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李白的赋物送人诗

2021-12-06 08:22张明华
关键词:咏物峨眉山白云

张明华

(闽南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建 漳州 363000)

在《文苑英华》卷二百八十五《送行二十(歌附)》收录的“赋物送人诗四十一首、歌十五首”共六十六首诗歌中,其中有李白的《题瓜洲新河饯祖叔舍人贲》《送祝八之江东赋得浣纱石》和《赤壁歌送别》三篇[1](P1448-1451)。其实,在李白的诗集中,这样的作品更多,除了《文苑英华》所列三篇,尚有《西岳云台歌送丹丘子》《鸣皋歌送岑佂君(时梁园三尺雪,在清泠池作)》《鸣皋歌奉饯从翁清归五崖山居》《白云歌送刘十六归山》《金陵歌送别范宣(金陵)》《峨眉山月歌送蜀僧晏入中京》《灞陵行送别(长安)》和《赋得白鹭鸶送宋少府入三峡》等,共有十一篇。各诗所用题目主要是一些地名,而且可大可小,大可以是一座城,如金陵,也可以是一座山,如鸣皋山;小可以是带有较多人文遗迹的场所,如灞陵和赤壁。至于其它的题材,则仅有峨眉山月、白云与白鹭鸶。如从饯别的角度看,则又可以看出以送别之地为题、以目的地为题和以其它地名为题几种情况。

一、以送别地为题

在为人送别时,即以当地地名或当地某个特定地点作为题目来吟咏。这样的诗歌有四首,按照在《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中的编排,其一即《金陵歌送别范宣(金陵)》:

石头巉岩如虎踞,凌波欲过沧江去。钟山龙盘走势来,秀色横兮历阳树。四十馀帝三百秋,功名事迹随东流。白马小儿谁家子,泰清之岁来关囚(一作白马金鞍谁家子?吹唇虎啸凤凰楼)。金陵昔时何壮哉,席卷英豪天下来。冠盖散为烟雾尽,金舆玉座成寒灰。扣剑悲吟空咄嗟,梁陈白骨乱如麻。天子龙沉景阳井,谁歌《玉树后庭花》。此地伤心不能道,目(一作日)下离离长春草。送尔长江万里心,他年来访南山皓。[2](P1092-1096)

根据诗题,作此诗时李白身居金陵,所谓客中送客。诗以“金陵歌”为名,若单就前十六句而言,无疑就是一首写作时间更早的“金陵怀古”。如以后世众多的《金陵怀古》诗词对照,这一点尤其分明。不过对于李白来说,他作诗时可能有着强烈的怀古意识,但这样的内容跟送别主题关系并不大。可以这么说,如果此诗没有最后四句送别的内容,全诗会更加浑成自然;如果不写“金陵歌”而专写送别,以李白的才华,他也会写得比这好得多。那么,李白为什么非要把两方面结合在一起,而且结合得水平不高?笔者以为这是受到题目“金陵歌”的限制。这是一个咏物的题目,所以必须写成一首咏物诗。应该说,在这方面李白做得不错。可是写诗的目的又是为了送别,所以最后又不能不落到送别上来。后四句写得有点生硬,跟前面十六句的内容有点隔,原因恐怕就在这里。

其二是《赤壁歌送别(江夏)》:

二龙争战决雌雄,赤壁楼船扫地空。烈火张天照云海,周瑜于此破曹公。君去沧江望(一作弄)澄碧,鲸鲵唐突留馀迹。一一书来报故人,我欲因之壮心魄。[2](P1092-1096)

《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认为“此诗为开元二十二年李白游江夏时所作”[2](P1208),则题中之“赤壁”即在当地,为三国时古战场所在。此诗只有八句,前四句咏周瑜破曹之事;后四句祝愿行者能像周瑜那样纵横驰骋成就一番功业,并希望他得意时不要忘了自己,让自己也能通过读信分享其成功的喜悦。在此诗中,咏物与送别两方面的内容虽然有联系,但并不密切。

其三是《灞陵行送别(长安)》:

送君灞陵亭,灞水流浩浩。上有无花之古树,下有伤心之春草。我向秦人问路岐,云是王粲南登之古道。古道连绵走西京,紫关落日浮云生。正当今夕断肠处,黄鹂愁绝不忍听。[2](P2374)

灞陵即西安东面的白鹿原。此诗虽然命题方式与前两诗相同,但构思精巧,艺术水平远远高于前两诗。开头“送君”二字已突出主题,在此主题牢笼下的灞陵风物无不烙上了离情别绪,至尾联突出“今夕断肠处”又进一步强化了这样的情感。全诗虽仍可认为有咏灞陵和诉离别两部分组成,但彼此已经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了。

其四是《题瓜洲新河饯祖叔舍人贲》:

齐公凿新河,万古流不绝。丰功利生人,天地同朽灭。两桥对双阁,芳树有行列。爱此如甘棠,谁云敢攀折?吴关倚此固,天险自兹设。海水落斗门,潮平见沙泬。我行送季父,弭掉徒流悦。杨花满江来,疑是龙山雪。惜此林下兴,怆为山阳别。瞻望清路尘,归来空寂蔑。[2](P3574-3578)

詹锳在《题解》中据多种文献确定此诗为开元二十六年(公元738年)润州刺史齐瀚挖伊娄河而作,并且引用朱谏之语云:“(李)白送舍人叔贲于瓜洲新河,因即其地作诗饯别。”[2](P3574-3575)此诗的写法一如前诗,前面十二句咏物,后面八句送别,但同时又没有离开前面所咏的新河景色,情景交融,水平较高。

以上四诗,虽前三首为歌行体,后一首为五古,其要皆以当时的送别之地为题目,咏物是两诗的主体部分,由于创作的目的是为人送别,所以主题必须要落实到送别上来。四诗都具有这样的特点。至于其艺术价值有高有低,则受到作者当时认识水平和表达能力等各方面因素的影响。

二、以目的地为题

除了以送别地为题,还有将行人将去之目的地作为题目。这样的诗歌亦有四首,其一为《鸣皋歌送岑征君(时梁园三尺雪,在清泠池作)》:

若有人兮思鸣皋,阻积雪兮心烦劳。洪河凌兢不可以径度,冰龙鳞兮难容舠。邈仙山(一作神仙)之峻极兮,闻天籁之嘈嘈。霜崖缟皓以合沓兮,若长风(一作虹)扇海,涌沧溟之波涛。玄猿绿罴,舔舕岌(一作崟)危;咆柯振石,骇胆栗魄,群呼而相号。峰峥嵘以路绝,挂星辰于崖嶅!送君之归兮,动鸣皋之新作。交鼓吹兮弹丝,觞清泠之池阁。君不行兮何待?若返顾之黄鹤。扫梁园之群英,振大雅于东洛。巾征轩兮历阻折,寻幽居兮越巘崿。盘白石兮坐素月,琴松风兮寂(一作升)万壑。望不见兮心氛氲,萝冥冥兮霰纷纷。水横洞以下渌,波小声而上闻。虎啸谷而生风,龙藏溪而吐云。冥(一作寡)鹤清唳,饥鼯嚬呻。块独处此幽默兮,愀(一作啼)空山而(一作兮)愁人。鸡聚族以争食,凤孤飞而无邻。蝘蜓嘲龙,鱼目混珍。嫫母衣锦,西施负薪。若使巢由桎梏于轩冕兮,亦奚异于夔龙蹩(薛足)于风尘?哭何苦而救楚,笑何夸而却秦?吾诚不能学二子沽名矫节以耀世兮,固将弃天地而遗身!白鸥兮飞来,长与君兮相亲。[2](P1067-1073)

鸣皋山在今河南嵩县,而李白此诗作于今河南商丘。李白之所以用“鸣皋”为歌,因为送别之人岑征君将要到此山隐居。此诗的结构颇为复杂,开头几句提到“鸣皋”和“阻积雪”是为了表现送别之意。“邈仙山”以下数句才是“鸣皋歌”的主体部分。之后“送君”几句转为对饯别场面的描绘,“巾征轩”以下想像岑征君到达鸣皋山的生活状态,既赞美其孤介的品格,又抨击了是非颠倒的世间丑态,甚至连哭救楚国的申包胥、笑退秦师的鲁仲连都被指为“沽名矫节”之士。最后四句,诗人说自己不愿留恋世间的名利,而是希望向岑征君靠拢,与青山白鸥为亲,从而又回到了送别主题上。跟上节的诗歌不同,此诗中关于鸣皋山的描写被分作两处,关于送别的内容不仅写在开头和结尾,而且还在描写鸣皋山和想像岑征君在山中的生活中间插入了一段饯别的情景,因此将咏物和送别两方面结合得更加紧密,达到了更高的水平。

其二是《鸣皋歌奉饯从翁清归五崖山居》:

忆昨鸣皋梦里还,手弄素月清潭间。觉时枕席非碧山,侧身西望阻秦关。

麒麟阁上春还早,著书却忆伊阳好。青松来风吹古道,绿萝飞花覆烟草。我家仙翁爱清真,才雄草圣凌古人,欲卧鸣皋绝世尘。鸣皋微茫在何处,五崖峡(一作溪)水横樵路。身披翠云裘,袖拂紫烟(一作云)去。去时应过嵩少间,相思为折三花树。[2](P1079-1080)

与上诗相同,李白之所以又一次用“鸣皋”为歌以送别其从祖李清,也是因为其人将要到的“五崖山居”就在鸣皋山。此诗的写法不复杂,前部分借助于自己的梦境和回忆写鸣皋山之美景,属于咏物。后部分重点写李清行将归隐鸣皋山,并希望其经过嵩山时能折下三花树的树枝寄给自己,属于送别。

根据《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所引的文献,古代学者认为此诗作于上诗之后,亦当作于商丘。二诗使用同样的题目,主要因为送别之人目的地相同,但写法差别极大,更能体现出李白的才华。尽管如此,二诗都能扣住咏物题材和送别主题两方面写,仍与上节所分析的诗歌保持了一致。

其三即《送祝八之江东赋得浣纱石》:

西施越溪女,明艳光云海。未(一作来)入吴王宫殿时,浣纱古石(一作石右)今犹在。桃李新开映古(一作杏)查,菖蒲犹短出平沙。昔时红粉照流水,今日青苔覆落花。君去西秦适东越,碧山青江几超忽。若到天涯思故人,浣纱石上窥明月。[2](P1079-1080)

在饯别祝八的宴席上,众人分题作诗,李白分得浣纱石一题,于是即席作为此诗为其送别。之所以使用浣纱石这个题目,因为祝八将要到江东,而所谓西施浣纱石正是江东的名胜,可以说是其目的地的一部分。此诗在内容上分为两截:前面八句仅仅扣住“浣纱石”着笔,是咏物诗的基本写法;后四句则转写送别,希望祝八到东越后还能想到这里的故人。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在写送别的时候,还能回到第一部分上来,写出了“浣纱石上窥明月”这样的奇语。

其四为《西岳云台歌送丹丘子》:

西岳峥嵘何壮哉,黄河如丝天际来。黄河万里触山动,盘涡毂(一作谷)转秦地雷。荣光休气纷五彩,千年一清圣人在。巨灵咆哮擘两山,洪波喷箭射东海(一作箭射流东海)。三峰却立如欲摧,翠崖丹谷高掌开。白帝金精运元气,石作莲花云作台。云台阁道连窈冥(一作人不到),中有不死丹丘生。明星玉女备洒扫,麻姑搔背指爪轻。我皇手把天地户,丹丘谈天与天语。九重出入生光辉,东求蓬莱复西归。玉浆倘惠故人饮,骑二茅龙上天飞。[2](P1024-1029)

关于此诗的写作时间,《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备考”中列举了几种观点:

复旦大学《李白诗选》系此诗于天宝五载在越地送元丹丘游华山作。华东师大《李白诗选注》、刘忆萱《李白诗选讲》从之。

《选集》:“按此诗当是天宝四载(七四五)李白在龟蒙山一带送元丹丘西游华山而作。诗中所谓‘东来蓬莱复西归’,即指元丹丘大约在天宝三载前后离开长安,东来蒙山海边求仙,然后又要西回华山……当时元丹丘正隐居东蒙,即‘东来蓬莱’。大约元丹丘离东蒙山时准备上华山隐居,故李白写此诗送别。”

安注系此诗于天宝二年,以为此诗之作“当在待诏翰林中期”。

按《选集》所解近是。[2](P1031-1032)

以上几种观点虽然不同,但没有一种认为此诗是在华山所作。此诗前十六句吟咏华山的云台峰,并且将元丹丘描写成生活在其中的神仙。后面六句祝愿他以后不仅能得到皇帝重用,而且希望他能惠赠仙浆,提携自己也能一起成仙。最值得注意的是,李白在最后仍没有忘记“复西归”,这就在写别情的时候又回望了一下前面的咏物对象,跟上面一首诗相同。

这四首诗尽管同样重视咏物与送别两方面内容的表达,但在表现手法上已比较灵活,没有生硬拉扯在一起的情况。

三、以一般物象为题

跟以上两类不同,李白使用的有些题目或者与地名有关,或者与地名无关,但其所咏之物都是自然界的一般物象。这类诗有三首。其一是《峨眉山月歌送蜀僧晏入中京》:

我在巴东三峡时,西看明月忆峨眉。月出峨眉(一作峨眉山月)照沧海,与人万里长相随。黄鹤楼前月华白,此中忽见峨眉客。峨眉山月还送君,风吹西到长安陌。长安大道横九天,峨眉山月照秦川。黄金狮子乘高座,白玉麈尾谈重玄。我似浮云滞吴越,君逢圣主游丹阙。一振高名满帝都,归时(一作来)还弄峨眉月。[2](P1202-1203)

据诗中之意,学者多以为此诗作于李白留居江夏之时。黄鹤楼在今湖北武汉。送别之地在江夏,蜀僧晏的目的地在中京(今西安),可是却使用了“峨眉山月”作为题目。此诗咏月最有特色,作者借助于自己对峨眉月的回忆,将无处不在的一轮明月打上了“峨眉”的烙印,而且赋予了送别的涵义。在表现送别一方面,作者既说峨眉月可以为蜀僧晏送行,祝他能够为人主所重,又希望他能在名满帝都后辞官还蜀,以玩月为乐。咏月与送别两方面的内容交织在一起,已经难以分割了。

其二是《白云歌送刘十六归山》:

楚山秦山皆白云,白云处处长随君。长随君,君入楚山里,云亦随君度湘水。湘水上,女萝衣,白云堪卧君早归。[2](P1089-1090)

这次送别发生在哪里?作者并没有交代。有学者据首句中有“秦山”二字,推测作于长安。在这首诗里李白并未以地名为题,而是选择了捉摸不定的白云。这里的白云,一如上诗中的峨眉月,已经随着刘十六走遍了楚山和秦山,现在刘十六又要入楚山了,白云自然也要随他入楚了。最后,作者劝慰朋友,楚地风景优美,在那里可以高卧白云了!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此诗还有一个版本,题作《白云歌送友人》:

楚山秦山多白云,白云处处长随君。君今还入楚山里,云亦随君度湘水。水上女萝衣白云,早卧早行君早起。[2](P2484)

《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集评”引:

《李诗辨疑》卷下:“辞意缠绵而涣散,如云‘水上女萝衣白云,早卧早行君早起’,非惟缠绵而又卑弱,置之晚唐,犹为最下之格,以之污白,甚不可也。”《系年》:“按〈送友人〉诗中‘水上女萝衣白云,早卧早行君早起’等句,真不成文理,必有脱误。疑此首与〈送刘十六〉诗本是一篇,而因辗转传抄随生歧异,盖太白诗虽初本而未经改定者,亦未必致此也。”《系年》云:“朱谏既不辨二者之本为一诗,于前者则曰辞意粗鄙,于后者则曰辞意缠绵而又卑弱,同是一诗而所见不同,亦可见其无识力矣。”

《诗归》卷十六钟惺批“水上”句:“‘衣’字奇。”尾批:“‘君早起’,‘君’字插得妙,若用虚字代之,或安在首尾,则庸手矣。”总批:“叠字不入急口,俚调为俗人所喜,由其力大法老。”谭元春曰:“叮咛再三,‘早’字叠出。”[2](P2485)

朱谏与钟惺、谭元春的评价可谓判若天渊。其实,后者不过是某次即席创作的初本,难免有粗率和疏漏之处,而前者则是以后的修改本,水平已大大提高。

其三是《赋得白鹭鸶送宋少府入三峡》:

白鹭拳一足,月明秋水寒。人惊远飞去,直向使君滩。[2](P2556)

相对于上诗,此诗只有短短的四句,但在结构上却是惊人的相似。前三句咏白鹭鸶,最后一句写送别,但又没有离开白鹭鸶的形象,同上诗同出一辙。

跟地名不同,月亮、白云、白鹭鸶都是可以移动的物象,所以诗人写得更加灵活,既能很好地将咏物和送别两方面的内容尽情地展现出来,又能将两方面更加紧密地融合在一起,真正做到了情景交融。

四、赋物送人诗的创作性质

在前面几节,笔者详细考察了诗歌的题目与送别之间的关系。那么,在送别诗的创作现场,为什么非要加上咏物的题材呢?这是由其创作性质决定的。

唐代诗人进行创作,主要有两种方式。一种是一般意义上的个人独创,即诗人完全按照自己的感觉,在兴致到来时慷慨吟咏,然后进行修改、润色,直至自己满意后才以示人。如果始终不满意,很可能就直接放弃了。不可否认,大多数诗歌都是这样创作出来的。另一种是在集体状态下的创作。当多位诗人因为某种契机聚集到一起,于是共同约定一些规则,然后大家按照规则各自即席完成一首诗。这样的创作往往带有一定的竞技色彩,所以大家会有意增加难度,因为能够“擅场”不仅能带来名声,有时甚至还有物质利益。这样的作品尽管仍是个人独创的,但由于受到诸多条件的限制,被打上了集体的烙印。本文论述的李白作品都属于后一类。

唐人在集会时使用的赋诗方式主要有同题、分题、同韵和分韵四种,其中跟咏物题目有关的仅有同题、分题两种。在本文讨论的诗歌中,至少有两首可以确定为分题创作的产物。其一是《赋得白鹭鸶送宋少府入三峡》,詹锳《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引朱谏之语云:

古人送别必有诗,诗必有题,题随所遇而命,如人数而分。白于送宋少府入峡之时,分得“白鹭鸶”一题,遂谓白鹭飞向使君滩。盖使君滩乃三峡之地,正宋少府所往之处也。就物说物而归于情,辞意亲切而妩媚,孰谓白之诗为空疏乎![2](P2557)

另一首为《送祝八之江东赋得浣纱石》。朱谏的论断,同样适用于后面一首诗。这两首虽然题目不同,体式不同,但在构思和风格上并没有多少区别。两首都带有“赋得”二字,亦可证明它们属于分题诗。在此基础上,我们可以进一步生发,这个论断有利于分析其余的赋物送人诗。我们是否可以认为:除了这两首,李白其余的九首赋物送人诗也都是分题创作的结果呢?不能!我们固然可以推断这些作品大都属于分题诗,只是在流传过程中省略或遗失了“赋得”一类的标志。但与此同时,我们也不能不考虑另外一种情况,即同题创作。虽然在李白的作品中未见有同题创作的例证,但初唐四杰之一的骆宾王有《送郑少府入辽共赋“侠客远从戎”》一诗:

边烽警榆塞,侠客度桑乾。柳叶开银镝,桃花照玉鞍。漏月临弓影,连星入剑端。不学燕丹客,徒歌易水寒。[3](P153)

题目中的“侠客远从戎”似乎是一个现成的诗句,但其出处已不可考了。由“共赋”二字可以看出,在骆宾王参与的这次饯别酒席上,众人共同使用“侠客远从戎”作为题目,每人按照约定即席创作一首诗,可惜流传至今的仅有这一首了。骆宾王这首作品的存在,至少可以证明唐朝存在着创作同题诗为人送别的情况。在李白的作品中虽然没有见到这样的确证,但也不能否定这种情况的存在。当然,也不能完全排除这样一种可能,即有时只有一个诗人为人送别,也就只创作了一首诗,根本谈不上分题或者同题。但这种可能性比较小,至少在李白的作品中似乎还没有这样的证据。试想,既然是送别,至少也要有主、客二人吧。如果客人不能作诗,只有主人即席摇头晃脑而将客人晾在一边,这肯定不是待客之道;如果客人亦能作诗,则即便只有二人,依然可以进行分题或同题创作。

基于以上的分析,笔者认为,李白的这组作品应该是分题和同题创作的产物,至少其中大多数属于分题诗,可能有个别作品属于同题诗,可惜已无法确定了。

五、评价李白赋物送人诗要考虑到即席完成的因素

在前面的分析中,笔者已经指出,李白的十一首赋物送人诗的水平是参差不齐的。有的写得很精彩,如《灞陵行送别(长安)》《赋得白鹭鸶送宋少府入三峡》等,但也有些作品水平较低,甚至被怀疑为伪作。如在《鸣皋歌奉饯从翁清归五崖山居》后,《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集评”:

朱谏《李诗辨疑》卷上:“按《鸣皋歌》前后共二篇,前篇是送岑佂君者……其后有《鸣皋歌奉饯从翁清归五崖山居》者,辞虽清朗,而格力不逮,故可疑也。乃存之以俟知者再详焉。”[2](P1081)

在《金陵歌送别范宣(金陵)》后,《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集评”:

严评本载明人批:“语多浅俗,谓非太白作,信然。此起四句犹可,起四句气象凌霄,神彩夺目。”[2](P1097)

其下“备考”又列举了两种否定的观点:

萧曰:“此篇似非太白作,今附卷末。”

朱谏《李诗辨疑》卷上:“意(鄙)不甚鄙,辞则未为稳当,皆牵强生硬。末云‘他年来访南山老’所言南山老者,不知其为谁也,李白未尝有此称。为此诗者,恐自称耳。今亦无可考矣。以之污白则未可。”[2](P1097)

对于《峨眉山月歌送蜀僧晏入中京》,《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备考”:

朱曰:“按《峨眉山月歌》前后共二首。前一首但云《峨眉山月歌》而已,后一首则云《峨眉山月歌送蜀僧晏入中京》。二诗皆送人之辞,前云思君者则题下不见其人之姓名,后云‘峨眉山月送蜀僧晏’,疑蜀僧晏即前所送之人也。盖后人伪为是歌者乃以白本章所送之人移植题下,而欲取信于人也。今考其辞气,后章之鄙俚粗俗又无伦序,决非太白之诗,诚伪作也。更其题而欲窃取其名,不知玉石之分,皎然自见。其用心也亦浅矣。譬之西施、无盐并立,使无盐谓盲人曰:‘我西施也。’盲或可欺;谓明者曰:‘我西施也。’则瞭然眸子之下,安可以妍媸掩乎?凡伪作皆存旧本,考之可见。”又于《李诗辨疑》曰:“按《峨眉山月歌》前后二首,前题云《峨眉山月歌》而已,此后一首则曰《峨眉山月歌送蜀僧晏入中京》。前者不著人之姓名,故所谓君者不知为何人也。后者则著其姓名与其所往之地。标题详略不同若此,盖伪作者移植蜀僧姓名于后作诗题之下,欲以欺人,其用心也亦浅矣。况前诗绝句清朗,若无意而为之者,情辞自至;后诗粗俗而牵强,玉石之分,不辩自见。”[2](P1207)

被认为作于《峨眉山月歌送蜀僧晏入中京》之前的《峨眉山月歌》是一首七绝:“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2](P1197)由于诗题中未有送别的字样,学者对诗中的“君”字有不同理解。笔者认同“君”就是指峨眉山月,故未将其视为送别诗。

对于《赤壁歌送别(江夏)》,《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集评”:

严评本载明人批:“运调粗鄙,恐未真。”

朱谏《李诗辨疑》卷上:“辞欠莹彻,结无意义。与《梁园吟》《白云歌》《金陵歌》等结调相仿,俱悠扬涣散,若无归宿者。其曰‘君去沧江望澄碧,鲸鲵唐突留馀迹’,及‘一一书来报故人,我欲因之壮心魄’等句,俱不成文理,尤可疑也。”[2](P1210)

对于《灞陵行送别(长安)》,《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集评”虽引录了多条肯定的意见,但其中仍有朱谏的疑难:

《李诗辨疑》卷下:“辞格亦颇清亮,疑亦唐人送别之诗,较之于白,殊少沉郁之气,结语清浅,尤为可厌。”[2](P2337)

对于《送祝八之江东赋得浣纱石》,《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集评”引《李诗辨疑》卷下:“格卑而辞俗,非白作也。”[2](P2440)

在所论的十一首赋物送人诗中,竟然有六首被疑为伪作,这是很惊人的现象。笔者虽然不敢排除这些作品为他人伪作混入的可能,但是在没有确凿否定文献的情况下,还是应该承认李白的著作权。至于说有些作品艺术水平不高,除了见仁见智的因素外,还跟这些作品不论是分题还是同题创作的产物,要之都必须在酒宴上当场完成,所以不够浑成和精致有很大的关系。杜甫在《饮中八仙歌》中说:“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4](P153)这些作品是在送人的酒宴上即兴完成,当时就被流传出去,其水平自然不及诗人不受拘束地构思、润色和打磨出来的作品。萧士赟、朱谏等元、明学者在缺乏文献依据的前提下,仅仅根据他们自己理解的作品水平的高低就轻易怀疑这些作品非李白所作,是不足取的。

郑谷《读李白集》云:“何事文星与酒星,一时钟在李先生。高吟大醉三千首,留着人间伴月明。”[5](P259)可知在时人和后人的心目中,李白既是诗仙,也是酒仙。就本文所论的这类赋物送人诗而言,正是在酒宴上即席创作的产物。由于通过咏物以送别,客观上形成了融合两类题材的诗歌新类别。在这个过程中,李白起到了很关键的作用。因此,考察其作品的得与失,对于认识这类诗歌的发展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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