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零一夜》中的中国形象研究

2021-12-15 03:16卢春霓
信阳农林学院学报 2021年1期
关键词:阿拉丁阿拉伯人阿拉伯

卢春霓

(淮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淮北 235000)

作为阿拉伯古老的文学巨著,《一千零一夜》从公元7世纪开始在民间流传,经过漫长的收集整理,到公元16世纪前后,最终编订成书。《一千零一夜》传入中国,译为《天方夜谭》,“天方”是古中国对阿拉伯的称呼,以此来形容故事的虚幻奇特,也符合中国古代人民对异域的幻想。全书共有243个故事,内容极为广泛,从航海贸易到爱情故事再到寓言故事,都以其多姿多彩、诡谲莫测的特点受到世界各国读者的喜爱。

学界关于《一千零一夜》的研究主要放在女性和商人等形象的分析、叙事手法、译介等方面,自比较文学形象学传入中国,目前从此理论角度对《一千零一夜》进行研究的,唯有林丰民《〈一千零一夜〉中的东方形象与对他者的想象》(外国文学研究2004年第2期)一篇论文。该篇论文以中国、印度、波斯三个国家作为东方的代表,探讨阿拉伯人对“他者”的态度。最终,林丰民先生得出的结论是阿拉伯人对中国形象持善意的态度,并从阿拉伯的政治外交、社会文化角度说明了产生这种态度的原因。但就现阶段对《一千零一夜》文本内容的再解读,阿拉伯人在善意态度的背后实则也包含着对中国形象的意识形态化,这种意识形态化与乌托邦是同时存在的。本文以《一千零一夜》中对中国形象的叙述为基础,从异域形象学的视角进行重新解读,探讨《一千零一夜》是如何从乌托邦和意识形态化两方面建构中国形象的,进而也在某种程度上弥补林丰民先生论著中关于阿拉伯人对中国持有和善态度的单一解读。

在《一千零一夜》对中国形象的建构中,实际上存在着双向互动:一是作品中的中国形象,这是显在的关系;二是从中国形象上折射出的阿拉伯自我形象,这是隐在的关系。在这两种互动关系中,最为重要的是后者,谈“他者”形象以更好地反观自我,这是文章进行写作分析的目的,更是异域形象学研究的目的所在。

1 阿拉伯对中国的社会集体想象

法国学者巴柔指出:“形象是一个文化事实,是一种人类学实践,它既表达出同一性,又表达出相异性。以此特性,形象在我们称之为想象物的象征世界中占有一席之地。而由于想象物与一个社会组织、一种文化是不可分的,所以它被称为社会总体想象物。”[1]在对文本进行乌托邦和意识形态的分析之前,我们有必要了解阿拉伯人对中国的社会集体想象,乌托邦也好,意识形态化也罢,都是在人们已经形成的社会集体想象的基础上实现的。前文已经叙述过,《一千零一夜》故事兴起于公元7世纪,时间上大致与中国的唐朝同步,按照常理而言,其对中国乃至中国人的描写刻画应该处于唐及以后朝代的大背景之下,还原当时的社会风貌及历史情境。但通过阅读我们会发现,事实上并非如此,与其说有些故事是在书写中国,倒不如说作者是把阿拉伯搬到了中国这块土地上,实际上仍然是对阿拉伯的叙述。这里不妨援引一些故事作为例证:《卡玛尔·宰曼王子和白都伦公主》里的中国领土由众多岛屿和四周的大海组成,无论是国王还是仆人都说“指安拉起誓”[2]。《阿拉丁和神灯》的故事发生地也是中国京城,阿拉丁是个人人熟知的人物,但知晓他从小生活在中国京城、是个不折不扣的中国人的读者一定不多,因为观其行为,与中东的穆斯林没有什么两样:阿拉丁在跟随非洲魔法师去寻找神灯之前、与公主结婚之前都要进行沐浴熏香仪式,这种仪式本身就带有着浓厚的阿拉伯色彩。并且,中国皇帝生病后到城中请的是阿拉伯的医生;集市上随处可见的犹太人;皇帝名叫苏丹,公主名叫巴德露·菩德,即使是元代,少数民族统治下的中国,国王与公主也不叫这样的名字;阿拉丁想要娶公主为妻,国王提出的条件包括40名黑奴和40个白女奴,纵观中国历史,有哪个朝代的仆人是黑奴和白奴呢?这些事例在文本中比比皆是,这里的中国不再是原本意义上的中国——似乎并不存在唐宋元明清各个朝代,中国变成了一个四面临海的国家,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信奉伊斯兰教,是一个完全具有阿拉伯民风民俗的国度。由此可见,阿拉伯人对中国的概念是极为模糊的,他们对中国的认知也许仅停留在知道有中国这么一个国家,其他的如宗教、人种、疆土等一无所知。因而其对中国的社会集体想象很大程度上是一种创造式想象,是将所有承载阿拉伯色彩的文明放到中国这个国家进行培植,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是对阿拉伯社会生活环境的折射,都打上了鲜明的阿拉伯烙印和浓重的伊斯兰色彩,实际上这种将本国文明移植的做法冠名在任何一个国家上都是成立的,只不过在《一千零一夜》里冠以中国之名,中国形象更像是一个再版的阿拉伯。

2 “他者”形象的建构

2.1 对中国的乌托邦想象

虽然阿拉伯人对中国的社会集体想象带有着本民族的情调,从上至下都充满着伊斯兰教的气息。但是对于这个屹立于阿拉伯东方的国度,他们必然也存在着一部分的幻想,这种幻想就在于不仅把中国看作是一个遥远的地域符号,而且看作是集物产富饶与女性美貌于一体的国家。

前文提到,《一千零一夜》里的中国,不具有实指性,仅仅代表一个地域符号,是象征化的国家。文本中提到的中国,总是会在前面加上一个限定词:“遥远的”。《卡玛尔·宰曼王子和白都伦公主》中达赫那什就曾对他的女主人说:“我是从遥远的中国来。”[2]正如近年来日趋流行的科幻小说,往往会将故事情节设置为主人公乘坐时光飞船来到未来的某某年,《一千零一夜》在虚构故事情节时也是如此,将故事背景设置在超出人们能力范围的地方:要么是很久很久以前,要么是遥远的将来,或者是在当时条件下很少有可能到达的异国他乡……总之,在时间上和空间上脱离人们现处的时空,进行夸大与虚构,形成一个光怪陆离的具有超能力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人们尽情勾勒理想的生活状态。从地理学和历史学的角度来看,《一千零一夜》最早兴起于公元7世纪,历经八、九个世纪最终汇编成册,而新航路的开辟与地理大发现开始于15世纪初,即使阿拉伯人热衷于航海以谋求财富,但相对来说人们的地理知识还是比较欠缺的,因而阿拉伯人对中国的乌托邦想象首先符合了虚构故事的第一个条件,“遥远的中国”便是阿拉伯人对中国的首个象征性符号。

当然,任何种族对异国的幻想都不会停留在象征符号这个表层结构上,而是进行深入的想象与挖掘,富饶的中国形象便应运而生。《阿拉丁和神灯》开篇就叙述在中华帝国有一个大省,区域广阔,物阜民丰,这里不仅地大物博,还拥有各种宝藏。阿拉丁在地穴中看到的黄金、白银、珍珠、钻石、各色宝石数不胜数,魔法师不远千里来到中国就是为了寻找神灯这个宝贝。《哈里发和懒汉的故事》讲述巴士拉城中有一位极为懒惰的男子,他的母亲拿出五个银币,让他请求悯穷施善的老人替自己从中国带些宝物归来。“烦您拿上这几个银币,为我从中国买点儿东西回来,也许安拉会让我赚点儿钱呢。”[2]当这个懒汉遭遇不测跌入汪洋大海,航海的渔民们解救了他并将他带到了自己的城市。“这个城市叫什么名字?”“叫胡那德,是中国的领土。”[2]《卡玛尔·宰曼王子和白都伦公主》中,中国的七座宫殿分别由玛瑙、大理石、纯铁、宝石、白银、黄金、珠玉建构而成,至于宫殿内部的装饰就更不用提了。在《一千零一夜》里,中国就像是一个盛产宝藏的国家,阿拉伯人渴望的奢侈品在中国随处可见,中国成为阿拉伯人关于财富的代名词,集合了他们对人间宝地的所有幻想。

中国除了拥有广阔的疆土,蕴藏各种珍宝,最重要的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也是绝美而善良的。《一千零一夜》“生动反映了古代阿拉伯人民所向往的神秘美好的中国形象”[3]。《辛迪巴德航海历险记》中辛迪巴德第七次冒险之旅便来到了“中国城”,受到一位中国老者的热情款待;《卡玛尔·宰曼王子和白都伦公主》中白都伦公主的美貌已经无法用言语形容……《一千零一夜》中的很多故事都将中国的老者塑造为善良淳朴的形象,而公主则都是纯洁貌美的形象。

2.2 对中国的意识形态化

值得注意的是,即使《一千零一夜》将中国看作是遥远富饶的代名词,盛产丝绸、黄金以及各种奇珍异宝,是阿拉伯人极为向往的国度,但在另一方面,阿拉伯人仍然将中国视为一个两面性的国家,中国也有着和阿拉伯格格不入的形象。《一千零一夜》开篇是一个主故事,也就是后来所有故事的引子。“传说古时候在印度、中国的群岛上,有一个萨珊国。国王手下兵多将广,奴婢成群。他有两个儿子,都是英勇的骑士。大儿子比小儿子更加骁勇善战。他继承了王位,治国公正无私,深得民心,称山鲁亚尔王。弟弟叫沙赫宰曼,是波斯撒马尔罕的国王。兄弟二人在各自的王国里治国严明、公正,可谓清如水,明如镜。”[2]这一段对中印的描写就像是世外桃源那样,太平盛世,国泰民安,怡然自得,但仔细品味,发现这不过是一种假象,蒙蔽了人们的双眼,因为下面引出的是一段灰色调的故事:王后背着国王与黑奴滥交,国王恼羞成怒滥杀无辜女性。文本中不仅两位王后淫乱,国王逃离王宫途中遇见的一位女郎也是如此,后者在此之前已经和五百七十个人有过交往。同一篇故事中反复出现淫乱不知羞耻的女性形象,绝非偶然,而是有意识地叙述着阿拉伯人对中国人的一种偏见。而国王因王后的淫乱,心中忿恨不止,变得残暴不仁:每天娶一位女子,翌日清晨将其杀死以报复女性,这样的光景持续了三年,也造成了京城百姓每日的惶恐和惴惴不安。

如果说淫乱的女性和残暴的国王形象仅是个案,还不能代表《一千零一夜》中对于中国形象的意识形态化塑造,那么《阿拉丁和神灯》的故事也可以佐证。阿拉丁在开始时不过是一个调皮捣蛋、诡谲执拗的孩子,他的父亲是个家徒四壁的裁缝,父亲去世并没有使阿拉丁醒悟应承担起家庭责任。当非洲魔法师伪装成他的伯父来到阿拉丁的家中,他和他的母亲没有丝毫怀疑,魔法师毫不费力地将阿拉丁骗至山中,指使阿拉丁为他寻宝,魔法师行骗的过程如此之顺利不得不让人觉得阿拉丁和他的母亲如傻子一般好骗,这并不是因为中国人民的纯真质朴,而是因为贫穷导致了他们盲从的接受,贫穷使他们变得愚蠢和没有分辨力,这在后文中魔法师再次到中国来骗取神灯时阿拉丁从容镇定的应对也可以得到印证。阿拉丁最后的辉煌腾达是娶了国王的女儿为妻,但并不是通过自己的辛勤努力得来的,而是因为获得了神灯,满足了自己对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追求,才最终走上了人生巅峰。另外,阿拉丁迷恋上了公主,国王也曾承诺三个月后阿拉丁可以和公主结婚。于是阿拉丁一次次地向国王进贡稀罕而又绚烂的宝石以求能够打动国王的心,国王却一直处于犹豫不决的两难境地,他对阿拉丁手中源源不断的宝石求之若渴,但又对阿拉丁和他母亲地位的卑微实在看不顺眼,三番五次地想要毁约。公主及宫殿失踪前后,国王对阿拉丁的态度判若两人……虽然故事最终以“两人子孙绵延,代代相传”[2]这种大团圆式的结局收尾,但贯穿故事始终的人物品行举止却都是具象化的外现,所有这些叙述都可以看出《一千零一夜》对中华帝国的建构是带有意识形态的因素在内的,从而也形成了特定的和阿拉伯不同的“他者”形象。

通过上述分析,我们不难得出一个结论,即阿拉伯人眼中的中国形象是非常矛盾的,他们对中国的地大物博羡慕不已,中国到处是黄金珠宝,有他们梦寐以求的财富,中国的女性都是如圆月那般赏心悦目。但反过来,中国人的愚昧、不守信用、妇女的淫乱等现象也是不可忽视的存在,中国人的品行与他们拥有的财富是不成正比的。因而形成了阿拉伯对中国这种游离不定的态度,当面对奇珍异宝和美貌女子时,对中国的乌托邦想象便占据了主导地位,谈及人的品性时意识形态化又占了上风。

3 从他者形象到自我镜像

为什么阿拉伯人民会对中国形象做出如此摇摆不定的描述呢?也许阿拉伯还尚未达到“个人中心主义”的高度,但从某种层面上来说,作为叙述者,阿拉伯仍然会潜意识地从自我出发,以一种错误的、“蒙昧”的观念塑造中国形象,进而陷入习俗造成的陷阱与迷雾之中,那么,借用哈德格尔的“去蔽”说理论进行阐释便显得尤为重要。同时,我们也必须将情境性原则放入考虑的因素之内,理解《一千零一夜》中的中国形象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中国现状,而是阿拉伯欲借此反观自身,净化其自我形象。阿拉伯是一个敢于冒险的民族,通过航海经商、殖民掠夺不断壮大本民族的力量,他们一路向东侵略伊朗、印度乃至有征服中国的野心,但在征服伊朗以后继续向东难度较大,致使他们不得不在中国边境处停战,攻而不得的结果给阿拉伯人留下了中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印象。自张骞出使西域后,中原文明得到广泛的传播,后来的海上丝绸之路使中国的茶叶、丝绸、瓷器等向外输出,也给他国建立起强国的形象。唐朝又是一个极度发达兴盛的朝代,与外界的文明交流、商业贸易逐渐增多,对外一直保持友好的态度。而阿拉伯很多地区是沙漠,农业也好,资源也罢,相对来说是比较匮乏的,在那样的时代,只能通过殖民扩张的途径解决自身的危机问题,别人拥有而自己所没有的都是好的,所以阿拉伯就集齐了对中国的乌托邦幻想。

另一方面,阿拉伯不可避免地以自我为出发点,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对他者进行评判。错误观点的不断渗透,使原本澄明的他者形象逐渐演变为非本真言说。面对这种情况,最为关键的便是“去蔽”。“去蔽说”即“事物在没有被人陈述或判断时,处于遮蔽状态,即是说没有意义;而当一个陈述或判断揭示出事物的本来面目时,事物就达到了去蔽的状态而为人所见,这个陈述或判断便是真的”[4]。学者巴柔在《从文化形象到集体想象物》中也曾说:“他者形象不可避免地同样要表现出对他者的否定,对我自身、对我自己所处空间的补充和外延。我想言说他者,但在言说他者时,我却否认了他者而言说了自我。”[1]这样,阿拉伯对中国的意识形态便有迹可循。结合《一千零一夜》从民间口传到汇编成册的时代,那个时候的阿拉伯王国正处于繁盛时期,以唯我独尊的眼光面对“他者”文化,虽然中国很富有,但没有资格享用,因为中国人靠不劳而获发家致富,中国的国王贪财而又不守信用,但阿拉伯人身上没有这些坏的品行,他们都虔诚地信奉伊斯兰教,时刻将《古兰经》训诫记在心上,念在嘴边;这里的皇帝常常微服私访,到百姓中去了解民情;这里的人民敢于冒险,善于经商,乐于助人;这里也很富饶,如《一个青年商人的爱情故事》中商人们对巴士拉进行了一番夸赞之后又给予巴格达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这样的美誉,无论是都市建筑还是民风民俗,人们都为之神往。此外,巴格达还非常适合经商,巴格达同样有玛瑙、祖母绿、猫眼、钻石等各种各样稀罕的宝石。这样就在无形之中将中国和阿拉伯形成对比:阿拉伯才是最好的,只有最好的国家才有资格享有顶好的物质。

4 结语

总之,《一千零一夜》中对中国形象的建构是具有双重性的,从一个角度来说,中国地大物博,黄金珠宝应接不暇,中国无疑成为阿拉伯对财富的另一种称呼,但换一个角度来看,中国人道德不端,品性败坏,是阿拉伯人厌恶的对象,以此来凸显阿拉伯人的美好形象。实际上,任何国家都会有行为恶劣的人存在,《一千零一夜》中的懒汉形象、嫖妓者、说谎者也不是没有,但阿拉伯以偏概全将中国人附加以“恶”的标签,把自己树立成为文明的形象,因此,即使他们表现出对中国财富的景仰与向往,但尚未达到狂热的程度。由此来说,中国形象是在阿拉伯乌托邦和意识形态的双重作用之下得出的结果,更是在“他者”与自身的关系之中思考的结果,叙述中国形象无非是为了制造一面镜子,来折射自我,反观自我,更好地树立本民族的美好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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