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流亡时期李相龙汉诗研究

2021-11-30 07:24张英美金善华
关键词:高丽韩国

张英美 金善华

纵观韩国文学创作史,用汉字写作一直是儒学学者的基本能力。即使在1443年创制韩文后,韩国儒学者们也仍然坚持用汉文写作。19世纪末20世纪初,韩国掀起了国语运动,在整个东亚发生巨变的动荡时局中,汉文创作也依然延续其脉络,并始终在韩国文学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1910年后,众多爱国志士流亡到中国继续参加独立运动,积极进行汉文文学创作,因而汉诗成为抗日文学的重要类型,成为流亡中国的韩国文人直抒丧权辱国之愤懑、报国无门之憾恨、恢复国权之期盼的重要手段。

这一时期,用汉文积极进行文学创作的志士分为两种类型:一是以活跃在上海、南京一代的文人金泽荣、申圭植为代表。金泽荣的汉诗忧时悯乱,有浓厚的感伤气氛,抒发浓烈的以文保国的个人意志。申圭植则是在中国南方一代开展独立运动的典型代表,他加入“南社”的目的在于寻求当时中国的主流政治势力对韩国抗日救亡运动的支持,其诗作有着大量的、与中国文人直接交流的抒写。另外一批人以一直在中国东北地区带头开展独立运动的抗日志士李相龙为代表,其汉诗创作集中体现了当时东北地区韩国独立运动风貌。他通过中国经历开展创作,并通过创作构筑了特有的文化意识,即对世界和时代的认知。且其一直坚持古体诗创作,作品风格沉郁顿挫、苍劲有力,颇有杜诗遗风。可以说他既是以笔为刀发表战斗檄文的革命战士,也是将战斗精神和革命思想落实到汉诗创作中的儒学义士,是当时韩国流亡诗人中进行独立运动的主要人物,同时也是当时古体汉诗创作的代表性人物。

本文以李相龙在中国流亡时期创作的汉诗为研究对象,通过探究其行迹,考察当时的历史事件如何投映在他的文学作品中,进而审视流亡中国的韩国儒学知识分子的汉诗创作所具有的特殊历史价值。

一、流亡中国历程与《石洲遗稿》

李相龙在1858年生于一个书香门第,家族世代为官,是当地的名门望族。初名为李象羲,字万初,号石洲,相龙是流亡中国后改的名字。他最初学习性理哲学,并逐渐成长为岭南地区著名的儒学大家。1886到1896年,倡导儒教的李相龙逐渐开始关注义兵运动并陆续开展了形式多样、目标明确的恢复国权的斗争。1905年乙巳条约后,曾一度亲自组织义兵斗争,但在1908年2月因日本军队突袭宣告失败。在深刻认识到义兵抗争的局限性后,他开始寻找新的突破口。1910年,韩国沦为日本殖民地后,在国内着手恢复国权变得举步维艰。于是,1911年1月5日,时年53岁的李相龙带领一家50多口人,流亡到了中国吉林柳河县三源浦邹家街。

在流亡地,李相龙积极投身到设立耕学社(1)“耕学社”1911年4月建立,是在中国吉林省柳河县三源浦孤山子建立的韩国独立运动团体。时任社长为李相龙,由其起草了“耕学社”设立趣旨文(纲要)。1912年建立扶民团,任会长,1914年设立西路军政署,任督办。([韩]安川著:《新兴武官学校》,首尔:韩国教育科学社,2014年,第138-142页;[韩]申斗焕:《石洲李相龙汉诗研究》,《韩文学论集》2011年第33辑,第129-130页。)、建立新兴武官学校(2)新兴武官学校是韩国独立运动时期李会荣在中国吉林省通化柳河一带创办的第一所武官学校,建校10余年,为抗日前线输送了2 000多名新生力量。新兴武官学校离不开李相龙的大力支持。等团结在华韩国人的工作中,并致力于以武装斗争夺取政权的革命活动。当时,在华韩国人的共同目标是推翻日本帝国主义的殖民统治,为整合所有的独立运动团体,他受邀参加了1921年在北京召开的军事统一会议。(3)即1921年4月在北京组织的韩国独立军团体代表会议。会上批判了大韩民国临时政府的外交独立论,推崇了独立战争论。1925年,被大韩民国临时政府任命为第一任国务令,但最终辞去职务,重新回到东北地区领导独立运动并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果。1932年5月,李相龙逝世于中国吉林省舒兰县,终年74岁。除了担任大韩民国临时政府国务令在上海活跃约6个月外,其余时间他都在通化柳河县一带进行武装斗争。然而,经历了22年漫长的流亡生活之后,他最终没能看到祖国光复,在临终之际对儿子李濬衡留下遗言:“只要我们的国家一天不被解放,就不要将我的骨灰带到韩国。”

现存的李相龙遗稿集《石洲遗稿》,是其独子李濬衡回国后,收集其生前的诗文和其他著述,花了整整10年时间整理和编辑的抄写本,其影印本收录于韩国高丽大学1973年出版的《石洲遗稿》(4)《石洲遗稿》收录汉诗410首、辞1篇、疏1篇、书195篇、呈文4篇、告文1篇、序4篇、记3篇、辑说3篇、趣旨文4篇、辨1篇、祝辞1篇、说11篇、告由文1篇、祭文5篇、墓碣铭1篇、行状4篇、传1篇、杂著6篇、附录里包括行状1篇、《泣血录》(上)挽词78首、祭文34篇、《泣血录》(下)祭文58篇。中。此外,一些没有发表的汉诗和遗文,收录于1996年出版的《石洲遗稿后集》(5)《石洲遗稿后集》中收录了诗14首、书74篇、祭文8篇、杂录5篇、谩录1篇、记疑1篇、遗事1篇。中。两部文集共收录了李相龙汉诗424首,其中以中国经历为基础,写于流亡期间的汉诗为214首。它不仅很好地展现了李相龙从传统儒学者变成近代知识分子的思想发展轨迹,同时也是韩国流亡志士在中国进行的独立运动史的生动证言和历史遗产。更重要的是,该文集也可作为中国汉字文化在韩国延续其脉络的重要文献资料。

目前,国内没有对李相龙文学作品进行研究的相关著述。韩国的研究成果主要集中在史学和文学两个方面。后者主要以通过其作品考察其思想和时代面貌的研究为主。其中,有以李相龙全部汉诗为研究对象,围绕作家分析其对时代的认识的研究;(6)[韩]金润圭:《试论20世纪初汉诗的文学史特征——以石洲诗为中心》,《东洋礼学》2007年第17辑,第25-70页。也有以李相龙诗歌为对象,侧重于他的流亡生活对其诗歌影响的研究;(7)[韩]申斗换:《石洲李相龙汉诗研究》,《韩文学论集》2011年第33辑,第121-157页。还有从文本语言学观点出发,分析李相龙诗文学,重点考察其在中国流亡地的活动和国权恢复相关活动的研究。(8)[韩]扈光秀:《石洲李相龙流亡汉诗文本和互文性》,《中国人文科学》2005年第31辑,第558-595页;《石洲汉诗“满洲纪事”和“思故乡”的文本性研究》,《中国人文科学》2006年第33辑,第237-259页。除此之外,近期发表的学位论文(9)[韩]申素允:《石洲李相龙汉诗中出现的事物认知及意义》,硕士学位论文,韩国庆北大学,2018年。也可以说是其代表性成果。总之,多侧重于李相龙在韩国独立史上的地位及其文学造诣的论述,而对于李相龙的流亡者身份、以中国经历为基础的汉诗创作特征的探究尚有很大的研究空间。

二、流亡体验与民族意识

李相龙生活在一个西方列强入侵导致原有价值体系崩塌、新伦理观尚未确立的思想混乱的时期。他是一位能够适应时代变化,在每个关键时间节点灵活转换救国运动应对方略的独立运动家。起初他选择了“义兵战争”这一武装斗争的救国方略,后来认识到没有接受过常规武器和军事训练的义兵与用近代武器武装的正规军进行战斗是盲目的。他认为之所以会面临丧失国家权力的危机,是因为教育的缺失。此后,在梁启超的《饮冰室文集》的影响下,他开始投身于爱国启蒙运动。《石洲遗稿后集》中收录的一篇《孔教微旨》就是简略整理了梁启超对其导师康有为学说的介绍。儒教的宗旨是孔子的大同思想,虽然它继承于孟子的民本思想,但此后荀子的学说支配了中国学术思想界,孔孟学说一度中断。康有为后来通过多种著述,以孔子的大同思想为武器掀起了中国儒学界的革命。李相龙在体验流亡时期,受到这种大同思想的影响,并接受了20世纪20年代社会主义的平等思想,这些都可以在其流亡诗中窥见一斑,其诗文展现了客居流亡的流离之苦,又如实记述了他为独立所做出的种种努力。

李相龙汉诗一方面发挥着儒学实践和文化交流的功能,另一方面也向外界传递着韩国岭南儒学派的世界观及其处世哲学。流亡前的创作与他的最初身份无法割裂,诗作流动着清雅、幽静的美感,文笔细腻、情韵悠长,独具古典韵味。比较典型的是他的咏物诗,诗作中表现出了儒学家的传统文学修养,并表达了想要立身扬名的情感。流亡后的诗歌作品无论在形式还是主题上,都呈现出新颖多样的发展趋势,表现出了深刻的民族意识、时代意识和抗日意识。亡国国民的身份,移居中国的经历,使其创作多以现实生活和民族解放运动为主题,诗歌内容中时事或轶事占据了较大比重。由此可见,文学作品也是反映作家所处现实状况的媒介,流亡前李相龙是一位忠实地记录生活、认真地开展文学创作的文人和儒学家,而流亡后的李相龙,则是其流亡旅程和抗日斗争经历的记录者,其流亡汉诗是亡乡悲欢的现实写照。

李相龙基于流亡生活体验创作的汉诗,主要包括离乡旅程、异国客愁、亡国之痛、关照现实的悲情等多种主题。从思想内容上又大致可以分为四类:第一类是展现自己在流亡地创作心境的诗,主要是以家人和亲戚为中心,为延续儒教正统而创作的抒情诗;第二类是哀悼友人去世而创作的挽诗;第三类是游历中国的纪行诗;第四类是在流亡旅程和流亡地所见、所感、所想而创作的诗歌。其中最多的是描述流亡旅程和定居地的诗,记述为恢复独立国权而奋斗的抗日旅程的诗占很大比例。

对于流亡者来说,生活困窘是无法回避的困境。李相龙出身名门,从小生活优渥,但迫于国破家亡的悲惨困境,他带领一众家眷踏上流亡之路,这其中包含着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一方面他要接受从富足安定到贫困流离的心理落差,竭力为整个家族寻求一线生机,另一方面他还为备受蹂躏的故乡悲伤愤恨,立志为恢复国权而全力斗争。在饥寒交迫中挣扎的他,诗歌中流露出来的是对过去的怀念、对现实的接纳和对未来的期待。

山河宝藏三千里,冠带儒风五百秋。何物文明媒老敌,无端魂梦掷全瓯。

已看大地张罗网,焉有英男爱髑髅。好住乡园休怅惘,升平他日复归留。

——《去国吟》(10)[韩]李濬衡:《石洲遗稿》,首尔:韩国高丽大学出版社,1973年,第24页。

这首诗与梁启超离开中国时创作的《去国韵》有异曲同工之妙,都对流亡地充满着期待,然而,首先等待他们的就是残酷的现实,离家去国的悲伤情绪真切地表现在诗中。但诗人并没有丧失信心,祖国在他心中是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的所在,如今这些美好尽毁,破碎的场景不忍卒读,无力改变之时,暂且安顿下来,不要过于惆怅,总有一天会带着希望回到故国。与传统古体诗中的思乡之情不同,流亡汉诗中的思乡,除了对记忆中美好事物的怀念,情感重点往往放在对破坏这些美好的人与事的痛责上,以及对未来斗争胜利的坚强决心和呐喊,诗中往往流露出强烈的斗争精神和回归意识。

朔风利于剑,凓凓削我肌。肌削犹堪忍,肠割宁不悲。

沃土三千里,生齿二十兆。乐哉父母国,而今谁据了。

既夺我田宅,复谋我妻孥。此头宁可斫,此膝不可奴。

出门未一月,已过鸭江水。为谁欲迟留,浩然我去矣。

——《二十七日渡江》(11)[韩]李濬衡:《石洲遗稿》,首尔:韩国高丽大学出版社,1973年,第25页。

《二十七日渡江》这首诗是1911年1月27日越过鸭绿江时创作的,诗中描绘了刺骨寒风如剑一般无情地割走他身上的肉,继而表达出割肉之痛可忍,背井离乡的游子断肠之痛孰又可知的心境,斥责故乡肥沃的田地和房屋都被抢走了,还要觊觎我的妻子。诗人坚定着宁死不做亡国奴的信念越过鸭绿江,表明不会为任何人踌躇而坚决离去的决心。全诗突显了残酷侵略与顽强抵抗的尖锐矛盾,在此类离开故国时所创作的作品中,哀伤愤慨的悲壮美充斥着全诗。和其他的流亡者一样,对流亡地饱含期待、希望在现实面前崩塌,被苦难、饥饿以及作为一家之主的压力所包围的无力感,都为他的诗增添了一份哀伤美。

破屋三间掩莽榛,经年未扫没胜尘。风纸喧来何国语,氷牀冻作别人身。

鼎冷苏郎啗有雪,厨空句践卧无薪。上天岂是寻常意,偏俾男儿饱苦辛。

——《怀仁县北山赁空宅为暂留之计》(12)[韩]李濬衡:《石洲遗稿》, 首尔:韩国高丽大学出版社, 1973年,第25页。

《怀仁县北山赁空宅为暂留之计》表现的是渡江后的流亡旅程更加艰苦,他们要忍受东北地区的严寒。在多年无人居住、布满灰尘、挡风纸嗡嗡作响的破败茅草房内,躺在冰冷的床上睡觉。身体冻僵已经没有知觉,但他认为这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考验,并借中国的苏武和越王勾践来比喻自己的处境,坚定了流亡斗争的决心。

布衾年久冷如霜,远客无眠秋夜长。故国魂归云万叠,穷山家住木千章。

黄金尽逐宾朋散,白发偏惊岁月忙。未死难忘惟一事,腰间时吼怒龙光。

——《大牛沟秋夜》(13)[韩]李濬衡:《石洲遗稿》,首尔:韩国高丽大学出版社,1973年,第27页。

《大牛沟秋夜》首句用环境的艰苦来衬托现实的煎熬,二三句分别用梦境和现实、过去和现在做对比,表现出思念祖国又不得不面对现实的苦闷。结尾句言明至死难忘的志向——为了独立而斗争,就像插在腰间的龙川剑一样。这首诗表达出坚定的流亡斗争意志,这既是在流亡地克服生活之苦的意志,也是为了定居而做出的苦苦挣扎。

元朝五十五番新,此日堪悲去国身。万寿蓬宫回宝甲,百年楸垄废精礼。

明知薪胆终存越,肯效袖椎误掷秦。七尺极寒元细事,诸生学艺最关神。

——《元朝》(14)[韩]李濬衡:《石洲遗稿》,首尔:韩国高丽大学出版社,1973年,第27页。

《元朝》诗中,诗人引用“卧薪尝胆”和“朱亥袖椎”的典故,表明自己如今纵是可悲的“去国身”,也要学习中国古代义士,忍辱负重、筹划救国之策。如今身体饥寒交迫备尝艰辛,但皮肉之冷暖本来就是琐碎的事,对学生们的教化才是重中之重,只有学生们学到了知识,革命才会后继有人,复国才有希望。全诗流露出在流亡地坚定生活下去的意志、筹谋反攻的坚强决心和复国必胜的坚定信念。

“对大多数流亡者来说,难处不只是在于被迫离开家乡,而是在当今生活中,生活里的许多东西都在提醒:你是在流亡,你的家乡其实并非那么遥远,当今生活的正常交通使你对故乡一直可望而不可即。因此,流亡者存在一种中间状态,即非完全与新环境合一,也未完全与旧环境分离,而是处于若即若离的困境,一方面怀乡而感伤,一方面又是巧妙的模仿者或秘密的流浪人。”(15)[巴勒斯坦]爱德华·萨义德:《知识分子论》,单德兴译,北京:三联书店,2020年,第61页。这段文字非常准确地描述了流亡者的生存状态和处世心态,这种态度通过文学作品反映到现实中来。从李相龙流亡初期的汉诗来看,描写严寒和贫苦的诗句特别多,这是他作为流亡者最初与家乡割裂开来的撕扯之痛,被迫流亡心怀悲愤,现实一再提醒他前方充满艰难险阻,贫寒交加的肉体困顿是其充满悲愤焦虑的思想在现实生活中的投射。因而在怀乡感伤的同时,李相龙只能通过与流亡人士的交流,吐露自己生活和思想的困境,抒发身为异国人的苦闷和丧失国家的悲愤。作为独立运动家,他坚信总有一天会回到祖国,为了将祖国改变成自己理想中的状况而献身和努力。

三、斗争实践与联合抗日

作为流亡者,除了生活空间的变化,还要面对政治体制不同所带来的陌生感与疏离感。这一挣扎状态从表面看表露为极为感性的回忆或回归故乡的意识形态,但其实深深扎根于克服流亡、实现光复的强烈意志之中。这种意志会直接转化为对独立斗争的坚定信念,流亡可以说是独立意志这一情感的行为外化。

李相龙定居中国东北地区时期的活动大致可以概括为四类:第一,维护在华韩国人的社会经济稳定;第二,组织建设自治机构,使其成为独立运动的根据地;第三,设置民族教育机构、进行教育活动,为此,建立了包括新兴武官学校在内的很多团体;第四,设置兵营,以便为新兴武官学校毕业的青年们提供系统的军事训练。可见,李相龙的流亡生活与独立运动是交叉重叠的,这在他的汉诗中表现为频繁出现的地理名称,如通化、柳河、三源浦、朝阳镇、下松岗、磐石、舒兰、干沟、吉林、桦甸等。借助诗的形式,把真实经历的重要事件按照时间和转移方位顺序进行陈述,既是对历史事实的忠实记录,又是对日本帝国主义侵略的悲慨之情的揭露。

倭骑跳踉两旅团,所过屠杀血成澜。

贯盈尔罪天应厌,恶报昭昭待后看。

——《闻日兵所过烧杀延珲等地尽化灰烬》(16)[韩]李濬衡:《石洲遗稿》,首尔:韩国高丽大学出版社,1973年,第32页。

《闻日兵所过烧杀延珲等地尽化灰烬》中,诗人听闻日军烧杀掳掠无恶不作,所过之处生灵涂炭、血流成海,延吉、珲春等地化为灰烬,诗人痛斥日军犯下如此滔天罪恶为天理所不容,天道循环、报应不爽,日后定然自食恶果。全诗充斥着对日本帝国主义侵略行为的憎恨,又表现出抗争无果,只能借助天道、报应等理念来求得暂时的安慰。

李将兵机敌手无,五团联合讨顽胡。

从此中东关系密,骄倭不敢进安图。

——《倭寇连络胡匪劫掠安图知事以李青天为讨匪司令联合五团发向县街》(17)[韩]李濬衡:《石洲遗稿》,首尔:韩国高丽大学出版社,1973年,第32页。

《倭寇连络胡匪劫掠安图知事以李青天为讨匪司令联合五团发向县街》中,面对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行径,作者以有效抵抗事件为例证,发出“只有中朝两国联合抵抗才能取得胜利,傲慢的倭寇才不敢贸然侵入”的号召。接着在《敌兵东西挟进安图知事屡请我军退避不得已暂移东岗》中写到“县官忧惧敌兵强,固请移军别处藏;实力未完时未到,不妨暂退向东岗。”(18)[韩]李濬衡:《石洲遗稿》,首尔:韩国高丽大学出版社,1973年,第33页。安图县的知事担心敌兵强悍,劝我军队先转移到其他地方躲起来,诗人认为实力确实尚不足够,时机也不成熟,于是顺应了知事的想法,答应向东江离去。充分体现了李相龙从现实出发,采取了暂避锋芒、保存实力的迂回抵抗策略。还把日军的暴行比喻成疯狂的狗,痛斥道“狗性冥顽犹怕死,见人虚始猖狂”“祸福皆从身上发,勿须惊动自招殃”,(19)[韩]李濬衡:《石洲遗稿》,首尔:韩国高丽大学出版社,1973年,第33页。并劝诫他们祸福相依,他日的灾祸皆由自己的行为而起,警告他们不要恣意妄为招来祸患。接着,他又如实地表达了对中国人的赞扬与感激之情,在中国人的帮助下,韩国的独立军战士们成功躲避了倭寇扫荡。“枪砲森围搜索急,一身无地可图生;邻妇翼藏堪警世,华娃高义越常情。”(20)[韩]李濬衡:《石洲遗稿》,首尔:韩国高丽大学出版社,1973年,第33页。这首诗中讲述了倭寇大肆搜捕时,一位邻家的中国妇女用裙子遮住独立军将士,救了他一命的故事。中国妇女的勇敢与义气足以感动世人,高尚的情操已超越国界。

这些流亡诗,很好地展现出中韩联合意识,即在中国的独立运动并不仅是韩国亡命之士的责任,还体现出中韩两国共同击退日本侵略的联合抗日意识。李相龙听到孙中山逝世的消息后,创作了挽联来缅怀:

推翻独裁帝制,为东洋革命领袖。

提倡三民主义,启后日大同基础。

——《挽孙中山先生》(21)[韩]李濬衡:《石洲遗稿》,首尔:韩国高丽大学出版社,1973年,第49页。

挽联阐明孙中山先生是打破独裁和专制制度的东洋革命领袖,为提倡三民主义的日后大同社会奠定了基础。用简洁的语言概括了先生生前的功绩,作品写于1925年,当时李相龙已经年过花甲,独立运动让他殚精竭虑,身体也日渐老去,依然没有看到复国的希望。这位中国革命领袖的逝世,对当时的东亚革命者是个沉重的打击。因而李相龙没有再发出豪言壮语,而是陈述了事实,希望后人能够看到前辈在黑暗中指出的道路,坚定地走下去。

李相龙一直以中国东北地区的韩国人为中心组织开展独立活动,因此,他的流亡诗中没有体现与中国文人交往的痕迹。但是,他以呈文的形式写了《中华民国国会提议书》《呈柳河县知事请入籍文——代韩侨作》《呈柳河县知事文》。《与吉林总督笔话》《韩侨所请听不听之利害》等文章是他向柳河县知事和吉林总督请愿加入中国国籍,并一直为韩国移民在中国的生活保障问题做着不懈的努力。他的这些文章,使流亡中国的韩国文人能够在生活和斗争中更好地融入中国文化,在促进中韩文化交流等方面发挥了积极推进作用。

四、文化体验与精神感悟

李相龙在中国流亡期间为了民族解放运动走遍了东北地区,每到一个地方就用诗歌来抒写自身的处境和异域风情,采用以物喻人、以古讽今、对比等手法,抒发着囿于现实、壮志难酬的愤懑,但同时又被古代义士的拳拳报国心所鼓舞,有着坚持到底、永不气馁的抗日决心。其纪行诗可分为三类:一类是辗转流亡地区时创作的,一类是行经北京时创作的,还有一类是写于上海临时政府第一任国务令任上。

《满洲旅游次李紫东正模松京怀古韵》(22)[韩]李濬衡:《石洲遗稿》,首尔:韩国高丽大学出版社,1973年,第32页。是其游历长白山、开原、辽阳、凤凰城、怀仁、宁古塔、辽西、吉林、兴京等地的组诗,真真切切地吟咏出身处异国的思乡情怀。如描写长白山“插天白岳雪长飞,三面沧溟远作池”,而“圆栅家家上夜灯,甲杯洗进乙杯仍”描写了开原酒家场景,则被视为散发着他乡风土人情的名句。“淤泥河外柳连天,秉义殷师此碇船。生死一心方是圣,幽宫今在亳蒙边”吟唱的是一个无处可去的游子的悲伤和思念尽情地撒在了异国他乡。“一曲悲歌万斛泪,松江落日酒初醒。吾东不乏金兴武,会见长歌入汉城。”(23)[韩]李濬衡:《石洲遗稿》,首尔:韩国高丽大学出版社,1973年,第30页。让人想起远在故乡的亲友,充满着乡愁的黄昏让凄凉之情在异国游子的心中回荡。

李相龙流亡纪行诗真实记录了作者走遍中国山川的所见所感,如前往北京旅途中的纪行诗《过山海关》和《望万里长城》。

汽轮暂逗眼帘宽,名胜中州第一关。宇宙如空前面海,云烟长锁两边山。

唐宗驻跸连环古,秦帝须仙宝鼎寒。日出扶桑何处是,狂氛荡漾欲无还。

——《过山海关》(24)[韩]李濬衡:《石洲遗稿》,首尔:韩国高丽大学出版社,1973年,第35页。

《过山海关》强烈地表达了对日本的蔑视之情,“扶桑”隐喻日本。李相龙面对雄伟壮阔的山海关,联想到中国历史上以唐太宗、秦始皇为代表的帝王,他们能征善战、开疆拓土、战功赫赫、一统天下,刚刚“崛起的扶桑”与之相比渺小而不值一提,表达了对日本不能正确判断自己实力、疯狂扩张行为的轻视,同时,也流露出对中国在东亚反法西斯战场上能够发挥积极作用的期待。

费力耗财筑土城,何如团合众心成。

当年若改牛毛政,黔首应无赤帜迎。

——《望万里长城》(25)[韩]李濬衡:《石洲遗稿》,首尔:韩国高丽大学出版社,1973年,第35页。

《望万里长城》中李相龙看到万里长城发出疑问,耗费如此多的人力、物力修筑长城,不如团结众人之力抵御外敌。1921年北京之行,他目睹了各团体纷纷解散以及大韩民国临时政府存在的种种弊病,他思考如何引导众人团结。“牛毛政”指像牛毛一样多而无效却束缚着百姓的错误政治制度,实则是对众团体各自为政、不能一致对外现状的指责。

到了北京,李相龙游览了北京的名胜古迹有感而发创作了关于北京的纪行诗:

图书乱铺文华殿,钟鼓无声五凤楼。

幼主安知军国策,媾和老将弄好筹。

——《入皇宫》(26)[韩]李濬衡:《石洲遗稿》,首尔:韩国高丽大学出版社,1973年,第36页。

《入皇宫》前两句用文华殿散落着书籍的荒诞景象来表现与紫禁城有关的亡国历史,再无皇帝出行钟鼓之声的五凤楼,喻示皇室已经不复存在。后两句描绘了中国帝制终结的关键时间节点,年幼的宣统面对军机国策一无所知,以醇亲王为首的政界官僚们玩弄着有利于自己的权谋,推动了亡国进程。李相龙由过去联想现实,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因此,他坐在皇帝曾住过的乾清宫内说:“自见易主,都城宫殿空处,自不禁慨然与感也”,(27)[韩]李濬衡:《石洲遗稿》,首尔:韩国高丽大学出版社,1973年,第47页。即该诗是从自己作为亡国遗民的角度,看到有着相同历史的紫禁城,实属情难自禁,借景抒情,宣泄悲愤。

作为大韩民国临时政府的特邀国务令,他在天津乘坐爱仁号舰船到上海的途中,在山东海遇到风浪。吟诵了如下诗篇:

山东海路最多艰,风浪翻空喷雪山。

泛入水天相接处,此行应占上仙班。

——《山东海遭风》(28)[韩]李濬衡:《石洲遗稿》,首尔:韩国高丽大学出版社,1973年,第47页。

山东的海路险道最多,被狂风卷起的风浪就像从雪山中喷出的雪一样,漫延至水天相接的地方,这次巡行应该算得上神仙班列。身处滔天风浪,尚能玩笑吟诵。“帝遣黄龙试禹船,中流发叹至今传。岂是圣人心不惧,力难容处只听天。”(《风浪危险舟中戏吟》(29)[韩]李濬衡:《石洲遗稿》,首尔:韩国高丽大学出版社,1973年,第47页。)称一人之力难以对抗天意,实则是对自己无法改变独立运动的现状的无奈,最终因意见不合他辞去国务令一职,回到自己居住的流亡地。

除此之外,李相龙汉诗中经常借用中国历史上的英雄人物,来弘扬流亡志士坚守理想、英勇不屈的伟大精神,如:“入岛吾非齐壮士,渡江谁是楚渔夫。诸君勿以衰颓弃,致力他时不爱躯。”(30)[韩]李濬衡:《石洲遗稿》,首尔:韩国高丽大学出版社,1973年,第26页。(《寄呈李半翁笑云》)诗中借随田横而死的五百义士——“齐壮士”类比流亡志士,进而表达整个流亡志士群体为争取国权甘愿牺牲的坚强决心。其他诸如鲁仲莲、严子陵、越王勾践,清廉谦让的伯夷、叔齐,在匈奴被扣留19年的汉朝使臣苏武,刺杀秦始皇的荆轲,宋代隐匿者陈抟等中国的豪杰之士,都在李相龙汉诗中一一呈现。他们舍生取义、杀身成仁的精神品质,深深地嵌入了诗人的理想世界,这些人物既是精神领袖,又是形象自喻,借助他们,诗人在面临丧权辱国、恢复无期的困境面前,依然顽强地维护着自己的儒学风尚和坚定的意志。

诗人虽然进行了坚持不懈的努力,但是独立运动始终没能拿出统一战线方案,李相龙在岁月面前感叹自己的无力。

吾非勇士是书生,事业难期智力成。

白首风埃还自笑,扁舟归钓五湖汀。

——《满洲纪事》(31)[韩]李濬衡:《石洲遗稿》,首尔:韩国高丽大学出版社,1973年,第43页。

《满洲纪事》中描写了李相龙苦苦挣扎了十多年以后,面对复国无望和自己年已迟暮的现实,他写道“我不是勇士,是书生,能靠智力完成事业这件事是令人期待的。但在这风尘世间,已然白发苍苍垂垂老矣,面对现实我反而笑了出来,坐着一叶扁舟,想着要不下午回去钓个鱼吧”。因此,他渐渐不再出席政治活动。李相龙晚年时期创作的汉诗,更多的是描绘隐逸生活的景象或对亲情及友情之爱,这种爱则蕴含着流亡族裔之间的互助互爱意识。

五、结语

李相龙作为出身高贵的儒学学者,在经历了丧权辱国、抗争失败的痛苦挣扎后,转战中国东北地区开展独立运动。是那个时代的文人志士,一边为恢复国权而英勇斗争,一边通过创作发出痛苦呐喊和精神感召的典型代表。其流亡汉诗是作为离家去国的流亡者身份,在中国语境下、以特殊的中国经历为基础创作的,其诗作具有政治上抵抗外敌入侵、文学上应对西方文化侵略、文化上坚守传统汉文学强烈意志的鲜明倾向。

同时,在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下,他的诗歌呈现出深刻的中国古代文化思想和繁盛的古典风采。比如,他在《甲寅元朝》中写道:“神龙变化渊将跃,精卫工夫海欲填。早晩时机应到手,只嫌鬓发异前年。”(32)[韩]李濬衡:《石洲遗稿》,首尔:韩国高丽大学出版社,1973年,第28页。此诗将《易经》乾卦之九四“或跃在渊”和《山海经》中“精卫填海”的故事进行化用,表达出做事要韬光养晦、积蓄力量,时机成熟方能取得成功的人生哲理。这其中蕴含了中国古人的处世哲学和文化理念,可见诗人吸纳了中国传统文化并具有了自己独特的精神感悟。

另外,其诗歌呈现着现代中韩文学交流的一个断面。在当时特殊的历史背景下,流亡文人通过诗歌对抗侵略,积极倡导中韩联合抵抗入侵,是当时流亡志士致力于恢复国权的坚强意志在文学领域的投射,其作品的中韩合作思想表现尤为明显,在韩国现代流亡文学史上占据着重要的地位,有着特殊的文化交流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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