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王闿运对魏晋诗歌的模仿及其模仿观

2021-11-30 10:48朱洪举
关键词:曹植诗作古人

朱洪举

[上海大学,上海 200444]

王闿运(1832—1916),号湘绮,是晚清诗坛具有一定影响的诗人,汪国垣在《光宣诗坛点将录》中把他比作《水浒传》中的晁盖,认为“近代诗坛老宿,自以湘绮老人为首屈一指”。(1)汪国垣:《光宣以来诗坛旁记》,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5页。王闿运的创作不同于当时宗法宋诗的诗派,而是倡导学习魏晋。为了体察魏晋诗歌的写法,他在五言诗歌创作实践中,非常重视对原作的模仿,在其《湘绮楼诗文集》中有很多诗歌,如《拟四愁诗》《拟曹子建杂诗九首》《桂华曲·效江总持体》等,都是他模仿魏晋南北朝诗作留下来的作品,陈衍在《石遗室诗话》中说:“湘绮五言古沉酣于汉魏六朝者至深,杂之古人集中,直莫能辨,惟其莫能辨,不必其为湘绮之诗矣。”(2)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下卷,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1086页。

王闿运在论诗的诗话中,有意识地强调模仿,如:“名篇佳制,手披口吟,非沉浸于中,必不能炳著于外。故余尽法古人之美,一一而仿之,熔铸而出之。”(3)〔清〕王闿运:《湘绮楼诗文集》,长沙:岳麓书社,1996年,第2183页。他把模仿古人诗作的过程比作临摹书法,如:“取古人成作,处处临摩,如仿书然,一字一句必求其似。如此者,家信帐记皆可摹古。然后稍记事,先取今事与古事类者比而作之,再取今事与古事远者比而附之,终取今事为古所绝无者改而文之。如此非十余年之专功,不能到也。”(4)〔清〕王闿运:《湘绮楼诗文集》,第538页。

下面,本文对王闿运的模仿观及其对魏晋诗歌的模仿情况,做一简要梳理和分析。

一、建立在对诗有“家数”“格调”认识基础上的模仿观

在王闿运看来,诗与书法有相通之处,书法史上各个书家的书写均有不同面貌和特色,诗人也是如此,都有自己的“家数”,如他讲:“诗有家数,犹书有家样,不可不知也。”(5)〔清〕王闿运:《湘绮楼诗文集》,第368页。又如他在《答张正旸问》中说:“文有时代而无家数。诗则有家数,易摸拟,其难亦在于变化。于全篇摸拟中能自运一两句,久之可一两联,又久之可一两行,则自成家数矣。”(6)〔清〕王闿运:《湘绮楼诗文集》,第539页。

王闿运提到的“家数”,指某一诗人独特的写作技法或诗作的独特面貌,如王闿运《拟〈四愁诗〉》序中提到张衡的《四愁诗》说:“余尝寻张之序,自云仿《离骚》而作者。至其再三致意,信同灵均;局促成篇,又异楚骨。故比于《辩》《歌》则为小,谐于近世则为俗。但可入七言之格,成一家之例。”(7)〔清〕王闿运:《湘绮楼诗文集》,第1279页。王闿运在此指出张衡的《四愁诗》“信同灵均”“又异楚骨”,具有“小”且“俗”的独特性,自成一家,因此有了独特面貌,由此便于模仿。张衡《四愁诗》之后确有众多摹拟之作,如张载《拟〈四愁诗〉》、傅玄《拟〈四愁诗〉四首》等。

王闿运上面提到张衡《四愁诗》“可入七言之格,成一家之例”,因此他所说的“家数”,经常与其所论某家诗作的“格”“格调”联系在一起。在他有关于诗的谈论中,“格调”主要指某一诗家或某一诗作的特有面貌和风格,如:“余于许仙屏所见《题扇诗》有小谢格调”(8)〔清〕王闿运:《湘绮楼诗文集》,第2160页。“鲍明远诗气急色浓,务追奇险,其品度卑矣,然自能成格调。”(9)〔清〕王闿运:《湘绮楼诗文集》,第2267页。又如:“张若虚《春江花月》,用《西洲》格调。”(10)〔清〕王闿运:《湘绮楼诗文集》,第533页。“学《赤石帆海》之作,与《彭蠡望庐山》同一格调。”(11)〔清〕王闿运:《湘绮楼日记》,长沙:岳麓书社,1997年,第1211页。王闿运评价别人诗作时也多讲究入“格”与否,即是否有所师法、是否出入于诗之一家、是否得其整体气象与面貌。如《湘绮楼日记》光绪四年二月十五日记载:“研樵挽诗殊不入格”(12)〔清〕王闿运:《湘绮楼诗文集》,第1474页。又如:“郑广文父子来见,子名家霁,……诗亦尚气,未能入格。”(13)〔清〕王闿运:《湘绮楼诗文集》,第2320页。“功儿寄《古微诗》,前记游诗甚佳,今看殊未成格。”(14)〔清〕王闿运:《湘绮楼诗文集》,第2310页。

王闿运平生模仿最为用力的是其所谓的谢诗格调。他对谢灵运极为推崇,对谢诗字句有精微的体察,如言:“谢灵运诗托意遥深,神契自然,……‘昔余游京华,未尝废邱壑。矧乃归山川,心迹双寂寞’二联,轻茜生脆,谢诗中别调。”(15)〔清〕王闿运:《湘绮楼诗文集》,第2265-2266页。王闿运常以自己摹谢之作以示诸生:“‘神山夙所经,未至已超夷。况兹澄波掉,翼彼祥风吹。真灵无定形,九面异圆亏。晴云穴内蒸,积石露嵌奇。江湖汩无声,浩荡复逶迤。呼风凌紫烟,漱玉吸琼脂。赏必不期游,谁识道层累。若有人世情,暂来祓尘羁。’(《望巫山作》)此与《庐山》诗皆学谢《赤石帆海》。光阴往来,神光离合,五言上乘也。谢诗以‘溟涨无端倪,虚舟有超越’为警策,为其诗足状海,非为海赋诗也。一丘一壑,则有画工写景之法。五岳溟渎,非神力举之不足以称。”(16)〔清〕王闿运:《湘绮楼诗文集》,第542页。

对于古诗的刻意模仿,常易遭“优孟衣冠”之讥,如王士祯在《晴川集序》中说:“善学古人者,学其神理;不善学者,学其衣冠、语言、涕唾而已矣。”(17)刘世南:《论王士祯的诗论与诗》,《江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建院六十周年学术论文集》,南昌:江西高校出版社,2000年,第180页。又如方东树言:“动笔即拟,自以为似。究之,只是挦扯法耳,优孟法耳!”(18)〔清〕方东树:《昭昧詹言》卷一,光绪十七年重刊桐城方植之先生遗书本。

一般论诗者注重模仿时要“遗貌取神”,去其衣冠,学其神理,在王闿运看来,若想“取神”首先则须有“貌”,若于“貌”不讲究,则自然难以“取神”,他在《评袁梅根诗》中说:“取径高奥,实不离乎本朝。由其遗貌取神,不知神必附貌。”(19)〔清〕王闿运:《湘绮楼诗文集》,第364页。又如:“夫神寄于貌,遗貌何所得神?优孟去其衣冠,直一优耳。不学古,何能入古乎?”(20)〔清〕王闿运:《湘绮楼诗文集》,第540页。王闿运认为,如果要取古人诗作之“神”,还是需要在“貌”的层面进行认真模仿。

二、对诗歌词句、技法、题材与整体面貌的模仿

王闿运对于魏晋诗歌的模仿,有的是重在模仿原诗的词句,如《拟曹子建杂诗九首》,(21)〔清〕王闿运:《湘绮楼诗文集》,第1327页。此诗分取曹植七首诗中句为题(多为首句),次序不依原诗,诗中用词及句法多可见曹诗痕迹,如:《明月照高楼》中“春风入晨林”,曹植诗为“朝日照北林”;诗中“迥路阻且艰”,曹植诗为“江湖迥且深”。《西北有织妇》中“长年学机杼,终岁不成章”,曹植诗为“明晨秉机杼,日昃不成文”;诗句“长叹空房中,引领望远方”,曹植诗为“妾身守空闺,良人行从军”。《揽衣出中闺》中“闲居感春心”,曹植诗为“闲居何寂寞”;“朝露润堂阶”,曹植诗为“绿草被阶庭”;“百鸟尽南飞”,曹植诗为“百鸟翩南征”;“欢会结中情”,曹植诗为“欢会难再遇”;“皋兰不长芳”,曹植诗为“芝兰不重荣”。《南国有佳人》中“潇湘有佳人,皎若明月光”,曹植诗为“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夕随飞云逝,朝从顺风翔”,曹植诗为“朝游江北岸,夕宿潇湘沚”;《仆夫早严驾》中“抚剑怀壮士,命驾出西城”,曹植诗为“抚剑西南望,思欲赴太山”;“惜哉无良御”,曹植诗为“惜哉无方舟”。《飞观百余尺》中“长风吹四野,平原忽嵯峨”,曹植诗为“远望周千里,朝夕见平原”;“烈士无宁居,愚者乐苦多”,曹植诗为“烈士多悲心,小人偷自闲”。

更有甚者,王闿运在自己诗作中很多处仅仅改易几字。如其《拟室思诗一篇,代六云》,(22)〔清〕王闿运:《湘绮楼诗文集》,第1370页。此诗模仿的是徐幹的《室思诗六首》。诗中“忧来不自保”,徐幹诗为“贱躯焉足保”;“自君之出矣,芳草成华滋”,徐幹诗为“自君之出矣,明镜暗不治”;“思君如春水,澶漫谁能持”,徐幹诗为“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类似写法在王闿运模仿魏晋诗作中很多,此处不一一列举。

王闿运的另外一种模仿,是模仿原诗的特有写作技法。如其《华山畿》诗后半部分:“两情不堪说,沸汤沃悬壶,使侬铜心热。夜相思,连编千丈竹,看女作长篱。一人无两心,单思已不闲,何为两见寻?欲前畏欢瞋,欲去恐欢怪。镜里芙蓉花,但作空中爱。鸡鸣天欲曙,明月不应落,愁见欢子去。欢今果明侬,羞人作私语。钓竿语游鱼,我丝单为女。”(23)〔清〕王闿运:《湘绮楼诗文集》,第1317页。此诗仿自南朝乐府,《吴声歌曲》中有此题,此诗乃摹其体制之作。

《华山畿》是一首南朝民歌。其笔法特征在于:全篇咏唱的是一种男女情思,且此情在咏唱中采用谐音双关的隐曲表达方式,如以“莲”双关“怜”、“藕”双关“偶”、“蹄痕”双关“啼痕”、“芙蓉”双关“夫容”等,均是用言辞打一个虚晃,隐曲、委婉、羞涩地言情。王闿运在自己诗作中也是有意识地模仿这种抒情方式和技法,如诗中“使侬铜心热”,“铜心”与“同心”双关;“看女作长篱”,其中“篱”字与“离”双关;“我丝单为女”中,“丝”与“思”双关。

此外,王闿运的模仿还包括对原诗题材与整体面貌及写法的模仿。如他的《六忆诗》:

忆来时,袅袅玉堂边。众中常落后,独进更羞前。赖有香风度,知君逆见怜。忆去时,背人花下去。出户不回身,临池却留步。月明青绮窗,风吹玉阶树。忆坐时,盈盈故远人。相看如不避,相近转难亲。低鬓恨钗重,揽带惜衣新。忆起时,无力著罗褥。娇多不言倦,斜坐更嗔扶。宵来梦堪忆,妆成忘点朱。忆食时,对案影参差。擎瓯劳玉指,传碗借唇脂。愿作雕胡饭,朝朝应慰饥。忆眠时,先眠多引被。微笑暂回腰,含娇恒道起。灯前色转新,梦中情难拟。(24)〔清〕王闿运:《湘绮楼诗文集》,第1280-1281页。

此诗是对沈约同题诗的模仿,无论在用词、句式层面,还是在题材、技法层面,都与原诗极为相似。王闿运在《六忆诗》序中言:“沈休文旧有此题,亦宫体也。诗轶二忆,以意补之。凡聚会作诗,苦无寄托。老庄既嫌数见,山水又必身经。聊引闺房,以敷词藻。既无实指,焉有邪淫?世之訾者未知词理耳。”(25)〔清〕王闿运:《湘绮楼诗文集》,第1280页。

王闿运视《六忆诗》为宫体诗,就宫体诗所写内容而言,历来受人诟病,但王闿运则将其看作是诗歌的“古式”,如其所言:“山水雕绘,未若宫体,故自宋后,散为有句无章之作,虽似极靡而实兴体,是古之式也。”(26)〔清〕王闿运:《湘绮楼诗文集》,第2326页。在王闿运看来,宫体诗所写之物虽“极靡”,但承传了诗的古法,即他所谓的“以词掩意,托物起兴,使吾志曲隐而自达”之法(《王志·论诗文体式答陈复心问》)。(27)〔清〕王闿运:《湘绮楼诗文集》,第544页。很多宫体诗往往不直接表达情感,而是描摹女子睡态、发髻、妆容等,或采用“咏衣领、绣鞋、床、帐、枕、席之类”(28)陈广宏、郑利华、归青:《中国诗词》卷2,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8年,第396页。的方式,这种特有写法合乎王闿运所说的“以词掩意,托物起兴”。王闿运认为唐以前古诗的特征是“以词掩意”,情意非暴露于外,更非宣泄。王闿运述其于村落中所闻之《裁衣歌》:“我的衣要联,鱼骨头缝,云托云,暗托肩,韭菜边,粗粗绵布,要做缎子联。”在他看来,此歌谣所写之情多借男女之私言之,“文情并美,有古诗之意”。(29)〔清〕王闿运:《湘绮楼诗文集》,第2137页。因此,宫体诗虽寓言闺闼,但含蓄委婉。

因此,王闿运对沈约《六忆诗》等作品的模仿,主要是对这类宫体诗“以词掩意”“引闺房以敷词藻”层面的模仿。又如《湘绮楼日记》同治十年十月廿七日记载《萍乡赠逆旅主人女》诗,其中“袜香恒护乳,绵柔稳著綦,撩情烛应摇,非眠眼自垂”(30)〔清〕王闿运:《湘绮楼诗文集》,第1449页。句,皆摹自宫体诗,不仅在题材、词藻层面模仿,且在笔法层面模仿。湘绮虽不反宫体艳情,但若不以词掩意,情感直接暴露,失去兴寄之意,如《子夜歌》中“罗裳易飘飏,小开骂春风”“绿揽迮题锦,双裙今复开”之类,则是反对的。总之,在他看来,宫体佳作保留了诗歌的古式,只不过到了唐代以后,很多诗家丢弃了“以词掩意”的传统,直指时事,放弛其词:“唐人好变,以骚为雅,直指时事,多在歌行,览之无余,文犹足艳。韩自不达,放弛其词。下逮宋人,遂成徘曲。”(31)〔清〕王闿运:《湘绮楼诗文集》,第544页。这就与诗歌的古法相悖而驰了,因此,王闿运模仿的五言诗多取自唐以前的魏晋。

三、王闿运模仿行为的宗旨与作诗追求

王闿运对魏晋诗歌的模仿行为,在五四时期招致很多非议与批评。如柳亚子在《论诗六绝句》中言:“古色斓斑真意少,吾先无取是王翁。”(32)柳亚子:《柳亚子诗选》,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22页。胡适在《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中说:“王闿运为一代诗人,生当这个时代,他的《湘绮楼诗集》卷一至卷六,正当太平天国大乱的时代;我们从头读到尾,只看见无数拟鲍明远、拟傅休奕、拟王元长、拟曹子建……一类的假古董;偶而发现一两首‘岁月犹多难,干戈罢远游’一类不痛不痒的诗,但竟寻不出一些真正可以纪念这个惨痛时代的诗。这是什么缘故呢?我想这都是因为这些诗人大都只会做模仿诗的,他们住的世界还是鲍明远、曹子建的世界,并不是洪秀全、杨秀清的世界,况且鲍明远、曹子建的诗体,若不经一番大解放,决不能用来描写洪秀全、杨秀清时代的惨劫。”(33)胡适:《胡适全集》第二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267页。又如林庚白在《今诗选自序》中说:“王闿运则高言汉魏六朝,不知时世去古日以远,举文物典章以迄士大夫齐民日常之生活,皆前乎此者所未有,于此而仅求似于古人,则观其诗无以知其时与世,章句虽工,末矣。”(34)郭延礼:《中国近代文学发展史》第2卷,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1年,第1403页。其于《丽白楼诗话》上编中言:“后人喜为汉魏六朝之诗,有辞无意,触目皆是。此以古人之情感与意境为情感、意境。……王闿运五言律学杜陵,古体诗学魏晋六朝,亦坐此病。”(35)陈书良:《湖南文学史》,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567页。

对以上评王闿运仿古人诗为“假古董”之观念,刘世南先生批驳道:“王闿运的拟古,只是学习汉魏至南朝诗的诗法,纯为艺术形式的摹拟,与内容无关。柳亚子、胡适、林庚白斥责他摹仿古人的情感与意境,完全不符合事实。他摹拟汉魏诗法的‘以词掩意、托物寄兴’和南朝诗法的‘婉而多思’,他的诗作就是对这些诗法的实践。”(36)刘世南:《王闿运诗的摹拟》,《江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4年第3期。

以上刘世南先生认为王闿运的模仿“只是学习汉魏至南朝诗的诗法”,这揭举出王闿运模仿重诗法的一面,但笔者认为亦非如先生所说“纯为艺术形式的摹拟,与内容无关”,王闿运在模仿古人诗歌的过程中,是把自己情感放入在内的,并不纯然是古人的情感,也并不纯然是在诗法形式层面的模仿。如其模仿徐幹《室思诗》以写对他的爱妾莫六云之思,此诗中的“无亲欲何依,茕茕想念之”句,表面看来是对徐幹“人靡不有初,想君能终之”的模仿,实际又指向莫六云的身世。莫六云殁后,王闿运在《莫姬哀词》中曾叙其来历:“嗟子之生,南荒农女……吕公善相,云丁孤苦。法不人妻,荣于母父。六岁寇兴,焚彼象齿。从姊俱窜,俘于盗垒。”(37)〔清〕王闿运:《湘绮楼诗文集》,第229页。

可见,王闿运对徐幹《室思诗》的模仿,徐幹诗于此是一个情感抒发的模子,王闿运借徐幹之情以兴起自己对其爱妾之情,为了防止情感暴露,又以徐幹之情“隐”己之情、“约”己之情。王闿运在此只是借助一种古人抒发情感的诗歌体式进行隐曲的表达,借助言辞委婉来去、顾左右而言他、指此言彼,讲究情思的巧妙抒发。

另外,胡适、林庚白等认为王闿运摹古人之诗无意义,以是否反映现实为衡量标准来评价,这与王闿运的模仿宗旨与作诗追求是有很大不同的。王闿运认为作诗是“为己”与“自治”,是为了修养自己的心性,而非像演戏那样为了“示人”、娱人。他对自己的学生说:“夫俳优所以贱者,必悦人以求知耳。……文学一道也必自不为人始,不为人则不好名,不好名则自有恒。”(38)〔清〕王代功:《湘绮府君年谱》,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99年,第286页。又如他在《论诗示黄镠》中言:“凡为文求工便俳优,诗不求工,何如敛手?故诗与诸文不同,必求动人者。动人而何以免俳优之贱?以其处于至尊至贵而无夭冶之心也。以人求之,唐以前人尚不循人,宋以后人知者稀矣。”(39)〔清〕王闿运:《湘绮楼诗文集·说诗》,第2272页。在王闿运看来,正是因为“唐以前人尚不循人”,因此他致力于模仿的主要是魏晋诗人,而唐以及唐以后的诗人,则大多失去“不循人”的古风了:“三唐风尚,人工篇什,各思自见,故不复摹古。”(《论唐诗诸家源流答陈完夫问》)(40)〔清〕王闿运:《湘绮楼诗文集》,第532页。

因此,王闿运模仿魏晋诗人诗作,一方面是为了探究诗歌的“古式”与古法;另一方面则是为了自己心性的修养,即其所谓“治心”:“于全篇摸拟中能自运一两句,久之可一两联,又久之可一两行,则自成家数矣。虽七十从心,防其泛滥。诗者,持也。持其所得,而谨其易失,其功无可懈者。虽七十从心,仍如十五志学,故为治心之要。自齐梁以来,鲜能知此,其为诗不过欲得名耳。”(41)〔清〕王闿运:《湘绮楼诗文集》,第539页。在此,探究古法和治心两个层面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王闿运常把模仿古人诗作比作临摹书法,观其笔削,得其笔法,再以此笔法抒发一己之情意,写作之前先悬一法式,以此法式约束自己,以“防其泛滥”。因此,他写诗之目的并不是写出具有创新性的作品,也不是像五四时期作家那样受西方现实主义影响讲求写作要反映现实生活,而是通过摹拟,使前人作品或诗之古式成为一条道路,在此道路中,自己之情感遭遇古人之情感,故能以古人之情修持自己之情,故此成为“为己”之学。

清代诗坛很多诗家为矫正明前后七子模仿唐人之风,而走向祧唐祢宋的路径,如纪昀所云:“久而至于后七子,剿袭摹拟,渐成窠臼。其间横逸而出者,公安变以纤巧,竟陵变以冷峭,云间变以繁缛,如涂涂附,无以相胜也,国初变而学北宋。”(42)〔清〕纪昀:《纪晓岚文集》第1册,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190页。此中所谓“无以相胜”,即欲超越前人对唐诗的学习,便转向师法宋诗,朱庭珍于《筱园诗话》中言:“钱牧斋厌前后七子优孟衣冠之习,诋为伪体,奉韩苏为标准,当时风尚,为之一变。”(43)〔清〕朱庭珍:《筱园诗话》,《清诗话续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2348页。钱谦益讲:“前代以诗鸣蜀者,无如杨用修。用修之取材博矣,用心苦矣,然而佣耳剽目,终身焉为古人之隶人而不知也。”(44)〔清〕钱谦益:《牧斋初学集》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960页。钱谦益以为不可做古人之隶人,有求不同、求变之意,如萧华荣先生所言:“在中国古代诗学思想史上,大凡反对复古思潮,皆以主‘变’为理论武器,公安派反七子是如此,清初反七子也是如此。冯班《钝吟杂录》论钱谦益说:钱牧斋教人作诗唯要识变。”(45)萧华荣:《中国古典诗学理论史》,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292-293页。黄宗羲亦斥七子之作“假唐诗”而宗宋法。康熙年间,清初诗坛出现了宗法宋诗的潮流,如张尚瑗所说:“自海内言诗之家多归宋人,宋名人之潜晦堙郁者多爬罗搜剔,竞出以赴一时之盛。”(46)〔清〕张尚瑗:《竹斋诗集序》,裘万顷《竹斋诗集》卷首,1915年南城李氏宜秋馆刻本。这种现象的出现,可谓是对明前后七子刻意模仿盛唐做法的一种反动。

王闿运也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如他说:“自明后,论诗率戒模仿”,(47)〔清〕王闿运:《湘绮楼诗文集·说诗》,第1730页。但王闿运没有像很多清代诗人那样去走师法宋诗的道路,原因在于他并不反对明七子对唐人的模仿,而是相反,是持赞赏的态度,如他认为“七子格调雅正,由急于得名,及后大成,遂令当世不敢以拟古为病。”(48)〔清〕王闿运:《湘绮楼诗文集》,第1730页。可见,王闿运只是反感明七子“急于得名”,其实他自己在诗学主张与诗歌创作方面,仍是遵循明七子的拟古之路,如章太炎指出:“湘绮虽不明言依附七子,其路径实与七子相同,其所为诗,宛然七子作也。”(49)章太炎:《国学概论 国学略说》,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308页。因此,王闿运与宗宋派诗家的创作取向有很大不同,在王闿运诗学思想中,模仿古人诗作的过程在于“为己”与“治心”,是“为己”之学的一个途径,诗作是否创新在整个模仿过程中并不重要,他也不太考虑如何反映现实或如何取悦读者,或者说,真正意义上的读者乃是写诗者本人。

对于诗文的刻意模仿,虽然历来遭到很多人的批评,但在古代文化语境中,至少还是有一部分人持肯定态度的。如蒋湘南在《与田叔子论古文第二书》对模仿行为维护说:“夫模拟者,古人用功之法,非后世优孟衣冠之说也。颂扬之体,开自长卿《封禅》,而杨子云《剧秦美新》摹之,班孟坚《典引》摹之,张平子《东巡诰》摹之,邯郸子礼《魏受命述》摹之,古人何尝不重模拟乎?《客难》出而《解嘲》《宾戏》《应闲》《达旨》《释诲》《释劝》《抵疑》继起矣,《七发》出而《七激》《七辨》《七依》《七启》《七命》《七召》《七励》继起矣,《连珠》出而《拟连珠》《演连珠》《畅连珠》《范连珠》继起矣,古人何尝不重模拟乎?大概古人用功最严。”(50)舒芜等编:《近代文论选》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第112页。

蒋湘南在此主要说的是古文领域的模仿,而王闿运则侧重阐述对于诗歌的模仿,尤其是对魏晋诗歌的模仿。王闿运的模仿说在五四时期招致极多的批评,但五四时期中国文学所接受的主要是强调个性、鼓励独创的西方浪漫主义思潮影响,学者傅谨指出:在西方为了与强调激情与创新的浪漫主义制衡,保守的学院派则强调通过模仿来承继传统,“一部艺术史就是一部重复与模仿的历史。因为杜甫不断被重复和模仿,因为杜甫不断地重复自己最为喜欢和擅长的那种表现手法,因为杜甫为后代诗人提供了多重的模仿可能性,才有了盛唐诗歌的繁荣和晚唐诗歌的气象……对于艺术的发展与积淀而言,模仿拥有绝对的意义。”(51)傅谨:《向“创新”泼一瓢冷水——一个保守主义者的自言自语》,《文艺争鸣》2001年第1期。因此,从文化保守主义的视角,王闿运的模仿说现在来看对于我们认识古人诗歌创作过程以及古典诗学教育都有很大的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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