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之江大学:文化冲突的视角

2021-12-06 13:20岳伊明
煤炭高等教育 2021年1期
关键词:之江文化冲突办学

岳伊明

之江大学的前身,最早可以追溯到宁波布道站在北长老会(The Nouthern Presbyterians)支持下,于1845年在浙江宁波建立的崇信义塾(Ningpo Boy’s School)。之江大学的不断发展,不仅培养了一批学贯中西的近现代化人才,更为我国高等教育的变革提供了有益经验。在我国近代高等教育发展受到西方文化思潮影响的背景下,以文化冲突的视角审视之江大学,在理论上,可以为分析其蓬勃发展的原因提供可靠的研究路径;在实践上,可以为我国高校对于文化冲突问题的处理,提供一定的历史借鉴。

一、物质文化冲突下的之江大学

高等教育与文化的关系既密切又复杂,既起直接作用,又起间接作用[1]14。物质文化作为人类创造的实际物质产品文化,在高等教育场域内,往往借助建筑、服饰、饮食等常见的文化实体,呈现出带给他者的直接、现实的观感体验。

1.校园建筑:命名、功能、风格

同样作为私立教学机构,中国传统私立书院的校园,往往作为经典儒学思想的重要传播场所。传统文化对教学场所的要求、尊师重教的儒家思想内核决定了书院教学活动的三大方面,即祭祀先师、躬行致学、优游山林。其相对固定的活动类型决定了基本的建筑形制分为三类:作为礼仪场所的孔庙,作为治学场所的讲堂、御书楼或是藏书楼,作为游息场所的书院园林。因此,在命名法方面常引用古文经典词句和诗句,或是以著名文人墨客姓名进行命名。与此同时,我国传统私立书院尽管地处东南西北、类型丰富多样,但其建筑方式和形制都是相对固定且有章可循[2]。从现存的传统书院建筑来看,除祭祀部分外,建筑形象大多朴实无华,追求朴素自然之美,对建筑的生活功能要求相对较低,往往选取简洁实用的装饰和装修风格,很少使用以红色为代表的鲜明颜色粉刷,外部一般采用青砖装饰,显露清水白墙,采用灰白相间的素雅颜色,给人自然、清新、淡雅的观感[3]。

相比之下,之江大学校园建筑的独特命名方式、功能和风格便是物质文化冲突的典型代表:其校内建筑往往以纪念捐赠者的名义,直接采用英文命名,再借助音译或是根据学校的办学精神异译为中文。1911年初,之江大学前身育英书院(Hangchow Presbyterian College)校园内的8 座主体建筑基本修建完成。用于行政办公和教室的慎思堂(Severance Hall)中文命名由办学精神异译而来,英文命名则是为了纪念捐赠者塞沃伦斯(Louis H.Severance)先生[4]18。两栋学生宿舍楼:甘卜堂(Gamble Hall)和惠得堂(Wheelerand Dusenbury Hall),也分别由捐赠人的英文名字命名。一些具备新功能的西方建筑被引入之江大学:1912年,由迈克·考麦克(Mrs.Cyrus H.Mc Cormick)夫人设计修建的西式供水系统和蓄水池完工,极大地改善了校园环境,满足了校园环境建设的需求。同年,一座被称为“费城”的天文台落成。与此同时,学校还修建了一座近代化的田径运动场——甘卜运动场(Gamble Studium)。时任校长王令赓牧师(Rev.E.J.Mattox)曾经这样形容这座运动场的重要作用:“运动场由一块稻田改建而来,位于一个伸向河岸的山谷之中,当计划中的看台完工之时,运动场就会给运动迷们提供最宽敞、最具吸引力的运动场地。”[5]34运动场的落成,不仅丰富了校园建筑的功能性,更为日后之江大学校园体育运动的开展和体育文化的形成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除此之外,之江大学的早期建筑样式和风格,极大地受到了当时盛行于美国本土的“古典复兴主义”建筑思潮的影响。因此,之江大学校园内的部分早期建筑带有鲜明的“意大利古典风格”,对采用方形或近似方形的平面较为偏爱,对建筑外部要求较为细致精美,阳台和窗间包含铸铁花饰,较多应用鲜明的色彩,明显地体现出了古典复兴主义建筑风格在中国的直接移植[6]。之江大学办学后期落成的建筑,直接受到建筑文化冲突的影响,逐渐呈现出中西交融、青砖红瓦搭配的“折衷主义”特色建筑风格,形成了风景如画的优美校园环境。

2.图书馆:观念、藏书、管理

在中国传统教育场景中,藏书楼往往扮演着保存传统文化和传承知识的重要角色,更是物质文化的典型代表。藏书楼就是现实意义上的图书馆,二者并无本质差异,只不过是处于不同发展阶段或历史时期的同一事物[7]。中国古代藏书楼在其观念、藏书种类、数量和管理方面都体现出鲜明的传统文化色彩。藏书楼的观念受到宗法制度对公共意识的忽视和封建社会小农意识的影响,最终体现在“藏”和“自私”二词上:一方面,尽管官府藏书与书院藏书在一定范围内是开放的,但整体上看,封建保守、秘不示人依然是中国古代藏书楼的显著特点,尤其私家藏书与寺观藏书更是如此[8]。另一方面,“自私”则主要体现在中国古代藏书人的观念中,不论藏书楼由官府或是私人设立,藏书人往往都将其藏书视若珍宝,并将其看作一份家业和家产世代相守。从藏书方面看,除了中央政府设立的藏书楼,其他类型藏书楼的藏书量往往数量较为有限,种类也较为单一,一般以儒家经典为主。究其原因,一是传统教育长期受到儒家思想文化的浸染;二是受所处时代的科技发展水平所累,没有合适的印刷技术迅速大量印刷书籍;三是文字载体较为笨重、易耗损,较难转运和保存。从藏书楼的管理方面看,为了最大可能地保证藏书楼封闭性和保护藏书私有性,一般采用封闭管理的方式,人性化管理水平较低,借阅者需要办理的手续和遵循的规矩繁杂,往往是在获得管理者授权的条件下,方可借阅藏书楼内的藏书,阅读时局限性较强,一般采用楼内阅读的方式。

相较于中国古代藏书楼,之江大学图书馆作为西方图书馆理念的物质承载,其独特的西方图书馆文化,首先便体现在对外开放、提倡公平共享的观念上:相比藏书楼的“限制开放”,之江大学图书馆对全体在校师生开放,在之江大学就读的学生,可以在图书馆借阅4 本书,其借阅时间可以持续两周[9]。在藏书规模方面,受益于西方对印刷技术的改良以及近代书籍原材料和制作成本的大幅降低,之江大学图书馆不仅购入大量中文书籍,更凭借其教会大学的先天身份优势,广泛收集西方书籍,仅在之江大学图书馆新馆落成四年后的1936年,之江大学图书馆中文藏书数量就达到34 354 本,西文藏书量达到9 248 本[10]。在藏书种类方面,其收集图书的学科门类也不再是单一的儒家经典或教会书籍,而是涵盖了近代众多西方自然、人文科学学科。在管理方面,之江大学借鉴西方的管理体系,配备有专职图书馆馆长和馆员,如1935年,之江大学图书馆便由潘淦銮带领的3 人团队专门管理[11]。与此同时,校方制定了较为详细的图书馆图书借阅规定,完善了图书馆管理制度。此外,图书馆对于书籍流通和借阅方面的管制较为宽松,将馆内的图书视为人人可以利用的人类知识结晶。之江大学图书馆还注重人性化服务,采取新的图书分类方式,为读者提供方便其借阅的设施和服务,进而读者登记、取书、阅读都较为方便。也正是因此,之江大学图书馆1946年的图书流通量就达到了10783 册之多[12]。大规模的图书借阅和流动,为之江大学师生学习和科研提供了事实上的保障,并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之江大学的发展。

3.师生起居:服饰、宿舍、教室

之江大学的教师多为有宗教信仰的外籍人士,区别于传统书院场景中,教书先生身着长袍马褂的刻板形象,其外籍教师在校园生活中往往身着西方服饰。不单是教师,学生亦是如此。之江大学招收的男性学生可以身着西装和西式马甲,打领带,穿皮鞋,不必一直像身处传统书院一般,穿着十分相似的服饰。自之江大学招收女性学生以来,尽管数量上占比偏低,但女性群体受到西方近代思想的启蒙,逐步摆脱封建思想的束缚,校园内开始出现近代女性的服饰和装束。在上海租界联合办学时期,甚至出现了烫发和穿高跟鞋的女生。参加棒球、篮球、足球等体育类比赛的女性队员,更是拥有校方为了竞赛专门定制的队服。之江大学师生的日常服饰充满了西方文化色彩和气息,而特定活动中学生的服饰穿着,则更能体现出西方大学文化中的仪式感。之江大学,是中国教会大学史上,较早引进西方毕业典礼服饰的教会大学之一。1922年6月17日,在之江大学毕业生典礼上,校长司徒华林(Warren H.Stuart)亲自为首次身着学士服、头戴西式学位帽的毕业生顾敦柔和周志新颁发文学学士学位。在此后的毕业生典礼中,授予毕业生学位的校长和主要任课教师,往往都身着相应的礼服,与当年的毕业生留下合影。

除了服饰,饮食也是之江大学师生起居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受西方大学的办学理念影响,之江大学校园内设置有专门的学生食堂,为师生解决餐饮问题,而在食堂就餐,往往会进行圣餐礼拜,特定时间还有圣餐典礼,流程往往是先由教师领讲圣经,再由师生领取晚餐[13]。在上海租界与圣约翰大学、东吴大学和沪江大学联合办学时期,受到基督教大学上海协会的指导,之江大学食堂与其他高校食堂共同提供服务,师生可以继续在食堂就餐,选择个人心仪的食品,由于联合办学时期多所高校汇聚一堂,学生们甚至需要“争抢”就餐的位置[4]28。显而易见,“民以食为天”的传统物质文化观念,哪怕在教会大学中也不能免俗。

若是走进之江大学校园,“马上映入你眼帘的洋楼,就是正面的教室,右边的是科学馆与西宿舍,左边的是东宿舍……图书馆的下面是女生宿舍”[14]。值得一提的是,之江大学的全部校舍和宿舍逐渐安装了电灯,师生的学习和居住条件得到了充分地改善。除了为学生修建宿舍,之江大学还配备有专职宿舍监督、管理人员。这种平静的生活一直延续到1937年11月,日寇逼近杭州,引发当地社会一片混乱,之江大学师生不得不搬离之江大学的校园,到上海租界暂避战火。但随着日寇侵入上海租界,之江大学师生退无可退,不得不踏上流亡办学的道路。尽管受到战时高涨的物价和短缺的资金掣肘,又遇到联合办学的协和大学因扩招而限制之江大学学生交换学习,校方依然在福建邵武临时校址处,为学生修建了男女宿舍楼各一栋。虽然只采用了最便宜的建筑材料,内部甚至没有装修、毫无家具,但是这两栋规格均为八人间的宿舍楼,依然花费了校方约40 万元国币的巨资[15]。哪怕是在流亡办学过程中,校方始终尽可能的满足学生住宿和学习环境的需要,足以可见之江大学办学过程中的人文关怀。

二、思想文化冲突下的之江大学

文化的外部表现类型众多,除了人类学家、考古学家、民俗学家所直接关注的具体内容,更包含着风俗习惯、价值观、社会心理等思想观念文化[1]111。之江大学办学过程中所体现出的思想文化冲突,丝毫不亚于可以具体化、形象化的物质文化冲突。

1.教俗思想文化冲突

之江大学作为一所教会大学,必然拥有此类近代大学的共同办学特点和独有标签,即以基督教课程为代表的西方宗教课程与宗教性质的活动。宗教与世俗思想文化冲突,在诸多方面逐渐表现出来:回溯到之江大学前身崇信义塾的初创时期,其办学目的便是拓展全球性的基督教宣教事业。尽管近代社会封建思想逐步瓦解,但西方的基督教思想观念一时间依然难以打破底层民众长久以来的世俗观念,从而无法吸引民众带其子女前来报名,在开学之初,学校为了获得生源,不仅免去学生的学费,免费提供住宿,有时甚至还提供衣服[16]。尽管如此,也只能吸引部分贫苦人家的学生入学并产生宗教信仰,成为基督徒,而这部分加入教会的中国教徒,与其说是为了真正的信仰,不如说是为了更好地谋生,后来也被形象地称为“吃教徒”(Rice Christian)。1867年秋,崇信义塾从宁波迁至杭州,更名育英义塾(Presbyterian Boys’School)。1880年,裘德生牧师(Judson H.J.)被任命为校长,并对义塾的课程开展了大刀阔斧的近代化改革,但受其宗教信仰和基督教思想的影响,在改革完成后,学生依然必须参加学校的礼拜活动,为了培养学生们的基督教精神和观念,除了“实行强制的教堂活动”[17]以外,唱诗班、读经班依然存在于校园文化生活中。而改革的成效也是显而易见的,从这个时期义塾学生的宗教信仰情况来看,大部分学生都来自基督教家庭[18],只有少部分学生坚持不愿信教。

1897年,育英义塾更名为育英书院。尽管教学逐步走向正轨,校园制度愈加规范,大量的东、西方世俗知识成为授课内容,但在之江大学办学宗旨调整之前,不论是课程性质还是授课时长方面,宗教思想的培养和宗教知识的学习始终贯穿在师生的教学生活中,直到学生毕业,每年的圣经课时量都占到全部课时量的十二分之一[19]。实际上,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之一,便是此类学校诞生在教会的影响中,“他们是教会的事工,所以也就很容易明白,为什么他们从一开始就在根本上具有宗教的本性,渗透着宗教的观念和精神”[20]。1911年,师生迁往秦望山新校址,更名为之江学堂,三年后之江学堂中学部调整为附属中学,英文名称同时变更为Hangchow Christian College,自此,正式以之江大学的名称活跃在近代高等教育舞台上。尽管名称更迭,但其授课一律沿袭旧制,宗教观念依然环绕在之江大学的校园内。到1925年时,87.8%的之江大学学生是有宗教信仰的基督徒,比当时其他基督教大学高得多[21]。学校为宣扬西方宗教观念开展的传教布道活动,哪怕是在武昌起义期间都持续进行。但随着近代社会思想的解放,以及“收回教育权”等反宗教运动的开展,为了更加适应中国社会实际,保留办学权利,之江大学在国民政府教育部立案时,将办学宗旨调整为“遵照国民政府所规定之教育方针,用基督教博爱、牺牲、服务等精神,造成道德化、学术化及实用化之人才,以供社会需要”[22]。立案后,宗教课程逐渐调整为哲学课,这标志着其办学理念,从最初以传教宣教为目的而办学,转变为以基督教精神指导办学,同时,也标志着宗教思想文化自此逐渐淡出之江大学,教俗思想文化冲突自此暂时走向缓和。

2.中西思想文化冲突

身处近代波谲云诡的大环境中,之江大学可以称得上是中西思想文化的熔炉。受前四任美籍大学校长以及北长老会相关决策的影响,之江大学的学校治理模式大量借鉴了西方大学的现有经验。也正是在借鉴、移植西方办学经验的过程中,中西方思想文化产生了激烈的对撞。

首先,在体育运动方面,之江大学完全依照西方办学思想和理念,不仅十分重视师生的体育锻炼,更是出资修建运动场、体育馆、健身房、乒乓球室,为学生提供体育运动的场所。在校方支持下,校园体育运动如火如荼的开展起来,并取得了丰硕的成果,1918年3月11日,在甘卜体育场举行的华东教会大学生田径运动会上,之江大学代表队一举夺冠[4]25。1923年起,课外活动学分制度作为具有探索精神的创举被引入之江大学,以鼓励学生走出课堂,开展体育锻炼。紧接着,随着以舒鸿为代表的一批优秀教练加入教练团队,之江大学的体育发展稳步前进,并于1933—1934年达到顶峰。“从一张记载他们赢得奖杯的照片中可以看出,足球队、篮球队、田径队、排球队、游泳队、羽毛球队、甚至乒乓球队都各自获得过某种比赛的冠军。不光是男队夺冠,身着蓝衫白短裤的女队在篮球、排球和短跑比赛中也成为冠军。”[5]78显而易见的是,在西方体育观念的影响下,之江大学学生不论男女,其身体素质和精神面貌,都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提升,中国青年“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形象在一定程度上得以扭转。

其次,之江大学打破了我国教学思想中“重人文轻理工、重理论轻实践”的课时比例,开设了大量具有西方色彩的近代课程,丰富了课程多样性;在师资储备方面,之江大学积极引进具有丰厚知识储备的中西方教授,形成了西式的院系管理体制。尽管立案后的之江大学,为调整和适应文理学院的办学模式,不得不缩减办学规模,但截至1938年,其开设课程数依然达到79 门,并于1939年达到100 门之多[23]。文学院依然下辖英文系、国文系、宗哲系、政史系、教育系、经济系6 系,并配备教授10 人、副教授1 人、讲师14 人;理学院开设生物系、化学系、数学物理系、土木工程系、建筑系5 系,共有教授8 人,讲师4 人,助教3 人[24]。在丰富师资力量的同时,之江大学通过购入设备仪器、开设实验和教授实践课程的方式,创设多种渠道以提升学生理论结合实际的能力与水平。恰是在如此宽厚的条件下,之江大学培养出一批批以裘法祖、施蛰存、章文才等为代表,具有充分知识储备、较强自主学习能力和实践精神的优秀毕业生。这些毕业生,直接投身服务于近代中国的各行各业,甚至活跃在新中国社会建设的过程中。

一所大学的校刊,更能充分反映一所大学师生的思想文化动向,纵览之江大学的漫长办学历程,尽管自办刊物困难重重,但其校刊始终以《之大年刊》《之江青年》《之江通讯》《之大旬刊》等多种刊名出现在不同的办学阶段中。以1918年创刊的半年刊型《之江潮声》为例,不仅发表各类以英语撰写的文章,更有记录汉语学习过程和内容的栏目“国文成绩”。而发表诗词的传统文化栏目“词录”,除了发表《七律》、《浪淘沙》等传统诗词,还发表师生撰写的西式近代诗,如在1920年第一期第二卷中刊载的近代诗《面包与宝石》。除了以上内容外,在西方近代思想文化的统摄下,之江大学的校刊内,不乏对于近代中国社会实际问题的分析:讨论近代中国弊病的《中国病》、探索经济准备与拟定币制的《发展商业的“先务之急》、定义近代“革新家”为何物的《革新家》、商讨中国大学发展路径的《论中国当注重大学教育及其进行之方法》[25]。此类文章呼应现实、言辞犀利、针砭时弊,其中部分内容,时至今日依然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更值得关注的是,上述文章作者均为中国籍学生和教师。当这几篇文章以西方近代思想为基,以繁体字成文,伴着泛黄的纸张映入眼帘,其强烈的思想文化冲突色彩,令人暗自称奇。之江大学中西思想文化冲突的覆盖面之广,也因此可见一斑。

3.古今思想文化冲突

在之江大学的办学过程中,除了教俗、中西思想文化冲突外,古今思想文化冲突同样显而易见。以受教育者的就业观为例,我国传统概念中的“读书人”往往受到科举取士思想的影响。熟读四书五经、谋求考取功名,进而入朝为官的“唯文科”思想和就业观念,近乎融入每位读书人的血液中。相较于四书五经知识,其他实用学科的知识经常被视为“奇技淫巧”,学习其他学科的读书人,在整个读书人群体中甚至受到歧视和打压。但近代以来,随着科举制的废除和社会环境的动荡,科举为官的道路不再行得通,就业和择业成为摆在我国读书人面前的新难题。恰逢近代西方就业思想的传入,“唯文科”思想和读书定要入朝为官的观念,在严峻的社会现实下,逐渐土崩瓦解。尽管大环境十分严酷,但受益于之江大学丰富的课程设置和培养模式,之江大学学生的就业前景相对较为乐观、就业思想观念愈加贴近社会实际,学生择业的方向也不再局限于政务工作人员这一方面,其他近代新兴行业之中,都出现了之江大学毕业生的身影。之江大学的教会性质,决定了其毕业生一定有部分在教会部门任职,但除此以外,不少学生从事医药、教育、商业、税务、洋行、海关、邮政等工作[4]13。由于之江大学毕业生专业对口性较强,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南京国民政府教育部甚至向之江大学拨付专门资金,以支持相应稀缺专业发展、招揽专业人才服务于国家建设。1939年的之江文理学院院务报告中,就曾提及教育部对于院务工作提供了较为实际和可观的补助。与此同时,南京国民政府根据社会现实制定了《专科以上学校毕业生赴后方工作办法》,向参与后方建设工作符合标准的毕业生发放旅费津贴,在1937—1939年间,就有24 名之大毕业生以此方式实现就业[26]。毋庸讳言,之江大学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为其毕业生在就业观的思想文化转变提供了丰富的报偿,这种报偿不仅体现在稳定的就业机会上,更体现在毕业生个人可观的收入增长上。

古今思想文化冲突不仅体现在之江大学学生的就业观念上,还体现在学生思想解放的过程中。在传统教学场景中,科举应试教育教授的是经过长期总结、归纳和梳理的固定知识内容,培养的是拥有迎合封建思想观念和行为逻辑的政务工作人员,使个人自主思考的能力遭受严重捆绑和束缚,严格被限制在框定的范围内。而之江大学作为教会大学,首先向学生灌输的便是自由、博爱的西方基督教文化观念,紧接着是以平等、科学为代表的西方近现代思想价值观念,十分有益于打破近代中国青年学生长期以来的思想禁锢。除此以外,之江大学通过一以贯之的实用主义教育,赋予了其学生群体自主思考的能力。最为宝贵的是,尽管受到基督教思想和近代西方思想的熏陶,但之江大学的学生们没有在社会的变革过程中,以外人的角色袖手旁观,而是以中国优秀传统思想文化为引领,旗帜鲜明地表现出了追求真理、爱国报国的精神。自五四运动以来,之江大学学生不断吸收不同的进步理论,积极参与五卅运动,在学联的领导下参与非基督教运动、收回教育权运动、“一二·九”运动等近代历史上有名的爱国政治活动,并主动参与示威游行、组织宣传队,甚至在大街上发表慷慨激昂的即兴演说[4]52。强烈的社会参与感和社会责任感,恰恰反映出古今思想文化在之江大学校园的交锋,更表现出在学生思想解放的过程中,古今思想文化各自的重要作用。

三、制度文化冲突下的之江大学

若要了解制度文化冲突的具体表现,往往需要了解在文化创造过程中人们结成的社会关系,以及为维护这些关系而建成或制定的、充分体现这些关系的社会契约组织形式[1]111。下面将以正式组织制度和非正式组织制度下的文化冲突为背景分析之江大学的文化冲突。

1.正式组织制度下的文化冲突

(1)大学与差会(基督教新教差派教士进行传教活动的组织)之间的文化冲突。美国北长老会作为之江大学初创时期便开展资助的实际幕后推手,对之江大学的发展、规划方面起到了关键作用,但其对于之江大学的控制也是较为严密的。为了更好地对之江大学进行指导,自1906年起,受北长老会委托,之江大学董事会开始全面掌握学校在华的方针政策。就其1911年人员组成来看,3 名董事来自南长老会(The Southern Presbyterians),另外3 名董事则来自北长老会[27]。而自董事会建立起,其成员均由具有长老会背景的美籍人士组成的事实,在十数年内并未改变。董事会秉承的依然是基督教办学思想和西方近代大学理念,董事会一定程度上只是北长老会控制之江大学的“影子”机构,学校的控制权依然掌握在北长老会手中。

但这种情况并非一概而论,董事会和北长老会之间始终存在博弈。1921年,由美、英、中三国教育家、神学家、传教士共16 人组成的巴敦教育调查团(China Educational Commission)访华[28]。根据实际的考察经验,巴敦教育调查团提出将华东地区的多所高校缩减规模,进而使各个学校做出牺牲并进行合并,最终联合起来办好一所大学[29]。但之江大学立足中国办学多年,董事会显然不能接受办学自主权和独特学校文化的丧失,以及被其他教会大学吞并的结果。因此,之江大学校友会和董事会达成一致,认为之江大学的办学规模和课程数量不能接受被削减。1922年,校董会通过了推动之江大学争取成为一所完全大学的决议,巴敦教育调查团的建议被否定,之江大学将继续独立兴办高等教育。但迫于美国长老会的巨大压力,董事会不得不做出让步,同意之江大学加入华东基督教大学联合会。

(2)大学与政府之间的文化冲突。教会学校作为一种特殊类型的学校,政府对其进行规范管理,是民族国家的合法权力,也是维护国家教育主权独立、完整、统一的应有之义[30]。20世纪20年代,非基督教运动以及收回教育权运动的爆发,对教会大学在华办学造成了极大的冲击,推动教会大学世俗化,收回基督教大学办学自主权的呼声四起。与此同时,国民政府试图以强制手段逼迫各类基督教学校立案,统一接受世俗化的管理。1925—1928年间,国民政府教育部相继颁布了《外人捐资设立学校请求认可办法》《私立大学及专门学校立案条例》《私立大学条例》《私立大学校董会条例》等众多法案,对私立大学校长的国籍、董事会成员国籍比例、教俗课程比例等,都做出了强制性的要求[31]。这标志着以政府为代表的世俗文化势力,开始运用社会话语结合国家权力,逐渐收回因遭受帝国主义侵略而产生的“文化失地”。

之江大学在教育部进行立案的问题,不可避免地被摆在董事会成员的办公桌上。受到北长老会的制约和办学性质的限制,之江大学只得寻求各种折衷方案,在保留一定的基督教特色的同时,淡化基督教色彩,以适应国民政府世俗文化指导下的管理。尽管困难重重,但在1926年,之江大学董事会修改并通过了新的学校章程,提出“根据基督教精神培养最高的基督教品格,培养具有社会良心和责任感的公民。通过基督教学校的高标准训练,为社会培养领袖人才”[4]28。这意味着之江大学尽管维持了教会大学的性质,但在适应中国社会的世俗化道路上又迈进了坚实的一步。

(3)差会与政府之间的文化冲突。相比于其他教会大学,尽管之江大学早在1927年就向国民政府申请立案,但立案时间却相对较晚。究其原因,就在于北长老会始终坚持学校的基督教办学性质不肯让步,甚至提出完全有悖于政府法令的苛刻备案要求,试图迫使政府再做出两项让步:第一,立案条例要允许大学公开表明其基督教宗旨;第二,立案后按规定同意大学创办人享有宗教自由的绝对权力,由创办人和学校来决定宗教课程和礼拜问题[32]。显然,差会对于基督教思想文化的保护,与国民政府期望强化之江大学世俗性、争取收回教育权的预期背道而驰。因此,之江大学不久就收到了差会拒绝向政府妥协、否定立案的明确回复,这也直接导致了之江大学的第一次立案失败,加之受到中国国内军阀战争的影响,1928年7月起,教学工作不得不暂时停止。

尽管第一次立案遇到了极大的阻碍,所幸,在校友会的协调和李培恩校长的斡旋下,之江大学的教学机构很快就被重新组织起来。然而,要想继续维持办学,向政府立案的问题必须解决。但在学校的办学规模方面,政府和差会又出现了分歧。政府同意保持或扩大办学规模,至少成立三个独立学院,以大学的形式备案,并希望之江大学管理层以中国人为主导,培养社会需要的专业人才。北长老会和两个差会执行委员会则对此表示反对:一是考虑到立案后基督教文化影响将在校园内被逐渐削弱;二是必要的扩展将会使用一笔不菲的开支,两个差会都没有充裕的资金进行支持,差会的上级管理机构中华基督教会,也还没有做好准备为学校承担经济责任[5]66。最终,在平衡双方意见的前提下,校董会以“高级学院”的性质、“之江文理学院”的校名,向国民政府教育部备案,并最终获得批准。

2.非正式组织制度下的文化冲突

(1)管理者与师生的文化冲突。之江大学校方和师生的文化冲突,首先体现在对学生宗教活动的管理方面。在尚未获准立案之前,之江大学校方依然奉行宗教制度,安排所有学生参加礼拜,这激起了不信教学生的集体抗议,并派代表多次与校方交涉,得到的却是校方威胁开除学生学籍的回应。1930年,忍无可忍的不信教学生在礼拜活动中将《圣经》与赞美诗撕碎,径直离开礼堂,以表达拒绝参加礼拜的坚定态度。事件发生后,校董会决定不再强迫不信教学生做礼拜[4]50。此事件发生后,信教自由的风气才逐渐在之江大学校园内被认可。

其次,校方和师生的文化冲突表现在对参与师生社会活动的管控方面。之江大学办学初期,运行资金直接来源于美国北长老会,而北长老会募集资金的对象,是信仰虔诚的基督教徒。因此,所有的经费支出要对这些信徒负责,拒绝学生参加政治运动是可想而知的。尽管立案后之江大学校长由中国人担任,但李培恩校长无疑继承了教会不允许学生参加政治活动的思想。虽然对学生参加社会活动多加袒护,但他依然希望通过社会改良的形式解决社会矛盾,而非暴力运动。1947年4月,之江文理学院学生自治会通过选举成立,次月,在部分进步教师和自治会领导下,学生们发起了以“反对积点制、改革校政”为诉求的罢课斗争,最后校方不得不做出让步,李培恩校长书面同意取消积点制。但在1948年1月,校方却以成绩低劣、不听教诲为名,直接勒令33 名进步学生退学,并禁止教师和学生参加除了宗教团契以外的任何结社活动与集会[4]87。尽管校方维护学校运营的出发点、希望师生远离政治风暴的设想都情有可原,但因此而造成的矛盾和对立也是在所难免的。

(2)教师之间的文化冲突。实际上,自19世纪以来,在教会大学任教的外国人最初择业时,很少将大学教师作为自己的未来职业。因此,聘请到既有学问,又有献身精神的外籍专业教师对之江大学而言并不现实。被派到中国来的教师几乎均有新教传教士背景,他们一般出身于虔诚的基督教家庭,并往往来自农村或小城镇。而且在被派往中国之前,很少有人了解过中国的风俗习惯,因此,他们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学习汉语。由此,导致中、外籍教师在教学理念、语言等方面的文化冲突十分明显。在教会大学的办学初期,学校不得不雇佣中国传统塾师。此阶段,中籍教师一般不参与学校生活、不参加学校决策,也不喜欢按照教学大纲上课和考试,他们同外籍教师的交流更是因语言不通而十分困难。中籍教师往往认为,只有克服了语言障碍,了解中国社会的社会文化、风俗和经济,并用汉语教学并接近学生的外籍教师,才能够赢得学生的尊重[33]。而从后续历史的发展来看,的确有外籍教师以实际行动获得了中籍师生的一致认可和赞誉。

中外籍教师之间的文化冲突,还体现在中外籍教师的组成比例和薪资水平差异上。基于教会大学的办学性质,不论是北长老会还是之江大学校董会,都希望管理层和任课教师主要由西方教师组成,以便体现学校的基督教文化特征。通过控制中籍教师的比例,北长老会巧妙地实现了对于之江大学校园文化的影响和控制。国内其他教会大学的管理层显然持有相同意见:在1925~1926年间,教会大学共有教师465 人,中国人仅有181 人,中籍教师一般占比约33%~45%[34]。相比于政府直属的高校,中籍教师的薪资水平也不甚乐观。1914年起,北京民国政府直辖高校的教师,不论专职、兼职,最低每月可以获得140 元的酬劳[35],而此时之江大学中籍教师每月平均薪水仅为60 元。相比之下,外籍教师的薪水则要高出许多,多出的部分往往由教会进行补贴,中籍教师则不能享受这项福利。

(3)师生之间的文化冲突。受到我国传统“尊师重教”思想的影响,在传统书院的教学场景内,师生之间是授业者与受学者之间的纯粹师生关系,学生因教师具有渊博的中国经史通俗知识、丰厚的传统文化积淀,进而敬重、服从教师的引导。在部分官办学堂,甚至以规章制度明确师生等级关系;从教师的角色职能来看,尽管部分教师是学校的办学者或是创办者,但大多数教师仅为某些科目的专任教师,一般不承担对于学生信仰、生活方面的指导工作。

之江大学与传统书院不同之处,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师生相处模式,更多地融入了牧师与基督教信徒之间的信仰关联,具有鲜明的宗教特征。之江大学师生的等级色彩不甚明显,更倾向于《圣经》中倡导的“一家人”关系,学生常得到机会到教员家里去,课外也和教员颇为接近[36]。二是教师角色职能。教师往往是虔诚的教会信徒,具有明确的宗教背景,例如办学初期的美籍校长,几乎全部兼任教会牧师,充当布道者的角色。三是教师吸引学生的文化原因不同。之江大学的教师除了因渊博的学识、宽厚的为人而受到本校学生的关注外,更因精通《圣经》等宗教知识备受推崇。师生之间,除了隐性缓和的文化冲突,还包括显性且激烈的文化冲突。1919年,五四运动爆发,大量学生不论宗教信仰参与到游行示威中,美籍教员却碍于教会身份和信仰问题选择回避,并未参与其中。1931年,“九一八”事变发生后,之江大学的部分爱国学生更是组成请愿团,乘火车赴南京向蒋介石请愿,要求国民政府对日宣战,遗憾的是,美籍教职员工依然选择了沉默[5]70。面对社会重大问题,师生的不同选择,生动体现出了双方的民族文化差异和冲突。

(4)学生之间的文化冲突。之江大学学生之间的文化冲突,首先,体现在信仰文化的差异方面。作为教会大学,之江大学的教学活动服务于对信教学生的文化灌输。“基督教教育则须深进一步,使学生的生活能由自治变为神治,并在他的内心与习惯上都印有耶稣基督的记号。”[37]尽管之江大学的宗教氛围和色彩浓厚,学生的思维习惯、行为模式长期受到基督教思想的熏陶,但中国传统文化对于学生家长的影响却始终根深蒂固,不少学生在家长的支持下选择不信教,不信教学生始终占据一定比例。受限于学校规定,不信教的学生在之江大学立案前,也被要求参与礼拜,并因此引发了许多不愉快,不信教学生通过不懈的沟通和抗争,才最终使“信教自由”在之江大学得到了师生广泛的承认。

其次,学生之间的性别文化冲突较为明显。受到传统文化中“女子无才便是德”思想的影响,大量女性很早便失去了就学读书的机会,参与正规教育的可能性极低,正是因此,长期以来的高等教育场景内,少有女性的身影,学生一般只需要处理同性同学关系。而这种情况在教会大学中都有所改变,在之江大学第一次立案失败后,政府同意之江大学筹备复学的先决条件之一,便是责令之江大学招收女性学生。1929年,之江大学招收了首批女性学生,并逐步扩大了招收女性学生的规模,男性学生也开始学习如何处理异性同学关系。伴随着性别文化的交融,男女同学之间的文化冲突开始消弭,文化交流逐步增多,更有学子在校读书期间收获了爱情。我国莎士比亚翻译家朱生豪和他的夫人宋清如,就是因为共同的文学和写作爱好,在之江大学文学系就读期间相识相恋[38]。由此可见,存在于之江大学学生之间的文化冲突,不仅反映了不同思想和观念文化的碰撞,有时更能成人之美,产生奇妙的“化学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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