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南北朝时期益州财富的非正常东流

2021-12-06 17:33付开镜
绵阳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3期
关键词:财富

付开镜

(许昌学院魏晋文化研究所,河南许昌 461000)

益州之立,始于西汉武帝之时。史称汉武帝开疆拓土:“攘却胡越,开地斥境,南置交阯,北置朔方之州。兼徐、梁、幽、并、夏、周之制,改雍曰凉,改梁曰益,凡十三部。”[1]1543益州周边地理过于险要,在乱世之时,容易为心怀异志者所用,故汉朝之后,统治者有意分割益州地势,以削弱益州成为独立王国的根基。《华阳国志》载:“至曹魏咸熙元年(263年)平蜀,始分益巴、汉七郡置梁州,治汉中,以相国参军中山耿黼为刺史。”[2]18

益州与中原建立起紧密的政治关系,始于秦始皇的开疆拓土。秦始皇灭古蜀国后,益州的经济开始发生巨变。李冰父子建造的都江堰,使成都平原有了充足的水利可确保农业丰收。汉朝建立前,刘邦与项羽争夺天下,益州成为刘邦稳固的后方基地,其生产的粮食布帛对刘邦战胜项羽起了重要作用。益州在汉末被称为天府之国,正是基于李冰父子的功劳。但是,一般来说,益州出产的粮食,运到东方关中或荆州地区的成本太高,而且东方诸州有黄河中下游平原的优越自然条件,生产出来的粮食,如果不出意外,也足以支撑东方诸州民众的粮食供给。因此本文所论魏晋南北朝时期益州财富的非正常东流,主要指其金银铜钱三种货币和丝绸之类财物的东流。

如前所述,益州富庶之基,在于益州有都江堰水系支撑的成都平原而形成的粮仓。此外,益州的富庶,还与西部和南部山区储藏有丰富的贵重金属有关。在《禹贡》中,益州处于梁州管辖区域之内,其地对中原政权的政治义务之一是贡献“璆、铁、银、镂、砮、磬、熊、罴、狐、狸、织皮” (《尚书·禹贡》)。司马迁在《史记·夏本纪》也原封不动抄写了这条文献[3]63。秦朝时期,寡妇清从事矿业生产,一度成为巨富,为秦始皇所重视。《史记》载:“巴蜀寡妇清:其先得丹穴,而擅其利数世,家亦不訾。清,寡妇也。能守其业,用财自卫,不见侵犯。秦皇帝以为贞妇而客之,为筑女怀清台。”[3]3269秦朝末年,刘项争夺天下,刘邦依靠益州源源不断的物资支持,终于打败了项羽。而管理运输益州财富者是刘邦的亲信萧何。史载:“汉王引兵东定三秦,何以丞相留守巴蜀,镇抚谕告,使给军食。”[3]2014楚汉战争之际,中原地区苦于战争,从事粮食生产者甚少,萧何把益州所产的粮食运往关中,为刘邦打败项羽奠定了物质基础。

一、魏晋南北朝时期益州财富非正常东流概况

西汉时益州在循吏蜀郡太守文翁的治理下,其政治、经济、文化均获得了长足发展,从而使益州可以与中原富庶之郡并驾齐驱,这成为刘备以益州为根据地、建立季汉对抗曹魏中原政权的重要基础。益州在东汉末年,虽然受到黄巾军的冲击,但是毕竟不是黄巾军活动的核心地区。汉末刘焉父子经营益州,一则有避祸的用意,二则有偏霸的企图。刘焉企图称帝未果而死,其部属拥焉子刘璋为益州刺史。刘璋愚弱,其疆土受到中原诸侯的觊觎。在群雄逐鹿中,益州最终为刘备所得。

两汉时期,益州财富的东流,在和平时期,主要通过正常的国家赋税手段,使其财富平稳地东流到中央政府。在战乱时期,则表现为非正常的暴力手段,流向东方。如西汉末年,益州为公孙述所控。公孙述政权雄霸益州12年,后为东汉大将吴汉平定。吴汉在平定公孙述时,纵兵大掠。益州的财富,为军人劫掠一空。而吴汉所带领的军人,在平定公孙述之后,又返回东州,故东汉初年益州的重要财富,被以战争的手段输入到东方诸州。

1.三国西晋初期益州财富的非正常东流

东汉末年,益州为汉朝皇帝宗室刘焉占据。刘焉死后,其子刘璋继承其职位。刘璋受到张鲁威胁,邀同宗刘备入川抵抗张鲁,刘备乘机占领益州。刘备攻打成都时,“进围成都数十日,璋出降。蜀中殷盛丰乐,先主置酒大飨士卒,取蜀城中金银分赐将士,还其谷帛”[4]882,“益州既平,赐诸葛亮、法正、飞及关羽金各五百斤,银千斤,钱五千万,锦千匹,其余颁赐各有差”[4]943。刘备的重要部属诸葛亮、法正、张飞等此后均在益州生活,其受赐金银也留在当地,而关羽却驻守在荆州。因此,关羽所得的赏赐当由成都运到了江陵。同理,未随刘备入川的旧部亲信如麋芳等,也应该获得了较大数量的物质赏赐,他们所得赏赐也应当从益州东流到荆州的江陵地区。可见,益州刘璋父子所积累的重要财富——贵重金属及货币和蜀锦,在刘备占领益州时,有一部分已被输入到东部地区。尤其是蜀锦,在当时是非常贵重的丝织品。东汉刘熙的《释名》说:“锦,金也。作之用功重,其价如金,故制字帛与金也。”[5]206汉末,董卓曾经抢占汉朝国家财富储存于郿坞,“高与长安城埒,积谷为三十年储,云事成,雄据天下,不成,守此足以毕老”[4]176。《三国志》注引《英雄记》曰:“卓坞中金有二三万斤,银八九万斤,珠玉锦绮玩杂物皆山崇阜积,不可知数。”[4]179董卓所拥有的金银珠宝,大概就是汉朝中央政府全部的金银珠宝了。益州在汉末未受到黄巾军起义的强烈冲击,刘备占领成都时,刘璋存在府库的钱财数量不会太少。邓艾灭蜀汉时,当时蜀汉库存黄金尚有两千斤。这些黄金应该为邓艾军所掌控,估计也是全部流向中原地区了。当蜀汉灭亡之时,益州民间财富的非正常东流情况也相当严重。姜维降钟会后,钟会“禁检士众不得钞略”[4]790。这足以说明,如果不加禁令,士兵定要以钞略为务。钟会希望通过控制蜀地而反抗司马昭,但其计划失败,钟会本人为乱军所杀,由此又酿成了一场以掠夺财富为目的的动乱:“会既死,蜀中军众钞略,死丧狼籍,数日乃安集。”[4]900这里的“军众”,即为钟会和邓艾所带魏军,他们只是对成都及周边地区居民进行了抢劫。不过,钟会统兵十余万,钞略影响极大。这些士兵在蜀地大肆抢劫的贵重财物,随着他们返还东州而被携带到东州。蜀亡,刘禅等东州人中的上层,多从蜀地返回中原。他们或多或少也带走了部分钱财。

蜀汉亡国二年,司马炎代魏建晋,益州成为西晋的西南重州。国家正常的赋税,除了地方政府官员的开支之外,理应上交中央政府。因此,益州的赋税收入,除了州郡县及乡里公职人员的俸禄和办公开支外,余下的当运输到洛阳中央政府的府库中了。当然,赋税收入运输到洛阳,属于正常的财富东移。在这一时期,益州财富的正常东移,还有从东州调发去的新的“东州兵”离开益州时把自己的私有财产带走的情况。泰始八年(272年),王濬升任益州刺史,旋因有功征还朝廷。但此时司马炎接受重臣羊祜建议,复任王濬为益州刺史,为灭吴作准备。王濬在益州积极备战,打造战船,伺机扬帆东下。西晋平吴之后,王濬“以勋高位重,不复素业自居,乃玉食锦服,纵奢侈以自逸。其有辟引,多是蜀人,示不遗故旧也”[6]1216。王濬及所辟蜀人,均从益州进入东州,他们同时也会带走一部分在益州获得的财富。

晋武帝除了重用王濬,还重用了其他一些官员担任益州的重要职位。《晋书》载:

益州东接吴寇,监军位缺,朝议用武陵太守杨宗及彬。武帝以问散骑常侍文立,立曰:“宗、彬俱不可失。然彬多财欲,而宗好酒,惟陛下裁之。”帝曰:“财欲可足,酒者难改。”遂用彬[6]1218。

唐彬以贪财著称,晋武帝依然重用之。唐彬在蜀地搜刮的民财不少,其属下官员,也可能在蜀地搜刮了不少财物。

2.东晋时期益州财富的非正常东流

东晋时益州财富的非正常东流现象非常突出。西晋末年,惠帝以凉州剌史罗尚为平西将军、领护西夷校尉、益州刺史,督牙门将王敦、上庸都尉义歆、蜀郡太守徐俭、广汉太守辛冉等凡七千余人入蜀。后与氐人李特部族发生矛盾,李特举兵反。太安元年(302),罗尚击杀李特,但却为其子李雄击败,退守巴郡,后病亡于此。最终,益州为巴氐人李雄所得,李雄建立的成国,成为西晋末年的第一个独立王国,史称成汉。成汉统治时期,整个巴蜀地区经济停止不前,两汉以来繁荣的文化遭受到严重的破坏[7]13。永和二年(346)十一月,桓温伐蜀,次年成国国君李势降温,成国灭亡。桓温返,邓定、隗文等起兵,占领成都,立范长生子贲为帝,与桓温所立益州刺史周抚对抗,永和五年(349年),周抚方平定叛乱。周抚死,梁州刺史司马勋又企图割据益州,攻成都。桓温遣朱序讨勋,勋兵溃,为序所获,及息龙子、长史梁惮、司马金壹等送于温,温并斩之,传首京都。

成国为东晋权臣桓温攻灭,其政府和权贵之家的贵重财富也必然为桓温所率的官兵所得。此后,益州又发生了两次叛乱,东晋政府一度派出军队镇压,这些军队离开益州时,也少不了从益州带走贵重的财富。桓温死,前秦乘东晋内乱未平,派出兵马进占益州,秦王苻坚以杨安为益州牧,镇守成都。梁、益二州入前秦版图。前秦在淝水之战中大败,国内大乱,东晋政府借机重新占领益州。

东晋义熙元年(405年),益州又有谯纵之乱。谯纵为东晋安西府参军,出身大族。义熙元年(405年),益州刺史毛璩遣谯纵领诸县氐兵东下征讨桓玄,士兵不愿离乡,奉谯纵为主而反。谯纵杀东晋益州刺史毛璩,益州遂入谯纵之手。义熙九年(413年),刘裕派朱龄石带兵讨伐平叛,谯纵自杀。史称:“及龄石入成都,诛纵同祖之亲,余皆安堵,使复其业。”[6]2637不久,蜀人侯产德又作乱,结果导致大量人口死亡。史载:“龄石遣司马沈叔任戍涪,蜀人侯产德作乱,攻涪城,叔任击破之,斩产德。初,龄石平蜀,所戮止纵一祖之后,产德事起,多所连结,乃穷加诛剪,死者甚众。”[8]1424这次平叛之后,来自东州的平叛军人极有可能掠夺益州叛乱者的财富。这些财富也就理所当然地在他们返回东州时,流进东州。

3.南北朝时期益州财富的非正常东流

南北朝对立时期,益州长期为南朝所拥有,但北方政权也一直企图占领益州。北魏一度占有益州,而西魏、北周直接把益州据为自己的领土。因此,南北朝益州财富的非正常东流,有两个方向,一是流向南朝,一是流向北朝。

益州位于南朝长江中上游地区,军事地位极为重要,西晋灭蜀汉后,便以益州为其灭吴的基地,在益州大造舰船,随时准备顺流而下。南朝政府对益州的管理,重在维护益州对南朝政权的拱卫地位,而不在于维护益州经济的繁荣与否。南朝政府对于官员的管理,以是否忠诚于皇权为主体,而轻于其从政廉洁与否。因此,南朝所派出的官员,常以聚敛财富为任职的重要目的。《宋书·刘秀之传》:“梁、益二州土境丰富,前后刺史,莫不营聚蓄,多者致万金。”[8] 2074《宋书·刘粹传附弟道济》载:

迁振武将军、益州刺史。长史费谦、别驾张熙、参军杨德年等,并聚敛兴利,而道济委任之,伤政害民,民皆怨毒。太祖闻之,与道济诏,戒之曰:“闻卿在任,未尽清省,又颇为殖货,若万一有此,必宜改之。比传人情不甚缉谐,当以法御下,深思自警,以副本望。”道济虽奉此旨,政化如初[8]1380。

同书同传又载:

远方商人多至蜀土资货,或有直数百万者,谦等限布丝绵各不得过五十斤,马无善恶,限蜀钱二万。府又立冶,一断私民鼓铸,而贵卖铁器,商旅吁嗟,百姓咸欲为乱[8]1381。

当然,整个南朝官员的贪污受贿情况都相当突出,不过因为官员身处益州之任,而表现出更强的贪婪之性。有学者说,中国古代一部二十四史,“实是一部贪污史”[9]94。这种观点有其武断处,但并不为过。不过,在边境地区官员的贪婪行为,因为天高皇帝远,更因为国家为稳定边境州郡,所以受到的控制要比身居内地的官员宽松得多。刘道济的倒行逆施,酿成了赵广之乱。赵广之乱起于元嘉九年(432年),次年刘道济病死。到了元嘉十四年(437年),赵广降,此乱方平。

南朝益州财富的非正常东流,从史书记载来考察,还是以官员任满返东携带财富为主。《宋书·萧惠开传》:“惠开自蜀还,资财二千余万,悉散施道路,一无所留。”[8]2202《宋书·谢晦传》:“时益州刺史萧摹之、巴西太守刘道产被征还,始至江陵,晦并系絷,没其财货,以充军资。”[8]1353谢晦系絷萧摹之、刘道产,并非因为二人财多,而是面临宋文帝的讨伐,被迫反抗。事实上,刘道产是刘宋著名良吏,深受蛮夷所爱。不过,这也说明,益州地区官员离职后多会携带财物东返,大概数量还比较可观,故谢晦方才有没其财货之举。《魏书》载宋明帝刘彧:“遣其司州刺史垣叔通为益州刺史。叔通极为聚敛,蜀还之货,过数千金,知彧好财,先送家资之半,彧犹嫌少。及叔通至建业,遣诣廷尉,彧先令狱官留之于讯堂,弥旬不得出。叔通于是悉送其财,然后原遣。凡蛮夷不受鞭罚,输财赎罪,谓之赕,时人谓叔通被赕刺史。”[10]2149此记载出自《魏书》,很是奇怪。《南史》也抄用此条史事。《魏书》的著述和南朝史书著述类似,都偏爱对敌国加以诬蔑之辞。不过,《魏书》所记南朝史事,或系民间传言,但不可能完全捕风捉影、无中生有。

南齐时,刘悛曾为益州刺史,他与梁州刺史阴智伯,“并赃货巨万”[11]250。史称刘悛:“在蜀作金浴盆,余金物称是。”[12]653由此可知,南齐时,益州财富非正常东流的主要渠道依然是官员以权豪夺。南齐末益州又有刘季连之乱。先是刘季连在萧衍起兵后,受萧衍之命准备离开益州,因与前去接任的邓元起有仇,遂起兵反,死于刘季连之乱者甚多。刘季连后接萧衍诏书方降。

梁天监三年(502年),邓元起以母老乞归,梁武帝许之,以萧渊藻为益州刺史代之。次年,北魏入侵梁州,邓元起尚未离职,却不肯出兵相救。史载:“萧藻将至,元起颇营还装,粮储器械,略无遗者。藻入城,甚怨望之,因表其逗留不忧军事,收付州狱,于狱自缢。”[11]200邓元起离职,以营还装为重,而妄顾国家利益。所谓还装,以行资为主,主要是把其在益州多年经营的财富打包装船。萧渊藻收杀邓元起,也有抢夺邓元起私人资财的目的。

梁天监四年(505年)梁州发生变乱,汉中太守夏侯道迁叛梁归魏,引发北魏对汉中的争夺。北魏在争夺汉中之时,还觊觎梁朝整个益州的版图,双方为此发生多次战争,一直到了北魏分裂为东西魏后,梁朝政府乘机进攻,至梁武帝大同元年(535年),方夺回梁州。在双方的争夺战中,益州财富非正常东流形成了两个方向:一是北魏,一是南梁。梁武帝大同三年(537年),任其子武陵王纪为益州刺史,“在蜀十七年,南开宁州、越巂,西通资陵、吐谷浑。内修耕桑盐铁之功,外通商贾远方之利,故能殖其财用,器甲殷积。马八千匹,上足者置之内厩,开寝殿以通之,日落,辄出步马”[13]1332。萧纪在益州积累的财富甚多,而萧纪本人对这些财富具有处理的全权。

侯景乱梁时,萧纪积极准备夺取皇权。太清三年(549年),梁武帝饿死台城。大宝元年(550年),萧纪于成都自立为帝,率兵出川。史载:“既东下,黄金一斤为饼,百饼为簉,至有百簉。银五倍之,其他锦罽缯采称是。每战则悬金帛以示将士,终不赏赐。宁州刺史陈知祖请散金银募勇士,不听,恸哭而去。自是人有离心,莫肯为用。”[13]1333根据此记载可知,萧纪府库中的黄金达到一万斤,白银达到五万斤。至于蜀锦等丝绸之物,没有明确记载,但数量肯定很多。这些金银的来源,大约除了益州自产之外,还有边境贸易所得。吕思勉说:“观武陵王之富,由于南开宁州,越巂,西通资陵、吐谷浑。”[14]1000萧纪在巴东三峡地区与其兄萧绎激战,在峡口遭到萧绎部队的堵截,兵败,为萧绎部将樊猛杀死,其携带的大量贵重财富当为萧绎及其部属所得。

三国之初刘备奖励诸葛亮等人黄金各五百斤,有四人获此数量之奖,达二千斤。其他人所得黄金,尽管没有这四人多,但总数加起来也应当不少。到了南朝梁萧纪出任益州刺史期间,竟然又聚集了上万斤黄金,可知蜀地黄金、白银等贵重金属的生产量不小。

萧纪死,整个益州地区因防守部队过少,为西魏大将尉迟迥占领。自此,益州版图纳入到西魏、北周之手。北周大权为外戚杨坚攫取后,以梁睿为益州总管,以取代王谦。王谦遂反,杨坚以梁睿为益州总管,进讨王谦。王谦最终兵败被杀,益州遂为隋朝所有。这一时期益州的财富,主要东流到北周和隋朝官兵之手。

二、天下未乱蜀先乱:益州财富非正常东流的原因

益州的地缘政治特点决定了天下未乱蜀先乱,而以东州为核心控制区域的中央政府,必定要任用东州人为益州的军政要员,在动乱时期对益州脱离中原政府的政治行为进行军事打击。因此,在政治决定一切的前提下,益州财富的非正常东流也就成为必然。

中国古代财富的流动,受到政治所左右。从理论上说,在专制社会里,君主是天下财富的最高拥有者,天下的财富全部归其所有。在正常情况下,社会财富通过国家征收赋税的方式,从农村流向都邑,从地方流向中央,从社会下层流向社会上层。这是财富流动的一般规律。益州属于中原王朝所管辖的西南边境之地,从财富流动的一般性原则来说,益州的地理位置决定其虽然属于富庶之地,但是财富的东流乃是必然,因为中央集权决定了财富必然向东流。在国家统一时期,财富的东流由国家来主控,属于正常有序的流动。问题在于,在魏晋南北朝时期,益州时常处于动乱状态,因此,这就导致了益州财富的非正常东流,不是正常的流动,而时常以超经济强制的方式完成其东流的历程。

需要注意的是,在中国古代,和平时期的社会财富,主要通过国家法定的赋税手段和分配方式,由地方政府向中央政府流动,由社会下层向社会上层流动。但是,作为国家管理者的官僚群体,他们在社会财富的流动中,具有非法占有的多种优势和多种手段,其中以贪污为最,因为贪污“渗透于古代政治生活中上上下下一切领域”[15]124。可见,官员通过贪污手段攫取财富,完成了非正常的财富流动。

如上所述,益州的富庶,引发中原王朝统治者的重视,始于秦汉之际刘邦建汉的成功。而益州的险要地势,又让中原王朝相当重视其政治地位和军事地位。益州的地理和经济特点,决定了益州在动乱时代容易先乱,即所谓的“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治蜀未治”。因此,选派官员就成为中央政府的重要任务。西晋刘颂一度建议皇帝说:“成都宜处亲子弟,以为王国。”[12]298因此,中原王朝在治世期间对益州的管理,重在对其财富的控制和独立心理的瓦解。但到了乱世之时,野心家们占领益州,却是在仿效汉高祖刘邦的政治策略,企图以益州为根据地,退而作边州霸主,进而作逐鹿中原的基地。

同时,我们还需要注意的是,战争和动乱是导致财富发生不确定性流动的重要原因。益州与中原地区的交通因蜀道之难而容易使其形成独立于中原王朝之外的割据王国,但是益州的这种地理政治形势,又使其容易成为战争的渊薮。古蜀国与中原地区起初并没有直接的武装冲突。西周灭商时,曾有蜀地的少数民族参与进来,但是这并不能说明中原王朝真对蜀地具有直接管理的关系。秦始皇灭古蜀国,从此把蜀地纳入到中央统治区域之内。三国时期,曹魏灭蜀战争,由司马昭主持。司马昭为减轻杀死曹魏皇帝的影响,积极策划了灭亡蜀汉的军事行动。

东晋南朝时期,益州地区与汉人政权常常处于战争状态。战争常常因益州企图独立于汉人王朝之外而发生,当然也存在受到东晋南朝剥削过于沉重而引发的造反。为了消灭在益州所建的独立王国或扑灭益州的叛乱集团,东晋南朝政府不得不派出官兵镇压。这些“东州兵”不可能长期驻扎益州,他们时刻准备返回东州,因此,他们在益州的军事活动,都存在掠夺益州财富的心理,通过战争掠夺财富后返回东州。不仅如此,东州人入川之时,带兵将领为了鼓舞士气,常常放纵士卒进行抢劫。这也是中国古代将领带兵作战的重要方式。刘备攻打成都时,就以允许士兵抢劫为鼓舞士气的动力。刘宋名将裴方明就是因为在战争中掠夺金银财富而被处死的。同时被处死的,还有前雍州刺史刘真道。将领都如此,士兵自然不可能不以抢劫为目的。

益州本土之人并未受到中原中央政府的重用,任职益州的高官多是东州人。他们在返回东州时,会带走一批出自益州的财富。而发生在益州本地的叛乱或独立建立的政治活动,总会受到来自中原王朝和江南王朝政府派军的攻击。中古时期,将领鼓舞士气的方式,以攻占城池后允许抢劫为战斗的动力。因此,军队进入益州,常常会引起大抢劫,益州大批的贵重财富为士兵席卷一空。战争时期益州财富的东流,是不正常的流动。从东汉末年的“东州兵”入川,到钟会灭亡蜀汉时“东州兵”的出川,是魏晋南北朝时期益州财富的第一次大东流。其后,又有多次“东州兵”或“北州兵”(北魏和西魏、北周之兵)进入益州作战,这些外来者不仅要耗费益州本土的粮食和布帛等财富,而且在他们返回“东州”或“北州”时,都会“顺便”把益州的财富带出益州。可见,魏晋南北朝时期益州财富的东流,是财富非正常的流动。促使益州财富直接非正常东流的主体,一是在益州任职的东州人,二是进入益州进行平叛的官兵。

对于以东州为重心的中央政府来说,益州虽然重要,但却是处于国家西部重要边州的地位上。政府重视益州的政治地位甚于其经济地位。益州无论如何富庶,都是处于国家的非政治中心地位。因此,益州的财富除了军事活动引起东流外,还存在另一种非正常的财富东流渠道,这就是来自东州的一些贪官对益州本土财富的搜刮。益州属于中原王朝版图的一部分,中原王朝出于国家安全的角度,常以东州人担任益州最高军政长官,而不是任命益州土著为最高军政长官。这说明中原王朝对益州土著存在严重的猜忌和防备之心。从东州派遣的官员作为益州的刺史或总管等高官,他们在任期结束后,就要离开益州,而新的军政长官又要前来接替他们。这种益州地方军政最高长官的使用方式,固然有利于中央政府对益州的掌控,但是,却大大增加了政治成本。益州土著中虽然也存在能力突出者,却受到排挤或忽视。

前去益州为官者,不乏贪婪之人。史载东汉孝桓帝时,“河南李盛仲和为郡守,贪财重赋。国人刺之曰:‘狗吠何諠諠,有吏来在门。披衣出门应,府记欲得钱。’”[2]43官员对益州财富的占有可分为两个部分:其一为其官俸,这是合法的收入;其二为通过权力巧取豪夺的财富,这是非法的收入。来自东州的官员,其在益州任职期间的俸禄,多来自益州而非中央政府发放。《南齐书·崔慰祖传》载:“父梁州之资,家财千万,散与宗族,漆器题为日字,日字之器,流乎远近。”[12]901可见,崔慰祖之父在梁州的俸禄以及家财,多达千万,说明其本人的经济收入甚丰。

三、益州财富非正常东流的影响

如前所述,益州的财富多为东州之人用非正常手段占有,并随其返回东州。因此,对于益州的经济来造成的影响巨大。

首先,益州财富的非正常东流,影响了益州地区经济的正常发展,使得益州地区的经济发展逐渐落后于东州地区,丧失了经济领先地位。

益州财富东流的方向,大体有二:一是以中原为中心的区域,其财富的主人多为北方之人;二是流到以江南为中心的区域,其财富的主人大体为南方汉人政权下之人。益州财富的东流,不只随着外来人口的东返而东流,而且还伴随着对益州的军事性破坏。益州本来为天府之国,但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只具其名,而无其实。原因就在于东州人对益州经济的反复掠夺。益州财富反复地非正常东流,成为益州凋敝的一个重要原因。《南史·邓元起传附罗研》:“蜀中积弊,实非一朝。百家为村,不过数家有食,穷迫之人,什有八九,束缚之使,旬有二三。贪乱乐祸,无足多怪。”[13]1369益州在两汉时期,经济地位居于全国前列,但是,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 巴蜀地区在全国和长江流域的经济地位发生重大变化,“这一时期,巴蜀经济虽然没有停滞,仍在发展中,但其发展速度相对缓慢,经济上的领先地位丧失”[16]155。

其次,益州财富的非正常东流,也影响了益州地区人口的正常增长。

三国时期,蜀汉人口最多时,官方统计数字在百万左右。到了魏晋南北朝后期,益州的人口并没有实质性的增长。据高敏先生统计,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四川地区人口出现了严重萎缩:“西晋太康年间约有户23万,而刘宋大明八年时约有户10万。约减少了12万户,其减少的比例是52%。”[17]129整个魏晋南北朝时期,益州人口的总量并没有大的回升,说明这一地区人口的自然增长受到的人为破坏过于严重。当然,益州地区人口消长的原因之一,是这一时期益州地区兵燹之灾和人口迁徙频繁。不过,益州经济的凋敝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再次,益州非正常东流的财富,尽管在一定程度上有利于东州地区经济的发展,但是这种作用不可高估。

益州财富的非正常东流,多数并未进入国家府库系统,而是流入私人手中,成为东州人的财富来源之一。因此,益州财富的非正常东流,对于政府来说,并未明显起到增加国家财政收入的效果。不过,流入到东州的财富,被消费在东州,给东州的经济成长输入了动力。

当然,益州财富并不是完全外流了,其财富也会在益州内地进行消化。但是非正常东流的数量毕竟不少,益州财富的非正常东流完全属于外流,只流出而不流进,而东州的财富,却很少能够流动到益州。

总之,魏晋南北朝时期,益州财富并没有在益州本地和东州之间进行正常的交流,而只能以政治化的手段进行非正常的交流。中原王朝其他边州边郡的财富流动情形也具有相似的特点。益州财富的非正常东流,证明了国家政治左右着国家经济的发展方向。研究益州财富非正常东流的特点,也有利于我们对中原王朝其他边州边郡财富流动特点的进一步认识和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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