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士人的邻邦认知与自我审视
——以吴广霈《南行日记》为中心

2021-12-07 02:10罗小霞周城敏
绵阳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12期
关键词:士人华侨日记

罗小霞,周城敏

(西华师范大学,四川南充 637002)

十九世纪中期,印度与中国都面临着来自西方列强的入侵。为了了解当时印度社会的情况,清朝官员在十九世纪最后二十五年到印度考察,并记述当时印度的相关情况。这些行记反映了晚清士人对印度境况的审视,使得他们开始反思中国自身处境,拓展了看待世界的途径。十九世纪最早访问印度的清朝官员黄楙材,受四川总督丁宝桢派遣,于光绪五年(1879)三月前往印度考察,历时六月,“游览印度,察看形势,绘画舆图”,撰成《游历刍言》和《西徼水道》各一卷①。李鸿章于光绪七年(1881)派马建忠赴印与英国官员商讨鸦片专售问题。马建忠在吴广霈的陪同下开始南行之旅,此次行程耗时三月有余,两人分别撰写了《南行记》和《南行日记》②。光绪二十七年(1901)康有为抵达印度并写下《印度札记》,以近代化的眼光审视印度,士人对新事物的关注点开始从“器物”转向“制度”。光绪三十一年(1905)郑世璜被官派前往印度、锡兰等地考察当地茶叶的相关情况。郑世璜此行写下《乙巳考察印锡茶土日记》,同行考察团书记陆溁也撰有《乙巳年调查印锡茶务日记》③。晚清士人所撰的旅行史料,在树立邻邦认知的同时也在对国内情形进行自我审视,这种体验曲折而多层。吴广霈《南行日记》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④。

一、吴广霈《南行日记》源流考

吴广霈(1854—1918),字翰涛,自号剑华道人。官至江苏候补道,充任随员出使日本、美国、秘鲁、印度,随行著有《南行日记》《大东日记》等。民国三年(1914)入清史馆纂修《清史》,负责《清史稿》中新增篇目《邦交志》,专门记载中外关系和交往。金天翮《吴广霈传》载:“光绪乙未,王师既败绩于辽东,含垢忍辱,结马关之约,薄海痛心。广霈亦慷慨流涕,闭户撰万言书,陈自强策。”[1]1233-1234体现他心系国事和时局的经世精神。

《南行日记》是吴广霈于光绪七年(1881)陪同马建忠出游印度所撰,此次出行共三月有余。该日记先是光绪十六年(1890)的弢园刊本,由王韬为之作序出书;而后又与马建忠的《南行记》一起汇编于《小方壶斋舆地丛钞》,不过汇编时《南行日记》中的诗词皆被略去;之后《南行日记》又复收于《古今说部丛书》,并保留了其原有诗词[2]。

光绪十六年(1890)《南行日记》弢园刊本中,内部首张左半面四方刊记内,题有“弢园活版”与“遯叜校订”字样,可见乃是王韬亲自手校。在右半面印有“弢园老民书”和王韬的个人印章,每张界框中间标有“南行日记”四字,而其下方标有“弢园校订”字样。“弢园老民”和“遯叜”,两个别号都是王韬于同治元年(1862)南下香港之后所用。光绪十一年(1885),王韬在上海创办木活字书印馆——弢园书局。因此,吴广霈所著的《南行日记》,极有可能是弢园书局早期出版的一批书籍。

笔者所见《南行日记》为光绪十六年(1890)的弢园刊本,根据王韬在“序”中的陈述可知,吴广霈出游印度回国的途中经过香港,见王韬时示以日记,王韬当即命人“缮写副本,藏之行箧”[3]2,并“特加识校劝,其并刊以问世”[3]2。可见光绪十六年(1890)刊印的日记来源于王韬收藏的副本。此刊本里还包含了吴广霈的自序,序末署时间为“辛巳”,正是光绪七年(1881),且此本日记记到吴广霈返程至香港为止,因而大致可推定此本为光绪七年(1881)原记,并非后来增添删改的版本。王韬在主持格致书院之际,还“手校”并刊印该书,并亲自为《南行日记》作序,不仅仅是出于他与吴广霈的私人交谊,也反映了他对《南行日记》的重视程度。

二、南行途中的邻邦认知与自我审视

吴广霈与马建忠同行印度,虽历时较短,但两人都撰有著述,且内容大不相同。吴广霈在《南行日记》中多次提到马建忠(眉叔)因交际繁忙而由他帮忙“删润”日记[3]11。马建忠《南行记》较为官方,日记内容多为与外国官员交谈公事,更像是带有公务色彩的外交报告记录。相比之下吴广霈《南行日记》更为私人,因随员身份,并不像马建忠因公务需访问官员,除了记录两人日常行程,更多的是记载闲暇时间出游时的所闻所见。

《南行日记》正文记载的是海外邻邦见闻,如安南、新加坡、印度等地。其中在印度逗留二十五天的日记占《南行日记》一半以上的篇幅,从而构成正文的主体。根据日记内容,大体可以按照时间顺序整理出吴广霈“随使”印度旅行的路径如下:光绪七年(1881)六月二十四日,随马建忠由天津大沽口启程赴印度;七月初八抵达香港,初九访问香港总督;从香港出发,经过十二个昼夜沿太平洋抵达安南;七月二十四日,乘船航行抵达新加坡;八月初七,抵达印度加尔各答,直到九月初六由孟买启程回国;最后于九月二十二日抵达香港。此行共三月有余。

(一)鸦片之虑开启的印度之旅

鸦片走私是晚清时期的严重问题,《天津条约》使鸦片贸易合法化,也使清朝统治者面临着更棘手的问题。当时的中国官员也忧虑鸦片带来的种种问题,王韬在为《南行日记》所作序中曾说道:“虑鸦片漏税之多,拟设法杜绝。”[3]1还说到他曾上书当时的香港总督燕臬斯,请求设立稽查所,对鸦片贩售进行严格管理,“凡不登薄籍、不由公所者,即目为私,没入充公”[3]1。为了实现加税和杜绝漏税,马建忠受李鸿章委派出使印度,就鸦片专售问题同英印当局上层商议。王韬所作序中证实了马建忠出行的目的,是为了“杜印度商售鸦片之弊”[3]1。在《南行日记》吴广霈所作自序中,对于此次游历印度的经历则以庄子《逍遥游》中蜩与学鸠嘲笑大鹏“高举之劳”相比拟,道出“小知不及大知”,表达了吴广霈此次南行的总体感受。鸦片战争后,在西学广泛传播的同时,中国知识分子“危机意识”开始悄然崛起,出使外国的经历给晚清士人带来了视觉与感官上的巨大冲击。晚清士人的世界观开始从“天下”转变到“国家”,真正地认识到中国社会正面临着“近代转型”。

(二)沿途邻邦的风土人情与“近代化”

光绪三年(1877),总理衙门奏准“出使各国大臣应随时咨送日记”,具体要求为“凡有关系交涉事件及各国风土人情,该使臣皆当详细记载,随事咨报”[4]2724。这里所说的“风土人情”涉及出使各国“国势之盛衰,地形之广缺,风俗之变迁,政教之利病,兵民市舶之多寡,食货物产之盛区,以及工艺日新,商情月异”[5]83-84等诸多方面的情况。

此次的出行,吴广霈在风土人情上观察入微。与中国传统的拱手礼不同,印度人“多以手及额为礼”[3]26;当地人通常赤足不穿袜,妇人们身着艳丽的拖地长裙,喜爱“以金银饰耳鼻唇额”[3]25;了解印度当地的火葬习俗,“夫歿焚其蜕,妇必入火殉之,以为节烈”[3]27;西贡的土人房屋低小,语音接近闽广,男女老少爱食槟榔;新加坡“土人种类不一,率皆面目黝黑”[3]16,另外此处“服奇状诡难以枚举”[3]16。吴广霈还注意到沿途各地皆是棕榈树、椰子树等热带植被,盛产槟榔、香料、丁香、象牙等物品。《南行日记》中有部分诗词是赞美沿途自然风景秀美的。吴广霈印象最深的是西姆拉,进山途中蜿蜒盘旋、道路奇险。上山观景云海翻涌、瞬息万变,云开雪山见更是一大奇观。

晚清士人出访外国,大都以一种传统的认知范式或格局来面对所遭遇的新事物和文化。在旅行途中,《南行日记》也多有关于器物等物质文化层面的记载,士人关注点集中于新鲜事物。

1.自来水。在槟榔屿登山寻水时,发现水源地地下用铁管将水通行于各处,“以资食用”[3]19。

2.蓄物园。在加尔各答,各种珍贵动物“飞走鳞角,靡不毕具”[3]23。兽类有虎、狮、豹、象、猴、鹿等,飞禽除了孔雀与鸾鸟并无可观,此外还有猩猩、蟒蛇等。

3.火车。在加尔各答火车站看到的火车形似日本制造,但“长拖三十乘,则日本所未观也”[3]26。车厢内部布置“中敞如小舟,对设二皮榻”[3]26。且吴广霈到印度各地皆乘坐火车,可见当时印度的交通发展便捷,火车可到印度全国大多数城市。

4.桥梁建设。在桑肋,看到铁桥“宽广五丈,约有二百五十丈,桥洞二十有六”[3]27。还看见一座砖桥“桥长二里许,桥洞百门”[3]28,以为奇观。

5.博览院。在孟买,瞧见了精美的古铜漏壶,纹理款式类似中国古代器物。还有不知何代的巨型鱼骨,身长丈许的蜈蚣骨,犀角猴虎骨头甚多。更有戏具偶像,但未能仔细观摩。

6.西剧院。西末喇的西剧院虽不宽敞但整洁,台下皆坐西人,台上的戏剧表演“描摩毕肖”[3]34。孟买的西剧院表演不同于前者,台上是三两西方女性竖立奏曲,大洋琴合奏,“其声鸣鸣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令人几欲泪下”[3]41。吴广霈听之觉得甚是悲伤,而在旁的西人“相与鼓掌为快”[3]41,感受到了中外两国人的悲喜不同。

此外吴广霈与马建忠两人还同去照相馆拍了两人合照和个人全身照。在安南时,沿途所见“远见高屋,临河巨舟夹岸,则皆西制”[3]13。这些新式事物对于吴广霈而言,既“新”也“非新”。吴广霈在此次游历前有出行日本和美国的经历,这些新奇事物早已见过,对于他而言或许并没有初见时的“新”感。然而现在这些“新”东西却出现于尚未步入工业文明的邻邦,这种感知却是“新”的。西方工业社会某些先进的公共设施移植到殖民地,这些地方出现了交通近代化、城市生活近代化的相关转变。说明晚清出洋旅行的士人,比较容易接受物质上的新事物。

(三)《海国图志》的考察辩正

吴广霈和马建忠在南行前就做了充足的准备,曾阅读了外国著述的印度相关书籍,途中随身携带魏源的《海国图志》,且每到沿途各处,找寻当地地图,对各国进行实地考察,与《海国图志》相对照。值得一提的是,身处安南时发现无本国地图,安南地志中也无图,且“文理舛谬无足观,尤可异者,地名尽袭中土,聊留备考而已”[3]15。在印度时,根据地图对印度的地理位置和行政区划有了一定的了解,印度“土地较中国仅得三分之一”[3]22。马建忠在抵印之后,“批阅西人论印度书,颇为详确,安得优游暇日,几净窗明,翻成《印度志》一卷,未必无补史官之采择也”[6]120。

在实地考察途中,吴广霈发现《海国图志》存在着“缪不合考印度”[3]24、“所译国名音义既不纹合,而取择鲜”[3]12等问题。吴此行根据自己观察并查看印度地图,指出魏源的五印度总述的三点谬误:其一是葱岭(帕米尔高原)大龙池是“恒河正源”[3]34,但是翻阅印度地图得知恒河发源于西藏;其二是说同一条恒河中途一分为二形成了印度河和恒河,恒河为东恒河,印度河为西恒河,吴广霈发现了这个错误并指出两河各不相涉;其三是印度河在北印度时分别从东西入海并无支流,《海国图志》中的同流之说实属臆断。吴广霈乃叹:“仅据陈编不亲履勘者,不易得其实际如此。”[3]34同时猜测出现错误的原因是“徒以成书太速,探访不精”[3]12,论证了撰写有关历史地理方面的书籍时实地考察的重要性。

(四)“亚洲时局”观念与变法革新认知

费正清在论及鸦片战争以前的中国人对世界的总体认识时曾说:“十九世纪初期的中国国家和社会仍然认为自己是东亚文明的中心。”[7]35当吴广霈在南行的旅途中,目睹了世界性的自西向东的弱肉强食的景象,看到当时世界格局的真实面貌时,促使他摒弃了原有传统的一元天下观,而重新建构符合实际的多元世界观。如途经西贡时他记道:

荷兰散占苏门答腊以南,这岛法人西据安南之西贡,争先务得,各遂鲸吞。所尤涎而不能得者,则中华沿海屏蔽耳。近乃欲于北印度小国西基,菩之间假道,开筑铁路舍缅甸,直达滇省,其居心尤为叵测。是在当轴者,坚以御之,以固藩围。非然者恐滔天之祸,不在海疆而在陆路,以蚕食启封,豕長蛇之渐,而亚洲大局愈不堪问矣![3]25

当时中国正面临着被西方列强蚕食鲸吞的威胁,吴广霈对于国际局势有着深重的忧虑,“慨夫世风之降,列国纷争如猛兽竞逐,弱肉强食,势所必然有一兽焉”[3]15。他从整个“亚洲时局”着眼,深切体会到近代中国已逐步融入世界体系,晚清士人的世界观开始发生转变,吴广霈对于近代世界格局有了新的认知。《南行日记》的字里行间中敌强我弱的形势昭然可见,处于殖民统治之下的邻邦社会实态令人警醒。

近代中印两国国情有着许多相似之处,一批中国士人将目光投向印度,期望通过对印度亡国原因的探析、亡国过程历史的研究,使中国避免遭受同样的命运。吴广霈觉得要把印度作为前车之鉴,中国应“新我政令,革其故常,率可变者悉与之俱变,即隐藉此以维持其必不可变者焉”[3]23。在印度时随处可见的英军驻扎练兵和旧时的炮台堡垒,使得变法革新的认知在吴广霈内心逐步形成。抱残守缺必然会灭亡,只有革故鼎新、与时俱进的变法才能让国家在弱肉强食的世界免于灭亡。这既是总结印度教训,又是思索中国出路。晚清士人纵观邻邦后对自我进行审视,展现了他们看清时事、变法图强的宏愿。中日甲午战争中清政府失利,加深了他变法救国的决心,其在甲午战败后写下《救时要策万言书》,“其书分安内、驭外、筹财、经武、用人、变法都六纲,纲各附以十目,大半皆当时所宜施行者”[1]1233-1234。比吴广霈晚二十年去往印度的康有为也表示,“能变则全,不变则亡,全变则强,小变仍亡”[8]256,当时的中国唯有变法,才有可能不重蹈印度覆辙。

三、关注东南亚华侨的境遇

咸丰十年(1860)《北京条约》规定:“以凡有华民,情甘出口,或在英国所属各处,或在外洋别地承工,俱准与英民立约为凭,无论单身,或愿携带家属,一并赴通各口,下英国船只,毫无禁阻。”[9]67此规定一出,海外华侨数量大增。晚清华侨南移者激增的原因,陈长傅先生总结为三个方面:“一清廷渐弛海禁准人民自由出洋。二国内天灾人祸,为谋生起见不得不外移。三南洋诸国正在开辟需要人工。”[10]12《南行日记》对海外华侨也有颇多记载。西贡有“中国客民侨寓统计约三十余万”[3]14,且此处的国人均为广闽两省人。新加坡仅有西贡三分之一的华人,“侨寓华民闻约十万余”[3]16。槟榔屿有着“华人侨寓者八万余”[3]18,此处特别的是,各地皆以广人居多,而槟榔屿独以闽人居多。印度北部的加尔各答,“华人侨此者不满两百人”[3]22,缘由是此处土人多且工钱少,无利可赚,华人多不愿来此。在印度北部边界的加西耶巴,“华人徙无至此者”[3]28。在印度孟买,“华民侨此者二千人,率皆制茶业,履无巨商大贾”[3]39。

比吴广霈更早南行的使臣日记中也记载了东南亚华侨的情况。同治五年(1866)出行的斌椿使团,在越南和新加坡稍作停留,《乘槎笔记》中提到“(越南)闽广人居此贸易者,闻有五六万人……(新加坡)市肆百货皆集,咸中华闽广人也”[11]7-9。光绪二年(1876)出使的郭嵩焘在《使西纪程》也记载了华侨在新加坡等地的人口构成:新加坡居民约二十万人,除洋人、本地番人约一万余名以外,其余皆为“闽广人”;槟榔屿居民约十四万,“闽广人”约占十万人等等[12]。上述日记的记载证实了南洋华侨以福建、广东人为主的传闻。

吴广霈还记录下了海外华人的贸易情况。新加坡的街市“多半华人设市”[3]14;距离西贡十几里的西北方居住者“皆华民贸易者”[3]15,当地的广肇会馆制度规模颇为宏大;在槟榔屿闹市时发现“熙熙攘攘尽属华人”[3]19。看到华侨在外贸易繁荣,吴广霈不禁感叹:“屈指百十年后,我华人足迹行且偏于五大洲,迨喧宾夺主之势成,而中国自强之机发矣。”[3]19清廷内务大臣斌椿途经新加坡也观察到“市肆皆集,咸中华闽、广人也”[13]2。张德彝在《航海述奇》中也描述了越南华人贸易之盛:“再东一带街市铺户,多为粤人开设……再西北距四十余里,有‘中国城’,因有数千华人在彼贸易。”[14]463他通过询问得知越南第米业、内河航运业多由华人支配,“按年往粤省贩卖越南米粮,又自粤省运货在此售卖,如此往来,获利甚重”[14]462。晚清士人对于南洋华侨的印象有着矛盾的双重态度:一方面是对华侨存在着传统的“潜在汉奸”“叛国者”观念。途经范园时惊奇园中人皆是华人外貌,感叹“忘祖而宗敌”[3]19。张德彝介绍槟榔屿华侨群体,也说道:“愚顽性成,多未归化;有生于外邦而未到中国者,有归英属而不改装者。此辈若来中土,无事则为华人,遇事则曰英属,诚一隐患也。”[15]288另一方面是对海外华侨寻求身份归属的肯定。印度寓中遇到胡姓茶商亲自上门拜访,道出因商品滞销不能归国,吴广霈“恻然悯之”[3]19。同样在《乘槎笔记》中,越南华侨张沛霖、新加坡华侨陈鸿勋与斌椿的主动会面,也肯定了对东南亚华侨寻求祖国认同的态度,“粤人张沛霖来见,云贾此多年,久不堵中华人物。闻有使臣过境,求一见为快……归舟,有顶帽补服来谒者,都司职衔,闽人陈鸿勋,贸易居此”[11]7-9。

关于南洋华人的居住环境,《南行日记》里记述了富人阶层的情况。胡璇泽是当时著名华侨,兼任中国新加坡首任领事。他的“南生园”由广州园艺家设计,以假山、人造池塘、水族槽、奇形怪状的矮竹以及修建成野兽形态的植物等闻名遐迩[16]10-14。吴广霈在新加坡参观了胡璇泽花园,屋宇美轮美奂,更是感叹“比之于异国王侯”[3]17。比吴广霈早几年南行的郭嵩焘也游览了胡璇泽的私人园林,园林中有羚羊、狗熊、豪猪、袋鼠等珍奇野兽,更是称“奇花异草,珍禽怪兽,及所陈设,多未经见”[17]7。同样是华侨富商所建的洪家花园,“其诸花木来自各国及诸番者,皆插牌标记,足见此园魄力之大矣”[17]9,从侧面反映了华侨富商在外的经济实力。吴广霈在槟榔屿的时候还注意到,闽商巨富颜永美的居室皆仿照西制,家中还摆放着洋钟和乐器。斌椿在新加坡时看到“屋宇稠密,仿洋制,极高敞壮丽”[13]2。光绪十年(1884)蔡钧在新加坡也受邀参观华侨林苑,“外则洋式,而其中屋宇皆华制”[13]13。表明华侨富贵者的居住场所也受到西方文化影响,呈现出西化的趋势。

列强加强在东南亚的殖民统治,对华侨进行各方面的严厉打压。《南行日记》中记载了新加坡的华人华侨政策。入境的华人先要去会馆登记,上报法官后才颁发执照,且一年一换,另外“执照必随身,携以备逻查,无此则巡捕执之,另议罚款”[3]13。可见华人在外受到的管制之严,且管制之外还有苛捐杂税,“每名收进口税洋银二元半,以二元归法,半元为会馆经费。无论贫富,每人纳身税银五圆,妇女及十六岁以下者,不征地税。上、中、下三等。上等每种尺,正方二尺七寸,征洋银三分。中、下递减。其次屋屋有税,招牌有税,其进口税、身税两项”[3]13。张德彝虽为华侨处境担忧,却深感无奈:“华人之忍耐,皆不待明言也。”[14]19

四、结语

吴广霈南行往返途中都会经过香港,吴广霈皆会晤了好友王韬。在前往印度的路程中,与王韬在日本阔别两年后,又于香港再度重逢。吴广霈参观了王韬的藏书,感叹王韬藏书之丰富:“颇有异本且多海外秘笈、遐陬逸史,为中国文人博士皓首。”[3]9王韬将《扶桑游记》和《蘅华馆诗录》赠予他,吴广霈提笔作诗四章赠与王韬。两人在光绪五年(1879)于日本神户初识,吴广霈与王韬在日本的交际记载于《扶桑游记》⑤。在游历的途中,吴广霈不忘将沿途见闻感受整理成书信寄给王韬。归国途中,吴广霈想念国内好友,写下《我所思兮歌》,里面也提到对王韬的思念之情。再次路过香港时,吴广霈身体抱恙,王韬特意为其准备清粥并殷勤慰问。而后吴广霈将《南行日记》示以王韬读阅,王韬为《南行日记》作序并亲自校勘,展现了两人之间的深厚友谊和对世界局势的密切关注,同时映射出了晚清士人群体在国家危难之际所展现出的忧患意识。

晚清士人出洋旅行的经历,不仅仅是对他国的直观感受和亲身体验,透过对邻邦的认知与自我审视,也给中国本土带来了若干冲击。正如印度文化研究者周宁所言:“跨文化旅行的意义不仅在‘去’,更重要的是‘去过后回来’。因为旅行改变人的知识与价值、人的感知方式甚至生存方式,从异乡回来的人带着某种‘乌托邦’记忆,重新认识并改造家乡。这是最有意义的。”[18]

吴广霈《南行日记》作为近代士人赴印的旅行史料,记载了印度与周边国家的社会实态,反映了当地风土人情;记录华侨讯息展现在外国的生存状况;游历途中的文人活动也透视出晚清士人的交际网络;实地考察纠正了《海国图志》的谬误。吴广霈途中常联系他国现状而忧思国家前途,这些感受和认知映衬出晚清士人的邻邦印象。“亚洲时局”观念的产生与对印度亡国的探讨,表明晚清士人开始重新建构“天下观”,变法革新成为他们新的追求。晚清士人出行实际上是在不断循环的“文化冲击”和“文化固守”过程中,重新确立自我认知的方式。

注释:

① 黄楙材有关印度的著述,包括《游历刍言》《印度札记》《西輶日记》,收于《游记刊汇》,湖南新学书局,1897年。后又收入席裕琨所辑《星轺日记类编》,丽泽学会,1902年。

② 马建忠《南行记》,载于《适可斋记行》,1896年出书。吴广霈《南行日记》,弢园刊本,光绪十六年(1890)出书。两者又收入《小方壶斋舆地丛钞》再补编第十帙,见杭州古籍书店影印版,第19册。《南行日记》后复收入《古今说部丛书》第2册。

③ 郑世璜《乙巳考察印锡茶土日记》,陆溁《乙巳年调查印锡茶务日记》,均为1905年南洋印刷官厂印行。收于李德龙、俞冰主编《历代日记丛钞》第156册,学苑出版社2006年影印出版。

④ 有关研究见林承节《马建忠、吴广霈的印度之行和他们的南行日记》,《南亚研究》1986年第2期;章可《透镜:晚清国人印度游记中的二重观照》,《新史学》2019年第2期;陈明《从旅行史料看中国历代行者对印度文化的认知》,《中国高校社会科学》2018年第3期。

⑤ 王韬:《扶桑游记》,收入《小方壶斋舆地丛钞》再补编第十帙,见杭州古籍书店影印版,第19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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