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别离,也是长相思

2021-12-04 11:11黄荭
小说界 2021年6期
关键词:杜拉斯广岛蕾丝

黄荭

从1950年代末开始,玛格丽特·杜拉斯的多部小说先后被几位大导演看中搬上银幕,在电影节上频频亮相。1958年,法国导演勒内·克莱芒把《抵挡太平洋的堤坝》拍成了一部好莱坞风格的大片,大投入、大制作,有西尔瓦娜·曼加诺、安东尼·博金斯、理查德·康特、乔·范·弗利特、阿莉达·瓦莉等一众明星参演,史诗般的画面几乎赢得了媒体的一致好评。杜拉斯名利双收,用小说的改编费买下了位于伊夫林省诺弗勒堡的一栋大房子,但她的内心其实非常失望。十五岁半白人小姑娘的内心故事被忽略了,以至于很多年后,自恋的女作家依旧耿耿于怀:“所有的电影,真的,都背叛了我写的小说,简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最离谱的背叛是勒内·克莱芒拍的《抵挡太平洋的堤坝》。”她说的所有电影也包括1960年彼得·布鲁克导演的《琴声如诉》(扮演安娜·戴巴莱斯特的让娜·莫罗摘得了当年戛纳电影节最佳女主角奖,但杜拉斯却认为導演“把主题搞错了”),1967年朱尔斯·达辛导演的《夏夜十点半钟》(玛丽娜·墨蔻莉完美演绎了玛利亚的角色,哀怨、隐忍、痛楚的眼神令人难忘,相比之下,扮演女友克莱尔的罗密·施耐德显得寡淡而青涩)和托尼·理查森导演的《直布罗陀水手》……

电影跟杜拉斯或者说杜拉斯跟电影结缘在那个“所有人都搞哲学,所有人都想玩电影”的特殊年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儿了。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是存在主义和新小说的年代,更是新戏剧和新浪潮的年代,“作者(家)电影”的美学特征首先是实验和先锋,一种对传统的颠覆和对个人风格的极致追求,而杜拉斯是当时公认的风格独特的作家,她的“小音乐”已经有了让人迷醉的配方。严格来说,杜拉斯真正意义上的触“电”是她和情人热拉尔·雅尔洛为1959年上映的《广岛之恋》和1961年上映的《长别离》创作电影剧本,随后出版的两部同名作品更是白纸黑字见证了导演杜拉斯的“初长成”。

根据阿兰·雷乃的回忆,他是在读了《琴声如诉》之后动了请杜拉斯“写一个爱情故事”的念头。1958年初,阿尔戈电影公司提出要和阿兰·雷乃合作,以广岛遭原子弹爆炸为题,拍一部长片。雷乃准备写一个带有纪录片风格的剧本,但一直找不准基调,也想不出一个悲怆的情感故事作支撑,搜肠刮肚三个月无果,于是建议制片方找女作家来写。他们先找了弗朗索瓦兹·萨冈,并约好了面谈,却两次被放了鸽子。也想过找波伏瓦,但一想到她掉书袋的学究气就打了退堂鼓。最后,雷乃提议找杜拉斯,他不久前读了《琴声如诉》并为之倾倒,也很喜欢《塔尔奎尼亚的小马》和《广场》,语言的音乐性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总之,他十分看好这位有“风格”的作家。

虽然杜拉斯设计了戏中戏的嵌套结构,但《广岛之恋》的故事情节并不复杂:一段没有未来的爱情泛滥在一座正在废墟上重建的城市。“她”带着法国内韦尔的创伤(二战结束前夕,“她”的情人德国士兵在河边遭枪杀,而她自己被剪头发关黑屋)来到广岛拍摄电影,在这座曾经被原子弹摧毁的城市,法国女人“她”遇到了日本男人“他”,得到了自我痛苦的释放。广岛的不幸和爱情唤醒也抚慰了暗藏心底的对内韦尔的不幸和爱情的追忆。剧本和影片首先展示了一对男女在“欲海情焰”中交缠的躯体和“情欲得到满足后的汗水”,在一家旅馆房间,他们在谈论广岛。“她”对“他”说她在广岛看见了一切,而“他”却说她在广岛什么也没有见到。

杜拉斯说:“谈论广岛是不可能的。人们所能做的就是谈谈不可能谈论广岛这件事。”原本只是一个平淡无奇的偷情故事,偶遇,一夜风流,醒来后各奔东西。但不普通的,是故事发生在一座让人意想不到的城市:广岛。杜拉斯在“剧情”中坦言这是影片的主要意图之一,“它打破了用恐怖来描绘恐怖的手法”,糅合了“一种必须是独特的而又‘令人赞叹的爱情”。是曾经的灾难让二人在迷乱的情欲和深深的绝望中相拥、沉默、呼唤彼此的名字。影片最后,她对他说:“广岛。这是你的名字。”他回答:“这是我的名字。是的。你的名字是内韦尔。”广岛和内韦尔都是战争留下的记忆。因此,《广岛之恋》的主题首先是反战,尤其是反核战,为的是“整座城市从地面上被掀起,落下来化为灰烬”的悲剧不再重演(never Never),警惕世界变成一片丢着“一包‘和平牌香烟”的荒漠。

从剧本和对白的创作到影片的拍摄和后期制作,这期间杜拉斯和文学顾问雅尔洛还有导演雷乃经常一起分析脚本,讨论台词,明确细节,全方位打磨影片。这部“写在胶片上的小说”让杜拉斯形成了自己对电影的独特审美,不知不觉中,她已经站在导演的角度去构思电影的画面,去考虑镜头的调度、配乐和角色的选择……虽然在拍摄过程中雷乃对剧本做了一些删改,但他采纳了大部分杜拉斯的拍摄建议并且忠实地执行了。从蘑菇云的样子,到画面上的躯体、肤色,具体到身上的汗珠、动作的细节和节奏,具体到配什么音乐、音乐的强弱和隐现,以及男(女)主人公的嗓音和说台词的指示,甚至还考虑到了画面产生的效果、观众的观感……男女主角,演员冈田英次与埃玛纽·丽娃完美演绎了杜拉斯对人物的预设,且两人的形象也十分符合剧本附录中“日本男人的肖像”和“法国女人的肖像”。

本应该是导演阿兰·雷乃的电影,却神奇地变成了剧作者的电影,杜拉斯的风格压倒了一切。这部打着新浪潮标签的影片拿下多个重要奖项,1959年在戛纳电影节上获费比西国际影评人奖,1960年获比利时影评人协会大奖,1961年获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剧本提名……让-吕克·戈达尔盛赞这部影片的原创性,认为是“福克纳+斯特拉文斯基”的天作之合。埃里克·侯麦预言:“再过几年、十年、二十年或三十年,我们就会知道《广岛之恋》是否是战后最重要的电影。”

《广岛之恋》成功后,很快杜拉斯就和当时的情人雅尔洛四手联弹,投入到《长别离》的剧本与对白的创作中。1961年,亨利·柯尔皮导演的同名影片获第十四届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又一出战争酿成的死生契阔、伤痕累累的爱情悲剧:1960年夏天,巴黎郊区的咖啡馆老板娘黛蕾丝认定一个天天路过她家门口的失忆的流浪汉就是她在二战中被关进集中营后失踪的丈夫。作品有两个耐人寻味的细节:首先是男主人公的名字,在流浪汉的身份证上,我们可以看到罗贝尔·朗代的名字,而咖啡馆老板娘丈夫的名字是阿尔贝尔·朗格卢瓦,姓名中发音的近似不言而喻,仿佛那是巨大的肉体或精神重创后记忆残存的碎片的重组。第二个细节是在黛蕾丝精心安排的晚宴上,她发现流浪汉头上触目惊心的巨大伤疤。那个让他失忆,让他虽生犹死、身份不明的伤疤。

在剧本开场,杜拉斯就为电影挑选了音乐,银幕上的流浪汉唱着罗西尼作曲的歌剧《塞维利亚的理发师》中阿尔玛维瓦伯爵唱的一首咏叹调《黎明的曙光》。她引用雷蒙·格诺的诗歌去形容男主人公:“一个与时代和世界都远离的男人,迷失路津。他像发丝一样纤细,又像曙光一样辽阔。”“迷失路津”是一个隐喻,而且这个流浪汉好像还很怕警察,看到总会远远地绕开,他的“目光是空虚的。温和,但是空虚”。

流浪汉在夜里孤独地唱歌,熟悉的歌声勾起了黛蕾丝的回忆,她“想听清她记忆中的声音”。她开始跟踪流浪汉,故意走到他前面,撩一下头发,但他却自顾自唱着歌从她身边走过,像个陌生的路人。黛蕾丝下决心要弄清楚流浪汉的真实身份,而这个流浪汉并不清楚自己是谁,他失忆了。黛蕾丝找到他,接近他,近距离地观察他,去他栖身的破棚屋,杜拉斯脑补了一系列“特写镜头”:

——他的微笑(在废品收购店的栅栏处);

——他的一只眼睛;

——他左眼的一排下睫毛;

——耳垂上的一个小伤疤;

——他的手;

——他的牙齿,以及咀嚼沙丁鱼;

——他鼻子左边的一颗痣……

他的举手投足,他睡觉的样子、吃东西的样子、做剪报时打结的手法都让黛蕾丝越来越确定,这个“显得茫然、无精打采和若有所失”的流浪汉就是她在二战期间参加抵抗运动被法国警察抓去、后来落到盖世太保手中的丈夫。黛蕾丝找了两个亲戚,在咖啡馆的唱机上播放罗西尼的歌剧,流浪汉被歌声吸引来到咖啡馆门前,黛蕾丝邀请他进来喝啤酒。三个人在流浪汉面前演了一出戏,她们故意很大声地说着往事,希望可以唤醒他的记忆。阿尔贝尔·朗格卢瓦的姑姑却认为这个流浪汉不是自己的侄子,因为眼睛的颜色不对,个子也没那么高。但黛蕾丝坚信自己的感觉,她又去找流浪汉,邀请他来家里吃饭。

周围的人都密切关注事态的发展,黛蕾丝努力想让他记起过去,奶酪、音乐、跳舞,她小心翼翼地抚摸流浪汉的头,她摸到了那个硕大的伤疤,她伏在这个有伤疤的头上哭了。聚会结束,他要走了,他从看热闹的人身边走过。黛蕾丝忍不住大声喊他的名字,她丈夫的名字。他迟疑了一下,没有回头,继续在广场上走。大家都帮着黛蕾丝喊他,“阿尔贝尔·朗格卢瓦!阿尔贝尔·朗格卢瓦!”这时,流浪汉转过身,“在沉沉黑夜里,他缓慢地、异常缓慢地举起双手,就像一个被判处死刑的人一样”。像集中营里的犯人,木然而习惯性地举起双手。广场上的人都沉默了,因为他所等待的枪决并没有发生,流浪汉发足狂奔消隐在茫茫夜色中,但黛蕾丝相信他还会回来。

杜拉斯说她写作是因为“内心影子”,那些被时间的马蹄踏碎却不甘心湮灭的记忆。《长别离》的故事同样也有作家杜拉斯自身的影子。二战期间,玛格丽特和丈夫罗贝尔·昂泰尔姆(《长别离》中流浪汉的名字是罗贝尔·朗代)都参加了密特朗领导的秘密抵抗运动,罗贝尔在1944年6月的一天不幸被捕,落入盖世太保的魔爪。丈夫被捕以后,玛格丽特心急如焚,想方设法打听丈夫关押的地点,想给他送一个包裹。在索塞街警察局的走廊上,她遇見了夏尔·戴尔瓦,一个附敌分子,正是他打入了他们的组织,让很多抵抗组织的成员被捕。杜拉斯在《痛苦》中有一篇题为“某先生,化名皮埃尔·拉比耶”的文章,详细谈到了那个痛苦的时期,那个暧昧的故事:玛格丽特冲这位秘密警察抛媚眼,他迷上了她,或许她也有点受到他的蛊惑。前者想通过他了解丈夫与其他被捕同志的生死和去向,后者想从她口中套出更多抵抗分子的情况。“美人计”持续了几个星期,罗贝尔始终杳无音讯,玛格丽特也发现戴尔瓦不过是个小角色,并不像他自己吹嘘的那样重要。

一日三秋,相思成灰,漫长而煎熬的等待开始了。直到1945年5月,前去解放纳粹集中营的密特朗在德国达豪集中营里找到了奄奄一息的战友。罗贝尔·昂泰尔姆感染了斑疹伤寒,形容枯槁,一个大男人瘦得只剩下三十七公斤。几天后,罗贝尔被接回家中。久别后的第一次重逢:

在我的记忆里,在某一时刻,嘈杂声停止了,我看见了他。触目惊心。在我面前。我认不出他了,他看着我。他笑了。他任我看。一种超自然的疲乏、终于能活到此时的疲乏在他的微笑中显露出来。这个微笑使我突然认出他来,但是很遥远,仿佛在隧道深处。这是一种愧然的微笑。他对自己落到这个地步、成为这副残骸感到惭愧。然后微笑消失了。他又成了陌生人。但是我还认识他,这个陌生人就是他,罗贝尔·L,完完全全。

密特朗回忆说当时玛格丽特“一动不动,完全惊呆了……随后逃到一边去了。”之后的康复过程也异常凶险。如果罗贝尔从集中营一回来就吃东西很可能会死,因为他的胃和心脏都承受不了食物,但一直什么东西都不吃他也会死。连续十七天的高烧,只能从慢慢喂他吃流食开始,渐渐让他恢复正常人的饮食起居。

罗贝尔·昂泰尔姆在1947年出版的《人类》一书中写下了这段集中营的经历。法国当代著名传记作家阿兰·维贡德雷评价这本书“文字奔涌而出,凭着一种神圣的力量,回顾了最幽微的细节,比如白天里最无聊的时刻、受限制的空虚生活、投向天际的一瞥、落在手中的尿液的温热、人类的残忍。那是所有人的残忍,包括党卫军、囚犯组长以及囚犯们,所有人全部集中在封闭的院内:那里就像角斗场,也像悲剧里的密室,登台表演的只有生与死,它们为了获胜而激烈地争斗,生是无欲无求的生,死是无欲无求的死……”在集中营那个与世隔绝、静止不动的地方,既有时间的缄默,也有人生的缄默,那些既无法言说又不应该被遗忘的痛苦。

“痛苦”也是杜拉斯1985年出版的一本集子的书名,最初的手稿写于1943~1949年间,杜拉斯后来说这几本“战争笔记”一直被遗忘在诺弗勒堡的蓝色壁橱里。1976年,杜拉斯在《女巫》杂志上发表了一篇题为“没有死在集中营”的文章,用了笔记本上的一部分素材。罗贝尔无法接受在没有事先沟通的情况下杜拉斯擅自将他康复期间身体机能种种令人作呕的细节公之于众,两人从此彻底决裂。或许,对杜拉斯而言,作家的使命就是揭露“我们这个时代最恐怖的事情”,哪怕不堪回首,哪怕不能承受。所有长别离,所有相思苦,都必然为日后的写作埋下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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