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狗
——文莱轩随笔(三)

2021-12-02 10:45金曾豪
苏州杂志 2021年3期
关键词:主人

金曾豪

那条狗投奔到我家时已是一条半大狗。它第一次看到我就像老朋友一样摇尾巴,使我很感动。我蹲下去,摸摸它的头和脖子。它呜呜低哼,仿佛有很多委屈要向我诉说。

我父亲是镇上卫生院的医生。那天,他到一个偏僻的村子出诊,在归途中遇上了这条狗。这狗盯住了我父亲,跟着自行车跑。厉声恫吓,用土块砸,都没有用,它还是百折不挠地厮跟着。我父亲看出它不是疯狗,但对这没来由的死皮赖脸总是不放心,特地绕道渡口,想以此来摆脱。渡船离岸了,那狗赶到,先是沿着岸头来回跑,最后扑通一声下了河,“狗扒”着追赶渡船。我父亲说他那时就决定收留它了——“狗来富,猫来穷”是瞎说说的,但人总得随缘吧。

这是一条棕白相间的母狗,那些棕色的斑块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看上去很像某个群岛的地图。因为其中一块斑点有点像展翅的鸽子,我们给它起了一个“鸽飞”的名字。

怕鸽飞身上有虱,我爸就弄来些“来苏尔”让我给狗洗个澡。鸽飞对“来苏尔”的怪味挺反感,但还是忍受了,可能它想到这是与我初交,得给我一点面子。洗完澡,它不停地抖擞身体,舔毛,想尽快弄干身体。“来苏尔”是外用药水,有小毒,不能入眼入口的,我和爸爸急忙打来清水为它冲洗,手忙脚乱地弄得很狼狈。

第二天早上,我爸去医院上班,鸽飞又跟上了,又是一副死皮赖脸的样子。没办法,只好把它关在院子里。鸽飞用爪子挠门,朝我低吠,请求我开门放它走。不行!这不能通融,见到哪个医生带一条狗上班的啊?鸽飞从我的语气明白了我的坚决,不闹了,却再不理睬我。

到了下午,鸽飞找个机会溜掉,失踪了。这狗忽然强行投奔,忽然不告而别,气死人了!妈说这样的半大狗本来是留不住的,随它去吧。

几天后,鸽飞回来了,浑身泥污,一副落魄相。它耷拉耳朵,降低臀部,尾巴大幅度摇摆,用这样的肢体语言表示它的歉意和羞愧。我的心肠软了,想给它一点吃的。只找到小半碗炖螺蛳,试着给它几颗。它一定饿坏了,连嗅也没嗅,就乱嚼起来,结果把嘴巴划破了。

失踪又重复了一次。这一回,鸽飞跛了一条后腿,走路一颠一颠的,更加狼狈。我父母觉得这小母狗心性不定,轻慢了我们的善意,烦了,决定驱逐这条看上去心事重重的狗。不过,驱逐一条跛足的狗毕竟有点冷酷,就等它的腿伤好转后再说吧。

鸽飞似乎听懂了人话,从此再不玩失踪,也再不纠缠着跟踪我父亲了,对我特别亲热,把我当作了它的“第一主人”。狗是通人性的,看得出某个人最可依赖。男孩子和狗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近感,它选中了我。

那时,农家(包括小镇上的人家)养的狗和现在的宠物根本不是一回事。它们是被放养的,没有养尊处优的待遇,一天中能吃上几口剩饭剩菜已经算不错了,主要还得靠自己去觅食过活。如果要狗们在“放养”和“关养”之中选择,我想它们一定会选择“放养”的,因为放养给了它们很大的自由,只要它们白天不远离小镇或村子,晚上不远离家院就可以了。虽然没有户籍,但它们俨然是村子的一员,村里的人都认得它们,知道它们是哪一家的狗,当然,它们也认得村子里的每一个人。

我家住在小镇的南街,整条南街就是鸽飞的活动范围。“打狗要看主人面”,在南街上,鸽飞一般不会遇到大麻烦。受人佑护的小狗活泼顽皮,专往人多的地方钻,见到食物就死皮赖脸地要,得不到就呜呜地哼,就像小孩子受了委屈。所有顽皮的生命都是新鲜的生命。受人佑护的大狗,敢在人群中镇定地伫立,从容地走动。它们有大人一样的神情,坦然地看人。有人唤出它们的名字,它们就稍稍摇动一下尾巴——它们不轻易大幅度摇尾,就像人的不苟言笑。

安定下来的鸽飞也有了那些家养大狗的气派,这使我有点自豪——要知道,它所以有恃无恐,就是因为有了我的护佑啊!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对另一个生命负起了责任。

对另一个生命负责是不容易的事。那时候,粮食是计划供应的紧张物资,其他的食物也十分紧缺,对一个十多岁的少年来说,养活一条狗太难了。无论如何,我总得每天喂鸽飞一次啊。

说到狗的食物,首先想到的总是肉骨头。肉骨头在那时是金贵之物,一块骨头就能煮一锅荤汤呢,轮不到狗吃的。我为鸽飞找到的食物是捡来的“山芋尾巴”和豆腐渣之类。让狗来吃这类东西有点难为它们。鸽飞接受了这些食物,它知道我和它都没有选择。有时候可以弄到一点鱼肚杂、蚌肉或者黄鳝骨头来改善一下鸽飞的膳食。鱼肚杂和黄鳝骨头是去商业食堂后门口的垃圾桶里找到的,蚌是我在河浜里摸来的。这些荤腥都得草草地煮一下,不放盐。和狼不同,狗已经不大能接受生的血肉,尤其不能接受腥味很冲的水生动物,吃了往往会呕吐。

为鸽飞做这一切,我心甘情愿,充满热情。鸽飞明白而且珍惜我为它做的一切,感激我,愈加信赖我。狗不会说人话,它们用整个身体“说话”。

鸽飞是条母狗,生性羞涩,极少主动攻击,所以邻人们都说鸽飞是一条善狗。但是,只要我在场,鸽飞会果敢凶狠一点,会主动喝斥同类。我妈说这叫狗仗人势,而邻居老孙却说狗这样做是为主人争面子。

老孙是复员军人,曾经去朝鲜打过仗,在东北生活过好多年,能讲许多狼和狗的故事,我很信服他关于狗的一些观点。老孙说,不能把成年的狗当成不懂事的婴孩,和它们说话不能奶声软气,否则狗会一直像个小狗崽,耍赖皮,乱嚼东西,拉屎不看场所。我相信这话,和鸽飞讲话努力用大人的口吻。

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和鸽飞一起在田野里狂奔的那种飞翔般的快乐。有时候,我们会呼啸着冲进树林子模拟打猎。江南水乡的小树林子大多是坟地,没有什么野物可猎,鸽飞煞有介事冲进树林去不过就是寻找我投入林子的树桩子或者泥块。对最寻常的事,狗都会投注巨大的兴趣,对“打猎”这种事,它们当然兴致高昂。作为一条嗅觉灵敏的狗,找到树桩子不难,可它难以找到泥块,因为泥块一着地便散开了,成了不可收拾的碎末——哎呀呀,叼哪块泥好呢?鸽飞叼到树桩子后会兴奋得双眼放光,四只爪子一颠一颠地充满了弹性。这就是趾高气扬吧?收拾不起泥块来,它也会像人一样沮丧,小心地用眼角的余光瞟一眼,瞟一眼,是在看我的脸色呢。是的,狗是能在人的脸上看懂人的情绪的。狗不会掩饰感情,不会假装快乐,它们表示快乐的时候一定是真正的快乐。狗是乐观的动物,它们不会长时间忧伤,更不杞人忧天,总是努力把天性中迸发出来的快乐感染给主人。

自从看过电影《宋景诗》,男孩们常会举着自制的竹枪木刀在田野里集体狂奔,冲向想象中的僧格林沁率领的清军。鸽飞奔驰在我的左前方,看上去训练有素,骁勇非凡。玩这种游戏,我们总能达到忘情的地步,仿佛自己真的成了战士,英勇地奔驰在闪烁刀光剑影的战场。这样的游戏才是真正的游戏,真正的游戏是一种逍遥的境界。那一刻,我们已经把世俗的一切抛到了脑后,过去和未来全都无关紧要。这一刻,我们都威灵显赫,所向披靡,整个的身心飞扬起来,变得无限的广阔,绽放着无限的生气。既然和大自然融为一体,这时候的我们就能看到树的舞蹈,听懂草的歌唱,认识到自己就是天地间无数生灵中的一个,年轻而健壮。鸽飞此时的情绪也是和我们一样的,眉飞色舞,整个儿轻盈得可以飞起来呢。

老孙说,狗是喜欢和主人一起玩的。它们也独自玩耍,那是因为主人不肯加入。它们非常希望主人加入游戏,也许它们认为陪主人玩就是职责,也许它们仅仅是为了让自己更加有趣。

鸽飞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我妈妈说,鸽飞怀孕了。这说明鸽飞有一段秘密的爱情经历。

春寒料峭,得给鸽飞找一个安全的地方生养它的子女。我妈妈把鸽飞安排在我们家的“下屋”里。这个屋子的门槛不一般,高,但为便于板车进出,可以整体卸掉。门锁着,把门槛卸掉,鸽飞矮一矮身子就可以自由出入了。屋子里堆放一些破旧家具,我在屋角一个倒扣的破柜子下面铺了一个蒲包,对东张西望的鸽飞说:“就这儿了,这儿就是你的新窝了。”旧蒲包本来就是垫在它的老窝里的。鸽飞明白了,赶紧进去,在里头原地打转,还躺下来试一试,用尾巴圈住自己,成为圆圆的一团。它用栗色的眼睛看着我,如同在看一个天使。它站起来,离开窝,在屋子里转一个圈,复又跑进窝里躺下。它就用这些肢体语言表示它的满足和感谢。

几天以后,我发现鸽飞把那个蒲包搬到了另一屋角。这样的搬迁是没有道理的,我又把蒲包搬回去。鸽飞很固执,趁我不在时再一次把蒲包搬到了它看中的屋角。我觉得这家伙辜负了我的好意,大声呵斥它。鸽飞颓然趴在地上,两耳耷拉,过了一会才敢看我。

就在我和鸽飞闹别扭的第二天,我们家来了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与我差不多年纪的男孩。他们就是鸽飞原来的主人。他们偶然在街上看到了鸽飞,便招呼它,想把它带走。鸽飞还认得老主人,可它并没有跟着走,就跑回家来,气喘吁吁地找我。它跑得不快,让它的老主人跟得上它。

我得到消息回到家里时,我爸爸已经和这两个客人把鸽飞当初死死追随我父亲的原因找到了。这个苏北口音的男人是一条大驳船(运输船)的主人。我爸爸曾经出诊到那条船上,为这男人的老父亲看过病。老人的病很严重,我爸爸就叫来救护车把老人送到医院去了。这老人后来死在医院里,回到驳船时已成了一盒骨灰。鸽飞一直牵挂着被我父亲接走的老主人,当它再次见到我父亲时就紧随不舍,一心想找回它的老主人。找不到老主人,它只好循原路回去,可驳船已经离开了泊地……这就是它到我家,又两次失踪的缘由了。

我听到男孩呼叫鸽飞为“赫丽”。他一口苏北口音,也不知这名字是哪两个字。

相处半年多,和鸽飞深有交情,我当然是不愿放鸽飞走的,可是,听了鸽飞的这个苦寻老主人的故事,看着小男孩与鸽飞亲热相拥的样子,我为难了。

我走进内屋,鸽飞赶紧跟进来,抬头看着我的脸,用力地摇尾巴。一会儿又奔到外屋,朝着那个男孩摇尾巴。它就这么来来回回地分派着它的情意,表达它的为难。

我回到外屋,鸽飞躲到一只椅子后面,趴下,前爪和脑袋都趴在地上,默不作声,身体在微微地颤抖。鸽飞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内心一定充满了痛苦的斗争:是做赫丽呢还是做鸽飞呢——这是个问题。

两个父亲都很开通,一个说让狗留下吧,别一个说让狗回去吧。两个儿子都不表态,其实是不知道怎么办。最后由我妈下了结论:让鸽飞回船上去,等鸽飞生了小狗,给我家送一只最像鸽飞的小狗来。

鸽飞走了,是那个小男孩抱走的。

我再也没有见过鸽飞,也不见那对父子送小狗来。他们回苏北去了吧?

我家下屋紧靠着竹园。一天,我突然发现我为鸽飞选作狗窝的地方长出了一支竹笋!原来,鸽飞早就听到了地下的生命萌动,所以坚持挪窝。

许多年以后,我把这段经历写成了短篇小说《踏雪》。这是我创作的第一篇少年小说。上海《少年文艺》很快发表了这篇小说。不久,主编任大星先生有事到常熟少年之家,打电话约我一晤。先生热情鼓动我继续为孩子们写作,多写《踏雪》这样的作品。任大星是我小时候就崇拜的大作家,他的话我当然会非常重视,就此开始了儿童文学写作,开始了我几十年的儿童文学生涯。

可以说,鸽飞这条狗,对我的一生都产生了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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