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诗归》选诗策略及其诗学史意义

2021-12-10 11:43陈婧玥
华中学术 2021年3期
关键词:书社四库全书齐鲁

陈婧玥

(武汉大学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湖北武汉,430072)

旧题钟惺、谭元春编选,后经清初王汝南补辑的明诗选本《明诗归》,自被王士禛、纪昀等定性为伪作起,编者问题便成为这部选本的研究重点[1]。除去对《明诗归》是否为钟、谭所编的真伪考证,学界对该文本的生成时间也有关注,有学者认为《明诗归》的主体部分形成于清代顺、康之际,并对《明诗归》的伪书性质及作伪原因进行分析[2]。作为名噪一时的明诗选本,《明诗归》所透露的诗学观念及编选策略,使之在竟陵派遭到全面贬斥的历史大背景下保存了主流之外的诗坛声音。正如顾颉刚所说:“许多伪材料,置之于所伪的时代固不合,但置之于伪作的时代则仍是绝好的史料。”[3]就选本价值而言,《明诗归》是明清诗学过渡时期的时代产物,我们有必要在悬置编者问题的前提下,通过分析《明诗归》的编选原则、诗学旨趣、诗风宗尚等内容,重新审视《明诗归》的选本特点,并在此基础上看到《明诗归》在明清诗学史上的多方面意义和贡献。

一、“诗从性情中流出”:《明诗归》的编选原则与选评特点

《明诗归》作为晚明竟陵余绪,在继承竟陵诗学“性灵”论的基础上,扩大“性灵”的内涵范畴,旨在选“性情”之诗。为体现诗歌“性情”,《明诗归》在诗歌选评中采取避重就轻的评点方式,有意识地择取有益于竟陵诗学的论点进行重点评述。

《明诗归》共十卷,末有补遗一卷,收录明代四百九十余位诗人的一千一百余首诗歌。该集总体以诗人社会身份为纲,卷首收录帝王贵胄诗,卷一至卷九收录官员布衣诗,卷十收录方外、闺秀诗,卷末补遗一卷补辑前十卷所录诗人未收之诗。在诗人诗作的编选标准上,《明诗归》不以诗人、诗歌的文学流派归属作为评判准的,而仅依据诗歌是否存“性情”来决定其去留。《明诗归序》称:

杜陵云:“晚节渐于诗律细。”律者,法也。诗而有律,则当一准于法。然白仙贺鬼,岛瘦郊寒,从不一法,则律将谁按,知诗性情也。性情所发,喜则鸟语花香,哀则凤悲麟泣,乐则日暖风恬,怒则天摧地塌,感于心而矢之口,触于物而形诸声,当其然,且不知涕泪何从,舞蹈何故,又安知所谓律者而斤斤从事哉!……而嗤其苦吟太瘦矣,不知性情虽不受制,而自至之浅深,独知之冷暖,又性情所固有,而一丝不容隔碍者,藉不穷幽极渺,曲曲遂之,则一往孤行,何由得畅,此虽路转山回,水穷云起,不然而然,然鸢鱼高下,流水宫商,律故在也。[4]

在《明诗归》的诗学体系中,“性情”至少具有两重意义:其一,“性情”是诗歌文体必备的文体要素,是诗歌得以为诗的先决条件。《明诗归》认为,诗歌当有一定的写作准则,即诗“律”。由于“思有为思,感有为感,言所欲言,不言所不欲言,方可言性情,方可言性情之正,方可言诗”[5],因此只有包含“性情”的诗歌,才是符合诗“律”的真诗。其二,“性情”是诗歌优劣评判的唯一标准。《明诗归》声称诗歌之“性情”不仅有益于读者更深入地了解作者其人,同时“诗之妙入性情者,必其从性情中流出者也”[6],再三强调“性情”对于诗歌能否成为好诗意义重大。基于对“性情”的重视,《明诗归》在有明一代诗歌的择选上表示:“明兴三百年,诗人满天下,莫不各具性情,莫不性情各具于诗。”[7]明确指出明诗选本的主要任务即是选“性情”之诗。

关于“性情”之诗的评定,《明诗归》表现出十分微妙的编选态度,一方面,《明诗归》延续竟陵派对诗歌“性灵”的倡导,强调创作者真情实感在诗歌实践中的表达;另一方面,《明诗归》试图通过较为迂回的方式回应复古文学的理论打压,以此淡化诗坛矛盾。

首先,《明诗归》在评选态度上表现出极大的包容性,其所选诗歌诸体兼备,纵跨古今。篇首署名王汝南的序言称:

二先生之选,不蕴藉则风骚,非温柔则香艳,既尚曹刘,复高元白,亦何尝参仙诮鬼,矜瘦凌寒,屑屑以杜陵之晚节相高,然阡也云霞,表天上之姿,鬼也斧斤,非人间之物。寒则落落疏梅,瘦则亭亭孤鹤,即按之以律,而自至之浅深,独知之冷暖,莫不出性情之固有,而若与杜陵讲之有素也。[8]

《明诗归》选“性情”之诗的范围十分宽泛,不仅在诗歌风格方面兼容“蕴藉”“风骚”“温柔”“香艳”等作品,同时其所推重的诗人也遍及汉唐。序言自称《明诗归》选诗“兴比皆在所略,盛晚俱可勿论”[9],只要符合“性情”,则不必囿于诗人、诗作的流派归属。根据诗歌收录数量来看,《明诗归》所录诗歌最多的十位诗人分别为:高启(21首),葛一龙(21首),华善述(21首),李梦阳(16首),杨基(16首),谭元春(15首),李攀龙(13首),王世贞(13首),韩绎祖(13首),王微(13首)。其中,高启、李梦阳、李攀龙、王世贞四人作为明代复古文学的代表,在《明诗归》收录作品前十位的诗人中占据约一半席位。反观竟陵诗人,除谭元春外,其他诗人无一入选。由此可见,作为竟陵诗学的余绪,《明诗归》在选诗过程中不仅没有过多偏袒竟陵文人,甚至还对明代复古诗人的作品表现出一定程度的推崇。这种做法不论源于选家诗学观念的主动靠拢,抑或是当时诗坛高压下的被动屈从,都使《明诗归》呈现出一定程度的学古倾向。

其次,《明诗归》在诗歌评点上采取较为折中的处理方式,有意避开复古诗学与竟陵诗学间的理论冲突,强化二者的相似之处。如《明诗归》评复古诗人李梦阳《朱仙镇》称:

钟云:声调雄浑,是空同所长,不足为贵。所贵雄浑中有一种灵透之气耳。此诗绝不填塞事实,只淡淡写意,而武穆精爽之气,隐隐往来其间,可谓真雄浑,真灵透矣。不减杜工部丞相祠堂之作。[10]

《明诗归》指明选录此诗的理由在于诗中的“灵透之气”而非李梦阳的复古诗风,以此证实复古诗人的作品也同样具备“性情”因素。这种着意于挖掘诗之“性情”的做法在《明诗归》评点复古诗歌时频繁出现,如《明诗归》评李梦阳《登台》“深婉俊秀,空同别调”[11],评高启《宿蟾公房》一诗多“幽韵逸气”[12],评吴国伦《捉搦歌》“脱尽习套,性情方出,性情出而诗自可爱、可喜、可歌、可咏”[13]等。

而面对竟陵诗人诗作时,《明诗归》则在承认竟陵诗歌不足之处的基础上避重就轻,着重强调其中的崇古特征。如钟惺《岁暮送侄昭夏还家示弟恮等》评语:

补云:伯敬先生诗,其自得意者,在灵在慧,不知灵慧不伤巧则伤薄。吾独爱其拙者朴者,盖拙朴则温厚,温厚则悠永,其去巧薄,不啻千里,细味自知。[14]

在竟陵诗论中,“灵”与“厚”均被视为诗歌文体的必备要素。谭元春阐释二者关系称“一句之灵,能回一篇之运;一篇之朴,能养一句之神,乃为善作”[15],认为在诗歌实践中不可偏废其一。《明诗归》虽是竟陵诗学的延续,但对“灵”与“厚”的诗学地位有所调整。《明诗归》表示,相较于钟惺诗歌中伤于“巧”“薄”的“灵”“慧”之气,更欣赏其作品中“温厚”“悠永”的“拙”“朴”特点。《明诗归》在评述具体诗歌时往往有意放大竟陵诗歌中的“温厚”“浑融”等特点,将“灵慧”之处一笔带过,如评钟惺《无字碑》“浑而古,绝无挑剔破碎小家病痛”[16],评谭元春《舟闻》“浑融不露,直逼盛唐”[17]等。竟陵诗歌中的“厚”带有鲜明的学古色彩,符合“风雅”传统,相较于直接反击诗坛对竟陵派的批评,这种选评方式明确了《明诗归》的诗歌审美偏好,有效弱化了竟陵诗学与诗坛复古话语的矛盾。

《明诗归》对“性情”之诗的择选,是竟陵派性灵诗学的延续。基于这种编选原则,《明诗归》所选择的评点方式不仅有益于该选本完成明代“性情”之诗的选录,同时也为竟陵诗学得以立足易代诗坛找到了合理论据。

二、“明一代风雅所归”:《明诗归》的编撰旨趣与学古观念

《明诗归》以“风雅”传统为指归,试图通过编选“性情”之诗达到“明一代风雅所归”的目的。《明诗归》在诗歌选评上表现出浓厚的崇古思想,主张宗法唐人,并在继承竟陵诗学“厚”“灵”等论诗宗旨的基础上,借助诗歌选评表达自身的学古观点。

《明诗归》虽好尚“性情”之诗,但编选目的不止限于“性情”,更在于追求诗歌的“风雅”传统。《明诗归序》称:

二先生之选,又非黍离也,明一代风雅所归也。[18]

这说明,《明诗归》并非编者寄托易代亡国之思的诗歌选本,而是为了维持“风雅”传统的延续。“风雅”代表以《诗经》为源头的诗教传统,是以儒家思想为出发点的审美价值标准。“归”,“归附也……又合也”[19],“明一代风雅所归”意味着《明诗归》的编选旨在回归儒家诗教传统,树立明诗之典范。《明诗归》评丘濬《采莲曲》称“诗元风雅物耳,若作诗不入风雅,便失诗之体矣”[20],强调“风雅”之于诗歌本质属性的重要意义。关于“风雅”的内涵,《明诗归》将其理解为古隽古秀、“近俚而实古雅”[21]的诗风特色,并在具体的诗歌选评中多处透露这种认识,如评王世贞《读曲歌》“只寥寥数语而古隽风雅使人咏诵之而神情俱为之动”[22];评唐寅《相逢行》“似此等作,古秀风雅”[23];评高启《乌夜村》“似正又似俚”[24];评王越《行路难》“似俚实雅”[25];评王世贞《秋热》“极俚俗,却是极古雅”[26];评张弼《渔舟》“练字琢句,俱以粗俗作风雅,而风雅特甚”[27];评陶望龄《斑鸠拙鸟也,而鸣无验。俗云:晴鸠叫晴,雨鸠叫雨》“以俚语弄风雅,人知经书之为风雅,而不知俚语之风雅更甚于经书”[28]等。由此可见,不论诗歌艺术风格是以何种方式呈现的,《明诗归》最为重视的仍是诗歌之“雅”的凸显。

《明诗归》继承钟惺、谭元春等人的宗唐观,以唐诗为“风雅”之正,通过具体的诗歌选评,盛赞唐诗“高古闲澹”[29]“声调豪爽”[30]“精浑不露”[31]“写景澹隽”[32]等特点,倡导明人诗歌创作应师法唐诗,以此追求“风雅”传统。唐诗之中,《明诗归》尤为推重盛唐诗歌,且以杜甫诗为最。全本选录诗歌既有效法杜诗情致者,如王世贞《赏石榴花有感》“低回幽咽若不胜情,是杜工部得意作”[33]、刘炳《吊杞上人》“诗浅甚,情却深,可与杜工部袈裟忆上泛湖船诗同妙”[34]等;也有模仿杜诗格律者,如许相卿《祝思允宅夜宴》“能用拗体别调,将眼前意中,杂沓写出,不许人知,是学杜而得其真者”[35]、邰圭洁《京邸春暮》“遣词命意,虽无意学杜,而有意学杜者不能到也。情高笔老,故不知其然而然也”[36]等。重盛唐诗的同时,《明诗归》又兼取中、晚唐诗,如评王穉登《无题》“此作亦极奇极巧,却不伤尖伤薄,却首尾不平弱,大有中唐气味”[37];评皇甫涍《近淮柬行之》“写景澹隽,饶有晚唐风韵”[38];评曾异撰《边词》“以澹逸语写塞外惨事,是晚唐得意笔”[39]等,对中、晚唐诗风中的某些特质有所属意。

为追求诗歌的“风雅”之正,《明诗归》延续竟陵派“诗至于厚而无余事”[40]的诗学主张,将“厚”视为诗歌创作的最高审美境界。前文已知,《明诗归》对诗歌之“厚”的重视要胜于钟、谭,范文光《刻李钟合选与友人》一文进一步证实了这一点。范文光,字仲暗,生卒年不详,四川内江人。天启元年举人,官至南京吏部员外郎,以京察罢官归家。范文光在《明诗归》中留有多处评语,其诗学观点是《明诗归》的重要组成部分。他在给友人的信中声称“伯敬好裁,而笔下不简,缘胸中不厚耳。内薄则外窘,遂有绷曳之病”[41],批评钟惺由于“胸中不厚”而造成诗歌“内薄外窘”的境地。范文光等编者在《明诗归》中极力推重诗歌之“厚”,于多处评点均有明显表述,如评王祎《杂赋》“笔闲气静,不失浑厚之体”[42];评高启《送沈左司徒汪参政分省陕西》“声宏气厚”[43];评李荫《浆洗房》“风旨温厚”[44];评李濂《古意》“望而不怨,怨得温厚”[45];评孙继皋《五月闻砧》“气厚力大”[46]等。由此可见,《明诗归》对诗歌“厚”的强调不仅仅是一种避重就轻的编选策略,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该选本诗学观念的外化表现。

关于诗歌的复古问题,《明诗归》总体与钟惺、谭元春等竟陵诗人一样,始终秉承竟陵诗学“真诗精神”的观点,主张效仿古人之精神。《明诗归》评点费元禄《秋闺怨》称:

学李贺者,专以怪僻字涂饰形貌,而个中曲折情踪全不理会,几令李贺堕入野狐。此独以幽冷意,肖其神情,而偏偏侧侧,不独想见其为李贺,并李贺亦应增价。[47]

“涂饰形貌”指诗歌的格调声律等外在形制,“个中曲折”指诗歌的情感寄托等内在精神,《明诗归》认为,学李贺诗唯有重视后者,“肖其神情”,才能达到“不独想见其为李贺,并李贺亦应增价”的效果。正如竟陵诗学所说“真诗者,精神所为也”[48],《明诗归》偏重师法古人之“精神”,并强调“学古而能令古人增价”[49]才是真正的学古。

《明诗归》借评价明代复古诗人宗法盛唐,进一步阐述自身对学古的看法:

钟云:格调声响,妙在无一不入盛唐,即不妙在无一能出盛唐也。学盛唐者,就予言思之,方不堕盛唐之障。[50]

(高棅《早朝》评语)

钟云:作盛唐诗,不独贵声调浑融,而浑融中要有可思处,可思处要愈淡愈深,味之不尽。[51]

(李维桢《赠顾生》评语)

钟云:此亦盛唐作,而杂风趣出之,便不觉有盛唐习气。吾愿学盛唐者,当以此种为法。[52]

(李梦阳《春游曲》评语)

《明诗归》通过评价高棅、李维桢、李梦阳三人诗歌中的宗唐表现,阐明了三个问题:其一,何为取法盛唐的错误路径;其二,如何正确宗法盛唐;其三,正确效仿盛唐诗后会取得何种诗歌效果。《明诗归》认为,学盛唐诗若仅限于模仿盛唐的“格调声响”,容易堕入“盛唐之障”,只有做到“浑融中要有可思处”,才能达到“杂风趣出”的境界。这里所说的“可思处”即为诗歌的“精神”层面。《明诗归》吸收严羽诗学对诗歌创作的认识,评李梦阳《犬诗》称:“咏物诗,妙在自有感托,若无感托,虽描写精工,终落第二义”[53],指出诗歌只有同时具备妙悟(第一义)和文字(第二义),才能达到“入神”的至高境地,若诗歌没有寄托作者的内在感托,仍然无法成为真正的好诗。由此可见,在《明诗归》的诗学观中,诗歌内在的“精神”远重于格律体式,近人学古也应注重诗歌的情感内涵。

从诗学观念上看,《明诗归》的复古思想与竟陵诗学一脉相承,重视盛唐诗的同时兼取中、晚唐诗之优长,但值得注意的是,《明诗归》对诗歌之“厚”的强调等复古表现,均来源于《明诗归》对“风雅”传统的不懈追求。因此,《明诗归》虽为竟陵后学的诗学抗争,但它的编选动机实际上更趋向于诗学正统,带有独特的时代印记。

三、《明诗归》的诗学史意义

《明诗归》重“性情”之诗,批判七子派对古诗资源的僵化摹拟,同时倡导“学古”和“师心”相统一,力图在前人基础上建立新的诗学传统。它对“性情”之诗的折中处理,和以“风雅”为指归的编选旨趣,使该选本既保存了竟陵派的诗学观点,同时也尽量调和了竟陵诗学与易代诗坛的矛盾。

《明诗归》的选诗策略具有两重意义:首先,《明诗归》进一步强化了竟陵诗学中的复古观念,使之既契合易代诗坛的诗学共识,同时也增加了选本的社会接受度,以一种相对缓和的诗学论调保存竟陵余绪。明末清初正处于朝代更替、思想转型的过渡阶段,自天启、崇祯年间至顺治、康熙朝,人们对于儒家诗教的复归与复古递降的诗史发展观论争不断。比较《明诗归》《皇明诗选》《明诗评选》《列朝诗集》《明诗综》《明诗别裁集》六部处于明清易代之际的明诗选本,根据诗人诗作的收录数量,可以明显看到这些选本的诗学倾向。

明末清初明诗总集编选诗人诗作情况

从以上明诗选本收录诗歌最多的十位诗人来看,这六部选本对明代复古文人的作品十分青睐,一类如《皇明诗选》《明诗别裁集》,所录诗歌前十位中包含多位前、后七子成员;另一类如《明诗归》《明诗评选》《列朝诗集》《明诗综》,收录明初高启、刘基诗歌最多。可见明清之际的明诗选本,不论编选者的诗学观念存在何种差异,几乎都抱有一定的崇古思想。这种崇古观念不仅体现在诗歌收录上,同时也作为一种批评实践贯穿于评点中,如陈子龙、李雯、宋征舆编选的《皇明诗选》对前、后七子复古诗学的盛赞,陈子龙评李梦阳诗歌“自汉魏以至开元,各体见长,然峥嵘清壮,不掩本色”[54],宋征舆称赞何景明“直欲追踪风雅,故微辞淡旨,以三百篇为则”[55];又如王夫之《明诗评选》批评明代“成、弘之际,风雅道废”[56],“古诗一脉,斩于嘉隆”[57],定义真正的古诗是“远不以句,深不以字,转折不以段落,收合不以钩锁”[58];又如沈德潜、周准编选的《明诗别裁集》认为“宋诗近腐,元诗近纤”[59],有明之诗是“上续唐人”[60]“续唐音”[61]的复古之作,将明诗的诗史地位定位为“陵宋跞元而上追前古”[62],等等。因此,《明诗归》所呈现出的崇古思想一方面是竟陵派诗学原有观点的放大,一方面也是时代要求下的必然选择。

其次,《明诗归》采取避重就轻的评点方式,既回应了当时诗坛对竟陵派的诸多批评,同时也以竟陵后学的角度引发人们关注竟陵派诗学中的诸多积极因素。明清之际,竟陵派受到文学、政治等不同层面的攻讦,其中有关竟陵诗风的评价最为集中。钱谦益批评竟陵派“以凄声寒魄为致……以噍音促节为能”[63],“以俚率为清真,以僻涩为幽峭”[64];王夫之批评竟陵诗歌辱没“风雅”传统,称“竟陵灭裂风雅、登进淫靡之罪,诚为戎首。而生心害政,则上结兽行之宣城,以毒清流;下传卖国之贵阳,以殄宗社”[65]。另有陈子龙、朱彝尊、顾炎武等人,附和声讨竟陵派对时风、士风的败坏。面对诗坛的猛烈抨击,《明诗归》的做法十分巧妙:《明诗归》虽是为延续竟陵诗学而编的选本,但编选者也意识到诗坛对于竟陵派的某些评判是存在一定合理性的,特别是关于竟陵派“幽深孤峭”诗风的评论,因此,《明诗归》在评点中并未完全避讳谈论竟陵诗歌的不足,反而结合自身的编选旨趣重新评价竟陵诗风,如《明诗归》评点曹学佺《秋初望夜陈振狂过宿蓬廊话别》称:

竟陵与石仓论诗,每两不相下,石仓鄙竟陵尖薄,竟陵哂石仓庸熟,若石仓此等作,曾有一毫庸熟否,竟陵若见,自当心服。[66]

《明诗归》已意识到“幽深孤峭”诗风的弊病,在评钟惺诗歌时曾直接点明“伯敬先生诗,其自得意者,在灵在慧,不知灵慧,不伤巧则伤薄”[67],此处对曹学佺的评价实质上是对竟陵诗歌“尖薄”问题的旧事重提。在具体诗句中,《明诗归》评“虚亭光不彻,展簟纳新凉。如此山月好,正堪秋漏长”句称“如此正堪,句法已与竟陵合辙矣,然气味浑厚自别”[68];又评“乍亏即来夜,重满是他乡”句称:“有情有景,灵透老练,二语是老杜得意句,压倒竟陵矣。”[69]可见,《明诗归》认为竟陵诗歌整体上不如盛唐诗歌,缺乏“浑厚”气息。

尽管《明诗归》的诗歌评点有过分刻意之嫌,其中的一些粗制滥造之语也被时人嘲讽“鄙俚可笑”[73],甚至一定程度上还加深了人们对钟惺、谭元春及其竟陵派的误解;但《明诗归》以托名钟惺、谭元春的口吻进行选诗、评点,用折中的方式寻求竟陵诗学与复古派之间的契合点,不失为竟陵后学维护竟陵诗学所采取的一种努力,同时也代表了时人对当时诗坛走向的理论思考。

注释:

[1] 如张心澂《伪书通考》(上海书店,1998年),邓瑞全、王冠英《中国伪书综考》(黄山书社,1998年),邹云湖《中国选本批评》(上海三联书店,2002年)等,均考订《明诗归》作伪。

[2] 张清河:《论〈明诗归〉伪书的价值》,《贵州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3期,第76~83页。

[3] 顾颉刚:《古史辨·自序》,《古史辨》第3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8页。

[4] (明)王汝南:《明诗归序》,(明)钟惺、谭元春:《明诗归》卷首,《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38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530页。

[5] (明)钟惺、谭元春:《明诗归》卷十,《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38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778页。

[6] (明)钟惺、谭元春:《明诗归》卷七,《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38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705页。

[7] (明)王汝南:《明诗归序》,(明)钟惺、谭元春:《明诗归》卷首,《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38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531页。

[8] (明)王汝南:《明诗归序》,(明)钟惺、谭元春:《明诗归》卷首,《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38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531页。

[9] (明)王汝南:《明诗归序》,(明)钟惺、谭元春:《明诗归》卷首,《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38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531页。

[10] (明)钟惺、谭元春:《明诗归》卷三,《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38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608页。

[11] (明)钟惺、谭元春:《明诗归》卷三,《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38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610页。

[12] (明)钟惺、谭元春:《明诗归》卷一,《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38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569页。

[13] (明)钟惺、谭元春:《明诗归》卷三,《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38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622页。

[14] (明)钟惺、谭元春:《明诗归》卷五,《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38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665页。

[15] (明)谭元春:《题简远堂诗》,陈杏珍标校:《谭元春集》卷三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815页。

[16] (明)钟惺、谭元春:《明诗归》卷五,《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38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666页。

[17] (明)钟惺、谭元春:《明诗归》卷五,《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38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669页。

[18] (明)王汝南:《明诗归序》,(明)钟惺、谭元春:《明诗归》卷首,《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38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531页。

[19] (清)张玉书,等:《康熙字典》,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85年,第635页。

[20] (明)钟惺、谭元春:《明诗归》卷三,《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38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612页。

[21] (明)钟惺、谭元春:《明诗归》卷六,《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38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682页。

[22] (明)钟惺、谭元春:《明诗归》卷三,《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38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614页。

[23](明)钟惺、谭元春:《明诗归》卷四,《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38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640页。

[24] (明)钟惺、谭元春:《明诗归》卷一,《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38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567页。

[25] (明)钟惺、谭元春:《明诗归》卷二,《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38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589页。

[26] (明)钟惺、谭元春:《明诗归》卷三,《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38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613页。

[27] (明)钟惺、谭元春:《明诗归》卷三,《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38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605页。

[28] (明)钟惺、谭元春:《明诗归》卷三,《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38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621页。

[29] (明)钟惺、谭元春:《明诗归》卷一,《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38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566页。

[30] (明)钟惺、谭元春:《明诗归》卷二,《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38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585页。

[31] (明)钟惺、谭元春:《明诗归》卷四,《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38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650页。

[32] (明)钟惺、谭元春:《明诗归》卷三,《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38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622页。

[33] (明)钟惺、谭元春:《明诗归》卷三,《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38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613页。

[34] (明)钟惺、谭元春:《明诗归》卷二,《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38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587页。

[35] (明)钟惺、谭元春:《明诗归》卷六,《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38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683页。

[36] (明)钟惺、谭元春:《明诗归》卷四,《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38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637页。

[37] (明)钟惺、谭元春:《明诗归》卷四,《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38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644页。

[38] (明)钟惺、谭元春:《明诗归》卷三,《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38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622页。

[39] (明)钟惺、谭元春:《明诗归》卷八,《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38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725页。

[40] (明)钟惺:《与高孩之观察》,李先耕、崔重庆标校:《隐秀轩集》卷二十八,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474页。

[41] (明)范文光:《刻李钟合选与友人》,(清)周亮工著,米田点校:《尺牍新钞》卷七,长沙:岳麓书社,2016年,第178页。

[42] (明)钟惺、谭元春:《明诗归》卷一,《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38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562页。

[43] (明)钟惺、谭元春:《明诗归》卷一,《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38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568页。

[44] (明)钟惺、谭元春:《明诗归》卷四,《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38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648页。

[45] (明)钟惺、谭元春:《明诗归》卷四,《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38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649页。

[46] (明)钟惺、谭元春:《明诗归》卷六,《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38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681页。

[47] (明)钟惺、谭元春:《明诗归》卷五,《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38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662~663页。

[48] (明)钟惺:《诗归序》,李先耕、崔重庆标校:《隐秀轩集》卷十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236页。

[49] (明)钟惺、谭元春:《明诗归》卷五,《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38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663页。

[50] (明)钟惺、谭元春:《明诗归》卷三,《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38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618页。

[51] (明)钟惺、谭元春:《明诗归》卷五,《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38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658页。

[52] (明)钟惺、谭元春:《明诗归》卷三,《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38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610页。

[53] (明)钟惺、谭元春:《明诗归》卷三,《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38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609页。

[54] (明)陈子龙、李雯、宋征舆评选:《皇明诗选》卷一,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1年,第45页。

[55] (明)陈子龙、李雯、宋征舆评选:《皇明诗选》卷一,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1年,第56页。

[56] (清)王夫之著,周柳燕校点:《明诗评选》卷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118页。

[57] (清)王夫之著,周柳燕校点:《明诗评选》卷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138页。

[58] (清)王夫之著,周柳燕校点:《明诗评选》卷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130页。

[59] (清)沈德潜:《明诗别裁集序》,(清)沈德潜、周准:《明诗别裁集》卷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1页。

[60] (清)周准:《明诗别裁集序》,(清)沈德潜、周准:《明诗别裁集》卷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3页。

[61] (清)蒋重光:《明诗别裁集序》,(清)沈德潜、周准:《明诗别裁集》卷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4页。

[62] (清)沈德潜:《明诗别裁集序》,(清)沈德潜、周准:《明诗别裁集》卷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2页。

[63] (清)钱谦益:《钟提学惺》,《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571页。

[64] (清)钱谦益:《谭解元元春》,《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572页。

[65] (清)王夫之著,李中华、李利民校点:《古诗评选》卷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112页。

[66] (明)钟惺、谭元春:《明诗归》卷六,《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38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694页。

[67] (明)钟惺、谭元春:《明诗归》卷五,《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38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665页。

[68] (明)钟惺、谭元春:《明诗归》卷六,《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38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694页。

[69] (明)钟惺、谭元春:《明诗归》卷六,《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38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694页。

[70] (清)吴伟业:《与宋尚木论诗书》,李学颖集评标校:《吴梅村全集》卷五十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1090页。

[71] (清)王士禛:《居易录》卷二五,《王士禛全集》第5册,济南:齐鲁书社,2007年,第4175页。

[72] (清)朱鹤龄:《竹笑轩诗集序》,《愚庵小集》卷八,《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19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03页。

[73] (清)永瑢,等:《明诗归》提要,《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九三,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75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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