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南小札

裴祯祥

米拉日巴佛阁的早晨

这个早晨，一切都是湿润的：鸽子的羽毛，正在变黄的树叶，白塔尖顶上薄薄的光，围着佛阁不停转动的男人和女人。他们同时进入我，凝合、生成我身上多出来的，类似塔尖一样的事物。

当我平生第一次跟随着人群，去拨动那些转经筒，我感到我的身体，多出了一些缝隙（如同经轮与经轮之间的空隙）。它们被我身后女人的诵经声与清晨的风轻轻转动，如同一块尘封已久的石磨，在流水的冲刷下，重新开始工作。那个走在我后面的藏族女人，以平淡而虔诚的语调念诵着经文。我从未听到过如此真切而安静的声音，但它又是一股绵密的力，推着我向前挪动。

我看见这些陌生的人与事物，被同一场雨淋湿。我和他们走在一起，内心的灰尘，渐渐降落下来。我感觉我干燥的躯体，逐渐变得湿润。鸽子，树木，白塔，这些我不认识的男人与女人，我正在加入他们的行列。

亲爱的，我想让你知道，在米拉日巴佛阁，迎接一场雨，并且与世间万物一起，变成一个湿润的人，这是多么幸福的事。

神造下的牧云俄合拉

默默念出这个名字：牧云俄合拉。

在手心里写一遍：牧云俄合拉。北方天空下安睡着的牧云俄合拉。黑色与棕色的马，毛发纷披的大牦牛、小牦牛，白羊与黑羊，静静地立在伸向远处的草场上、村庄背后迂缓的山坡上。

有时候，你会发现一种庄重的忧伤，好像他们在集体等待着什么。有时候，你会误以为那是一块块白色或黑色的石头。有时候，他们转头兀立的一瞬，让你感觉是一个石器时代的男人，正在山顶上窥伺这个陌生而新奇的世界。

房子们坐落在山脚下，那是放牧白云与黑云者的宫殿。此刻，他们拥有神离开后天空深处的寂静;也有花朵开放之前山野的寂静。但是，一切都已准备好了，只要那些石头般的牛、马、羊醒来，只要放牧白云与黑云的人归来，这里就将举行一场无始无终的盛宴。

这是甘南的一个村子，这里不需要史书与王冠。我只想居住在这任何一院房子里，与你生儿育女，度过余生。

这是神造下的牧云俄合拉。神好像只造下了一个牧云俄合拉。

因此我认为，神是个偏心眼。

美仁草原的生命重构

1草既不构建也不摧毁这世界。草活在地球的表面（现在是美仁草原），它在春天醒来，在秋天逐渐枯萎。从某种意义上，只有马、牛与羊，需要这种草的存在。

草拥有柔弱的外形和短暂的寿命，但是，在我们无法知晓的时刻，草完成了与时间的对抗。在中国古人中，有一个叫白居易的说出过这种对抗的表象：“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但是，草要对抗的，明显不是野火，而是自己的内心，即：它要克服自我，把自己作為草这种物种生命链上的一环，而不是单独的一棵。只有草能够这样认识自己，世上的其他事物，都没有这种能力。

因此，美仁草原成为了现在的样子。当我在雨雾中，看到美仁草原那无边无际、涌向天边的形体，我感受到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以无数柔弱生命构成的雄壮之美，对我们的视觉、味觉、听觉、嗅觉与触觉，进行着彻底的改造。

毫无疑义，美仁草原有自己的宗教，她是不朽的。

2我看见美仁草原。

我看见草，形成了星空般浩瀚的存在。而我站在所有草的外面，感受到一种腥涩而魅惑的气息，那来自草与泥土的气息，来自草与石头的气息，来自草与畜粪、与风、与大自然中我所不知道的一切事物混合而成的气息。

这是我完全不了解的一种事物，它与这些缓坡、石头和帐篷，构成了美仁大草原。而我明白，这是一个古老而神秘的世界。

在西北部，美仁草原如同另一个星球上的景观，让我给不出恰当的字眼。我不能够形容这些草、这些泥沙与石头，我只能描述自己的内心。而我并不理解我自己，我说出的都是谬误。

因此，我不知道我爱不爱她。面对一种陌生而巨大的美时，我们在城市中所说的爱，停在离美仁草原一米高的空中，失去了准星与效力。

3现在，美仁草原正在重新构建我。

她也曾经成为构建了诗人阿信的一部分、扎西才让的一部分、史书的一部分。我所要做的工作是，如何让她安全而自然地进来，而不与我以前对大地的认知，发生争执。

站在高处，我派遣出风马的队伍，驰过天空的驿道，它们将把我的一些想法，运载向不可知的远方，而这个远方是属于我的。在我面前，一堆凌乱的石头，让这里成为中心，世上所有的草，都将围着它疯狂生长。

此刻，一个重新组建的自我，正在形成。美仁草原的加入，风马、石头、牛羊与草的加入，使我变得辽阔而稳定。

让我的爱，也变得坚实而持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