的神经系统又是怎么来的。为什么会在人类的进化史中,普遍出现了可导致出神的神经系统。出神与相关神经系统的因果排序到底哪一个在前,哪一个在后,彼此配合解答的过程中又能揭示出哪些更深层次的身心运行机制原理。在解答神秘现象时,未知比已知还要多,甚至还要重要,而这正是探讨这些神秘现象的乐趣与价值所在。

在萨满变形为动物助手的过程中,也出现了现实与幻象不分,或者更准确地表述为现实与幻象融合的现象。那就是,一些生活在萨满文化中人真的相信萨满会变成与动物助手相对应的现实中的动物原型,实施巫术[27]。此时,萨满与现实中的动物助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现实中代表动物助手的动物受伤的话,萨满也会受伤在相同的位置。那么,表征萨满与动物助手合一的现实中的动物,到底是真实还是神圣心象更不能分清。还需追问的是,为什么萨满文化中经常出现现实与幻境混融不分的情况,有意还是无意。更进一步的追问,变形具化到现实中的真实动物,是出神状态中变形体验的文化延伸,还是萨满在出神时所达到的真实精神力在起作用。这些都需要继续发问、继续探讨。

动物助手在出神状态中的表现,分别为:常以人形来显化自己;可与人沟通;出现不属于寻常环境的元素;与出神主体合一,即出神主体变形为动物助手。因为这些神奇的表现,动物助手还成为了原始艺术中的常客。刻画有动物助手的原始艺术因表征了神秘心象,也视作神圣,成为显圣物,拥有巨大的魔力,可作用于出神主体的心理。张光直就认为,商周青铜器上的动物形象,甚至新石器时代发现的动物美术形象,大都代表着萨满的动物助手形象[28]。此番言论一出,迅速在国内引起波澜,不乏批评者。他们认为,这是在割舍中国文化的特殊性,强用一种地方性文化解释所有地区的所有文化现象。然而,神经心理学的研究发现,萨满出神就是一种普遍现象,虽然具体到不同的文化会有一些文化上的差异。维护文化特性固然是好,但也要抛弃民族主义的偏见,以更广阔的视野看待具有共通性的出神与相关文化遗产,并用以继续解答中国文化的奥秘。在萨满理论的助力下,以期勘探中国神话的变与不变,独特性与普适性间的真正所在。

三、结语

动物助手以现实中的动物原型为框架,却又凌驾于其上,展现出超高本领与非同寻常的一面。这些“非同寻常的一面”是萨满出神时内在心理画面的真实展示,作为萨满神圣力量的来源,辅助萨满进行各项工作。同时,出神状态中呈现的动物助手与现实中的动物原型关系密切,动物原型能力越高,动物助手的力量就越大。于是萨满的神圣能力既源自于内心精神力量,又连接现实动物原型。现实原型与内在精神力如何相互结合构成萨满能力来源还有待进一步研究,但是这一结合却似乎能解答何以不同神灵拥有不同的本领,可治疗不同的疾病。比如作为“狗”的动物助手与作为“狼”的动物助手所拥有的治病本领不尽相同,很可能就在于其所对应的动物原型“狗”与“狼”不尽相同。更进一步地展开,动物助手、植物神、自然神等这些灵性助手拥有不同的治病本领,或许也是因为更大范围内的动物、植物、自然是不同的。而不同文化在诸多灵性助手中选择以特定种类作为本地区的主导灵性助手,我们在其中发现出神现象的一致性时,更是从具体的出神表现中,窥探到文化的演变与特殊性。选择以动物助手进行研究也是将之作为一个切入口,试图从它的运作模式中推演其他灵性助手的运作与发展模式,并进行相关比较。借由对动物助手的探讨,触类旁通,继续解答在时间流变中的萨满出神之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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