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震亨对李白及其乐府诗的整体论析与“二次批评”

2021-12-06 17:33
绵阳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3期
关键词:乐府诗乐府源流

苏 焘

(绵阳师范学院文学与历史学院,四川绵阳 621000)

随着复古思潮的逐渐消歇和心学对诗歌观念的影响,明人对唐诗选录的切入角度也随之呈现出不同面貌。如果说竟陵派的《诗归》以突破四唐分期和标举“灵”“厚”为基础,体现出自己独树一帜的诗学遴选标准,那么在杂融了格调论、性灵论以及由此而纷繁层出的宗唐、宗宋等不同观点的背景下,胡震亨对唐诗的汇集和注评,对前人理论的纂辑、分析和一些看似重复的观点的提出,则反映了此时期诗学观念自觉的总结综合趋向和整体反思意图。这种宏观视野下的理性反思,在涉及到以李白诗歌为代表的盛唐诗解析中,其评价角度和挖掘重点,皆显示出不同于前人的“阐幽发微”和熔铸创新之处。

一、胡震亨与明末唐诗整理的集结贯通意图

胡震亨于《明史》无传,清代之明诗总集亦多未收录其诗作,唯《明诗综》录诗二首,简介云“震亨,字孝辕,海盐人,万历丁酉举人,官定州,知州,有赤城山人稿”[1]481。故后来对他的论述多有疏略,近代俞大纲先生在《纪唐音统签》一文中据光绪本《海盐县志》对胡震亨的生平作了大致考述;今人周本淳先生在此基础上对其家世及著述等作了进一步的重要补充。从材料来源来看,以地方志的记载居多,如俞氏引《海盐县志》中的评价,“才高博学,于书无不读,而尤究心治术”[2]355以及周氏引《海盐图经序》评价云“抱经济之长才,作文章之巨手”[3]等。在对胡震亨的生平考述中,其生卒时间皆根据胡氏《读书杂录》中的自叙和后人的记述确定为明隆庆三年(1569)至清顺治二年(1645)。由此大致可以判断胡震亨在明末诗坛的活动时间,与末期格调派的许学夷和性灵派的三袁、钟、谭等人正是同时。如果说许学夷的《诗源辨体》代表了格调论末期唐诗观的嬗变之路,《诗归》代表了性灵派后期理论的调合态度,那么胡震亨以一己之力搜集编辑的近千余卷《唐音统签》,其卷帙之浩汗,涉及范围之繁多,则显示了对唐诗史和具体作品在特征、源流等方面的总结综合企图。就文献纂辑方面来说,后来清人修全唐诗,得力于此甚多。《唐音统签》以诗集、传略、注评为统合,对全唐诗歌进行了汇总,既体现出明初高棅以来对唐诗分类整理最后集结大观的思想,又透露了明末阶段将唐诗作品收集与诗学理念方面两相贯通意图。《戊签》杨鼐序说:“明之季有海盐胡孝辕先生,学贯群书,仿其意而汇全唐三百年诗,次为一编,若初若盛若中晚,亦签区之,……是用采古今之诗话、诗史,时参以己见为之殿也。噫,号极备矣。”[4]206杨鼐的“极备”之誉,正道出了《统签》所欲架构的宏大唐诗学体系。胡震亨在《癸签》辑录诗话和诗歌相关资料汇编的基础上,从理论角度表达了对唐诗源流、体制以及艺术评点等的看法。清人评价《癸签》说:“独诗话采撷大备,为《全唐诗》所未收。虽多录明人议论,未可尽为定评。而三百年之源流正变,犁然可按。”[5]2757《癸签》共三十三卷,分《体凡》《法微》《评汇》《乐通》《诂笺》《谈丛》《集录》几大部分,其中前四部分论述了唐诗体裁、音声的变迁,各具体体裁的规则,历代对唐诗体裁、题材的评价以及诗歌与音乐关系等;后三部分则涉及了辞句用典、遗事和对别集及墨迹等的着录。《癸签》突出代表了胡震亨总结性质的诗学倾向和对唐诗的评价立场,尤其是立足于唐诗整体发展史角度对个体作家作品的收集、笺释和考订等,具有了文献学和文艺理论等学术性的客观评判眼光,从而在对之前的四唐优劣或是抑扬李杜等问题上,作出了更为平实和冷静的评论。在此基础上,胡震亨晚年专力撰着的《李杜诗通》,亦反映出他这种唐诗学宏观体系架构之下,对传统李、杜诗评所进行的化繁为简的论析方式。

二、胡震亨对李白诗歌的“二次批评”与切入重点

就诗史地位和艺术特征的总体论述而言,胡震亨在前人肯定李、杜不同艺术风格的基础上,更结合性情、经历等表达了其“不分轩轾”的立场。如云“诗人各自写一性情,各自成一品局,固不得取锦袍豪翰,强绳以瘦笠苦藻,必同龠吹为善也”[6]265。因而对于李白及其诗歌的诸多论题,胡震亨能够较为平心静气地进行辩证思考。如对李白从璘之论,其云“论者不失之刻,即曲为讳,失之诬”[6]265,故对蔡宽夫折衷之言颇为推许;又如对杨慎所批李白山东、东山之论,胡震亨从诗句援引和地名流变的学术角度进行了具有说服力的辩论。而对于李诗结集之论,胡震亨从编年、体例以及类型流变等方面清楚地阐述了自己的思路构想和质疑之处,比如他认为“太白诗闲适游览居多,罕及时事,安能如杜诗一一得其岁月次第之?……至其体例,先古风次乐府,又仍次古风,尤所不解。……李乐府从古题本辞本义妙用夺换而出,离合变化,显有源流”[6]334。此论显示出胡震亨对李诗评价的宏观视角和史家眼光,其后来的《李杜诗通》对李白诗歌尤其是乐府诗多有注评发明,亦可见出他对李诗分析的切入重点和评价方式。《李杜诗通》完成于胡震亨晚年,其子胡夏客在卷首识语中云“撰《统签》一千卷,阅十年书成。又一年笺释太白、子美两大家诗,加以评论,成《李杜诗通》,写就频翻,铅黄重叠,迄于壬午。时年七十有四,复尽卷窜订焉”[7]。全书分《李诗通》二十一卷,《杜诗通》四十卷。杜诗卷数虽过于李诗,但集录转引前人评语居多,故而在诗学意旨之阐发方面反多有不及。《李诗通》以体裁依序编排,首列乐府诗五卷,次五古十卷,七古一卷,长短句及骚体诗一卷,五律一卷,五排和七律一卷,绝句一卷,可以看出其编排体例依然受到高棅的影响。而从具体诗歌的评判注析和侧重点来看,胡震亨显示出了他独有的创造性。一如卷首朱大启序言所说:“且谓李、杜大篇,寄意深婉,何可无为通?故于旧注间参而伍之,务探其原委,复为之胪次其体,佐以评骘,语无复衷。”[7]其所谓“通”,所谓“语无复衷”,实际上正是对胡震亨对前人之注释和评点的集中考量和“二次批评”。对于前人的注解,胡震亨不止一次对堆砌事藻、缺乏独到见解的情况表示了不满,如《唐音癸签》中所云:“注者有舂陵杨齐贤、章贡萧士赟两家,萧讥杨事辞不求所本,多取唐广德后事及宋儒诗词为解,乃萧之解李,亦无一字为本诗发明,却于诗外旁引传记,累牍不休,注白乐府引郑漈说尤谬。”[6]334以及他在《李诗通》卷一所说:“旧有杨齐贤、萧士赞两家注,萧讥杨之疏,乃萧亦芜秽,无所发明。兹尽删削,聊疏臆见一二,而乐府稍加详云。”[7]上述二论实乃出于一辙。对“旧注”的发明和纠谬,是胡震亨评注的核心所在,其行文虽简扼,但实已包含了对前人之注释的取舍定夺。因而在《李诗通》当中,并未如传统注解一般进行疏证考释,而是常常单就某一点或是前人曾有争论之处阐而发之,主抒己见,以明诗旨。如果将前人诸家注解加以结合,则字句诗意皆一并为通,这可能正是胡震亨主要目的所在。比如其对《远别离》之评,一方面对传统的舜二妃之事“点缀其间”有所评论之外,更对本篇的独特之处进行了分析,所谓“盖体干于楚《骚》,而韵调于汉铙歌诸曲,以成为一家语,参观之,当得其源流所自”。又如在《江夏行》的评价中,除了较为细致地分析了其源自于《西曲》的“五言二韵”特征之外,还总结了李白乐府在源流变化上的突出特点,所谓“凡白乐府,皆非泛然独造,必参观本曲之辞与所借用之曲之辞,始知其源流之自,点化夺换之妙”[7]卷四。胡震亨将之作为“发凡资读者触解”,对李白乐府的具体解读来说,实际上起到了一种提纲挈领的作用。其他的如《蜀道难》“白蜀人,自为蜀咏耳,言其险,更著其戒”[7]卷四简洁精准的分析,以及对《古风》组诗的评价,“役于风气之递盛,不得以不才情相胜,宣泄见长,律之往制,未免言表系外尚有可议”[7]卷六等等,皆显示出胡氏独具心思的评价意图。因此清人王琦作《李太白全集》,对胡氏之言简意赅的精要评注极为推崇,其云“明季孝辕胡氏作《李诗通》二十一卷,颇有发明及驳正旧注之纸缪,最为精确”[8]1688,并自言“彼杨与萧实为之草创于其先者也,余得肩随胡氏之后而附于讨论修饰之列,其亦可乎?”[8]1688而从《癸签》中对李白生平和诗集流传的评价情况亦可以看出,胡氏之“讨论修饰”,并非是简单的笼统汇集,而是在删裁前人意见的基础上,力求做出最准确和精炼的解释。

三、胡震亨对李白乐府诗变古翻新的解读

《李诗通》中对李白乐府诗的疏解,即体现出这一特点。相比较而言,对乐府诗的注评占了《李诗通》的绝大部分,而其他各体则只有寥寥数则。结合《癸签》“体凡”中胡震亨对乐府诗的观点,即所谓“诸诗内又有诗与乐府之别,乐府内又有往题、新题之别”[6]2,不难看出,他欲图对乐府的传承变化进行新的界定以及分类述之的思路,将乐府命之曰“新题”,同时又提出“或曰歌行”的观点,这实际上已然是将“新题乐府”从乐府和拟乐府中分离出去的做法。这种以题牵体的主张,既是格调诗学辨体观念的延续深入,也反映出胡震亨较为严密的逻辑分类思维。故学者有评价云:“不仅无比正确,而且还极具经典性。”[9]他在“乐通”中对诗歌和音乐关系的阐述,亦从侧面反映出其对传统乐府诗发展的看重和对尊法古题但熔铸新变的拟乐府创作的肯定之处。因此胡震亨对李白乐府总论说,“拟古乐府者,至太白几无憾,以为乐府第一手矣”,又提出理解李白乐府诗的“三难”,即“不先明古题辞义源委,不知夺换所自;不参按白身世构遇之概,不知其因事傅题、借题抒情之本指;不读尽古人书,精熟《离骚》、《选》、赋及历代诸家诗集,无繇得其所伐之材与巧铸灵运之作略”[6]87。正是因为对乐府的源流传承和变化演进具有理性的分析,所以胡震亨能于此前对李白“天才”“神于诗”等含糊的评价中独开言路,从乐府诗的音乐性、古题的厚重蕴藉审美特征以及李白畅快流丽的诗风等方面,对李白乐府进行综合性的评价。恰如其在卷四《江夏行》注解中所云:“凡白乐府,皆非泛然独造,必参观本曲之辞与所借用之曲之辞,始知其源流之自,点化夺换之妙。”同时胡震亨又特意指出了李白诗歌“挥翰雾散,似天仙之辞。而乐府诗连类引义,尤多讽兴,为近古所未有”①[7]卷一,因而对于李白乐府的古题辞意和比兴所托的解读,成为胡震亨注评的重点所在。

一是对承继古题辞意的判断和肯定。如《秦女休行》中说,“白拟乐府,有不与本辞为异,正复难及”,论述了李白乐府“拟古”的神韵所在;又如《来日大难》注评中引《相和歌辞》“善哉行”辞句,注评曰“言人生欢少戚多,欲历名山,驾六龙,与神仙游。白摘句首为题,义同古辞”。这种先解古辞之意,后将李诗之主题命意与之相联的解释方法,非常简练和直观地点出了李白乐府的源流变化之处。与之相类似的还有如《折杨柳》注云“本古横吹曲,辞亡。梁陈后拟者皆作闺人思远戍之辞,白诗亦同”;又如《长歌行》注引相和歌辞云“言芳华不久,当早努力,无至老大伤悲,白辞义同”;又如《北风行》注云“鲍照本辞伤北风雨雪,行人不归,此与照诗义同”;又如《幽州胡马客歌》注云“梁鼓吹角横吹曲本词言剿儿苦贫,又言男女燕游,太白依题立义,叙边塞逐虏之事”。

二是对李白乐府的出新变化和比拟寄托的分析,最典型的代表如对《蜀道难》主题的解说。其云“愚谓《蜀道难》自是古相和歌曲,梁陈间拟作者不乏,讵必尽有为始作?白蜀人,自为蜀咏耳,言其险,更着其戒,如云‘所守或非亲,化为狼与豺’,风人之义远矣。必求一时一人事实之,不几失之细乎!何以穿凿为也”。对古辞自身的变化和李白对古题的改写,胡震亨在切合李白变幻奇纵风格的基础上进行了辩证的理解分析,既尽量立足于细致的格式字句对比来说明问题,不作过多主观议论,如论《乌栖曲》“六朝用两韵,韵各二句。此用三韵,……为稍异”,又论《子夜吴歌》,“其歌本四句,李白拟六句为异。然当时歌此者亦自有送声,有变头。则古辞故未可拘矣”等等。同时又力求切中要旨,阐发隐微,如对《远别离》注云,“此篇借舜二妃追舜不及,泪染湘竹之事,言远别离之苦,并借《竹书杂记》尧舜见逼舜禹,南巡野死之说点缀其间,以着人君失权之戒,使其辞闪幻可骇,增奇险之趣。盖体干于楚骚,而韵调于汉铙歌诸曲,以成为一家语。参观之,当得其源流所自”。在明人诗评当中,对《远别离》的褒贬态度最为鲜明,如李东阳等反复推举,如朱谏直接删落为伪作等。胡震亨从体制、韵调两方面分而论之,其所谓李白“成为一家语”,较为客观精确地点出了李白此诗的来由和独到之处。

对李白乐府的借古题起兴,胡震亨尤其注重在命意上的源流变化分析,并结合李白本人的时代经历对其翻古出新的特点进行了积极肯定和深入发明。如《江夏行》注评诗题时说,“按白此篇及前《长干行》篇,并为商人妇咏,而其源似出《西曲》。……白往来襄汉金陵,悉其土俗人情,因采而演之为长什,……虽其才思足以发之,而踵事以增华,自从西曲本辞而来,取材固有在也”;又如《君马黄》注评论述李白解意至深说,“汉铙歌《君马黄》曲辞,旧无其解,拟者但咏马而已。惟太白作‘相知急难’语,似独得其解者。……盖古交友相责望之辞,意采诗者以其言之含蓄近厚,故入之于乐。非太白几无能发明之矣”。由此之观点,故而胡震亨站在作者和评注者的双重立场,对李白乐府的发掘古意和解为己用进行了具有鲜明个人色彩的阐发分析。较典型的代表即是对《豫章行》中“李白从璘自悼”的大段论述,所谓“故巧取此题为辞,以白杨之生落于豫章者自况。写身名堕坏之痛,而伤璘败,终不忍斥言璘之逆,则尤近于厚,得风人之意焉”。在《唐音癸签》中,胡震亨对此乐府古题和李白时事的联系申发,更是明确显露了其独创和自得之心态。其云“其借题略点白杨,正用笔之妙,巧于拟古,得乐府深意者。萧杨二家注,何曾道着一字来”[6]230,可见胡氏对于李白乐府“点化夺换之妙”的理解和批评中的实际运用。这种述及源流又着重阐明其新意价值所在的评论方式,乐府中还有如《于阗采花》之注云“太白则借明妃陷虏伤君子不逢明时,为谗拓所蔽,贤不肖易置,无可辨,盖亦以自寓意焉”,以及《沐浴子》注云“白拟作当用《楚辞·渔父》意”等等。除此之外,最为典型的则当属对李白《古风》组诗的评价。胡震亨从时代风气和艺术形式变迁方面,重新论述了《古风》在汉魏古诗发展历程中的地位特点以及其李白深蕴的个人意旨。比起之前将其附为朱子之后的理气之作,以及简单言其为“风”“雅”之后继等观点,可以看到胡震亨更具辩证性和求精求新的审读态度。

在明末杂融了格调论、性灵论以及由此而纷繁层出的宗唐、宗宋等不同观点的背景下,胡震亨对李诗选本的排序方式以及对诗歌审美评价的“独有发明”的强调,一方面显示出对李白诗歌在本事、思想、艺术等方面更为平心静气的客观态度;另一方面,也反映了晚明时期对以李白为代表的典型作家的独立思考。这种基于对前人意见的再次纂辑、分析以及有选择性的切入方式,正表明了胡震亨在诗学艺术审美方向更为明确的理论分析意识和对宋元以来李白评价的理性反省。

注释:

① 以下评语未另注者皆引自此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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