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卑微与抗争之间
——孙频小说论

2021-12-06 17:33毛郭平盛金雪
绵阳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3期
关键词:作家小说

毛郭平,盛金雪

(太原师范学院文学院,山西晋中 030619)

孙频自2004年开始创作以来,已发表了近200万字的小说,因其冷峻的写作模式以及对人性的深刻透视,被评论者称作是当代的张爱玲。孙频则坦承自己受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和福楼拜的影响。同时作为“80后”的女性作家,孙频也不同于韩寒、郭敬明这些典型的80后作家,她有着自己的独特创作领地以及表达方式。

一、卑微与孤独:人物的常态

作家往往都有创作的激发点,即他们的早年经历以及生活环境往往会有意无意地被作为故事的发生背景。孙频出生于山西省交城县,在那里度过了十几年的岁月。在这段时间里,有孙频最初的写作启蒙老师,邻居满屋的书籍给予了她创作的养料,让她在文学的海洋里尽情地遨游;有运输瓜果的乡邻,因无法及时贩卖出去使得整个街道充溢着浓郁的水果香气,让她在后来的回忆中充满了甜蜜;有面对生活的艰辛不惜为烧伤的儿子植皮却最终去世的母亲,让她持续地关注女性的生存并努力写出她们生存的意义;也有历史悠久的却波街在发展变迁中默默地承受着人世间的悲欢离合,让她很早就认识到了生活在小县城里的人们的卑微与苍凉。总之,在孙频的笔下,吕梁、交城县、却波街、暖水村成为故事的发生地、人物的来源地,成为她展开小县城格局的出发点。

其实,作为内陆省份的小县城,它自身的闭塞酿就了幽深却也逼仄的世界,使得生活在这个地方的人们无来由地与现代社会之间存在着一定的差距。人们似乎还沉溺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循环往复却又单调的生活轨道中。因而,他们的生活境遇及其精神状况还带有那种血腥野蛮的痕迹,这成为孙频早年想出逃的重要原因。一旦通过读书逃离那个小县城,回望自己的故乡时就会发现,在那个城乡结合部里,在却波街上,在暖水村里,生活的千疮百孔一度被有意地放大了:缺乏经济来源的老人对子女的阿谀;男人与女人之间的依恋与戒惧心理;为了生存而随意搭伙的婚姻;哥哥去世弟弟娶嫂子的陋习等等,都成为了孙频重返故乡的“所见所闻”,成为了孙频回望童年经验的一次精神旅程。于是,故乡的所有场景成为了孙频小说中挥之不去的画面,也就形成了孙频的乡村(城乡结合部)叙事模式。她试图将自己的人生印记在文学中呈现出来,尽管那些浸泡在记忆中的故事或许已经发酵而变得面目全非,但孙频凭借着对她曾经生活过的地方的回望,完成了一次逃离之后的重新审视,这次与逃离之前的感觉并没有多少本质的差别。小县城成就了孙频早期的阅读经验,也形成了孙频小说中独特的风俗画,然而,对孙频来说,最重要的是那些浸泡在人的情感里的东西,流淌在人的血脉里的东西,获得了小说最本真的生命。这也是孙频自信能够确立写作坐标的重要原因所在[1]。

不过,在城市里漂泊了多年的孙频,并没有真正融入所居住的城市。一方面她会继续重返故乡,不过与鲁迅不同的是,孙频的重返,使其发现故乡的面目竟然变得可亲,颠覆了她之前的所有看法。于是,在那个破败的巷子里,她重新看到了明清时期遗留下来的古迹,仔细欣赏那些镂空雕刻出来的砖雕艺术,也看到了这古迹旁边带有人烟味的蜂窝煤。就是在这样的艺术与现实的嫁接、生活与历史的交错中,她再次走过中学的校门口,路过曾经的皮坊、粮油店、棺材店、寿衣店,打量着这些店里的老板伙计。所有这一切都激发了孙频关于这个北方小县城的记忆,于是那个试图逃离且永远低沉压抑、闭塞落后的地方开始变得四季明亮:“春天柳絮满城,杨花飞雪。夏天杨树成荫,知了嘶鸣,遍地是西瓜和葡萄,我常在葡萄架下写作业。秋天的落叶会铺满街道,踩上去咯吱咯吱作响。冬天,大雪来了,蔬菜匮乏,却从大白菜里杀出白菜花,像个小婴儿,摆在窗台上有阳光的地方养着。”[2]256在这样的语境中,孙频发现了自己创作的根源以及与这个小县城的所有血脉关系,也终于发现了潜藏在内心深处关于这个小县城的所有情感,原来逃离的背后竟然充溢着长久的思念。这样,“我的小县城和小县城里的人们纷纷都走进了我的小说,我用疼痛和热爱让它们在文字里又活了一遍”[1]。于是,小县城里的人物有他(她)们的卑微,有他(她)们的苦痛,特别是女性在遭遇生活的艰辛与摧残之后,她们开始变得敏感、神经质,善于在狭小的天地里展开她们的想象。她们遭遇着生活中种种不成文的仪式。对此,有的在默默忍受,有的在极力挣扎,为我们呈现了被现实生活的聚光灯所照射不到的那个群体以及他(她)们难以言说的精神世界。另一方面,在她的小说中尽管也写到了城市,但是城市只不过是小说故事的可能发生地。因为,在她笔下,无论是太原、成都、长沙、兰州还是北京,都是面目不清的、没有明显地理标志的地方。这些地方的匆匆闪现,似乎都可以用一个符号替代。换句话说,发生在城市里的故事其实放置在小县城也未必不可,但这些城市都统统不及那个小县城给人的印象深刻。于是,诚如她似乎觉得无法融入城市一样,她也无法让她小说中的人物走进城市里。他们只不过是寄居在城市中的肉体,而精神似乎依旧被羁绊在那个县城里,尽管那个县城无法带给他(她)们荣耀。那些寄身于城市的人企望摆脱孤独状态,希望在城市里能够获得一席容身之地,盼着能够在城市里找到一点点自尊,然而所有的一切都无法得到现实的认可,所以只能在心理上“逃离”城市。这应该是孙频的两重逃离,她逃离县城是为获得一点点人生意义,逃离城市却是为了寻找到安抚那颗不安的心的归宿地。

孙频小说中的人物涉及到了生活在底层的各式人生,无论男女老少,里面呈现的尽是他们的卑微与孤独。他们有的是因为父亲的远走被人欺负,却又在心结了了之后将强奸自己的老头当成可以仰赖的“父亲”,毕竟这个“父亲”在真正的父亲缺失之后是唯一告诉她他可以保护她的人,虽然她因此沦为他的宠物和工具(《因父之名》)。也有父爱缺失而母亲已经去世,幻想着与母亲团聚的阿德,在奶奶白氏也去世之后,天真地从坟墓上刨出洞钻进去试图与埋在坟墓里的母亲团聚。那个在母亲改嫁、父亲抛弃之后寻母,又被母亲嫌弃的女孩采采,在村子里行窃并试图带着阿德逃离乡村之际,却由于阿德的去世变得无所依靠(《东山宴》)。还有看到狗眼睛里长出虫子又仔细地将这些虫子挑出来的伍娟,她卑微地看到了那只狗的目光是“她所见过的世上最卑微的目光”,却为了救自己的父亲伍自明将毒蛇引向自己的哥哥,然后为了救毒蛇却又被那毒蛇咬死,演绎了现代版的“农夫和蛇”(《杀生三种》)。因父母去世而寄居在姑母家里的张子屏被姑父羞辱,上大学后被网友嫌弃,工作之后被李觉厌恶……人格分裂的症状一直在她身上缠绕着(《抚摸》)。为了避免被别人欺侮,因生病失明的常英被捡到她的爷爷当成男孩来养育并被改名为常勇,常勇在爷爷死后艰难地自食其力。那个先前偷盗后来蹭死人饭的杨德清也被人嫌弃。两个同病相怜的人互相抱团取暖,他们做求神祭祀的马裨、占卜先生,最后也凄惨地离开人世(《乩身》)。

孙频也描绘了在时代巨轮前进过程中被甩落在路边却向往追随时代步伐的青年,比如《祛魅》中方山中学的女教师李林燕,在苏北的师范学院中文系上学期间就发表了诗歌,在笔会上认识了旅美作家并与之有了梦幻般的爱情,但随着她被分配回吕梁山工作,那个虚假的爱情最终被现实所击碎。她从1985年上大学到1994年这十年的时间里,才发现文学的神圣时代正在悄然褪去,那个在心里记挂了许久却也承载了她的虚荣心的那个旅美作家也如肥皂泡般地破灭了。然而对于文学热爱的惯性,使得她放弃了关于旅美作家的幻想之后又陷入了方山县文化馆的文学爱好者余有生的“沧海”当中。随着余有生的诗歌在全国获奖以及余有生的调往省城,这段有关文学时代的“余波”已经无生了。李林燕为自己的学生蔡成刚所爱,被惯性所绑架,把这个学生当成男人来看,供他上学,与之结婚,却又在两地分居中心生嫌隙,最后砍杀了可能会影响蔡成刚发展的董萍。这是那个爱好诗歌、热爱文学的青年(后来演变为中年)最后的蜕变。她在经历了三段恋情之后,在遭遇了诗歌和文学被放逐之后毅然决然做出的最终选择。应该说,李林燕的人生经历表明了那个文学时代的兴起以及消退的过程。然而,生活于这个时代的人却在诗歌时代已经冷却之际还保持着那种对诗歌的热情,尽管这种热情最后是以狰狞的面目终结的。与李林燕相似的还有李天星,他在1990年代在太原学了艺术设计专业后被分配到交城当美术老师,在县城中心的百货大楼里认识了售货员杨国红,并与之关系亲密。然后李天星怀揣着艺术的梦想,考取了南方的艺术学院,然而最终还是无法实现自己的艺术梦,不得不逃回到那个已经离开多年却又牵绊他的县城(《我看过草叶葳蕤》)。

在孙频的小说中,她还写到了那些掩藏在城市繁华背后的孤寂与清冷。在夜总会做陪酒小姐的纪米萍患有严重的依赖症,她在认识苏小军之后,竟然在连苏小军是个为讨债充当打手这样的事情都不清楚的情况之下,就一次次地充当他的不速之客,也一次次地辨别爱与吻的关系。苏小军的嫌弃似乎并不能驱赶纪米萍,同样,纪米萍的暂时远离也会使得苏小军手足无措。两个在城市飘荡的孤苦无依的人彼此抱团取暖,却又彼此伤害。他们连同他们的职业都被这个社会所嫌弃,甚至他们自己也嫌弃他们的职业(《不速之客》)。游荡在城市中充当药品推销员的许峰,试图将产品卖给一个有疾病的胖姑娘。陪伴着闺女的宋怀秀为了使自己的闺女快乐允许许峰暂住在家里;为了使自己的闺女以后有所依靠,提出让许峰与自己的闺女结婚,而许峰担心被驱逐就本能地允诺与之成婚;宋怀秀为了让许峰更好地尽到丈夫的责任,为了让许峰更好地照顾她的女儿,她义无反顾地从楼上跃下(《圣婴》)。城市里的人是孤独的,那个资助大学生的廖秋良教授每次都隆重地等待着于国琴的到来,期待着于国琴能够多陪他一会;而于国琴从小在诸多的兄弟姊妹中也没有被人疼爱过,竟然在廖秋良这里得到了被人疼爱的假相(《无相》)。

如果说农村里的人是卑微孤独的,城市里的人是孤寂的,那么,逃离城市的人又会是怎样的呢?小说《柳僧》描绘了倪慧在与丈夫离婚、父亲去世、母亲可能患老年痴呆症的情况下,试图伴随母亲回到她远去多年的故乡,去见见母亲的哥哥嫂嫂,去见见母亲的昔日恋人。然而,当她们满怀着一腔热情回到那个暖水村的时候,却发现家乡的亲人已经缺少了温情,而母亲的那个恋人也早已褪去了记忆中的色彩。更为可悲的是,就在她们无法接受乡村试图返回长沙时,却被母亲的昔日恋人与他的两个光棍儿子结束了生命(《柳僧》)。在北京待了八年,经历了无数次搬家、无数次相亲的卫瑜,在爬山的过程中认识了张楚河。他们一起爬山、相拥而卧,随着爬山的结束而结束。张楚河的一番言辞揭示了人们的孤独:“其实我们想要的东西一样,就是想避开孤独。你知道你为什么想结婚,那是因为你孤独。我也一样孤独。可是,结婚只是一种习俗,它本身并没有力量,也不能减少孤独。”[2]225(《异香》)在孙频看来,孤独近乎是人的一种本质了,那个与导师拍桌子叫板并要求退学的吕明月要去寻找自由,却在寻找的途中被束缚了。她所寻找的那种自由就是被束缚,只有被束缚了才会感觉到自由。离开了这种束缚,她就会觉得异样:“天空是孤独的,草地是孤独的,玫瑰是孤独的,乳房是孤独的,桌子是孤独的,晚餐是孤独的,自由是孤独的,她的眼泪流下来了,眼泪也是孤独的。”[2]43(《自由故》)

卑微的存在是孙频小说中的客观情况,而孤独则是人物内心的主观感受。孙频并不只是描画出他(她)们,更重要的是试图刻画出他们的疼痛,从而让她的小说人物重新在世界走一遭,借以真切地感受他们。

二、抗争与救赎:人物的生命意识

孙频笔下的人物是卑微的存在,与之相伴的是孤独的包围。这些人物自然并不完全顺从命运的安排,他们也总是力图抗争,努力求得灵魂的安稳。然而,孙频小说中的人物往往不配有更好的命运,这使得孙频进入了“残忍”的创作模式。正如作家郑小驴所评论的那样:“写作时的孙频,就像双手沾满鲜血的刽子手,杀完人,还要坐在教堂里忏悔,请示神的宽恕,然后再去杀下一个人。”[2]封底也就是说,孙频的小说并不能让人心安理得地接受故事结局,其最终目的不过是再次揭开人生的伤疤,待这一伤疤刚刚愈合,她就试图再揭开另一处伤疤。尽管直视伤疤让人痛不欲生,但这些伤疤的生成与人的卑微处境、孤独状态相关,提醒人们这才是人生的常态。伤疤的生成是多样的,但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在人们与常态对抗的过程中生成的,尽管并不能改变现实。

孙频小说中最明显的抗争是极端化的,是以暴制暴的。作为私生子的王泽强从小就被亲生父母抛弃,由曾祖母带大。曾祖母去世之前将他托付给一位乡村教师刘晋芳。其实刘晋芳原先试图从镇上调到省城的学校,并且不惜用身体来解决这件事,但因种种原因无法实现,无奈只好蜷缩在乡村的学校里。因人生不顺利几次欲结束自己的生命都被及时发现,这也促使着孤苦无依的王泽强爱上了班里的一位同学曾小丽。不幸的是,留级下来试图称霸校园的王兵也仪式般地试图让人知道他也喜欢曾小丽。于是,王泽强与王兵之间有了一场血腥的对决。王泽强用刀砍废了王兵的右胳膊,然后被关进了少教所,被判了八年徒刑。这八年里,王泽强依靠刘晋芳的来信坚持了下来,也在狱中打出了属于自己的尊严。八年刑期满后,他出狱却发现刘晋芳已经去世,支撑他熬出八年狱中生活的刘晋芳写给他的信件竟然是刘晋芳在临死之前托付一个朋友写的。同时他还发现曾小丽被逼无奈嫁给了王兵。这些统统燃起了王泽强内心的愤怒。于是,他砍死了那个整天无所事事虐待曾小丽的王兵,再次进了监狱,被判了死刑(《九渡》)。王泽强的“以暴制暴”是他获取尊严、保护弱者的最有效手段,但也是致命的利器。他的行为是非道德的,这种抗争本身符合人之常情,却违背了基本的法理。在孙频看来,解决问题的办法或许有多种,但暴力的方式最能引发人的思考。博士毕业的王月如在高校当老师,充当了她仰慕的院长的情感俘虏,后来又充当了仰慕她博士名誉的酒吧老板的肉身俘虏,再后来成了进入她房间试图偷盗的维修工的性欲发泄者,她果断地用维修工带来的匕首砍死了维修工(《丑闻》)。王月如一步步地放弃了自己的尊严,先前是为着攀附院长而获得身份,后来则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而委身于酒吧老板,最后无论是自己的博士身份抑或是自己具有诱惑力的肉体,统统遭遇了一个曾经相识却连回家都无路费的维修工,地位一步步地下降,尊严的最后被撕裂,成为了以暴力对抗的理由。暴力在孙频小说中似乎成为了不二法宝,《因父之名》中的田叶军用镰刀砍死了捆绑女儿情感的李段;《杀生三种》中的伍娟试图用毒蛇杀死经常威胁父亲的亲哥哥;《柳僧》中的张铁生艳羡倪慧及其母亲的财富,用镰刀砍死了自己的昔日恋人及其女儿。这种极端化的抗争书写,并不意味着孙频热衷于残酷本身,而是要“叙述出被残酷现实摧残为鬼、逼迫成狗之后的人物心理,为此也能理解她笔下人物的性格、心理为何都是夸张的、扭曲的、荒诞的。当人被苦难摧残成非人之后,非理性的行为和极端化的情绪就会主导他们的生活,人物可以迅速从脆弱变为决绝、从卑贱跨越到恐怖”[3]。因而,孙频小说中的人物那种决绝的抗争、以暴制暴解决问题的方式决定了小说书写的残酷,正是因为残酷的结局背后有着卑微及其卑微都做不得的现实。

面对卑微,面对孤独,孙频还借助了人物的自虐以起到对抗的目的。作为女性作家,孙频对女性的生存现状有着深切体验。如果说她善于残酷地书写人们解决问题的手段,那么她对女性命运的描绘更是让人唏嘘不已,因为她给予这些女性仍然以悲剧性命运。在孙频的小说中,女性对所有问题的解决其实无非是要确证自己作为女性的价值和意义。然而,当她们面对着卑微与孤独的生存状况时,往往会将自身的性别、自己的身体作为重要的交换资源,借以换取对自我身份的确证或者达到他者对自我尊严的施与。于是《无相》中的女大学生于国琴在大学退休教授廖秋良渴求年轻身体并提出抚摸之后,她经过一番心理挣扎,心安理得地将自己接受别人的资助与廖教授的这一要求对等起来看。特别是当廖教授后来试图再次资助她的时候,她竟然主动脱掉衣服让教授欣赏她的身体。她理所当然地将自己当作妓女的女儿,试图通过脱掉衣服借以补偿别人的资助。在这样的思维方式下,当廖教授命悬一线的时候,她并没有真正施以援手。当然,这里面存在交流上的不对等,廖教授晚年的孤独以及对年轻生命的向往,使得他从非性的视角来看待于国琴的身体;而于国琴却在自己的亲身经历以及小时候的生存环境中将廖教授的这一要求与自己母亲的经历比拟,以身体换取生活的资本,这与孤独不相干。孙频自然要表现廖教授的孤独,但她更愿意揭示女性的生存状态,特别是她们的精神世界。她们心安理得地将自己的身体展示给他人,借以弥补对他人的亏欠。这自然是获得自我的手段,但也是自虐的方式,而且这种长时期的自虐会形成惯性。所以于国琴参加工作,忙碌一天之后,依旧有打开窗户,动手脱掉自己所有衣服的习惯。将自虐演绎到极端情况的有《不速之客》中的苏小军和纪米萍。苏小军替别人讨债充当打手,在自己被其他打手殴打的时候,他却在疼痛中感受到了快乐:“这缕快乐在一片狰狞的、坚硬的疼痛中如一曲圣歌上升,安详,宁静。他觉得自己的灵魂正跟着它上扬,上扬,甚至都能看到自己那具正在受苦受难的肉身了。肉身上的疼痛还在加剧,他感到了,那疼痛越是剧烈,那快乐便越是清晰,像一只母亲的手正从他的额头上、鼻子上拂过。痛到极致便是快乐。这点快乐忽然抵消了他此时的所有疼痛,也抵消了他淤积在心底的所有疼痛。他简直要上瘾了,他从没有这样痛快过,从没有这样感到过快乐。”[2]在这样的心理下,苏小军还乞求别人继续打他。而纪米萍在苏小军的一次次虐待中继续充当不速之客,寻求被爱的滋味。自虐的过程,或许是对抗世界不公平的方式,但是却只能让自己陷入深深的虚无之中,并不能从根本上得到解脱。

人物的抗争其实有时是为了解决自己的卑微,摆脱自己的孤独状态。当然还有一种另类的抗争,即试图通过一系列不被人理解的行为以达到自我救赎的目的。从吕梁山出来,梦想着当演员的杨红蓉却只能在剧组里做裸替,因为母亲生病花光了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钱,无奈只好嫁给了两只眼睛严重斜视却有车有房开个小公司的白志彬。白志彬得知了杨红蓉曾经的经历后便在外面找了别的女人,结果在一次车祸后变成了植物人。杨红蓉几经寻找最后确定了一位名叫刘亚丽的保姆,她惊讶于刘亚丽能够如此耐心又充满爱心地对待她那个植物人一般的丈夫。借助于一场对话杨红蓉才发现,刘亚丽只不过是要借助对这个瘫痪在床的人的侍奉,以弥补她自己曾经因为工作无法照顾病重母亲的遗憾。这场对话也使得杨红蓉毅然放弃自己内心的罪恶,离开了她生活的这个城市(《色身》)。两个女人的最后选择都是为了自我救赎,都是要试图活出真正的自我。因而,经过怨恨、痛苦,经过卑贱和耻辱,人们才能发现自己内心真正所应该坚守的,这样“才能发现爱的阶梯。顺着爱的阶梯,才能最终到达救赎的所在地”[4]。救赎有时候通过对他人仪式性的活动来实现。比如李天星逃离县城在南方美术学院毕业之后,去人才市场参加招聘,看见到处都是投递简历的大学生时,他有了自己的感受,觉得这些刚毕业的学生如同圣徒般地参加这集体的节日,唯恐被这个节日所遗漏或者抛弃,而已经二十八岁的他“却像一个走错地方的凄凉老人。就是站在这人才市场的人流中,他想起了多年前下岗工人集体拥上街头抢食的场面。他忽然明白了,确实,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节日,他只是碰巧把两代人的节日都赶上了”[5]278。(《我看过草叶葳蕤》)在这种仪式感极强的节日中,他降低了自己的艺术梦想,确定了自己的身份及其归属,于是在一家小小的广告公司做美术设计。这是自我的救赎。每个人或许都有属于自我救赎的方式,但在孙频的小说中,这种救赎总会被放置在绝境当中,让人在疼痛中纠缠,在卑微中感受人生,也终将在那里找到可能的路径。这或许也是孙频在县城与城市之间颠簸、寻求道路的一种隐喻性表达:“就是在这些爱与痛之间,我真正地爱上了写作,我不能不为我的职业骄傲。而我与这个世界之间也有了一种冲突过后的巨大安详与深刻安宁。我像所有在我前面写作的女人们一样,只为这一个瞬间的安宁与骄傲,便愿意承受文字间所有的孤独。文字是我们的故乡,我们终将在那里找到一切道路。”[1]

无论作出怎样的抗争,卑微与孤独是每个人都不得不面对的状况,在孙频的小说中更是如此。所以“在无望中救赎”“在卑微中坚持”,终究弥补不了人世间的诸多裂痕,也只不过是让人们懂得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味道,在裂痕处都有光亮可以照进来[2]256。

三、疼痛与书写:自觉的文学观

孙频对疼痛的呈现、对写作的迷恋既与她对生活在吕梁山的人们生活状况的耳闻目睹有关,亦与她的阅读经验有关。她小说中的人物大多来源于吕梁,特别是那些走出吕梁山在城市里谋求生存与发展的人物,更是无法忘掉自己的吕梁山根系。那些世世代代都卑微地生活在那里的人们更是成了他(她)们的原罪,比如于国琴跟廖秋良教授讲起吕梁山的深处,那些靠拉偏套的女人如何艰难地生活,成了为自己后来行为开脱的说辞(《无相》)。而那些无法获得爱、被欺凌与被侮辱的女性更是在确证自己女性身份的过程中经历着难以消除的疼痛。这一方面与她们“父亲”的不在场有关,更与难以想象的贫穷有关。比如田小会因为父亲的远去而被其他的男人所欺侮,转而将强奸自己却喊着要保护她的老头儿当作精神上守卫自己的父亲。每个人物都有着能够为自己论辩的说辞,而这些说辞都来源于疼痛,来源于孙频难以忘却的故乡情怀。孙频曾在多种场合下提到,她阅读的那些女作家们编织出来的作品都是她们的情感、才华和心血所酿就的,也让她意识到了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伤痛与缺失,明白了每个人身上都笼罩着孤独以及对这份孤独的抗争,这样的阅读经验与生存感受使得孙频对关于疼痛的写作萌生了热爱之心[1]。这样那个早年期盼着逃离的县城,在城市里待了一段时间又重返(准确地说是重新审视)县城的孙频,再次真切地将疼痛尝试着写了出来。这并非是她对疼痛有多么地痴迷,而是因为她通过对疼痛的书写,试图让文学从精神上补偿那些在小说中遭受着疼痛的人物,为现实中遭受磨难与痛苦的人们创建一处庇护所。孙频就这样在疼痛与孤独中书写了一次次的残酷与孤独,让自己在文字中死了一次又一次,祈求达到“巨大安详与深刻安宁”,从而在文字中找到通往未来的道路[1]。

孙频对世间残酷与疼痛的书写,成为了迥异于多数80后作家具有明显标识的小说创作者。她的“却波街”“暖水村”“交城县”“吕梁山”,她的“残酷”“孤独”使得她的小说具有较高的辨识度,但是孙频对于自己的创作题材、创作方式却有着本能的自觉。当评论者将她与张爱玲相比较,从而讨论孙频的优缺点时[6],她有着自己的理解:“但是在精神性上我和张爱玲的相通之处并不是太多,她的内在是平静的,我的内在是不安的,是纠结的。而且这种影响其实是阶段性的,因为一个作家随着年岁、经历、感悟各方面的增加。”[7]她实际上更愿意承认自己受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影响,受到了《包法利夫人》的影响,这也在一定程度上表明了她创作的自觉。与此同时她也试图重新思考自己所处环境的改变对于小说创作的影响。她认为没有一个作家会一成不变地从事写作,因为三十多岁时的心态不会像二十多岁时那样采取极端的视角来看待问题,也会对已经形成定势的思维方式产生本能的反思,期待着有新的突破[8]。于是,她愿意更加平和冷静地对待现实中的卑微苦难与孤独冷清,在写作中加入理性的思考,从社会层面关注人物性格生成的原因,在描写社会的过程中加上生活的广度和精神的深度,也愿意寻找新的题材,表达新的认识。正如孙频一贯所倡导的,无论表现了怎样的苦难与孤独,她都试图在坚硬的现实中找寻到一点光芒,相信某些东西一定会到来,也会寻求到内心和精神层面的安稳与幸运。这也形成了孙频总是将小说中的人物放在救赎的视角上来审视,无论他们怎样挣扎。尽管她认为作家不应该陷入安宁和幸福当中,因为这会使得作家丧失了写作的动力。

年龄、阅历或许会催生作家做出一些改变,比如对素材的选择、对主题的预设、对人物形象的描绘在作家那里都会呈现出一定的阶段性。孙频认为在十年的写作过程中进行了摸索和调整,尽管明白这种变化只是在暗处跌跌撞撞地探求,也只有她自己懂得其中的况味[2]。但编织文字的方式以及创作立场对于孙频或许有一以贯之的相似性。正如我们在前面所提及的,她对女性物质生活和精神诉求的持续关注,可以认作是她作为一名作家的“性别”特点。她将女性经验当作写作的基本参照物,抽离了男性叙事将女性作为他者的不足。具体来说,在她的小说中无一例外地都选取了女性作为主角,通过对女性心理的深刻剖析,特别是对她们的精神暗影做了鞭辟入里的分析,拆穿了这个世界里表面看来温情脉脉的女性内心中的狂澜。“学校要交什么钱的时候,她提前三天就得在自己心里酝酿那句要钱的话,如果姑父也在家,那句话她就得酝酿六天或七天。直到那句话在她心里已经被捂熟了,长出了手脚,长得越来越庞大,再也藏不住,都能自己从她身体里走出来了。当她终于狠下心把这句话从自己身体上血淋淋地割下来摆在他们面前的时候,姑妈经常会假装没听到,继续忙她手里的活。她只好像棵树一样继续戳在那里,为了缓解紧张,她恨不得自己的耳朵和嘴巴能一起消失。她使劲往下咽唾沫,都能听见自己身体里像只空桶一样发出巨大的回声。她狠狠心,把那句话再提高声音说一遍,说的时候就像亲眼看着自己举起刀子,硬生生往自己身上捅一刀,再捅一刀。如若对方不答应,也只有再往下捅。杂技表演似的。以至于她都觉得自己越来越专业了,而每次要到手的一点钱都散发着可怖的血腥味。”[9]116(《抚摸》)张子屏的欲言又止但又不得不向姑父、姑母要钱的内心活动夸张但又不失真实的表现,让我们看到了那个寄人篱下却又被人欺凌的女性的独特心理。类似的描写几乎在每一部作品中都有,将主人公的精神世界特别是变态心理刻画得一览无遗。从这一点上也可以看出孙频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模式的继承。以至于有评论者认为孙频的小说会让人产生疑惑:在青春飘荡的80后写作中怎么会有这样一个沉溺于捕捉女性悲情心理的女子?这个女子“该是拥有怎样沧桑而悲苦的过往?”[10]我们不应该在对80后作家的“前理解”的基础上去看孙频,因为相较于已经登堂入室在文坛上确立了“江湖地位”的那些标志化了的80后作家而言,她的确是一个另类的写作者;与此同时,我们又需要从80后作家的宏观印象中去理解孙频,毕竟她所生活的时代较之于她的前辈作家而言发生了很大的改变,比如她通过作品所接触的王安忆、铁凝、残雪、方方、池莉、范小青、张抗抗、蒋韵、徐小斌、林白、陈染等作家,就明确地表示过自己更愿意“选择女性作家而且是50后女作家这个角度”来审视自己的创作,因而在处理类似题材方面孙频的小说又呈现出80后作家的写作特征。

于是,那个被划归为80后作家但又与她同时代作家在题材选择、语言表达上不同的孙频,是否成了被两个时代都遗弃的对象?其实,尽管孙频反复提及她对那些50后作家的继承,但其精神内核却是属于80后作家的。有论者曾指出孙频在创作资源的汲取上缺乏对现实的关注度,人物内心的疼痛及其书写终究不过是作者本人的顾影自怜。无论是悲凉的底色抑或是血腥的场景,与其他的80后作家在小说的精神向度上并无本质的区别,由此也生成了孙频自身的局限性[11]。这一评论可谓是切中肯綮。孙频曾坦言她对题材的处理并不是从现实主义的角度出发的,而是根据想象来完成作品的,是累计在作者内心的疼痛与情感以及相应的抵抗来完成的。于是,故事的发生地如果换成别的地方也算成立,乡土风情也只是道听途说的演绎。这就失去了作品与现实的关联性,使得小说中的一切变成了一种“景观”,观众也生成了一种“偷窥癖”。孙频似乎并不在乎小说的影响力,她认为创作终究不过是要找寻到安放自己身心的一个角落,她不需要享受任何可能的热闹[12]。于是她继续沉溺于冥想之中,生成了一个女性的狭隘的审美境界,终究造成了审美的固化和创作的模式化倾向。在第二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颁奖礼上,评委们对孙频的评价立足于两点:“在想象的空间建立了属于自己的文学地标;另一方面则开启了女性写作的新空间,凭借个人叙事的策略,深入地探讨了当代社会女性的命运。”[5]封底可见,苦思冥想一方面成为孙频处理人物、讲述故事的基本创作理念,于是人物的疼痛及其挣扎具有明显的精神分析学特征,人物内心的偏执、欲望、极端化倾向,自我确证的病态心理成为人物的鲜明特色;另一方面,冥想也使得小说中的人物心灵具有了思想的深度,对人心的拷问也更加深刻。

不过,在创作方面具有明显自觉意识的孙频,对卑微、苦难以及挣扎的描写确实触动了当下人的某些痛点。《疼》这样的文艺性小说一旦变为畅销书,在一定程度上就说明了孙频小说的价值和意义。孙频或许会有改变,但她初入文坛的那种洞悉人心的书写应该会成为她的创作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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