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妈阁是座城》的创作思想
——从遗传学谈起

2021-12-06 17:33童颖瑶杜明业
绵阳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3期
关键词:遗传基因国民性严歌苓

童颖瑶,杜明业

(淮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安徽淮北 235000)

长篇小说《妈阁是座城》单行本出版于2014年,这是严歌苓赴美25年之后,在两国文化的缝隙中对人性冷峻观摩的书写,真正做到了用“异国方式(以自然科学的方式)讲述中国故事”。严歌苓于1989年11月到美国哥伦比亚艺术学院攻读文学写作学硕士学位,这也是她写作呈现转型态势的重要因素之一,此后,她的文学写作大致从以往的宏大叙事转向以世界为眼光、以跨学科的模式继续从事文学创作。这正如她本人所说:“出国之后,有了国外生活的对比,对人性有了新的认识,再后来接触心理学、人类行为学,很多事情会往那方面联想,会把善恶的界限看的宽泛一些。”[1]

《妈阁是座城》的写作正是这一创作思想的感性再现,即将自然科学理论(遗传学)运用于文学创作之中。该小说是严歌苓继《拉斯维加斯的谜语》之后,又一部深度刻画赌徒的文学作品。两部小说对赌徒的塑造,在情节(赌博—追债)以及人物形象的塑造上(老薛、段凯文等人在成为赌徒之后从正派人物变成老赖)显然打上了严歌苓鲜明的个人痕迹,两者之间具有一脉相承之处。相比之下,《妈阁是座城》是在岁月流转中沉淀后的产物,其以遗传学理论为创作基点,从家族遗传角度、种族遗传角度以及遗传的辩证角度,深入关照了遗传之于人性的意义。

一、遗传基因:烙印在家族后代的记忆符号

《妈阁是座城》是将自然科学理念熔铸于文学创作之中的产物,遗传学说理论是开启该部小说创作的钥匙。1892年,德国生物学家魏斯曼提出了有关遗传物质的种质学说,这一学说有两个基本论点:其一,生物世代间遗传物质只有通过细胞分裂和雌雄生殖细胞的受精才能得到传递;其二,生物体可以截然区分为种质和体质两类细胞,其中只有种质细胞才能把亲代的遗传物质传递给后代[2]。也就是说,生物的遗传主要在于种质细胞在家族世代的传承中呈现出不可磨灭的连续性影响,内在的种质通过外在的体质表现为遗传,这种遗传不会被后天环境所影响,具有不可更改性。

小说首先运用的就是遗传基因对后代产生影响的思想。这种影响就像是一种记忆符号深深地烙印在家族后代的灵魂深处,不会随着经年久远而消失殆尽,反而在一代又一代的传承中深化这种遗传因子,使得某个家族呈现出具有相似性的人格亦或是形貌特征。魏斯曼提出的种质学说强调的是人体外在的生理特征具有遗传性,这也就能够从遗传的角度合理解释家族中所产生的生理遗传现象。那么个体经过内化而形成的性格特征与这种遗传也具有紧密联系,俗话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强调的不仅是外貌特征的相似性,也有内在个性的相似性。魏斯曼从科学的角度为这种说法提供了相对合理的解释。《妈阁是座城》显然呈现了后者所反映的内容,即遗传基因在家族之中使得后代成员在命运、本性等方面皆具有传承性,这就是遗传基因作为一种家族的记忆符号深深地烙印在后代身上的外在显现。

叙述者通过回顾性叙述以及全知视角使得基因具有遗传性这条主线清晰可见:梅大榕——梅亚农——梅晓鸥——梅晓鸥的儿子,前三代人虽然生活的年代相距甚远(不包括梅晓鸥儿子,因为他与母亲生活于同一时代),但赌性却是绵绵相传、更延不迭,尤为深刻的是小说将这种赌性以一种隐形的方式传承到了梅晓鸥的身上:梅晓鸥本身就有一种特殊的能力,她能够从混迹于茫茫人海的赌徒里面挑选出最具有潜力的客户。这种特殊能力原来“是他祖先梅大榕把这双眼给她的......是它给了晓鸥好眼光去辨认有发展前途的赌客”[3]91。在揭露梅晓鸥骨子里的赌徒形象时,严歌苓并未使用任何文字来描写梅晓鸥是怎样沉迷于赌博的,而是以一种不动声色的隐含立场将梅晓鸥骨子里的赌性刻画得丝丝入扣。她虽然没有直接在活色生香的澳门赌场与形形色色的赌徒、游客赌博,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梅晓鸥的血液中没有留下梅大榕身上的赌徒血脉,反之她更爱赌,也更敢赌:她敢于去赌谁会成为她最有潜力的客户,而且她还会站在段凯文的背后通过间接参与赌博的方式,享受着输赢那一刹的欢畅;此外,梅晓鸥与那些只赌金钱的赌徒不一样,她赌的是赌徒人性背后的善恶美丑。因此她赌得更大胆、更奥妙。

另一条遗传线索是以梅晓鸥为核心的暗线。这条线索展现了她与梅吴娘及其母亲之间极为相似的命运。梅晓鸥(靠着爱赌博的富翁获得抽成积累财富)与梅吴娘(因梅大榕嗜赌如命而开辟出自己的缫丝事业)都是被恶习滋养的人。她们依靠他人的恶习成就了自己的事业,实现了个体经济能力。在帮助孩子戒赌这件事上两位母亲所采取的方法也呈现出惊人的一致,她们都试图通过地理位置的迁移来改变赌风盛行的生存环境,从而让自己的孩子远离赌博:梅吴娘为了戒掉梅亚农的赌瘾从广东搬到了上海,梅晓鸥为了戒掉自家孩子的赌瘾从妈阁搬到了温哥华。这一举动颇似历史上著名的“孟母三迁”。

除此之外,她们也都曾生发过杀死自己孩子的念头。梅吴娘使在梅亚农出生之前的男孩子都失去了生命,而梅亚农幸存是因为他的爷爷奶奶在他刚出生快要被梅吴娘掐死的时候,从她母亲的手中抢下来的。梅吴娘与梅晓鸥的杀子行为包含了二元对立的矛盾冲突,其中不仅内含了“具有原罪性质的宿命设计”,即宿命与现世的对立,而且还带有颠覆伦理的“杀子复仇”思想(将梅吴娘异化成美狄亚)[4],也就是父亲与儿子之间的对立。严歌苓将西方文化因子融入到“中国故事”的讲述中,以特有的叙事方式,表达了命运不可抗的特性。在《妈阁是座城》中,对于梅晓鸥来说命运仍然具有不可抗力,只不过前者是受西方文化中宿命论的影响,而后者强调的是遗传在个人命运中所起到的作用。

而梅晓鸥同她母亲命运的相似之处在于:她们都在中年重新邂逅爱情但却遭到自己孩子的排斥。因年代以及整个文化氛围、具体事件的复杂程度不同,晓鸥母亲的第二次爱情有了结果,而晓鸥却没有如此幸运。这部分的情节在文本中是以第三人称全知叙述视角展开的叙述,纵观全文来看,除了梅姓氏族有着惊人相似的遗传基因之外,卢姓氏族也同样如此,“这个中级干部的儿子从父辈就脱贫了呀,而这体态从他饿死的祖辈通过精血秘密流到他身体里,在这一刻返祖,活灵活现”[3]56。如果说梅姓氏族遗传下来的是赌性,那么卢姓氏族遗传下来的就是穷性。两大不同家族的遗传因子根深蒂固地溶进了后代血脉之中,也溶进了后代的秉性。这样的传承彰显出基因遗传之于家族后代命运、本性的意义。

就文本本身来看,该小说叙事手法异常复杂,全知视角、回顾性叙述视角、固定式人物有限视角等叙事手法流转于全文,在繁复琐杂中仍然有迹可循、有条可捋,且呈现出一定的叙事规律:严歌苓在创作之际采用了具有延续性的叙事手法,即将梅晓鸥置于核心地位,开枝散叶于过去和现在,将其对往事的回忆交融进当下的语境中,使得过去与现在连接,这样的叙事方式(过去与现实相交融)吻合了其创作思想,即强调遗传基因(包含过去与现实)在家族中的传承性。正是过去与现在的情节交织才使得小说叙事手法看上去是繁复的,而这样时空交错的表现手法呈现出了时间的延续性,继而关涉到遗传的延续性,在一定程度上表现了遗传基因对于家族后代品性塑成的影响。

整体而言,《妈阁是座城》创作思想呈现的是“骨”与“肉”交融的结果。其以叙述技巧作为“骨”有机地连接了作为文字内容的“肉”,以这样相互汇通的架构文字的方式使得小说具备了洞悉人物心灵、透视人物灵魂的独特价值,以此种方式区别了其他媒介(电影、音乐等)塑造人物精神、表达主题思想的作用,将人性最微妙的那一缕浮动丝丝呈现出来。叙述者在体现遗传思想的时候往往以第一人称回顾性叙述视角来展望曾经的人(主要是梅晓鸥回顾自己家族中的人),然后再以血缘或种族一脉相承的关系为纽带,使得过去与现在的人性相通,进一步佐证了遗传理论思想在小说中运用的合理性。

二、遗传基因:塑成了种族特有的国民性

遗传理论思想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了小说中人物性格塑成的原因,如若让这样的遗传思想走出个体小家族来到整个社会,这种遗传基因的影响会将一个种族内部的人格特点相互勾连。也就是说当遗传因子从家族范围扩展到整个种族范围的时候,就解释了为何同一种族的人拥有相似的性格特征,这样的特征又被称为国民性。因此,《妈阁是座城》除了强调家族根性对后代的影响之外,还凸显了种族遗传对国民性的影响。在种族问题上,丹纳将“种族”定性为是影响一国文学风貌、精神的最重要因素(相较于环境、时代而言)。他认为种族“是指天生的和遗传的那些倾向,人带着它们来到这个世界,而且它们通常更和身体的气质与结构所含的明显差别相结合。这些倾向因民族的不同而不同”[5]12。简而言之,各民族是不相同的,而民族之内的民族性却具有相似性。种族遗传就发生在其内部,也就是在特定、具体的社会环境中所生成的国民性。这种脾性在浩荡的历史长河中、纷繁的人事怅惘中不易更改。

丹纳定义的种族更重要的是指建立在共同地域、心理、血缘关系之上的民族精神,是一种民族性格与民族特征的复合物[6]。另外,丹纳在提出“种族——环境——时代”三因素学说的时候,也是将自然科学的研究模式应用于人文科学之中,这正如他本人所说的那样,“美学本身便是一种实用植物学,不过对象不是植物,而是人的作品”[5]28。丹纳这种将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相结合的路子,与严歌苓将遗传学理念应用于文学的创作有着异曲同工之处。

将丹纳的“种族”概念迁移到《妈阁是座城》中,则诠释了种族遗传对于国民性塑成具有不可磨灭的影响。从科学角度定义的种族概念与小说文本所运用遗传学理论的创作思想之间具有高度的一致性,即小说中的人物在面对赌博时,不同姓氏的中国人有着高度相似的行为。至于国人为何会如此狂热于赌博,在小说中已有表示。叙述者将人们对赌博的热衷追溯到中国自古以来世代相传的“灾民意识”,即“我们在集体潜意识中,对财富的渴望是那么热切、危急、致命,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连年战乱饥荒,天灾人祸”[7]。也就是说想要发财就要抓住战争与战争之间的短暂和平,这就造成了国人的国民性中留下了根深蒂固的致富原则,即速度要快、金额要大,而赌博正是符合这一原则的谋获金钱行为的外在表现形式。

在这短暂的和平间隙,可以暂时告别战乱。穷人想着致富,但是富人却想着要追求及时的快乐,在战乱之时即便是家财万贯也可能随着一声轰炸在顷刻间化为灰烬,而赌博在分秒之内给人所带来的快感却是其他娱乐活动无法与之相媲美的。因此,赌博也就具有了双重属性:一方面满足了人们在短时间内求富的愿望;另一方面也迎合了一部分人追求刺激的娱乐心理。这里揭示了构成特定国民性是由地域外部与个体内部共同导致的。而种族特有的属性正是由这内外两重因素相互交汇的结果,由此来看,赌性在国民性的生成中有着特定的内部条件以及外部环境。

此外,小说中出现“中国人”“华夏子孙”这样指向确切的限定词,还有为数不多的“美国人”。只有通过“他者”看“我者”,在比较关照之下才能更好突出“我者”的国民性。文本不仅通过固定式人物(梅晓鸥)有限视角称赞美国人是全世界最爱儿童的,而且还以全知视角称赞美国医护人员的救人心切。严歌苓笔下不乏此类书写,在《金陵十三钗》中也有对美国传教士的善美书写,这些都可以看出严歌苓正以其跨文化的视域将美国人乌托邦化。而在《妈阁是座城》中严歌苓运用的遗传学创作思想所关照的正是国人国民性中特有的赌性,而并非世界人民共有的赌性。

赌性,固然也是人性,《妈阁是座城》中所镌刻的赌性是作为国民性的一部分来呈现的。首先,梅大榕与卢晋桐是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当他们赌输了之后,却不约而同地选择割手指这样残忍的方式试图麻痹自己;其次,梅大榕最后以跳海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而在妈阁海滩上也时常打捞起一个又一个前“豪杰”。割手指与跳海仿佛成为了赌徒们解脱自我的惯用手法,直到今天,这样的行为也在不同的地方屡屡上演。这里种族遗传的表现之一就在于面对同样事情的时候,该种族的内部人群往往会有相似的行为举止。关于国人对于赌博的热衷,严歌苓在《拉斯维加斯的谜语》(1997)中早有体现:将中国人热爱赌博、享受着输赢那一刹所带来的快感的国民形象活灵活现地溢于纸上,其中尤以老薛最为典型。在生活中,老薛宁愿拿简单的三明治充饥,对于日常所用的大部分物品也都能够想办法使其循环使用。可在生活中如此节俭的老薛却毫不吝啬地将大把的钱币一次又一次投进老虎机中,对赌博的痴迷竟达到如此程度。可见,严歌苓早就意识到了赌性是国民性中具有典型性的特点之一,然而在《拉斯维加斯的谜语》中所呈现的赌性还不够复杂,还不够深刻,更不够宏远。以一种更为成熟和全面的眼光完整呈现国民性中的“赌性”,还要以17年后的《妈阁是座城》的完本落下帷幕。

可以说,人性经种族遗传而外化为国民性的思想是严歌苓在该小说中运用的一个重要创作理念,其理论支撑就在于丹纳的“种族”理论。小说突出强调了种族遗传对国民性的塑成具有深远的影响。这不仅能够深度剖析严歌苓本人的创作思想,而且还升华文本更深一层次的内涵,从而以一种全局视野进一步观摩中国国民性在岁月的洗礼中经转百变所留下的痕迹。《妈阁是座城》揭示了遗传因子与种族之间具有不可磨灭的关系,贴近任何一个时代、任何一个社会中人性的发展以及演化。

三、遗传基因:在人性发展进程中具有辩证属性

《妈阁是座城》一方面彰显了遗传之于家族的影响及其对于国民性塑成的重要意义,另一方面又将这样的主题予以了更深一层的升华,即并未将遗传对人格的影响绝对化认定,反而合乎情理的对既定的具有一成不变的遗传准则提出了挑战,即承认了遗传的辩证性。遗传基因的确会影响人们的行为甚至是心理,根据这一现实情况,一门叫做“行为遗传学”的科学应运而生,行为遗传学是一门探讨行为的起源、基因对人类行为发展的影响,以及在行为形成的过程中,遗传和环境之间的交互作用的学科[8]。行为遗传学研究的争议止于20世纪70年代,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尤其是90年代,行为科学家们越来越接受基因的影响的观点[9]。由此可见,遗传基因对人的诸多行为及其心理状态均会产生不同程度的影响,然而遗传基因对后天行为的影响并不具有绝对性。著名遗传学家普洛明(Plomin)就将个体心理体质的差异归为遗传、共享环境以及非共享环境三个方面[10],也就是说除了遗传基因这种内部原因,外部因素对人性的塑成也具有不可磨灭的重要作用,甚至后天环境对人性的影响更为突出、显著。

小说通过极为隐蔽的两处情节巧设体现了严歌苓本人关于遗传的辩证思想,这种思想并非完全肯定遗传在家族以及种族中所扮演的不可更变的角色,反而质疑了遗传的绝对性,使得遗传这一创作思想褪去了扁平化、单一化且不可更改的属性,为其重新罩上了一层立体化、不确定性的面纱。梅大榕是梅姓家族中被赌博戕害最深的人,他付出的代价也是最为惨痛的,这一脉流淌着“顽劣赌性”的血液一直绵延到梅晓鸥的儿子身上。然而就整个家族而言,这一脉血缘中所携带的“赌性”基因却腾空越过了梅亚农。虽然梅亚农在小时候也有赌博的倾向,但是在梅吴娘的努力下将其骨子里仅存的赌性清除得干干净净。他本是梅吴娘想要掐死却被梅家的公婆拯救下来的唯一的儿子,在他十二岁的时候就已经学会了和几个小同学一起赌茧的雌雄,梅吴娘知道后不惜卖掉自己的缫丝坊带梅亚农从广东来到上海,试图使儿子远离赌博的环境;来到上海之后,梅亚农又和孩子们赌些小玩意儿——“赌马,赌狗,赌蟋蟀”[3]145,梅吴娘得知他又参与赌博后将炉子通心条放在梅亚农的手心上,以此惩戒梅亚农的赌博行为,以惨痛的代价在他心中刻下终身难忘的记忆,自此之后梅亚农再也不赌博了,还考取了北京的京师大学堂,可谓是学业有成。

从基因遗传的角度来看,梅亚农身上携带着梅大榕的“赌性”,但是其人格的变化是后天养成的。以普洛明为代表的一些学者非常强调非共享环境的作用,即强调后天教养及个体在家庭内外的独特经验对人格发展的重要作用[11]。因此,从情节设置来看,梅亚农戒赌这一情节安排质疑了遗传不可更改的价值准则,质疑了一般意义之下具有普世性质的遗传准则。

除了质疑遗传在血缘关系中不具有绝对化意义之外,严歌苓在另一情节的安排中也挑战了赌性在国民性中不可更改的客观印象。小说中的三个男性赌徒——卢晋桐、史奇澜和段凯文,可以说流连赌场、沉湎赌博、颓唐消殆的赌性同样根深蒂固,他们三个之间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唯一的共性就是他们都是华夏子孙。他们基因里的赌性代表了国民性中特有的赌性,然而赌性并非不能戒,也就是说国民性也不是永远不会被更改的。这一情节巧妙穿插在梅晓鸥对史奇澜说的一句话中,晓鸥说:“不沾就证明还没有真正戒赌。为什么?因为戒赌就像戒酒,一滴酒不沾不叫真戒,沾了不醉才叫真戒。”[3]406史奇澜为了向梅晓鸥证明自己真的戒赌了,身体力行地从赌台边站起来,走出赌场。所以说即便是沾染上赌瘾也不是不能戒掉的,国民性虽是由特定的历史文化环境等诸多因素塑成的,但是这也不是一直扣在某类人身上永远也撕不掉的标签。

在既定的价值评判中,遗传是不可更改的,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即是这样思想的外现。《妈阁是座城》对这样绝对化的遗传思想予以了有力的质疑,从科学的角度来看,这种质疑也存在合理之处。遗传本来就具有复杂性、不确定性以及非绝对化,正如达尔文在《物种起源》中所认为的那样:“控制遗传的法则还不太清楚;没人能说出为什么同一物种的不同个体和不同物种的个体,它们之间的共同特性有时候遗传,有时候又不遗传。”[12]13因此,遗传无论是在家族中还是在种族中,其产生的效用都不是绝对化的,要因人、因时、因地,将具体情况汇聚一起进一步探析,这也就打破了人们惯有的关于遗传具有不可更改性的认知标准。而赌性如此深厚的梅氏家族中的梅亚农戒了赌,这一情节与之后史奇澜也戒了赌形成了强烈的互文。前者回击了家族遗传的不可更改性,后者回击了国民性的一成不变。这种呼应与整个文本中其他遗传思想相互对立,使得严歌苓本人的创作思想显得更为复杂且深奥。最后,通过这样的情节设计使得文本的思想不拘泥于传统且更为开阔地展现了遗传基因在人类的发展中具有发展变化的属性。

对遗传的绝对性提出质疑符合各个时代运行、进步的潮流。如果一直秉持遗传是不可更改的这种自封自闭、停滞不前的思想,那么人类进步的动力也终将枯竭。正如约翰·穆勒所说的那样:“当前有一种普遍的倾向,认为人的性格中一切突出的特征都是先天固有的,基本上是不可消除的。这种看法是理性处理社会问题的最主要的障碍之一,是人类完善提升最大的绊脚石之一。”[13]184这段话直接否定了人性不可更改这一常规意义上的论断,也就是否定了遗传绝对化的思想,为人类主体的进步、发展提供了理论依据。严歌苓将这样繁复多样、博大精深的创作理念运用于小说的创作中,极大地丰富了小说的思想主题及其现实意义。

四、结语

《妈阁是座城》这部长篇小说关于人性中“赌性”的丰富思考离不开严歌苓本人中西交融的双重文化背景。她以其特有的生活体验及其广博的跨文化、跨学科的学识素养,做到了用“异国方式”讲出“中国故事”。小说对于“赌性”的刻画是以灯红酒绿的澳门赌场为背景的。她不仅从血缘的角度聚焦了梅氏家族赌性的流传以及变异,还关注了非血缘关系的段凯文、史奇澜等具有个体特质的“赌性”演化,最后通过“赌性”在梅亚农以及史奇澜身上的异化(戒赌)在一定程度上肯定人类个体具备自我发展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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