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在词语的海洋中另辟空间

2021-12-09 09:20凝珚
检察风云 2021年19期
关键词:云中汶川杜甫

凝珚

本期客座总编辑

阿来,中国当代作家,四川省作协主席。2000年,41岁的他凭借第一部长篇小说《尘埃落定》,拿下第五届茅盾文学奖,这也是中国文学史上最年轻的茅盾文学奖获得者。2018年,他又凭借《蘑菇圈》斩获鲁迅文学奖。今年4月,他的小说《云中记》获得第16届十月文学奖“长篇小说奖”。

亲身经历,所想所念

记者:您为什么给自己的新散文集取名为《以文记流年》?

阿来:时间一直在流逝中,我们的岁月在一天天消失,用文字记录下来,对得起这种流逝。

记者:《以文记流年》由“云中记”“读书记”“出行记”“怀人记”“鉴赏记”“品酒记”“演说记”七部分组成,写的都是您的亲身经历吧?

阿来:对。“怀人记”中,我的《清明怀吴鸿》,写的是前几年因病去世的出版人;“品酒记”中,写《川酒颂》;“演说记”中,写《士与绅的最后遭逢——谈谈李庄》……在这本书里,有十余年前汶川地震,有城镇村庄的劫后重生,也有精神情感的持续光芒,那段记忆不只是苦难,还是生命的颂歌。

记者:记得您一直特别喜欢杜甫,在《以文记流年》中,还用一篇《回首锦城一茫茫》,专门写了杜甫流寓成都期间的生活与创作,致敬这位唐朝诗圣。

阿来:杜甫是我最喜欢的唐代诗人。不只是我,很多人都是如此。杜甫虽然是从外地入川,但他给成都带来的东西,融汇了成都气质的一部分。成都有幸拥有过杜甫,杜甫是给成都定下基调的人。

记者:记得您说过,每每新书出版,对于巡回宣传,总是各种踌躇,能不能分享一下这是为什么?

阿来:新书刚出的两三个月间,四处站台推销。每回都要向读者宣讲:题材、动机、意识等等,实在是谈得太多了。一部小说创作的过程,并不是每一处都想得清清楚楚,行文中也还想留下些未尽之言,实在经不住自己一谈再谈。推广新书时与读者谈的,总是在他们感兴趣的事实与意义方面,会有苏珊·桑塔格所批评的只从社会学意义上“过度阐释”的毛病。常常出现的情况是,作者会被读者引导,从一种意义到另一种意义,找不到新意义后还要努力创造意义。

 自然生命,了解尊重

记者:您最初开始写诗,但后来转写小说,其中的契机是什么?

阿来:写诗,写到后来我发现,大量叙事的因素、描绘的因素不放进去,没法表达真实的观察与经验。我们在生活中这么多感悟,这么多鲜活的经验,不能放到自己的写作当中去,那有什么意义呢?我就写小说。小说基本能把诗歌里放不进去的东西放进去,甚至可以把诗歌放进小说里去。所以从诗歌转到小说写作是自然而然的事。

记者:写作这么多年,您对这份职业的认知或者心态上有变化吗?

阿来:我在20世纪80年代初开始写作,写到1989年,突然就觉得写不下去了。像现在的那些年轻人一样刚开始写作,主要是写自己的一些东西,从1989年到1994年,我没有写过一个字,不然老是重复个人的一己悲欢,其实走不了多远。

记者:所以,20世纪90年代,您走遍四川阿坝州,翻阅18位土司逾50万字的家族史,写下那本惊艳世界的《尘埃落定》。很多人说,这是中国版“权力的游戏”,也有人说,这是中国版“百年孤独”。

阿来:从1989年到1994年,我差不多对地方文化、地方历史,怎么表达更宏大的题材的写作方法进行了探索,然后1994年又开始动笔,写的就是《尘埃落定》,等于这就完成了一个从个人到社会化写作的跨越。

记者:几乎每个熟悉您的朋友都会提到,生活中的您,对自然抱有极大的热情,可以叫出很多植物的名字。您对自然的观察与热爱,缘起于什么时候?

阿来:15年前青藏铁路通车那会儿,南方報系找记者去报道,请我和复旦大学的葛剑雄老师当顾问,解答一些文化、地理上的问题。但他们出去采访,我和老葛待在帐篷和汽车里很无聊。那时候是5月,我看着雪地里盛放的报春花,情不自禁感慨,这么顽强的生命,这么漂亮。原来我是一个不喜欢摄影的人,但那时候我发现自己有巨大的缺陷——不关心环境,不认识身边跟我们一样的生命。所以我从那时候开始学摄影,一直到今天。现在,青藏高原的植物,不敢说百分之百,百分之八十以上我是认识的,而且不是一般的认识,是科学系统里的归类、效益和应用,等等。我在登一座山的同时,还能认识这些植物,这感觉就是现在说的“生命共同体”。我要留到退休之后,写不动小说的时候,再写一本关于植物的书。

记者:那日常生活中,您在家会养植物吗?

阿来:我倒没有这个习惯。一方面,家里没有足够的地方放。而且,谁能养大自然呢?我虽然不养植物,但我一推窗,就能看到满眼植物。

充分生活,自然提笔

记者:记得在成为作家之前,您有过六七份完全不同的职业历练,这些经历,是否真正给您热爱文学的心灵提供了丰富的滋养?

阿来:是的。对我而言,积极地生活之后,一部小说、一本书,是会自然发生的。我的写作跟很多人不一样,很多人说“找”灵感,好不容易出来一点儿赶紧就写。我的每本书大概都经历这样一个过程:想写、强制自己不写、又冲动,反复多次。最后不得不写的时候,我知道它是一个确实能释放激情的写作。这样,在漫长的写作过程当中,我可以始终保持一种真正的艺术冲动。

记者:今年,您凭《云中记》获得第16届十月文学奖“长篇小说奖”。在汶川地震十年后,您才动手写《云中记》,能分享下原因吗?

阿来:《云中记》写“5·12”大地震后的一个村庄,过于现实沉重,时间上又距离太近,这个题材并不好写。之所以在汶川地震十年后,我才动手写《云中记》,并不是因为我缺少材料、没有故事,或者不能意识到故事所蕴含的意义,而是因为多丽丝·莱辛(2007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所说的“腔调”尚未被听见。

汶川地震发生的第二天,我就到了震中映秀,当了八个月志愿者后才回家。那个时候我就明白,我不是以一个作家的身份去的。对于一个小说家来说,最重要的不是有没有故事要讲,而是以什么样的语言方式呈现这个故事。当代小说文体有一个重要的变化因素,就是小说需要向影视等艺术方式提供大量修改空间,这迫使小说家必须在词语的海洋中另辟空间。

记者:《云中记》酝酿了10年,但等到您真正提笔,这部近28万字的小说却只用了5个月时间就完成了?

阿来:是的。这种灾难提醒我,人的生命脆弱而短暂,不能用短暂的生命无休止炮制速朽的文字。2018年,十年前地震发生那一天,我用同样的姿势,坐在同一张桌子前,写一部新的长篇小说。十年间,经历过的一切,看见的一切,一幕幕在眼前重现。半小时后,我的情绪才稍微平复。我关闭了写了一半的那个文档。新建一个文档,开始书写,一个人,一个村庄。从开始,我就明确地知道,这个人将要消失,这个村庄也将要消失。我要用颂诗的方式来书写一个殒灭的故事,我要让这些文字放射出人性温暖的光芒。我只有这个强烈的心愿,让我歌颂生命,甚至死亡!五月到十月,我写完了这个故事。到此,我也只知道,心中埋伏十年的伤痛得到了一些抚慰。至少,在未来的生活中,我不会再像以往那么频繁地展开关于灾难的回忆了。

编辑:夏春晖  386753207@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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